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的力量

摘 要：《樂園》是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的一部杰作。本文從拉康的凝視理論出發，來探討《樂園》中不同群體的主體建構。通過分析不同群體對他者在自我身份建構中的不同態度，強調指出他者的凝視在身份完形中所起的不可或缺的作用。

關鍵詞：《樂園》；凝視；主體；他者；自我

西方的凝視理論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當時在繪畫中運用的透視模式就是傳統的凝視理論。以拉康為首的結構主義者重新闡釋了這一理論。拉康在“鏡子階段”一文中指出：五六個月的嬰兒在鏡子面前，通過凝視鏡中的自我影像來區分鏡中的“我”和境外的“我”。① 這就意味著自我意識的產生和自我身份的建構。在另一篇文章《什么是像片》中，拉康對“凝視”做了專門的分析。他認為：“決定我的東西……是外人對我的凝視。正是通過凝視， 我進入了別人的目光； 正是從外人凝視的目光中， 我看到了凝視的結果。”② 拉康在此強調， 凝視來自外面， 是外人對自己的凝視。主體在凝視的過程中發現他者，并在與他者相互凝視的過程中來建構自己。在1964年的第十一期研討班上， 拉康在處理“凝視”這個概念時，又引入了“大他者”（ Other）的結構功能，并把它跟“實在界”(the real)結合起來，來充分說明自我主體的建構并不僅僅是主體單方面的行為，而是與他者、與實在界共同發生作用的一種觀看行為。③ 《樂園》中魯比鎮的男人忽視他者對身份建構的作用，妄想逃避實在界，活在自己想像的完整性之中；鎮上的女人因為處于從屬地位而成為男人欲望的客體來否認自我；而修道院的女人在康妮的幫助下，正視他者的凝視，與實在界對抗，在一個平和的環境中，通過集體療傷來重建新的主體。

（一）

《樂園》的故事發生在一個純黑人社區——魯比鎮。因為受到白人和淺膚色黑人的“雙重拒絕”， 魯比的前輩們創建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天堂般的社區。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純黑人社區開始慢慢受到外界的侵蝕與熏染。為了轉移內部矛盾，鎮上的當權者在一個深夜襲擊了附近的修道院，里面住著幾個無家可歸的女人。雖然故事發生在一個純黑人社區，其實這是對美國主流社會種族主義的一種諷刺性模仿。④同時也可以看出美國白人至上的文化對黑人身份的影響。莫里森告訴我們黑人想要建立一個完全與白人隔離的社會最終只會失敗，反映出莫里森對自我與社區身份的建立有了全新的思考。

魯比鎮等級秩序森嚴，是一個典型的男權社會。位于金字塔頂端的是第克和其雙胞胎弟弟，他們是魯比鎮的領導者。另外鎮上的幾大望族是跟第克他們一樣有著像煤一樣純黑膚色的“八層石頭”，而魯比的女人則處于附屬地位，她們的存在只是為了養育男人、滿足男人的需要。男人們通過森嚴的等級來維持其自身想象的完整性，不愿面對實在界，拒絕他性的入侵以確保社區的穩定。

魯比男人身份的形成與其他黑人對他們的拒絕有關。當年他們的祖先在遷徙的過程中，遭到沿途居民的拒絕。在奧克拉荷馬州的費爾莉連那些淺膚色的黑人也不愿收留他們。就是這次拒絕讓他們明白不僅白人排斥他們，連淺膚色黑人也歧視他們。從此，他們建立了一個只有“八層石頭”的血統的社區。但后來因為帕特·貝斯特的父親羅杰娶了迪利亞，一個有著陽光膚色的女人而削弱了種族。而羅杰也因此成為了魯比鎮的邊緣人。同樣米努斯在鎮上也遭到排斥只因為他選擇了一個來自弗吉尼亞的沙色頭發的女孩。甚至在一年一度的慶祝耶穌誕生的表演上，原來是“圣家族”的這兩家也被排除在外。毫無疑問，魯比的等級秩序是由膚色來決定的。

