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侄給我講權力來源理論
周末,邀約了幾位城里的朋友,正在鄉下老家賞花,不僅有桃李,主要的是菜花。突然堂侄手里拿著一張報紙,興致勃勃跑來,沖著我激動地說,堂叔,好了,這下好了。
我一頭霧水,便問:“什么好了啊,是你買房的問題解決了,還是遷入常住的事有了譜?”堂侄連說不是,都不是,是選舉的事。我更納悶了:“選舉?難道你又要去參和什么選舉,你吃的虧還少嗎?”堂侄一急,漲得滿臉通紅,又連忙解釋說:“不,這次情況不一樣了哩。《選舉法》改了,要是能夠選出替我們說話辦事的人民代表,甚至鎮長,以后很多事就好辦了。大叔,你是知道的,朝內有人好做官,也好辦事,特別是像我們這樣的暫住戶,政府里沒人更難啊。”
我不好再多反對,堂侄過得也不容易啊。
這才想起,本屆政府任期將滿,明年就是各級政府的換屆年。記得,在剛召開的十屆市人大四次全會上,市人大常委會新一年的工作安排,就有換屆準備的事,不是某地某市的獨出心裁,而是中央的統一部署。我還聽說,雖然離真正的換屆還有一年多,可在各級黨政系統中,凡是進入這個游戲場,在政治上有追求,有想法,希望在仕途上長些點點的人,或者說有野心的人,早已無心工作,躍躍欲試,各方出擊,投入新一輪的角逐。但這只是官場,民間就未見得。何況,在目前中國政治體制下,除了村民是自治,村民委員會是直選,各級政權組織基本上是代議政制。無論是一百多年前,變革先驅孫中山、梁啟超所說的民智未開也好,還是一些地方形式主義的選舉,挫傷了民眾的積極性也好,總之,普通老百姓對選舉并不太關心。盡管我也認為,對政治的關心和敏感程度,是一個人走向成熟和厚重的重要標志,但對堂侄今天的激動勁兒,我還是找不出合理的理由。
堂侄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理,又向我做了詳細解釋,讓我不僅逐步理解了他的激動,還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是的,堂侄平時喜歡業余鉆研的法律、人權和民主理論,此時似乎又派上了用場。他高談闊論,先向我講起了權力來源理論。他一本正經地說:“大叔,我認為,權力和利益是不可分割的,因此,權利是現代法律的核心內容。按照斯特恩和艾·安薩利(SternEI-Ansary)的渠道權力理論,權力來源的渠道主要有五種,即獎賞、強制、專長、合法性與參照認同。權力的支配,受來源制約,為利益驅動。說得直白點,就是誰給的權利,是選舉還是其他,就對誰負責,為誰謀利,聽誰的話。但作為一個文明社會,權利的實現,主要應當通過主體間的商談,而不是強制;權利的正當性,應基于民主協商的立法過程和令人信服的論證理由;憲法賦予的基本權利與其他法律賦權,道德向度的普適權利與倫理向度的特殊權利,應當是相互同構,二元友好的。這是哈貝馬斯的觀點,是對過去大行其道的權利天賦論,權利國賦論,甚至權利黨賦論的否定。這是世界權力來源理論發展的最新成果,其核心,就是尊重人權,重視權利主體——人,和協商民主在權利實現中的作用。毫無疑問,選舉是協商民主的最高形式,也是最有效形式,特別是我們地位低微的進城鄉下人,暫住戶,以什么樣的形式選舉,選出什么樣的人,對自己在這里立足做事生存,關系太大了。”
見我聽得認真,堂侄有些得意。說罷理論,又給我舉了兩個例子,似乎要證明他那些深奧的觀點。
