《白色旅館》的女性主義解讀

摘 要：英國小說家D.M.托馬斯發表于1981年的小說《白色旅館》是他的代表作品。小說以一次虛構的心理治療過程作為主體框架，通過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與女病人麗莎就病情所做的討論來表達現代人所面對的普遍的精神困境。本文擬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出發，以法國女性主義學者克里斯蒂娃提出的符號界與象征界概念作為理論資源對小說文本進行考察，試圖為小說的解讀提供一種新的解析，從而加深對小說文本的理解與學習。

關鍵詞：D.M.托馬斯；《白色旅館》；女性主義；符號界；象征界

引 言

英國當代詩人、小說家、翻譯家D.M.托馬斯的小說《白色旅館》是一部主題嚴肅、意蘊深刻、行文極具特色的文學作品。作者通過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演繹展示了導致女主人公麗莎·厄爾德曼患上歇斯底里癥的根源——性迷惘與性饑渴，之后又隨著心理治療的深入來逐步展開小說的整體框架，從而呈現了一幅充斥著色情與暴力的精神創傷圖景。

一、“符號界”與“象征界”

“符號界”和“象征界”的概念是法國女性主義學者克里斯蒂娃在拉康的有關主體生存的三個界域——想象界、象征界、真實界的理論劃分基礎之上生發出來的，同時在具體的運用過程中中又做出了某些調整。她用“符號界”(the semiotic)概念取代了拉康的想象界和真實界，期望通過這一概念來更深入地把握拉康所提出的晦澀難解的真實界。與拉康把想象界和真實界排斥于語言的象征秩序之外不同，克里斯蒂娃把“符號界”也看作是構成語言的一個必要成分，是象征秩序內部的一個永久性顛覆力量的源泉。

作為一種運行于語言體系中的力比多沖動，“符號界”最初呈現為幼兒性欲被喚起和組織起來以及其身體成為連貫實體之前，涌動在幼兒體內的混亂無序的、未定型的性沖動和能量。在幼兒能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身體之前，這些能量使幼兒的身體不斷地律動、痙攣和運動。它們充溢著活力與生機，抗拒一切的控制和束縛，擾亂區分和識別，藐視法則和規范。在這個意義上，符號界先于所有的統一體、二元對立以及等級化的組織形式。“符號界”是母親和孩子所共有的身體空間。克里斯蒂娃從柏拉圖的《蒂邁歐篇》中借用來了“chora”一詞指稱這一空間。克里斯蒂娃說，chora是“不可名狀的、不大可能的、混合的容器，它先于命名，先于單一，先于父親，因而意味著是母性的。”[1]347由此，母性成為了符號界的標簽，對母性的依戀自此時萌發，并成為貫穿個體一生的追求與向往。

如果說前俄狄浦斯情結期的“符號界”是“母性的”，因而也可以認為是“女性特質的”，那么俄狄浦斯情結時期的“象征界”則是“父性的”和“男性氣質的”，因為它受到了父法的制約和支配。象征秩序依照菲勒斯中心體系、規范化的語言生成機制來組織符號界多樣的、未定型的力比多沖動，把這種盲目涌動的力量導入“正常”的軌道，使它們能夠成為有序的、有意義的意指成分。同時，克里斯蒂娃并不認為象征界對符號界的控制是穩定、持久的，種種被壓制的符號界能量和沖動會對象征秩序的脆弱統治進行侵擾和破壞。這種侵擾和破壞常常表現為意義的中斷、打亂以及文本秩序的混亂。

