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七:皇親國戚是附著在皇權(quán)上的毒瘤,放任他們,即是給全社會放毒。劉恒的放任,給后人提供了反面范本。
皇帝是一國的政治核心。但正因為其是政治核心,必然陷于各種政治勢力的重重包圍之中。
文帝劉恒一登基就陷入各種政治勢力的重圍。
應當說,文帝憑著自己政治上的成熟,憑著自己駕馭政權(quán)的機智,更憑著他極具吸引力的人格力量,在各種政治勢力的重重包圍之中,趟出了一條在整個封建社會都值得稱道的成功之路。
對于文帝劉恒來說,首當其沖的,當然是防備劉邦的一群妻妾生的皇子皇孫對他的帝位的覬覦和圖謀。呂雉政權(quán)推翻后,覬覦皇位并為此付出努力的人當中,有劉邦的弟弟楚王劉交、劉邦的庶子淮南王劉長、劉邦的堂弟瑯邪王劉澤、劉邦的侄子吳王劉濞、劉邦的長孫齊王劉襄以及劉襄的弟弟朱虛侯劉章和東牟侯劉興居,當然也包括他代王劉恒。
在推翻呂雉政權(quán)的斗爭中,這些皇子皇孫因為皇親血脈的政治淵源,都對皇袍加身有過期冀,也作過努力。但因為皇位與長孫的聯(lián)系尤為緊密,故而蹦得最高的當數(shù)劉襄、劉章、劉興居這哥兒仨。
劉恒登上帝位后,對這個問題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和高度的戒備。因而在他登基之初像歷史上所有的帝王那樣對有功之臣論功行賞時,有意減輕了對劉襄兄弟三人的行賞籌碼,王倒是也給封了,但地盤不大,只是從齊王劉襄的封國挖出兩個郡,分給了他的兩個弟弟劉章和劉興居,使劉襄本來享有的一國封地分成三國,極大地削弱了他覬覦帝位甚至興兵謀反的本錢。
對于這樣的分封,劉襄兄弟當然不滿。
不滿——對于黎民百姓來說,只能轉(zhuǎn)化為怨氣和牢騷,而對于皇子皇孫來說,就能轉(zhuǎn)化為政治動因。只要時機成熟,這種由不滿而誘發(fā)的政治動因,便會以反叛朝廷的具體方式表現(xiàn)出來。
公元前一七七年五月,濟北王劉興居就曾有過一個自以為反叛朝廷的成熟時機。
當時匈奴汗國右賢王率大軍向陜西綏德一帶發(fā)起了強大攻擊,所到之處殺戮擄掠,鮮血四濺。文帝劉恒權(quán)衡左右,決定反擊,他親臨陜西淳化的甘泉宮督戰(zhàn),擺出了一副與右賢王決戰(zhàn)的態(tài)勢。
右賢王一看文帝率軍來勢兇猛,立即指揮大軍撤退出塞。文帝劉恒本就不愿見到兵戈沾血,匈奴既已撤退,目的已經(jīng)達到,也就不發(fā)兵追擊,令軍隊緩緩回撤,自己則轉(zhuǎn)道太原,重溫他昔日在代國為王的舊夢去了。
身居齊地的濟北王劉興居,消息閉塞得著實驚人。右賢王率軍撤出邊塞了,他竟在這時扯起旗幟公開反叛朝廷,率軍向長安進發(fā)。
文帝劉恒倒也不慌,下令丞相灌嬰指揮回撤的軍隊速返長安,再任命棘蒲侯柴武統(tǒng)領(lǐng)十萬大軍,前往迎擊劉興居的叛軍,自己則照常在太原游玩。
劉興居所在的濟北國本來就不大,能從人民中征集的兵員也很有限,加之他錯誤估計形勢,反叛朝廷的旗幟舉起來之后,沒有得到其他皇子皇孫的響應,就連那幫已經(jīng)在各封國接替王位的親侄子們,也沒有一人出面為他這個當叔叔的招呼一聲。劉興居單打獨斗,節(jié)節(jié)敗退。恰在這時,文帝劉恒從太原返回長安,下詔說:
濟北國的官員人民,在中央軍未到之前誅殺叛軍,或率軍投降,或舉城投降,或叛離劉興居而去的,一律赦免,恢復原來的官爵。
劉興居的軍隊本來就不堪一擊,加之文帝劉恒極具誘惑的詔令,更加快了他的覆滅。
八月,劉興居兵敗被俘,在押解長安途中自殺而死。一場輕率的反叛被文帝劉恒玩兒似的畫上了句號。