一件事發生在幾年前,堂侄剛大學畢業。
回到老家,給父母鄉親報了個到,說明自己已不再讀書,不再是學生,在家住了一宿,就匆匆進城了,不為別的,只為找工作。原本打算多住幾天的,好好陪陪父母,為他們擔擔水,翻翻地,與他們拉拉家常。如果可能,還要去找幾個童年的玩伴聊聊。他們沒有自己幸運,沒有考上大學,高中初中畢業就紛紛自謀生計了。有的守住一畝二分田,農忙干活,農閑打牌,或進城閑逛,有的學了手藝。當然,更多的是進城打工,有在本地的,也有廣東深圳上海北京的。也許,從他們的經歷中,能給自己找工作有點啟示。可是,當他向父母鄉親宣告自己不再讀書,不再是學生時,不知是一種什么力量在催迫著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感覺再也呆不下去了。其實,在實習期間,堂侄找我幫忙找工作未果后,已隱隱感到個中危機。
是啊,自己已不再讀書,不再是學生。那么,究竟是什么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工人、農民、干部、小販、失業者?似乎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直到他暫住城郊廉租屋,被兇神惡煞的村治保主任攔路查獲,遣送回原籍時,才知道自己是這個城市的“三無”人員,或者叫盲流,與兒時自己在鄉下聽說的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一樣,是被打入另冊的社會高危人員。就是在那天,堂侄首次領教了那位上級任命的村官的風采。
檢查是突然襲擊的,是不是上邊統籌部署,或什么例行大檢查部署,堂侄并不清楚。清楚的是那天剛進城,準備找工作,還沒有摸得到門路,就差點栽了跟頭。
靠讀書時積攢的一百多元錢,堂侄在城郊臨時租了一間舊房,把從學校搬回的床單被子和生活用品往床上一扔,就趕緊去找工作。找了大半天,弄得一身筋疲力盡,仍八字沒有一撇。沒精打采往回走,準備在路邊店吃碗面,就回去收拾收拾棲身之處。走到村口,已是傍晚時分,恰遇村治保主帶了幾個治安員,在查暫住證,路經者無一漏過。檢查者居高臨下,態度粗暴,被檢查者神形猥瑣,顫顫巍巍。凡是沒有暫住證的,就攆豬趕狗一般,被吆喝到一旁,由治安員看守著,像是一批等待押解的犯人。暫住證?堂侄可從未聽說過,于是,懵懵懂懂中,他也成了被吆喝押解的一員。自認為懂些法律,他企圖找治保主任論理,幾個被查人員也借機起哄。雙方劍拔弩張,從語言沖突到肢體沖擊。此事驚動了公安110,結果,堂侄不僅遭到一頓暴打,還差點被扣上帶頭鬧事的打砸搶帽子,送進收容遣送站。堂侄說,那治保主任打他罵他,不講理不講法他都可忍受,別人有那個權唄。唯有他們那副得意忘形,開口閉口有本事把我撤了呀,對他的刺激很大。后來,堂侄才搞清楚,那個小小的村治保主任,也是鎮黨委任命,且報縣委組織部備了案的,牽動著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犯再大的事,只要不得罪上面的人,老百姓拿他根本無奈何哉。
另一件事發生在前不久。