二、由“符號界”向“象征界”的過渡

小說的第一章節《唐璜》以詩體的形式表達了女主人公麗莎隱秘的白日夢。《唐璜》作為章節名不僅實指該詩被寫在了歌劇劇本上，也暗示了主人公被壓抑的性幻想指向的是與唐璜獵艷經歷相類似的本能的釋放。《蓋斯廷日記》是則假托是女主人公麗莎在弗洛伊德(男性權威）的授意下對自己的夢境進行的整理，體現了從《唐璜》中白日夢的“符號界“向男性話語主導的”象征界 ”的過渡。麗莎的白日夢中出現了許多象征性的元素——火、洪水、雨、楓葉、十字架、白色旅館……其中“白色旅館”這一意象可與克里斯蒂娃所借用的“chora”進行參照、比較，而其他一些意象也可藉此得到理解。它首先是一個空間，是麗莎釋放自己被壓抑的性沖動和能量的場所，所以其中彌漫著濃重的情欲氣息。在作為女性主體而存在的麗莎的夢境中，情欲的表達更多地需要同自己的身體聯系起來。 “她的肉體在講真話，她在表白自己的內心。事實上，她通過身體將自己的想法物質化了；她用自己的肉體表達自己的思想。”[1]195其次，白色旅館中除了單純的力比多釋放之外，還有著種種致人死命的慘劇發生，為麗莎帶來歡愉的性事總是與洪水、火災為伴，而高潮到來的時刻也就是朋友或是熟人暴死之際，情欲的幻想時刻處于死亡的威脅之下。麗莎承認：“不想性的事情時我就想到了死，有時候會同時想到這兩件事。”[2]123最后，白色旅館還意指母體的子宮。對白色旅館的整體感覺就很能說明這一點，它全身心地投入口腔活動，吸吮、咬、吃、吞咽、用嘴含，全帶著一個吃奶嬰兒幸福的自戀心理，隱喻著人只有在母體子宮中才是安全的，同時也是“符號界”母性的一種體現。

在其后弗洛伊德與麗莎關于病情的討論中，其中貫穿的一條主線是麗莎對自己經歷的或有意或無意的遮掩以及弗洛伊德的“發現”。在這一章節中，弗洛伊德以理性、知識的代表——權威或專家的身份在場，他總是力圖借助麗莎的論述來完善自己的精神分析話語。男性“宣稱可以用一種概念形式來表達女性，就是讓女性重新陷入‘男性’的表征體系，婦女在這里落入了為（男性）主體自戀服務的體系或意義的陷阱。”[1]32麗莎則通過對自己夢境的表達把自己降到了身體、物質的范疇。在討論的過程中，二者的地位實際上是不對等的，弗洛伊德試圖憑借自己知識上的優勢來俯視、解讀麗莎，而麗莎則在以謊言為武器拒絕這種不平等。“在父權制文化中，女人被描繪、表現為不可思議的他者，這個他者對于（男性）身份的建構和承認是必要的，但又總是對身份構成威脅。”[1]263男性需要女性為他的思考提供素材，而他自己卻并不愿意向對方敞開，這種單方向的索取只會得到一些虛假的成果或是造成讀解的失敗。

《療養地》是小說中的一個過渡性章節，它上承以弗洛伊德為代表男性話語所自以為的成功“（她）在維也納事業很成功，仍和她姨媽在一起生活”， [2]126下啟后一章節的“巴比亞屠殺”。在作者全知敘事的支配下整體格調比較平和、溫暖，似乎暗示著麗莎在經過治療后已經順利地融入到了以男性話語為主導的“象征界”。但在這表面平靜的背后仍然有著洶涌的暗流。“一天早上，剛走到廚房和她姨媽的臥室之間，她自以為聽到弗洛伊德在以雷鳴般的聲音譴責她，便緊張地把托盤上的早餐碟子摔在地上。”[2]171麗莎在給弗洛伊德的信中承認自己在治療的過程中對其隱瞞了很多細節，諸如由侍者與“您的兒子”相似所導致的“您的兒子”成為性幻想對象;在母親與姨夫的亂倫又插入第三個人物——姨媽;對初戀對象A的誹謗;關于自己的猶太血統的顧慮等等。而這些細節在我們看來對于理解《唐璜》中的白日夢都有著重要作用。在這里，麗莎似乎成為了一個取之不盡的意義空間，以弗洛伊德為代表的男性權威試圖通過解說這個空間來滿足自己自我理想化的目標。 “她們逃脫。她們喜歡攪亂空間秩序從而迷失方向，喜歡反復變更家居擺設，打亂事物和價值的標準并砸碎它們，喜歡架空結構，顛倒性質。她們以此為樂。”[3]108麗莎寫完信之后意識到自己還是隱瞞了自己的第一次性經歷，實際上完成了對意圖理解、規范女性的男性理性的嘲弄與顛覆。女性用自己與生俱來的話語優勢對男性試圖理解一切的努力進行反抗，這不僅是出于兩性事實上的不平等，更是由于男性在索取意義的過程中封閉自已，兩性間缺乏溝通和真正的理解。

