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遠房祖公教育家李仲耕先生生前給我引薦了兩位讓我終身受益的老師。一位是今天還健在的四川師范學堂九十八歲的經學家杜道生先生,一位是十二年前就已去世的重慶師范學堂八十四歲的文史學家劉知漸先生。
認識杜道生先生的時候我已是在異鄉教書的大學教員,而認識劉知漸先生時我還是個在故鄉求學的少年。劉先生當時八十歲,因骨質疏松腳軟無力,承受不起身體的重量,已經幾年不大出門。即使走路,也是拄著拐杖,半步半步地移動。就這樣老先生也還時不時移動到學堂后門的書攤去買書。
劉先生在生活上雖然很吃力,但談起學問來卻非常自信,思維敏捷,滔滔不絕。剛見我時,劉先生就告訴我他還準備寫《新人性論》《文藝復興時期的中國文化》《中國通史》三部大書?!缎氯诵哉摗芬偨Y古今中外對于人性的議論,《文藝復興時期的中國文化》是要分析中國為什么沒有走上商品經濟的道路,《中國通史》更是要糾正建國以來對歷史研究的偏見。劉先生講學問上一定要敢于堅持自己的主張,特別不要迷信權威。他年輕時寫了一本《桃花扇》研究的書,就是針對郭沫若、歐陽予倩等大名家對于《桃花扇》的錯誤見解而作的。四十年代他曾和梁漱溟先生就中國未來道路的問題爭論了三個多小時,爭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對于很多人都崇拜的弘一大師李叔同,劉先生也有批評,說他不要第一個妻子是因包辦婚姻,情有可原。第二個日本妻子卻是志同道合,他竟也絕情決意拋棄出家,說是普渡眾生。一個妻子都不愛的人,又怎么愛眾生呢,這不是虛偽嗎?不過劉先生也講正是因為他敢于批評,敢于說自己的意見,在生活中也得罪了不少人,但劉先生接著又說為了追求真理得罪人也不怕。
對于權威名家,劉知漸先生每是大膽批評,但對我這個老朋友介紹來的求學青年,劉先生卻非常熱情。每次去劉先生總要誨人不倦地給我講許多東西。講得最多的就是中國必須走商品經濟的道路才能富強,農業經濟積累的財富太有限。漢初七十年的儲備,漢武帝打兩次匈奴便用光了。而中國歷史上最早講商品經濟的就是《商君書》。劉先生特別強調《商君書》短短二十篇應好好研究,對未來中國還有用。每每談到這些,我都能感到一位風燭殘年、行動不便的老人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深深關切。談國家前途命運之余,劉先生還教我古文詩對、治學方法。劉先生講他幼時從前清舉人老師讀書,老師教一篇《古文觀止》上的文章,就叫他仿著那文章的筆調做一篇文章。后來又讀《古文詞類纂》,受到了嚴格的桐城派古文訓練。十四歲前已將《資治通鑒》讀完。劉先生教我做古文一定要簡潔,一個多余的字都不能要。讀了我用古文做的《小三蘇傳》,稱贊文章寫得不錯,就是之乎者也之類的虛詞用得過多,讓我在古文上有了很大的提高。又教我用作對聯的方法來寫文章就是駢文。做對聯以構思奇巧、內容豐富而簡短為貴,太長的對聯就像文章,喪失了對聯的妙趣。曾文正公是對聯大家,值得學習。詩歌因其抒情性,在眾多文體中最有長久的生命力。新文學作家中做舊詩的只有魯迅先生功底最深厚,像郭沫若、郁達夫、蘇曼殊輩都是以才氣取勝。還教我讀書要不求甚解,若求甚解則容易被困難擋住。往往書讀到后面,前面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讀到那本書,這本書的問題就解決了。劉先生還告訴我寫毛筆字主要靠功力而不是才氣,要舍得下功夫。劉先生的這些教導,對于一個熱愛傳統、立志自學的青年來說,簡直如獲至寶,心中真是感激不已。劉先生教我的許多東西,現在也成了我教學生的東西。在劉先生客廳的兩把竹椅上,八十余歲的劉先生每次都毫無保留滔滔不絕地給我講,而十七八歲的我也每次都如饑似渴地靜靜地聽,空蕩蕩的房間里我們一老一少經常從黃昏談到黑夜。
十多年過去了,很多人事都已模糊,但劉知漸先生坐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給我滔滔不絕講學的情景卻依舊清晰。是劉知漸先生讓我這個自學的少年打開了眼界,窺到了學問的廣大,懂得了許多治學的方法,認識到做學問必須融會貫通,更要將所學與國家民族的前途命運緊緊聯系起來,不能只讀死書,而且要勤于思考。還讓我學到了做老師的誨人不倦。劉先生雖在時間的流逝中遠去,但劉先生的教導卻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底,永不泯滅。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