魯比鎮人的團結很大程度上源于祖先的烤爐。這個烤爐是祖輩們修建黑文之前建造的，曾經是全體居民燒烤獵物、聚會聊天的中心。它對形成一個團結的社區起了重要的作用。后來以摩根兄弟為首的那代人把考爐原封不動地搬到了魯比。但是在搬運的過程中，烤爐上的“銘文”受損，有些字跡模糊不清，這就打開了重新闡釋的空間。但鎮上的當權者卻無法容忍任何人對烤爐的詆毀，他們堅持認為上面的銘文應該是“小心他皺眉”，而不應該是年輕人所闡釋的“做他的眉頭”或“我們是他的眉頭”。⑤ 在這里，烤爐就成為了拉康所說的對象a， 是一個欲望的而又無法獲得的缺失的碎片。

魯比鎮外面的生活即是拉康所說的實在界，是一個混亂的、危險的空無所在。那么，躲避外界的唯一出路就是建立一個隔絕的、自給自足的社區。所以，他們從美國的大環境中撤退下來，在奧克拉荷馬州建立了魯比鎮。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魯比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問題。莫里森籍此告訴我們這個純黑人社區模仿的白人的排外思想是多么的狹隘與僵硬。魯比人想象的主體身份的完整性是建立在對他者的拒絕之上的。考慮到他者在自我身份的建構中所起的作用，魯比的男人就陷入了這樣一個窘境：他們的身份形成要依賴于他者，但又拒絕他者，所以他們的自我只能是自己想像的完整性。

第克所想象的身份的完整性是因為他看到的是他者的弱小。在魯比，他握有大權，每天自信滿滿開著車去銀行上班，哪怕只有幾個街區的路程。但就是在他眼里這些弱小的他者卻以不同的方式挑戰著他的主體地位。鎮上的年輕人不滿第克他們的做法，把烤爐變成了嬉戲的場所。鎮上的女人也對烤爐的作用產生了質疑，認為男人把“一個實用品變成了祭壇”。⑥ 特別是修道院那些似乎“不需要男人，也不需要上帝”的女人，顛覆了傳統女人的形象，代表著一種他性的入侵，讓魯比男人感到了威脅。因此，修道院婦女就成了他們襲擊的對象。

（二）

魯比女人身份的形成源于男性對她們的凝視。在男性的眼中，她們是欲望的客體，是生孩子的工具。阿涅特對自我的認識來源于她丈夫K.D對她的凝視.，“她相信她全身心地愛著他，因為他是她對自己所知的一切……除去比莉·狄利亞，再沒別人告訴她還有其他途徑想到她自己。” ⑦ 她想跟K.D結婚來彌補自己的缺失感。但在米斯勒主持婚禮的那刻，阿涅特面對的是實在界的空虛。“突然，一個小裂縫在她心房原先的傷口處無聲無息地打開了。她屏住呼吸，感到裂縫在擴大，就像長筒襪上的跳絲。很快那裂縫就會裂成大口，越來越寬，耗盡她的全部力氣，直到它得到了所需要的東西，才會自己封口，讓那顆心繼續跳動。她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原以為嫁給K.D會使之永遠愈合。”⑧ 可是卻發現她想得到的被別人忽視了，留下的只有創傷。盡管她想重新開始，她也明白自我身份的不完整所帶來的缺失。

比莉·狄利亞的惡名是因為她三歲時的一件事情，在一匹獲獎的馬前當眾扒下內褲。自此她被貼上了淫蕩的標簽。男孩子看她的神情很陰郁，女人則有一種好奇的興奮，男人則把目光投向它處。諷刺的是，她一直守身如玉。實際上鎮人對她的歧視是因為她的淺膚色，因此她成了魯比的一個外人。比莉·狄利亞無法完全理解鎮上人對她的態度。當她母親使勁打她時，她才深刻地體會到男人凝視給她帶來的影響。她去修道院療傷后，在那里所看到的以及學到的完全改變了她。修道院之行后，她離開了魯比并且在丹比開始了獨立的生活。