堂侄告訴我,他從北京被遣送來后,休息了幾天,調整了下心情,準備補辦暫住證。隨著城市的擴展,原來的村,已改為街道辦,只是平時沒有交道,堂侄對這些變化并不知道。而補辦暫住證,必須先在基層組織開證明,再附上用工單位證明,從轄區派出所,到區公安分局。他才感到這個城市確實在變。想到當年的被查,還心有余悸,怕惹麻煩,堂侄先打了個電話去詢問。出人意外的是,對方滿腔熱忱,開口你好,閉口沒關系,應該的,語氣親切而隨和,完全沒有當年的生硬傲慢,高高在上。更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街道辦領導就親自登門,把補辦暫住證的申報表送來了,而且,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當年的治保主任。名字彼此都早已忘記,可一見面還是記起了。堂侄還有幾分尷尬。可當初的治保主任,現在的街道辦副主任,似乎什么也不曾發生。有點夸張的主動熱情,幾聲呵呵,幾聲哎喲喲,哎喲喲,原來是老朋友,弄得堂侄有點不好意思。
補辦暫住證的事,三言兩語就搞定了。副主任又主動噓寒問暖,反復問:“還有什么需要幫助的,你盡管說。你們進城,就是對我們城市建設的最大支持啊,沒有你們,我們可能現在還是農民哩。”堂侄心里納悶,難道自己去了一趟北京回來,這里就變天了。后來,堂侄與在街道辦工作的一位朋友順便提起這事,那朋友聽后哈哈大笑道:“你真逗啊,不知道《村民委員會組織法》頒布了,那上面明確規定,‘村民委員會主任、副主任和委員,由村民直接選舉產生。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指定、委派或者撤換村民委員會成員。’那副主任正準備競爭主任哩。”
哦……
堂侄不由自主地一聲長長的慨嘆,不知說什么是好。原本不關心政治,不關心選舉的堂侄,從此開始關心起來。
比如這次。
這個社會該什么顏色才正常
毫無疑問,堂侄的激動,與即將進行的這次換屆選舉有關,或者說,與農民和暫住人口的選舉權利有關。
全部的秘密,就隱藏在他手里緊捏的那張報紙上。
堂侄給我報告完喜訊,講了一通權利來源理論,就匆匆忙忙走了,漸行漸遠的背影,消失在鄉村春天的田野上。一同消失的,還有他手里緊緊捏住的那張報紙。那是剛出版的《四川日報》,上面全文登載了全國人大常委會于2010年3月14日通過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選舉法》第五次修正稿。那些枯燥而生硬的條文中,有他破滅的美夢,也有他重燃的希望。
因此,堂侄的行色匆匆,不單是進城上班,還要進城參選。當然,不是去競選市長、區長、鎮長,而是動員同為暫住人口,過去不關心選舉的工友們,不要再放棄權利,要踴躍參選,選出能為自己說話辦事的人民代表和鎮領導。因為,這不是一般的換屆選舉,而是一次重大的歷史性改革的選舉,是難得的新的選擇機會。作為一個農民,從鄉下進城,在這個城市暫住了這么多年,除了在計算城市人均時,連數字都不是,公民最要的政治權利——選舉權,一直被忽略,遺忘,等分化了。那個刺痛人心的分母,比如8,5,4等,不僅僅是幾個簡單而有形的阿拉伯數字,更是無形的等級觀念,它們由幾千年的封建制遺留下來,如堅實龐大的金字塔底座,讓塔尖脆弱而渺小。而這次選舉,也許真正能實現農民完整的公民人格和權利的幾千年來的第一次回歸。這不是空穴來風,更不是癡人說夢,依據就攥在自己手里。中央新頒布的選舉法修正案,破天荒第一次明確規定,城鄉人口都按相同比例產生人民代表。
而這,對堂侄而言,恰是一個有切膚之痛的難言心結。
