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盛唐離別羈旅詩中的水意象

摘 要：盛唐時期，離別羈旅帶給詩人們的種種情感成為他們筆下常寫常新的主題。它寄予了豐富的情感內涵：或是借水抒發對朋友、親人的深情厚誼和濃濃的離別之情，或是寄托了羈旅途中對故鄉或故人的懷念之情，或是抒發羈旅途中的孤獨、失意與凄涼的愁緒。如此種種，水意象以其豐富的情感內涵成為離別羈旅詩中最常見的意象之一。

關鍵詞：盛唐；離別羈旅詩；水意象；情感內涵

意象是中國文藝理論的一個重要概念，也是傳統詩歌審美中十分熟悉的審美觀照對象。中華民族流傳下來的光彩瑰麗、豐富多彩的古典詩歌就是由無數的意象構成的，詩歌實際就是意象的世界。在這些五光十色、紛繁復雜意象中，有些事物所占的比例特別大，水意象就是其中的一種。在盛唐時期積極開放的社會背景下，漫游之風盛行，許多唐代士人在入仕之前都有過漫游的經歷。他們或游賞山水，或漫游邊塞，或入節鎮幕府，或去往通都大邑歌吹宴飲、結交友朋、干謁投贈。所以離別羈旅成為他們生活中常有的事情。《楚辭·九歌·少司命》中說，“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離別羈旅帶給詩人們的種種情感成為他們筆下常寫常新的主題。流水的一去不返正像離人遠去的背影；同時它的無邊無際、澄澈清明又像離人之間深厚的情誼和牽掛。在旅途中孤身天涯的游子，看到隨處可見的流水時，內心深處便涌起對親人、友人的思念。這種思念像水一樣溫柔深婉、纏綿不絕。如此種種，水意象便成為離別羈旅詩中最常見的意象之一。

水意象在離別羈旅詩中的第一種情感內涵是借水抒發對朋友、親人的深情厚誼和濃濃的離別之情。這種情感內涵的水意象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李白那首膾炙人口的《送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李白在將行之時，汪倫趕來踏歌相送。看著這深湛的桃花潭水，不禁觸動了詩人的情思。他難忘桃花潭的美景，更難忘朋友汪倫的一片深情厚誼。這種情誼自然地與眼前深深的桃花潭水聯系在一起，于是便有了這一千古名句。這首小詩也使得“桃花潭水”成為后人離別抒懷的常用語。

與此詩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李白的另一首《金陵酒肆留別》：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在楊花滿天的江南，詩人即將離開金陵。美麗的當壚姑娘勸嘗新酒，好客的金陵子弟相送，他們一杯杯地熱情對飲，將千言萬語、離情別意都融入了酒中。見此情此景，詩人的將滿懷的殷殷別意與滔滔江水相比:請君看這悠悠江水，我們的深情厚意與之相比究竟誰更長?在反問中答案不言而喻，使全詩更顯得含蓄委婉、富有情致，給人以不盡之思。李白還有許多詩都是以水比喻別離之情的，如“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灞陵行送別》)、“寄情與流水，但有長相思”(《涇川送族弟錞》)、“黃鶴西樓月，長江萬里情“(《送儲邕之武昌》)等詩。

以水意象比喻離別之意的詩歌，有時將水意象放在結尾處，給人含蓄不盡、意味悠長之感，如前面所舉李白的送別詩;還有的是在整篇描寫水意象，極描滿腹離愁。如孟浩然《送杜十四之江南》:

荊吳相接水為鄉，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

朋友即將遠去，這“荊吳相接”的“水鄉”、“春江”正是友人即將踏上的征途。渺茫的江水一望無際，不僅象征著路途的遙遠，而且更是詩人滿懷的惆悵離情。最后兩句融情于景，以滔滔江水之壯闊與一葉孤帆之渺小進行強烈對比，表現出對友人的一片惜別關切之情。船越走越遠，放眼萬里長江，極目無見，此時詩人的離別之情一涌而出，就像這浩浩的江水漫極天涯。賈至《巴陵夜別王八員外》:

柳絮飛時別洛陽，梅花發后到三湘。世情已逐浮云散，離恨空隨江水長。

詩人和王八員外都是被貶謫者，在分別時節，他不禁感慨世俗人情都已如浮云消散，唯有兩人的友誼依舊長存。在這離別的時刻，那滿腔的離愁別緒猶如湘水一樣悠長。類似的詩還有:

隴頭遠行客，隴上分流水。流水無盡期，行人未云已。淺才通一命，孤劍適萬里。豈不思故鄉?從來感知已。(高適《登隴》)