比莉·狄利亞的母親帕特·貝斯特感覺到鎮上人的凝視是因為他們對她女兒的態度以及以前對她死去母親的態度。作為鎮上的老師，帕特在業余對魯比歷史所進行的系譜學研究明確無誤地說明了女人的身份主要依靠他們所嫁的男人。盡管這些女人會以某種微妙的方式抵抗著他們的丈夫。比如說，男人們不愿意出資金援助另外一個鎮的男孩，而女人卻幫助他們。但是魯比男人僵化的思想還是滲透進了這些女人的內心。當米斯勒想要教孩子一些關于黑人的新想法時， 帕特拒絕了他只因為他是一個外來者。在米斯勒的凝視中，她意識到自己的狹隘，因而她燒掉了自己的“歷史作品”。在這個自我剖析的過程中，她看到了魯比男人為了保持隔絕和追求永恒而付出的代價。“祖祖輩輩不僅要不受血緣玷污而且還要保持貞潔……讓他們煩惱的一切都來源于女人。” ⑨ 后來，帕特后悔毀掉了她的作品因為她意識到唯一能改變這種循環的方法就是讓她的手稿公之于眾。

斯圖亞特的妻子多薇間接地對抗著她丈夫對她的客體化凝視。她更愿意呆在鎮上而不是陪伴他丈夫。在鎮上的房子里，她有一個想象的陌生人作為自己的朋友，這樣她可以跟他分析生活中的一些哲理，而這是她與自己的丈夫無法做到的。陌生人對多薇自我身份的形成起了一個很重要的作用，因為這跟她丈夫對她的凝視完全不同。

安娜·弗拉德在某種程度上對抗著魯比男人的法則。因為曾經在底特律住過，所以她的思想要開明些，她常常以一種評判的姿態看著她的社區。作為差異的標志，她的發型讓魯比男人難過因為它直接威脅到了父權制度，而大多數女人和年輕人卻尊敬她因為他們從中看到了改變的可能。

生活在一個森嚴的父權至上的小鎮，但是這些女人所作出的或明或暗的顛覆讓她們走向一個更為真實的主體。

（三）

修道院的婦女因為之前受到父權社會的種種束縛，來到修道院后，她們找到了棲身之地，在這里進行集體療傷，再也不是任人宰割、被人追逐的弱小的他者。這些女人通過重建主體改變了她們原來的客體身份。

馬維斯來修道院之前，一切都以其丈夫為中心，給他做飯、洗衣、帶孩子，還要滿足他的性欲。即便如此，在她丈夫眼中她是“這個星球上最蠢的豬”。他禁止她跟其他女性交朋友。從加油站逃出來后，馬維斯非常困窘，她只有采取行動否則就是死路一條。流離失所時，她慌不擇路地來到了修道院。從康妮的眼里她看到了希望。自此，馬維斯便在修道院住了下來。脫離了弗蘭克的凝視， 她才能正視她自己。慢慢地她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女性。在修道院的第一個晚上，馬維斯在夢中就找回了自我：“那天夜里吃掉她的幼獅有一對藍色而不是褐色的眼睛，這次它沒有非把她按倒在地不可……她也沒有從夢境中醒過來。”⑩ 她再也不是任人蹂躪的犧牲品，原先的馬維斯已經漸漸死去。

正如馬維斯是從其丈夫那里獲得自己的身份一樣，西尼卡對自我的認識源于她早期的經歷。在五歲時，她被姐姐拋棄。她認為姐姐之所以離開她是因為她是一個壞女孩。長大后，她的男友又加深了她對自我的否定。當他朝她大叫時，她想到的卻是：她認識他才六個月，就知道她是毫無希望的。后來西尼卡又被一個富婦包養了三個月，這更讓她成為了別人的客體。當她在卡車上從躲藏的地方看到哭泣的斯薇蒂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傷痛也更能明白斯薇蒂的傷痛。這種認同讓她能夠主動幫助斯薇蒂。她跳下來跟隨著她一直來到修道院。然而在修道院，西尼卡仍然像以前一樣的順從。她充當馬維斯和吉姬的和事佬，也是帕拉斯的安慰者。但她卻通過割傷自己（她以前的習慣）來控制自己的身體，釋放壓力。西尼卡的順從對建立一個和平的環境很重要，這有利于她和修道院其他女人的自我成長。

吉姬對自我的認識也來源于男人對她的態度。她從男人那里所獲得的印象是：女人的存在就是為了取悅男人的。她在魯比下車時，腳穿高跟鞋、緊身褲，戴著大耳環，其性感與風騷讓魯比男人和女人直喘氣。帕拉斯，年齡最小也是最后到達修道院的。來修道院之前，她一直缺乏對自我的正確認識。從小被別人欺負，養成了她順從的性格。幾個男孩攻擊她后，她差點溺死，并因此失語。是比利·迪利亞把她帶到了修道院，并認為在這里她可以把事情想清楚而不受人打擾。在康妮的幫助下，帕拉斯恢復了聲音，告別了過去，找到了全新的自我。