那心結堂侄曾給我講過,記得他講的時候,是那么難過,那么痛心疾首。時過境遷,我以為他早把那事忘了,可從今天他的激動看,不僅沒忘,而且像一粒種子,被埋得很深,很扎實,很隱秘,不是遺忘,而是等待發芽的季節。就像這眼前的春色,它生于大道,成于季節,可以延緩,卻不可否認,不可走失。
不信,請看窗外。
正是陽春三月。春有點姍姍來遲,不僅桃李,就是滿壩的菜花,仍只骨朵初露,讓繞飛的蜜蜂一次次失望。蘇軾說,春色三分,一分田土,兩分在水。只要田土在,水在,春就阻止不住,遲早都會到來。有時,推遲不僅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積蓄。
堂侄的心結,產生于選舉。2006年。
北京的受挫,被查暫住證的受辱,創業的失意,讓堂侄心里壓抑了一堆無名之火。一天晚上,堂侄郁悶得慌,來找我訴苦,開口就是:堂叔,你說這社會怎么那么黑啊。我一怔,感到非常詫異。可是,對堂侄提出的問題,又不能簡單肯定或否定。我略一思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采取了反問方式。我說:“你娃不要太偏激,你才踏上社會幾天,對這個社會了解了多少。我問你,你說這個社會黑,你受不了,那你認為,這個社會該什么顏色才正常?”這一問,一下把堂侄給問住了。是啊,誰說得清楚,這個社會該什么顏色才正常,黑色、白色、紅色、黃色、藍色、灰色,對于社會,該怎么詮釋每一種色彩的含義。社會就是社會,就是這個樣,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無論你以唯美之心,還是唯惡之心去看待,都改變不了它的客觀存在。印刷術中有一種四色原理,用減色法的黃、品紅、青三原色與黑色進行匹配,就生成了五顏六色。這種五顏六色只是表面,事實上,無論紅的熱烈喜慶,黃的高貴溫馨,藍的沉靜淡定,還是綠的鮮活生氣,都不是沒有黑,而是因為黑作為血緣和基因,隱匿在了它們更深刻的背后。社會也一樣,每一種色彩,都代表一種存在;同一底色,不同的匹配,就形成不同結果。正如老黑格爾所說,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所謂對和錯,不過是我們從自己的價值觀出發,強加的判斷。比如你所說的黑,也許春風得意者,就認為是紅。
當然,這些道理,也僅僅是道理。似乎是我說服不了堂侄,堂侄也說服不了我。真正重新喚起堂侄生活熱情的,是選舉。
那天晚上,我正在看電視,堂侄一臉酒氣,突然上門,神秘兮兮地對我說:“堂叔,你猜今天哪個請我吃飯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還有誰,劉二娃唄,前幾天你不是在幫他辦暫住證。”堂侄連連說:“不是不是,他剛從鄉下進城,第一個月的房租,都是我借給他的哩,俺怎忍心吃人家。”我又說:“那就是你們老板了,不是說他公司的按揭貸款辦下來了,也該請請你們啊,害得你成了二套房。”堂侄又說:“不是不是,是當官的哩,就是鎮政府的王副鎮長。”“哦,是嗎?”這下該輪到我吃驚了。在官場混這么多年,我多少知道這里面的一些潛規則。正如俗話所說,上級請下級是光榮傳統,下級請上級是不正之風。而在現實中,往往是發揚光榮傳統與糾正不正之風,具有同樣難度。因其難,才賦予了“光榮”與“不正”的含義。道理很簡單,天下不僅沒有無緣無故的朋友,也沒有免費的午餐。
我又問:“那王副鎮長找你有什么事嗎?”