文帝劉恒為濟北劉興居的反叛畫上了句號,但濟北王劉興居的反叛卻給覬覦皇位的皇子皇孫發(fā)出了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政治信號。
覬覦皇位本身就是最大的政治圖謀。恰在這一點上,各種政治勢力極容易在政治上引起共鳴。也許就是這種政治上的共鳴,使得淮南王劉長更加肆無忌憚地放縱自己,并且在政治圖謀的歧途上越走越遠。
劉長是劉邦的庶子,比文帝劉恒小,但身世與文帝某些方面類似,而且比文帝更坎坷,更凄慘。
公元前二○○年十二月,高帝劉邦從攻打投降匈奴的韓王信而陷入匈奴的重圍中拔出腿來,返回長安時路過今河北邯鄲的趙國。趙王張敖是魯元公主的丈夫,劉邦的女婿,見岳丈大人駕到,張敖自是十分的恭敬殷勤,親自端茶送飯,甚至打洗腳水,日夜守候在劉邦的身邊。但劉邦沒有給女婿適當?shù)幕貞鴽]個坐相,站沒個站相,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個不停。對此,女婿張敖?jīng)]有表示任何不滿,一如既往地獻殷勤。
劉邦侮辱張敖,以老丈人對女婿的身份出現(xiàn),這可視作他們自家的事。但以皇帝對諸侯王的身份出現(xiàn),這就不是他們自家的事了。諸侯王本身就是一種政治勢力的代表。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皇帝對諸侯王的侮辱,反映出的是一種政治傾向,因而很可能誘發(fā)難以預料的政治斗爭。
趙國的丞相貫高和大臣趙午,這兩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對劉邦的這種傲慢舉動就非常惱火,忍了又忍,還是對趙王張敖說:“我們實在忍受不了劉邦對您的這種侮辱,請允許我們?yōu)榱四淖饑腊阉麣⒘耍 ?/p>
張敖一聽,如五雷轟頂,立即咬破手指,指著流淌下來的鮮血發(fā)誓說:“你們怎么能說這樣的錯話呢!我的父親(指趙王張耳)被秦所滅,依仗高祖的英武才使我恢復了故國,高祖的恩德流施于后代,希望你們今后再也不要說這樣的話!”
貫高和趙午深知張敖的忠厚仁愛,雖沒當面反詰,背后卻盤算開了:殺劉邦為什么要讓趙王許可呢?我們只管行事,將來成功了,功歸趙王;一旦失敗,罪在我們身上,與趙王無關(guān)。這個大盤子定下來以后,貫高和趙午尋找時機,準備對劉邦下手。
一年后的冬天,已經(jīng)投降匈奴的韓王信,不斷率兵騷擾,劉邦擔心釀成禍患,再次率軍出征,大獲全勝。班師返回時又路過邯鄲。趙王張敖對老丈人劉邦的恭敬殷勤一如既往。做女婿的知道丈人是個好色之徒,為討他的歡心,特地從自己王宮里挑出一個美女,獻給劉邦享用。劉邦喜歡的就是這個,摟著這個美女住了幾天以后,起程返回長安。
張敖為了表明自己的規(guī)矩,劉邦一走,便特地建一外宮,把被劉邦“幸”過的美女安置在外宮單獨居住,自己則從此不再沾她。
劉邦返回長安必經(jīng)柏地留宿。貫高、趙午等人便在劉邦下榻的地方設(shè)下埋伏,打算在劉邦上廁所時把他殺掉。
事情也是蹊蹺,劉邦在柏地歇下后,心感不安,便問隨從此地是什么縣,隨從告訴他是柏人縣。劉邦一聽,口中念叨:“柏人者,迫于人也。”此語一出,劉邦大驚,吩咐人馬立即起程,不宿而去。貫高、趙午等精心設(shè)計的謀殺方案,因為劉邦的一時念起而沒有得逞。
又過了一年,公元前一九八年十月,貫高的仇家告發(fā)了這個事件,劉邦下令逮捕趙王張敖、丞相貫高、大臣趙午等一大批人。
在逮捕的人中,有劉邦“幸”過的那個美女。此時這個美女因為劉邦“幸”過而留下的龍種面臨分娩了,她哀求獄吏向劉邦報告,說自己確實沒有參與對劉邦的謀殺,還說自己已經(jīng)懷下劉邦的孩子,快要生產(chǎn)了,請求得到劉邦的赦免。獄吏倒是向劉邦報告了,劉邦則因為自己女婿封國的大臣設(shè)計謀殺自己而非常生氣,對獄吏報告的這一情況沒放在心上。