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同作逐臣君更遠，青山萬里一孤舟。(劉長卿《重送裴郎中貶吉州》)

望君煙水闊，揮手淚沾巾。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長江一帆遠，落日五湖春。誰見汀洲上，相思愁白蘋。(劉長卿《餞別王十一南游》)

長安此去欲何依?先達誰當薦陸機?日下鳳翔雙闕迥，雪中人去二陵稀。舟從故里難移棹，家在寒塘獨掩扉。臨水自傷流落久，贈君空有淚沾衣。(劉長卿《送陸灃倉曹西上》)

凄凄去親愛，泛泛入煙霧。歸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今朝此為別，何處還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錢起《初發揚子寄元校書》)

古代交通不便，古人遠行多走水路，因此常在水邊送別，如南浦送別、灞陵送別等。故鄉給他們的最后一個印象就是那悠悠的江河湖水。當他們羈旅天涯、漫游四方時，水和水邊送別的最后印象就是打開他們心中關于故鄉記憶的密碼。同時，水流是連綿不斷的，游子漂泊異鄉時看到的江、河、湖水的另一頭可能就是故鄉的所在。雖然盛唐士人大多志在四方，辭親遠游以求功名，但是中華民族血濃于水的親情仍然使他們希望能盡快還鄉、與親人重溫團聚。他們看著這悠悠流水，思鄉之情會格外強烈。因此，水意象的第二種情感內涵就是寄托了羈旅途中對故鄉或故人的懷念之情。盛唐著名的邊塞詩人岑參《見渭水思秦川》便是此類有代表性的詩歌:

渭水東流去，何時到雍州?憑添兩行淚，寄向故園流。

見到滔滔渭水，他想起自己的故鄉，這渭水的那一邊就是遠方親人的所在地。于是兩行思鄉之淚灑落在江水上，隨著這渭水一同流向故園。這首詩將見水而思鄉的心理描寫得十分真實、自然。

還有孟浩然《早寒有懷》:

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遙隔楚云端。鄉淚客中盡，歸帆天際看。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

這是孟浩然羈旅長江時的思鄉之作。陸機《文賦》:“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在秋寒之時，詩人不禁思念故鄉。故鄉在他心中就是遙隔云端的曲曲襄水，可望而不可及，作者用襄水意象將思鄉之情表達得曲折動人。李白《渡荊門送別》也有相似的構思: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這首詩是李白出蜀后游覽荊州一帶時所作。詩人在開頭先用動人的詩篇描寫了荊門美麗的平原風光，但當他面對那曾流經故鄉的江水時，還是不禁起了思鄉之情:“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李白從五六歲一直到二十五歲出蜀，此間一直在川中度過，初次離別怎能不懷念呢?離開四川時他是由水路經巴渝、三峽直到荊門的，此時唯一能讓詩人和故鄉聯系在一起的就是身邊這曾流經過蜀地的江水了。詩人不說思念故鄉，反從對面說故鄉之水情深意長地送他一路來此，更顯得自己思鄉情深，言有盡而意無窮。此時的江水已成為詩人心中故鄉的象征。我們再看被譽為唐人七律壓卷之作的崔顥《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詩人登樓遠眺，只見日暮沉沉，江水浩淼、波濤滾滾，使人不禁發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慨。歲月、歷史像這流水一樣一去不返，在這種凄涼無助、暗色的人生背景下，故鄉就是這塵世中唯一的慰藉與溫暖。而此時詩人的故鄉汴州還遠在千里之外，目之所極卻無所見。鄉關何處?思鄉之情油然而生。

木葉紛紛下，東南日煙霜。林山相晚暮，天海空青蒼。暝色況復久，秋聲亦何長。孤舟兼微月，獨夜仍越鄉。寒笛對京口，故人在襄陽。詠思勞今夕，江漢遙相望。(劉昚虛《暮秋揚子江寄孟浩然》)

在秋天的揚子江畔，暮色已晚，江水蒼茫。詩人仍獨乘孤舟漂泊在外。看著這無盡的滔滔江水，他想起了這江水的另一端就是故人孟浩然的家鄉江漢。一種綿長的思友之情寄寓于水長天闊的遙望中，淡遠澄清的詩境令人回味無窮。

泊舟淮水次，霜降夕流清。夜久潮侵岸，天寒月近城。平沙依雁宿，候館聽雞鳴。鄉國云霄外，誰堪羈旅情?(常建《泊舟盱眙》)