堂侄連忙回答:“沒有沒有,只說與我們交朋友。哦,對了,一起吃飯的,還有其它兩個街道辦轄區的,都是鄉下進城的暫住者。王副鎮長說,鎮政府分工,他分管這塊,我們幾位又是暫住人口中文化較高,號召力強的,希望通過我們作橋梁,加強對這塊的聯系。全鎮三萬多人,外來暫住人口占了三分之一哩。”王副鎮長說到做到,不僅為堂侄他們幾個解決了該子上學、有線電視入戶、生活區垃圾堆放、自來水壓力不足等過去長期得不到解決的問題,還隔三岔五的,請堂侄他們幾個暫住代表聚聚,了解情況,聯絡感情。倒不是什么大酒店奢華場所,就是本地的一些“三邊”(路邊、江邊、街邊)小店,喝的也是本地產的6元一斤的高廟白酒。可是,這對受慣白眼,生活于這個城市最底層的暫住者,也是受寵若驚,沒齒難忘的事了。明顯的感覺是,沒過多久,堂侄與王副鎮長,已熟絡成肝膽相照,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不知什么時候起,當初的王鎮長長,王鎮長短,也改口為王哥長,王哥短。對王副鎮長我是知道的,只是相距太遠,又無直接的工作聯系,并不熟悉。可是毋庸否認,從堂侄不厭其煩的夸贊中,我對王副鎮長已有了不少的好感,也為堂侄交上這么一個好領導、好朋友而高興。現在缺少的就是這樣的愛民之官啊,何況,像堂侄這樣的暫住人口,身份低微,生存脆弱,有太多的事需要幫助。
直到換屆選舉開始,我才逐漸明白,堂侄還是太嫩,太單純,其實王副鎮長也認為自己是一位很聰明的人。
好長一段時間,堂侄沒有到我這來了。偶爾的電話聯系,也是很忙很忙。我便放心了,心里踏實了許多,從來都是無事生非的,而很少聽說忙而生非的。我想,也許是高攀上王副鎮長這樣的朋友,許多小事都迎刃而解了,或者再沒有那么多的痛苦、煩惱和郁悶。這也是我希望的。直到一天晚上,堂侄心急火燎地跑到我家,求證選舉法的具體規定,我才知道了近來堂侄的忙乎。
兩個副鎮長競爭鎮長寶座
忙選舉的事,是堂侄偶然告訴我的。
換屆選舉開始后,在一次聯系對象飯局上,酒過三巡,王副鎮長突然吞吞吐吐地舉杯,問堂侄等幾名暫住代表:“你們說,咱,咱……們是不是朋友?”幾位趕緊起身,畢恭畢敬地異口同聲回答:“王哥,那……那還用說。”王副鎮長與大家重重地一碰杯,一飲而盡。斟滿酒,舉了舉杯,又放下了。然后,才以征詢意見口說:“王哥有件小事,想征求下幾位兄弟意見。幾位兄弟說行,咱就上,不行,就算了,當俺王哥沒說。”幾位青年熱血沸騰,哪聽得這樣的話,紛紛舉杯,肝膽之詞擲地有聲:“王哥的事就是咱的事,怎可言不行。”于是,王副鎮長故作輕描淡寫地提到,鎮上馬上要換屆了,自己有機會競選鎮長,不知幾位覺得意下如何。顯然,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氛圍,做了那么長時間情感鋪墊的背景下,這樣的征求意見幾乎是多此一舉的,或者說本身就是一種作秀。這還用說嗎,不說官場從來都是當仁不讓,也不用說王副鎮長待幾位小兄弟不薄,大家正愁沒有機會報恩哩。就是講條件,中央不是強調親民愛民嗎,像王哥這樣關心外來人、暫住戶的人,現在哪里找。當然,政治、能力、品德、政績等也是重要的,但這些硬條件,卻都是軟指標,不可量化的,全憑人說,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因此,說到頭,選舉選舉,關鍵還是群眾基礎,還是選票。而這,不正是幾個小兄弟該出力的地方。
事情就這么定了,堂侄等幾位年輕人摩拳擦掌。