這位美女的哥哥叫趙兼,在朝廷任職,他知道辟陽侯審食其與呂雉關(guān)系甚密,審食其應承的事能通過呂雉辦成,便托審食其在呂雉面前為他的妹妹說情。
審食其禮收了,但情沒說,待趙兼再去找他時,他避而不見。那個邯鄲美女見來獄中探視自己的哥哥臉上布滿陰云,自感前途無望,在生下兒子后便自殺了。
獄吏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把這個孩子捧給劉邦。劉邦見到這個孩子才有些后悔,起名劉長,下令后宮好生撫養(yǎng)。
劉長長大以后,弄清了自己的身世,特別是弄清了審食其不為他的母親說情后,便把那股惡氣全聚焦在審食其身上。
劉恒登上皇帝的位置后,作為同父異母的兄弟,只剩下趙國美女生的淮南王劉長。劉長又比劉恒年齡小,因而劉恒處處遷就他。
劉長自以為與劉恒最親近,因而驕橫放縱,無所不為。公元前一七七年,劉長到長安朝覲,陪文帝打獵,二人同車,劉長不分尊卑,張口大哥閉口大哥。同行的臣僚覺得劉長太放肆,而文帝并不在意。劉長更是得意,心想文帝待他甚厚,他即使把審食其殺了,文帝也不會追究。于是他懷揣鐵椎,帶著隨從,拜訪審食其。
審食其聽說淮南王來訪,不敢怠慢,慌忙整衣肅冠,出門相迎。劉長一見,掏出鐵椎,上去照審食其的腦袋就是一椎,把審食其打倒在地,劉長的隨從上去一刀,把審食其的腦袋砍下,揚長而去。
擅殺朝廷命官,罪該當斬。劉長心里有數(shù),還沒等下官稟報,便馳向皇宮,脫衣裸背,自首請罪。見到文帝劉恒后,他還從為國除害的高度,陳述了一番椎殺審食其的理由。文帝念他懷念母親的一片孝心,沒有治他的罪。
劉長這一舉動,給朝廷以極大的震動,上至皇太后薄氏,下到朝廷重臣,對劉長都心懷恐懼。中郎將袁盎進諫文帝:“俗話說,尾大不掉,必滋后患。劉長擅殺朝廷命官,陛下必須給予制裁,大則取消他的封國,小則削弱他的封地,這樣才能給予制約,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文帝劉恒不予采納。
劉長殺人而不予治罪,回到封國以后更加驕橫。每次出門,都用皇帝才可以用的警衛(wèi)儀式,乘坐黃蓋輦車,出入比擬天子。不僅如此,他在封國擅自頒布法令,明確宣布漢朝政府的法令在他的封國廢棄;他收羅其他封國逃逸的罪犯,賞賜他們財物、田宅和爵祿,為他們安家娶婦,有的罪犯竟封至關(guān)內(nèi)侯,享受兩千石的俸祿。一時間,其他封國的地痞、惡棍作案犯科以后,紛紛逃到劉長的封國求得庇護……
劉長的種種不端行為傳到文帝耳朵里以后,文帝劉恒還是以長兄的身份進行規(guī)勸。劉長生病了,文帝特地派人送去慰問品,劉長竟不見使者;廬江地區(qū)的庶民作亂,當?shù)氐墓倮羝蕉伺褋y,文帝為救濟該地的平民,遣使送去了五千匹帛給予賞賜,劉長則以淮南國沒有窮苦的人為由不予接受;劉長還對打算入朝覲見文帝的人說:“你想背叛我而歸附于漢嗎?”……面對劉長的種種逆行,文帝仁至義盡,特地寫信對他勸導。劉長不僅不聽,而且以強硬的態(tài)度復信,并以棄國為民對文帝進行要挾。忠厚仁慈的文帝還是不愿傷了兄弟之間的和氣,也不愿失去這個唯一的兄弟,又遣舅舅薄昭致書勸導。薄昭委婉地指出劉長的問題,聯(lián)系歷史上周文王誅管叔放蔡叔以安國,齊桓公殺其弟以返國,秦始皇殺兩弟遷其母以安秦,濟北王劉興居反叛朝廷文帝誅之以安漢等事件,情真意切地勸道:“你若不改,漢系大王邸論相以下,為之奈何!夫墮父大業(yè),退為布衣所哀,幸臣皆伏法而誅,為天下笑,以羞先帝之德,甚為不取。宜急改操易行,上書謝罪,使你們兄弟歡欣于上,群臣稱壽于下,上下得宜,海內(nèi)常安,愿熟計而疾行之。行之有疑,禍如發(fā)矢,不可追已。”