康妮，這個女人眼中理想的長輩、朋友、同伴，其實也經歷了一個從欲望的客體到主體的這一過程。她主體身份的確立源于瑪麗灌輸給她的宗教教義和第克的愛。瑪麗在她九歲那年救了她，讓她從骯臟、受虐待、被忽視的生活中解脫出來，并給予了她全新的生活，教會她熱愛上帝。在她三十九歲時，第克的愛讓她獲得了重生。但她對第克熾熱的愛以及渴望第克凝視的欲望導致她最終失去了第克。瑪麗死后，康妮就失去了身份的完整性，整天醉醺醺的，又回到了瑪麗救她前的那種客體地位。幸虧在她絕望時，她感覺有一個穿著像第克的男人停下來凝視著她，這個男人有著她一樣的膚色，綠色的眼睛。她感覺到這是上帝對她的凝視。此后康妮改變了自己，她開始清掃、做飯，又恢復了自己的主體地位。

在康妮的指導下，這些女人接受了全新的自我。康妮叫她們不要把精神和肉體分開，而應該是一體的。她在地上畫出了每個女人身體的輪廓，給她們每人一塊墊板來重新建構自己。躺在地上，這些女人互相訴說著過去那些難以啟齒的故事，她們就是這樣來療傷。天亮后，她們在香熱的雨水中手舞足蹈，漸漸地每個女人都變了，她們不再焦慮不安了，再也不是任人欺負的他者。然而，她們主體地位的獲得并不排斥其他人，而是通過自我發泄的方式來告別過去。修道院的凈化讓她們既成為自己同時又是他者。在安靜的氛圍中，她們分工明確，一起干活做早餐，解決了在一個集體社會中如何保持自我的問題。正是在這個個人與集體融合的時候，魯比的男人持槍闖進并射殺了一個白人女孩。關鍵時刻，康妮出面阻止了他們以避免更悲慘的事情發生。

槍擊結束后， 斯圖亞特為他們的行為狡辯說是因為邪惡在修道院里并需要消滅。但康妮的凝視讓第克公開反駁了他兄弟：“這事是我們干的。沒別人的事。我們承擔責任。”11二十一年中，這對雙胞胎第一次怒目相對。這次暴力事件的幾個不同版本說明了魯比內部的分裂，再也不是當年他們的祖先所建立的那個樂園了。他們必須要正確地審視自己，必然要面對他者的凝視。這當中第克是變化最大的，面對拉康的實在界，他感到了自身的不完整。他進一步意識到他成了老一輩所詛咒的那種人。神父米斯勒卻認為第克的悔恨還不夠徹底。要建立真正的自我，一個人必須要接受甚至是去愛他者。有他者的凝視才能形成一個完整的身份，個人才可以成長和改變。小說中的康妮幫助其他女人理解了這一點。

小說的結尾對這些女人和第克提供了一種救贖式的凝視。第克告訴米斯勒神父說他有很長的路要走，這表明不論種族、性別或階級的差異，主體地位的斗爭仍然會持續。當然，變革之路既長且慢，閉塞的環境好像不可能打破，但因為有拉康的實在界的對抗，即他者的凝視，能夠產生顛覆的聲音，這有助于加速變革。

注釋：

① Jacques Lacan ，“The Mirror Stage As Formative.”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 Ed . Leitch . Vincent B. et al. New York and London: Norton， 2001. 1285-1290.

② Jacques Lacan ， “ What is a Picture?” The Visual Culture Reader Ed . Nicholas Mirzoeff . 2nd ed.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2. 126-27.

③ Jacques Lacan，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book XI: 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ed. Jacques-Alain Miller， trans. Alan Sheridan，london：Hogarth Press and the Institute of Psychoanalysis， p. 96-97.

④ 陳法春.《樂園》對美國主流社會種族主義的諷刺性模仿[J].國外文學， 2004，(3).

⑤⑥⑦⑧⑨⑩11Toni Morrison ， Paradise. London: Chatto Windus . 1998， pp.88-89，p. 15，p.148，p. 149， p.217， p. 48-49， p.289.

（作者單位：湖南民族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