分手時,王副鎮長反復叮囑,做工作要講究策略,不要有拉票之嫌;不能說鎮書記鎮長和競爭對象的壞話,要說好話,把他們往前推,而不是也不可能往后拉,否則,對方反擊會兩敗俱傷;選舉既要統攬全局,又要從源頭上抓起,只有先選出可靠的人民代表,才可能確保人代會選舉勝出。最后,王副鎮長一一緊緊握住幾位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兄弟,拜托了,你們手頭有一半多的票哩。”幾位年輕人熱血沸騰,恨不得生出無數操縱靈魂的神掌,一個一個把住那些暫住人口的手,填好一張張屬意的選票,投進空空如也的票箱。
堂侄幾位立即行動起來,投入從未關注過的競選。
他們白天上班,晚上和節假日,幾乎都投入了勾兌關系。不能像王副鎮長那樣請吃請喝,他們就殷勤主動幫些小忙,請拱豬打雙扣升級,重要對象最多請喝喝茶,甚至白開水,還常常自嘲說,這才是君子之交呀。當然,更多的還是想方設法套近乎,什么轉彎抹角的朋友、老鄉、同學、戰友,或朋友的朋友、同學的同學、戰友的戰友,凡是能用上的小招數都用上了。他們謹遵王哥囑咐,只交朋友不談事,正事都是在親密的交往中不露聲色辦成的。先是一個個,一撥撥地串。逐漸地,他們發現了規律。那些從鄉下進城打工暫住的,大都是裹群的,要么以家族為紐帶,要么以地域為核心,以商會、同鄉會、同學會等名義,形成了一個有組織或無組織的松散形群體。他們少則幾十人,多則幾百上千人,平時互相幫助,互相支持,互相照顧。因此,只要抓住了群體中的老大,就抓住了一大片。這個發現令幾個年輕人欣喜不已。這下不用擔心人多面廣工作做不到家了,只需集中精力,找到和做好幾個群體老大的工作,就可穩操勝券了。
果然,活動了兩個月,成效明顯。
選戰臨近,一天晚上,幾個小兄弟約到一個叫三畝地的茶園,一起逗戰果。這一逗,竟逗得大家信心十足。
他們對選舉形勢是這樣分析的:全鎮有31268人,按照《選舉法》規定,基礎代表40名,每1500人再增加1名。這樣,鎮人民代表總數可達61名,平均512人產生一名代表。他們特別注意到,這里的總人數,并沒有分常住戶口還是暫住戶口。也就是說,他們這些外來暫住戶,也計入了人口基數,也可以選出自己的代表。幾個年輕人心花怒放,早已把自己的身份和如影隨形的猥瑣忘掉,仿佛這個鎮,這個區,甚至這個不大不小的市,未來的命運,就掌握在自己手里,就像自己手頭逮定的撲克,想怎么出就怎么出。
情況逗了一遍又一遍,都是相同的結果。可是,幾個年輕人談興正濃。談了選舉談山南海北,談了山南海北又回過頭來談選舉,誰也沒有散去的意思。茶園很簡陋,其實就是城郊農民,在一塊即將淪陷的土地上,把已寫上血淋淋“拆”字的舊茅屋利用起來,擺上幾張茶桌,添置一些麻將撲克二七十,就開始營業,做一天算一天,專門為像堂侄這樣外來人員、暫住者提供服務。簡陋的茶園白天擋不住太陽,晚上遮不月亮,當然也裝不下幾個年輕人的心事。此刻,幾個年輕人的心事,已偷偷溜出通透的門窗,跑到四野晃蕩,變成這城鄉結合部光怪陸離的景象,變成不時被碎云切割肢解的殘月。心事被風帶走,帶給了水,帶給了樹,帶來一絲深夜的涼。
當然,真正的涼不是風帶來的,而是一個電話。
電話是一位老鄉打來的,幾天以后的一個下午。老鄉的舅舅在鎮政府文衛辦,因為這層關系,堂侄一直不敢給他提幫王副鎮長選舉的事。老鄉先是親熱地老鄉長,老鄉短,問近來順心嗎,房子買了沒有,老婆進城了嗎,說了一堆親切體己的話。這種過分的熱情,反而讓堂侄心里悠地升起一絲懷疑,莫非自己選舉做工作的事鎮里知道了?得小心謹慎,看這老鄉究竟要說些什么。說了半天,老鄉才委委婉婉地說:“俺老板為人很不錯,方便的話做做工作,在選人民代表時,叫你們那邊的伙計們支持鎮上安排的那個老劉。”