劉長收到薄昭的信后多少有些后怕,但長時間的倒行逆施,使得他在歧途上拔不出腿了,思慮再三,他選擇舉兵反叛,來個先發(fā)制人。
主意一定,劉長立即派遣大夫但等七十人,潛入關(guān)中,買通棘蒲侯柴武的兒子柴奇,共同謀反,約定用四十輛大車,運兵器到長安北方的谷口,依險起事。劉長還派遣罪犯開章作為特使,南聯(lián)閩越,北通匈奴,乞師大舉,反叛朝廷。
正在劉長緊鑼密鼓地做謀反準備時,罪犯開章寫的一封密信被人搜出,陰謀敗露。于是丞相張蒼等冒死上書,勸文帝立即緝拿劉長歸案。可是,文帝還是顧念兄弟之情,不忍捉拿劉長,而是下令捉拿開章。
捉拿開章的朝廷命官到達淮南以后,劉長把開章在自己的宮邸藏起來,后見朝廷緊追不放,便將開章誘殺,悄悄用棺材裝起來,埋在肥陵,偽設(shè)墳墓,還特地在墳地周圍種上樹,加以掩飾。
朝廷官吏已經(jīng)掌握了劉長的這些罪行,特地奏報文帝劉恒。直到這時,文帝才下令將劉長召回長安。丞相張蒼、御史大夫馮敬提審劉長,證實了劉長的謀反罪行,上奏文帝將劉長斬首棄市。文帝不忍心誅殺劉長,下令叫臣僚討論。臣僚們知道文帝的心思,討好文帝,建議廢除劉長的王位,遷至四川嚴道縣安置。文帝準奏,同時下令每天供給劉長五斤肉、二斗酒,準許他最心愛的美人、才子十人隨同。
劉長在押解途中,不禁感嘆:“誰說我是勇者,我哪來的勇!我因驕縱而不知自己的過錯,以至落得如此下場!”劉長忍受不了自己由封國國王到囚徒的重大轉(zhuǎn)折,絕食而死。
文帝劉恒原打算用這種方法讓劉長吃點苦,使他知道悔過后,再召他回來,恢復封國。不成想秉性剛烈的劉長竟絕食而死。文帝因此悲傷不止,并下令給劉長的三個兒子襲爵封國,讓他們像享受父輩功德一般地享受榮華富貴。
劉恒登上帝位后,另一種包圍他的政治勢力,是把他扶上帝位的那幫文武大臣。
文帝的臣僚班子,是跟隨劉邦策馬征伐打天下的老臣,這些在連年的兵戈硝煙中用生命作賭的人,多經(jīng)廣見,政治上老辣,是劉邦死后留下的一筆政治遺產(chǎn)。雖然他們對皇袍加身幾乎不存幻想,但他們在政治上的能量,以及在現(xiàn)實中的作用,不僅能左右皇帝的決策,而且能使皇帝屁股下的交椅易主。鏟除呂雉苦心構(gòu)建的家族勢力,是這幫老臣干的;從眾多覬覦皇位的人選中把劉恒扶上帝位,也是這幫老臣干的。他們有能力把劉恒扶上皇位,同樣有能力把劉恒從皇帝的位置上拉下來。扶與不扶、毀與不毀的關(guān)鍵,在于皇帝是否維護他們的利益。或者說,如果皇帝不維護他們的利益,是否具備這種不維護的能力。
劉恒登上帝位后,任命陳平為權(quán)重一等的右丞相,周勃為權(quán)重二等的左丞相。不幾天,陳平就上奏,說在推翻呂雉政權(quán)的斗爭中,自己的功勞不如周勃,提出將右丞相一職讓給周勃,自己當左丞相。
周勃當上右丞相以后,文帝劉恒對他是既尊敬又畏懼。早朝結(jié)束,周勃告退,神色極其得意。坐在金鑾殿上的劉恒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出朝。
禁衛(wèi)官袁盎對文帝說:“周勃有驕傲之色,而陛下卻那么謙讓。臣失臣禮,君失君禮,我認為不恰當。”
袁盎該對周勃說而不該對文帝說的這番話,對文帝是個提醒。從此,文帝再上朝時,就變得非常嚴厲。一次早朝,文帝當庭問右丞相周勃:“政府一年判多少案件?”周勃答不上來。又問:“政府每年收支多少?”周勃還是答不上來。直問得周勃惶恐慚愧,大汗如雨。
有了這番當朝出丑以后,周勃變得謹慎起來了。他自感文帝對他不很信任,加之有人勸他隱退,他思考再三,托病辭職,得到文帝批準。從此文帝取消左右丞相的設(shè)置,只設(shè)丞相一人,由陳平擔任。