羈旅途中泊舟水邊，夜潮侵岸，寒露襲人。遠處有歸雁夜宿，候館里獨自一人聽著雞鳴聲聲。在這幅凄冷的背景下，記憶中的故鄉是那么溫暖，那么遙遠。看著這流水詩人不禁想起遠在千里之外的“鄉國”，發出“誰堪羈旅情”的哀嘆，使讀者也深深地融入這濃濃的思鄉之情中。再看李白的另一首《宿白鷺洲寄楊江寧》:

朝別朱雀門，暮棲白鷺洲。波光搖海月，星影入城樓。望美金陵宰，如思?樹憂。徒令魂作夢，翻覺夜成秋。綠水解人意，為余西北流。因聲玉琴里，蕩漾寄君愁。

李白早上離開南京，晚上借宿在白鷺洲。夜晚他獨自徘徊在洲邊，想起遠方的朋友。對朋友的思念使他輾轉不能寐。只有這悠悠的綠水理解他的心意，不盡西流，流水成為他傳遞思念的使者，向遠方的朋友寄去他的深深思念。類似的詩句還有“正西望長安，下見江水流。寄言向江水，汝意憶儂不”、“青溪非隴水，翻作斷腸流”(李白《秋浦歌》)、“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洲”(李白《峨眉山月歌》)、“思君若汾水，無日不悠悠”( 李白《江行寄遠》)等。

水意象的第三種情感內涵是抒發羈旅途中的孤獨、失意與凄涼的愁緒。中國人是十分看重家鄉故土的，班固《漢書?元帝紀》中說道“安土重遷，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中國一直是個傳統的農業社會，土地田園是他們的生存之托，孝悌之道又使人們眷戀祖親、鄉鄰、故人。守土事親是最大的幸事，背井離鄉乃切膚之痛之不幸。離開故土就是離開了生命的依托，成了無根轉蓬。因此，羈旅途中，游子心中最容易激起的就是漂泊無依的凄涼與憂傷之感。尤其是在水邊，那種凄涼之感更是會隨著悠悠流水油然而生。如李白《上三峽》:

巫山夾青天，巴山流若茲。巴水忽可盡，青天無到時。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

這是李白因安史之亂參加永王幕府受牽連被流放夜郎途經三峽時所作。三十多年前，滿懷的青春的豪情，游子乘舟遠走他鄉;三十多年后，年近花甲的李白再次經過三峽，經歷無數世事再看江水，感受已完全不同了。看到峽谷中湍急的江水，想到歲月已老，人生多舛，詩人的心情格外沉重:這流浪之路多么艱難!這流不盡的江水，走不完的路!三十三年的漂泊人生就像這流水一樣一去不返。李白的失意與愁緒正是通過這流水傳達給后世的每一位讀者。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

這是孟浩然長安落第后羈旅途中所作。詩人滿懷報國之情奔入長安想求得功名，但是迎接他的卻是仕途的失意和理想的幻滅。他懷著一腔憂憤南下吳越。此時他獨自一人面對著這明月孤舟和茫茫江水，無限愁緒紛擁沓來。詩中我們只看到了一幅平靜的江邊圖景，但是詩人內心翻騰不息的思潮卻已融入這江水，流進了每位讀者的心中。再看祖詠《泊揚子岸》:

才入維揚郡，鄉關此路遙。林藏初過雨，風退欲歸潮。江火明沙岸，云帆礙浦橋。客衣今日薄，寒氣近來饒。

詩人泊舟揚子江，感覺江面寒氣逼人，衣不勝單。這寒冷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寒冷，更是他孤旅生涯的凄涼寒冷，這冰冷的江水寒透了游子疲憊的心靈。

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鸚鵡洲》)

唐肅宗上元元年(760)，李白來到長江岸邊，看到鸚鵡洲和江邊的春色，詩人感到了滿腔的愁緒。徒望著這一江春水，漂泊的孤獨、失意的痛苦無人可訴。這種客居異鄉的憂愁在杜甫《登高》中表現得更為淋漓盡致: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是大歷二年(767)秋杜甫流寓夔州時所作。他登高望遠，抒發了自己長年飄泊在外、老病孤獨的憂愁感慨。詩人的羈旅愁情和深深的孤獨感，時光流逝、壯志未酬的嘆息就像這滾滾江水一樣在胸中奔騰不息。全詩慷慨激越、動人心弦。杜甫還有另一首《登岳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洞庭湖水是如此廣闊無邊、浩瀚無際，而年老多病的詩人卻泛著一葉扁舟在四處漂泊。面對這無邊無際的湖水，孤獨凄涼之情油然而生，但“親朋無一字”的境況只能讓孤立無援的詩人獨自駛向生命的盡頭。

（作者單位：平頂山工業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