三、 “象征界”的殘酷與從中后撤

小說第三部分與第二部分之間的銜接似乎不太連貫，章節開頭就通過科爾亞、麗莎的講述預示著現實也即作為社會文化存在的“象征界”的殘酷與冷漠。為了保全妻兒，維克托違心地“揭發”自己的同事，但在瘋狂的政治運動中仍不免覆滅的命運。其后更通過作者的全知敘事鋪排了一個血腥、恐怖的巴比亞大屠殺場景。麗莎的無私和愛心卻正是她致死的原因。正是在她目睹了孩子消失在擠來擠去的人群中，出于對孩子命運的擔心，她用自己唯一會講的一句希伯來語向哥薩克證明自己的猶太人血統，而自己的猶太人血統正是她此前在與弗洛伊德的交流中刻意回避的。善良招致死亡的厄運，這一事實其實正是對以理性、秩序自居的男性話語的質疑。 “巴比亞大屠殺”的慘劇直接宣判了男性話語的失敗。

與之相對的，在《車廂》一節作者卻以一種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為我們展現了另一幅圖景:在這里沒有戰亂、沒有屠殺，死去的親人相繼復活，在一番理想化的”神交”之后，人們互相理解、捐棄前嫌。在這里，本能和欲望得到盡情地舒展。作者在經歷了象征界的殘酷之后似乎更認同于這種類似白日夢的自我防御。這種敘事結構有些類似于傳統的描寫夢境人生的文學作品，如但丁的《神曲》、彌爾頓的《失樂園》以及歌德的《浮士德》，但在具體描寫時又存在著某些不同。小說中的夢境描寫與現實描寫相互雜糅，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小說的現實感，同時也在雜糅時呈現出某種對照，更清晰地揭示了作為現實存在的象征界的殘酷與冷漠。

結語：

《白色旅館》作為后現代主義小說的代表之作，不僅在語言風格、敘事技巧等方面有自己的獨到之處，在主題的開掘上也為我們提供了多種可能。托馬斯利用一次虛構的精神治療作為結構小說的主體框架，而在實際治療過程中又集中表現了麗莎的謊言與弗洛伊德的“發現”之間的沖突和對抗，這種對抗借用女性主義理論可以理解為是理性規范的男性話語與物質化的女性存在之間的矛盾沖突。“在女性存在的多樣性和無定型中，女性物質構建同時又回避著理性的男人，為理性的表達提供材料同時又保留自己實際上的不可表述。”[4]116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營地》當中坐在輪椅上的垂垂老矣的老神父形象很可以代表權威的男性話語，在麗莎的意念中這個形象與弗洛伊德是重合的，他暗示了男性話語的脆弱與無助。而“白色旅館”作為小說的核心意象則代表了可以產生無限可能的女性空間，在其中本能與欲望充分生長，愛欲與死欲相互交織。

參考文獻：

[1] 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2] [英]D.M.托馬斯.白色旅館[M].袁洪庚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3] 李銀河主編.婦女：最漫長的革命[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

[4] [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別麻煩[M].宋素鳳譯.上海：三聯書店上海分店，2009.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