公元前一七八年,丞相陳平去世,文帝任周勃為丞相。
一年后,文帝下詔:
去年曾下令侯爵一律回國,有些人并沒有遵守命令。丞相是我最倚重的官員,請做榜樣,率先領(lǐng)導。
于是周勃被再次免職,回到絳縣,去當他的絳侯。看得出來,文帝的這一詔令,主要是針對周勃的。
絳侯周勃回到自己的封國以后,心虛膽怯,常常盔甲披身,生怕遭人暗算。尤其在郡守和郡尉巡視絳縣時,他都以為是朝廷派來誅殺他的,因而不僅盔甲緊裹,而且叫家丁全副武裝護衛(wèi)。
因為周勃的神經(jīng)質(zhì),使得有人檢舉他企圖謀反。文帝下詔司法部調(diào)查審理。周勃本來就是一介武夫,被逮起來一審,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什么道道來。史載審訊他的獄卒見當過大漢丞相的周勃如此笨嘴拙舌,有些瞧不起他,慢慢地由審訊變成了嚴刑拷打。周勃家人無奈,拿錢賄賂獄卒。獄卒于是給周勃出主意,叫周勃的兒媳婦出面為周勃開脫作證。
周勃的兒媳婦是文帝的女兒,當朝公主,雖然她與周勃的兒子周勝之感情不好,但周勃是不是在做謀反的準備,她還是清楚的。于是她悄悄找到舅爺薄昭,請他面呈薄太后,為公公說句公道話。
薄昭是文帝劉恒的舅舅,無論是在文帝面前還是在皇太后面前說話都有一定的影響。他在答應公主的請求后并不急于說情,只是在案件快要審結(jié),周勃吃夠了苦頭的時候,才把這事告訴薄太后。
史載,薄太后得知這一消息后,在一次文帝劉恒朝見時,扯下頭巾朝文帝摔去,說:“周勃除掉呂姓家族,身懷皇帝玉璽印信,控制北軍重兵,不在那時謀反,而今住在一個小小縣城,卻去謀反,天下有這種怪事!”文帝已經(jīng)看過司法部呈上的周勃的口供,加之本就不打算殺周勃,只是想滅滅他的威風,在薄太后跟他發(fā)火時,他趕緊說:“我沒有說他謀反呀,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馬上就釋放他。”于是派人持符節(jié)赦免周勃,重新恢復他的爵位和食邑。
周勃出獄后長發(fā)了一聲感嘆:“我曾經(jīng)統(tǒng)領(lǐng)百萬大軍,怎知道獄吏有那么大的權(quán)威?”
品八:“匈奴不入塞,漢不出塞”的原則,是休養(yǎng)生息政策在軍事斗爭上的生動體現(xiàn)。天下無戰(zhàn),是人民之大幸。
文帝劉恒在位二十三年,是我國少數(shù)民族得以迅速發(fā)展的二十三年,這與劉邦首創(chuàng)的和親政策密切相關(guān),也與文帝劉恒采取的“匈奴不入塞,漢不出塞”的基本原則密切相關(guān)。
劉邦死后,呂雉執(zhí)掌政權(quán),倒也沒有對匈奴動兵舞戈,該慰問的時節(jié),照常打發(fā)使節(jié)帶上厚禮去慰問,而且也做過遴選皇族女子,封為公主,嫁給冒頓做妻修好這等好事。但因為當時處于漢朝與匈奴和親修好的大氣候之下,雙方來往密切,因而呂氏家族排除異己、搶奪勢力范圍的做法,必然在這種密切的來往之中傳到匈奴,也必然使匈奴的領(lǐng)導層對呂雉這種做法產(chǎn)生鄙視。加之劉邦首創(chuàng)的和親政策,以及這種政策所帶來的偃旗息鼓的局勢,使得匈奴汗國得以乘勢發(fā)展。公元前一九二年,國力鼎盛的匈奴汗國,在將國力積累得可以傲視鄰邦的時候,便開始對漢政府的皇太后呂雉無理了。
冒頓單于在給呂雉的一封信中這樣寫道:
我是一個寂寞的君王,又生在北方荒涼的草澤地帶,長于牛馬成群的原野之上,屢次到達邊境,希望深入中國腹地一游。而你的丈夫初死,想必空閨難耐。我們兩人,既然都不快樂,又無法取悅自己。你不如嫁給我,各人用自己所有的,交換自己所沒有的。你芳心如何?
冒頓寫的這封信,不乏淫褻和戲弄,但更主要的是一種蔑視,一種泱泱漢朝大國已經(jīng)不被人尊重的蔑視。
呂雉倒也大度,收到信后立即召集御前大會,當眾念信,叫文武百官討論如何處置。于是,出兵征伐與和親修好的爭論各陳述一番后,呂雉出于底氣不足,更出于維護呂氏家族利益的考慮,最終選擇了和親修好。她叫外交部門代她給冒頓寫一封回信,文辭謙卑,態(tài)度恭順,媚色于紙,請求冒頓施恩。
這之后一段時間,匈奴汗國在司馬遷的筆下侵犯漢朝邊境的記錄不多,即使有所記錄,也只是“擄兩千余人而去”之類。歷史,特別是處理漢朝與各少數(shù)民族關(guān)系的歷史重任,在司馬先生的筆下,輕輕地擱在了文帝劉恒的肩上。
劉恒上任不久,便以一紙詔書摘掉了趙佗那頂“南越武皇帝”的帽子,和平解決了南越問題,消除了呂雉興兵討伐的后患。但北方匈奴汗國的侵擾,卻時時令他寢食不安。
公元前一七七年五月,匈奴汗國右賢王率軍向陜西綏德一帶發(fā)起進犯,掠奪那一帶已經(jīng)歸順漢朝的少數(shù)民族的財產(chǎn),殺害無辜群眾。文帝劉恒親自率兵反擊,還未抵達戰(zhàn)地,右賢王便率軍離去,文帝則撤兵而返,并修書冒頓,譴責其入侵行徑,倡導和親修好的安境之策。
這之后,文帝劉恒與冒頓有過既極其機智,又顧全大局的書信來往。
先是冒頓來信。他首先肯定和親給雙方帶來了和睦。接著話鋒一轉(zhuǎn),把右賢王對陜西綏德的侵犯,說成是漢朝軍隊對右賢王的進攻。接著又一轉(zhuǎn)話鋒,說右賢王在漢軍進攻時的抵抗,沒有向他請示,這等離間兩國兄弟般情誼的事,他事前并不知道,所以他冒頓要處罰右賢王,罰他向西攻擊月氏王國。接下來,冒頓巧妙地自我炫耀起來,他說承蒙蒼天的恩典,使他們的戰(zhàn)士優(yōu)良,戰(zhàn)馬強壯,終于完全平定月氏王國,以及樓蘭王國、烏孫王國、呼揭王國等鄰近二十六國。各國部落的軍隊已經(jīng)合并成一家統(tǒng)歸他冒頓指揮。在以高超的外交辭令做了上面這通炫耀之后,冒頓才言歸正傳,回到主題上來。他說:“我們愿意廢棄戰(zhàn)爭,休養(yǎng)士卒馬匹,不再介意以前的芥蒂,恢復原來的友誼,使邊境人民得以安寧。”
文帝劉恒的回信是不帶外交辭令的。他首先肯定冒頓愿廢棄戰(zhàn)爭,使邊境的人民得以安寧的政治主張。接著指出,背棄盟約,離間兄弟之情的事,總是由匈奴汗國挑起的。接下來,文帝表明一種惟有皇帝才有的大度。他說:“至于右賢王進犯的事,發(fā)生在我漢朝大赦之前,也就不要再追究了。”他要求冒頓公開告訴他的官員,認真履行廢棄戰(zhàn)爭,使人民得以安寧的承諾,不要再違背。
文帝劉恒與單于冒頓的這次書信往來,把兩位政治家處理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關(guān)系的做法,推向了歷史的至極水平。當時冒頓所統(tǒng)帥的匈奴汗國,其國力足以與漢朝抗衡。但冒頓單于深明大義,以其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所特有的智慧,在表明他所統(tǒng)帥的民族強大而不可侵犯的同時,表明了他維護匈奴汗國與漢朝友誼的強烈愿望。而文帝劉恒那“與民生息”的人性本質(zhì),決定了他不愿大動兵戈,勞師遠征,勞民傷財。可他是漢朝大帝國的皇帝,這個架子在任何時候都不肯放下來,因而他在給冒頓的回信中,沒有呂雉叫人寫回信的那種謙卑恭順,在最關(guān)鍵的廢棄戰(zhàn)爭、維護和平問題上,用質(zhì)樸得不帶絲毫外交特色的語言,表明了漢朝皇帝維護各民族團結(jié)統(tǒng)一的不變立場和靈活方法,為以后的列朝列代構(gòu)建了處理這類矛盾的大框架。
公元前一七四年,也就是文帝劉恒與冒頓用書信的方式完成漢朝與北方匈奴汗國和平相處的大框架后不久,一代杰出的匈奴汗國首領(lǐng)欒提冒頓與世長辭了。他的兒子欒提稽粥繼位,名為老上單于。
欒提稽粥一繼位,文帝劉恒便選擇一位親王的女兒(翁主),連同公主才享有的嫁妝財物,一并送給欒提稽粥,以延續(xù)和親修好的一貫政策。
但在選擇翁主的輔佐官時,文帝劉恒的固執(zhí),使得他留下了一筆歷史的遺憾。
翁主的輔佐官選的是一位宦官,燕國人,名叫中行說。這家伙在漢朝宮廷侍候皇后嬪妃有癮,不愿離開溫暖的皇宮深宅而到大漠邊關(guān)鉆蒙古包,因而當皇上欽定他跟隨翁主去匈奴后,他堅持不去。文帝沒有依允一名小宦官的意志,欽定之后堅持不改,令他必去。故而中行說還沒離開漢朝宮廷便不無恫嚇地說:“非叫我去不可,我一定報復。”
文帝劉恒沒有在乎一個小宦官的恫嚇。
但這個小宦官因此給文帝,也給已經(jīng)開始的漢朝與匈奴和親修好的良好勢頭,帶來了不少的麻煩。
小宦官一到匈奴汗國,立即投降,一屁股坐在欒提稽粥的板凳上,屢屢向漢朝廷發(fā)難。
按說,作為漢朝翁主的輔佐官,既已到了匈奴汗國,貢獻出自己的聰明才智,幫助匈奴汗國學習漢朝的一些先進知識,也將匈奴汗國先進的科學文化介紹到漢朝來,促進雙方的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是職責所系,無可厚非的。可以說,極力促進雙方的交流,促進雙方的和睦,以達到共同發(fā)展的目的,是輔佐官的重要職責。退一步說,你沒有履行這個職責的能力,做不了促進雙方交流與和睦的事情,這不要緊,要緊的是你不做損害雙方關(guān)系、損害雙方和睦的離間工作。可這個小宦官恰恰相反,他說話行事的一切出發(fā)點,就是破壞漢朝與匈奴汗國的關(guān)系,用挑起兩國的矛盾糾紛,來發(fā)泄他不愿隨翁主到匈奴汗國的一己之怨。
小宦官見匈奴汗國的頭頭腦腦喜歡穿漢朝的綢緞、絲棉,就故意搗亂,講了一番絲棉綢緞如何不好的歪理之后,怕匈奴人不信,故意穿著綢緞衣服在荊棘叢中奔跑,披掛得七零八落以后,才跑回來對匈奴人展示,以證明漢朝的綢緞、絲棉遠不如匈奴的氈毯皮袍。故而證明漢朝送給匈奴汗國的禮品,并非好東西,以此誘發(fā)匈奴對漢朝的不滿甚至仇恨。
長期的和親修好,使得匈奴人加深了對漢朝一些習慣的了解。匈奴的一些高層人士開始逐漸改變風俗習慣,諸如孝敬老人,將肥美的食品供給老人吃。小宦官神經(jīng)錯亂,搬出歪理進行抨擊,他如是說:“年老體弱的人不能參加戰(zhàn)斗,把肥美的食品給他們吃了也白搭,而給年輕力壯小伙子吃,才能保存戰(zhàn)斗力。”小宦官的這套歪理,不僅是引導已經(jīng)開始接受文明教化的匈奴人民從文明的軌道上蛻化,而且是對傳統(tǒng)美德的褻瀆。
受漢朝風俗和文化的影響,匈奴人已經(jīng)開始革除亂倫的陋習。父母兄嫂開始分帳歇息,父親死了,兒子不再娶后母為妻,兄長死了,弟弟不再娶嫂子為妻。文明的習俗開始取代落后的習俗延續(xù)。可小宦官搬出一套歪理進行阻撓,認為自己的父兄死了,娶他們的妻子為妻,是為了防止種族的滅絕,認為這樣做,有利于家族的和睦興旺,不至于發(fā)生父子、兄弟間的爭斗和殘殺,等等。
小宦官還氣急敗壞地對漢朝使節(jié)說:“漢朝送給匈奴的繒絮、米物等,數(shù)量足夠則罷,如有差錯,等到秋天谷物成熟了,我們就以鐵騎來踐踏你們的莊稼。”
小宦官還出賣他在漢朝后宮鉆嬪妃衣裙所學到的軍事常識,叫稽粥單于在漢朝通往匈奴的要塞派兵布陣,以利外出搶奪和返回收縮。
小宦官還叫匈奴一改與漢朝往來的規(guī)矩,用以記載書信的木板大于漢朝一厘米,并常常以“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的匈奴大單于”的詞句開頭,挑撥漢朝君臣的不滿,離間情感,引發(fā)爭端。
文帝劉恒極力推行的與匈奴和親修好的政策,因為錯派了一個翁主的輔佐官而嚴重受阻,雖和親但并未修好,雖構(gòu)建了維護各民族團結(jié)的大框架,但支撐這個大框架的卻是潛藏的戰(zhàn)爭。
公元前一六六年,戰(zhàn)爭終于爆發(fā)了。欒提稽粥率騎兵十四萬攻陷甘肅平?jīng)隹h的朝那和固原縣的蕭關(guān),殺死率兵抵抗的寧縣都尉孫卯,擄掠大批漢朝人民和牛羊牲畜。欒提稽粥不知是自有良策還是聽了那個小宦官的計謀,出奇兵突入鎮(zhèn)原縣,放火燒毀了位于陜西鳳翔縣的回中宮,其前鋒搜索部隊直達陜西淳化縣的甘泉,距長安僅八十公里。
文帝劉恒緊急動員戰(zhàn)車千輛,軍隊十萬在長安周圍布陣設(shè)防。這次文帝打算親自率軍出征,與匈奴決戰(zhàn)。欒提稽粥得知漢朝緊急備戰(zhàn),自知不敵,在塞內(nèi)逗留月余,率軍而返。
這之后,文帝劉恒仍然操起和親修好的道行,使邊境復得安寧幾年。但從首都長安到邊境每隔十公里或十五公里一座的烽火臺,常常白天狼煙直貫天際,晚上烽火連成一片,報告著匈奴入塞擄掠的消息。文帝劉恒不愿勞民傷軍的仁愛之心,常常被烽火狼煙攪得坐臥不寧。漢朝人民剛剛撫平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被不時升空的烽火狼煙攪得生疼。
公元前一五八年冬季的一天,從長安到邊關(guān)的狼煙連成一片。匈奴騎兵分兩路大舉南下,一路侵入陜西綏德縣,一路攻陷內(nèi)蒙托克托縣,戰(zhàn)火再次燃燒到陜西淳化的甘泉。文帝劉恒再也按捺不住了,親自率軍布陣,分六路大軍,分別進駐河北淶源縣、山西代縣、甘肅寧縣、河南武陟縣、陜西咸陽縣、藍田縣,就連首都長安的棘門,也派兵駐守,再次擺開了與匈奴決戰(zhàn)的架勢。
決戰(zhàn)很快被欒提稽粥的撤退而瓦解。
倒是漢朝這次擺開的決戰(zhàn)態(tài)勢,為展示文帝劉恒在治軍上的才華,留下了一個光輝的范例。文帝為了鼓舞部隊的作戰(zhàn)士氣,親自驅(qū)車勞軍,先后到藍田、棘門和咸陽慰勞軍隊。當他到達藍田、棘門時,指揮官一聽天子駕到,立即轅門洞開,率領(lǐng)官兵列隊恭迎。文帝以及皇家衛(wèi)隊一行,浩浩蕩蕩,穿過軍營,如入無人之境。但在到達咸陽的細柳營壘時,文帝受阻。
周亞夫?qū)④娊y(tǒng)領(lǐng)的細柳營壘,轅門緊閉,戒備森嚴,軍官都身披盔甲,士兵都全副武裝,所有官兵弓上弦,刀出鞘,整個營壘鴉雀無聲,似有千萬種殺機潛伏。
皇帝的先遣隊先于文帝劉恒到達細柳,被哨兵阻于轅門。先遣隊隊長傳令“天子駕到”。值日官則回答:“將軍有令,軍中只聽從將軍命令,不服從天子詔書。”回答得干崩拉脆,一點兒商量的余地也沒有。不一會兒,文帝率浩浩蕩蕩的皇家衛(wèi)隊趕到,也被阻于轅門。文帝遂派人持節(jié)向周亞夫傳旨,周亞夫才下令打開轅門,但附加一條不容更改的規(guī)矩:軍營之中,任何人都不可以騎馬奔馳。文帝于是下令勒緊韁繩,徐徐行進。在將軍居住的虎帳旁邊,周亞夫手持兵器,伸直手臂,雙手相握,上下舉動,以平等地位相待的禮節(jié),向文帝作了一揖,說:“身穿鎧甲的武士,不便下跪,請允許我用軍禮參見。”
文帝劉恒面容嚴肅,手扶車廂前橫木,微微弓身行禮,并叫人傳話致歉說:“皇帝恭敬地慰勞將軍。”完成勞軍儀式后,文帝率皇家衛(wèi)隊慢慢出營,周亞夫也不遠送。
跟隨文帝勞軍的官員,以及龐大的皇家衛(wèi)隊,幾乎沒有一人不是屏著呼吸從細柳營壘出來的,踏上返回皇宮的大馬路時,才好松了一口久憋的長氣。隨著這口氣一松,一種為周亞夫的擔憂又齊齊襲上心來。天下都是他文帝劉恒的,你周亞夫統(tǒng)領(lǐng)一個小小的細柳軍營,竟唯我獨尊地跟文帝擺這么大的譜,會有好果子吃嗎?恰在這時,文帝情不自禁地贊嘆:老天,這才是真正的將軍。像灞上、棘門的軍隊,簡直是兒戲,發(fā)動奇襲的話,那些將領(lǐng)都會被生擒活捉,至于周亞夫,誰能碰他?
看得出來,文帝劉恒在發(fā)出這種情不自禁的贊嘆時,也是松了一口長氣的。不過,文帝松的這口氣,與跟隨他的官員和衛(wèi)隊大不一樣。文帝松的這口氣,似乎包含著國家的安危,邊塞的安寧,與軍隊保持強大戰(zhàn)斗力的一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