“哦,啊,好……好。”堂侄條件反射式地應承著,卻掩飾不住內心的緊張與失態,說起話來吱吱吾吾。
顯然,另一副鎮長也在做工作。堂侄趕緊打電話向王哥匯報,果然得到證實。而且,王哥告訴他,那位副鎮長在這個鎮已工作近20年,從文書,企管辦,文衛辦,到鎮長助理,副鎮長,一步一步往前走,可以說在這里根深蒂固,很有競爭實力。他又是分管城管和文教衛生的,城鎮機關和居民是他的老窩子和基本隊伍。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讓幾個年輕人措手不及。頃刻間,仿佛自己精心營造的競選堡壘,成了不堪一擊的沙盤,岌岌可危。幾個年輕人緊急相約,又在三畝地茶園,進一步商量對策。商量來商量去,大家一致認為,選舉在即,再做工作,已來不及了,唯一辦法,是分析人員結構和代表構成,比較兩位副鎮長的競選優劣勢,尋找對策。
這一分析,他們的信心指數又提升了。
顯然,兩名副鎮長,一位走的是精英路線,抓住的是機關學校醫院城鎮居民等,找堂侄們做工作,只是他們競選的擴展和延伸;一位走的是草根路線,抓住的是本地農民和外來暫住人口。這些年來,隨著公民意識的增強,特別是城鄉二元結構性矛盾的加大,他們的利益訴求差異越來越明顯。城市人更關心住房、社保、收入、醫療、衛生、教育、環境、綠化、亮化、就業,追求生活的品質和錦上添花;農民更多關心的,則是生產、生活、就醫、打工,追求生存條件的改善和擺脫貧困的雪中送炭,而處于城鄉結合過渡中的城市暫住人口,在利益訴求中,既有農民基因,也有城市因素,更有城鄉過渡中衍生的,種種不為人知的特殊尷尬與困苦。顯然,他們的公民意識,都在中國式代議政制游戲規則中不斷覺醒,希望能在體制內聽見自己的聲音。堂侄想,農民、暫住人口公民意識的覺醒,應當主要要靠自己。他甚至臆想到,有朝一日,如果自己被選為人民代表,哪怕只是鄉鎮一級的,一定好好行駛職權,多替暫住的兄弟姐妹說說話,辦點實實在在的事。如果可以質詢下政府,他一定要問,劃分暫住和常住的理據是什么,是人類普適的社會公義價值,還是某個制度下人為的主觀判斷;把這種歧視性劃分法律化、制度化,甚至與社會資源分配,甚至政治權利聯系到一起,又是哪來的依據。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犧牲的幾千萬農民子弟,不惜付出生命代價,難道就是為了換取自己的低人一等。
還有,還有……
是的,還有許多許多需要質詢的事。當然,最緊要的是當下,在這次選舉中,能不能把王哥推上去。
從分析人員結構中堂侄幾個發現,在全鎮總人口中,常住戶口有20218人,其中,城鎮居民7865人,按比例可產生代表15名;農民12353人,可產生代表25名;外來暫住人口11050人,不管選舉關系是否轉入,同樣計入了代表分配基數,可產生代表21名。不管本地農民,還是外來暫住戶,都是農民,合計就是46名代表了!即使有些分化,選出的代表不一定全支持王副鎮長,但從目前壓倒性優勢比例看,根本用不著擔心。何況,草根代表可分化,精英代表也不可能是鐵板一塊啊。大家分化的結果,不求拉平,只求保住基本面。
結論是明晰的:從基本面看,王副鎮長沒有不勝出的理由。
堂侄激動地向王哥報告了他們的最新分析成果,王哥聽后很是感動。不知是為了給幾個小兄弟減輕壓力,還是真如王副鎮長所說的,重在參與。最后,王哥特別叮囑:“選舉的事很復雜,誰也沒有決勝的把握。只要盡了力,不留下遺憾就行了,不要太刻意在乎結果。”堂侄幾個認為,這是王副鎮長低調寬厚,更增添了幾分敬意;覺得更應該不遺余力支持,不能總讓老實人吃虧啊。
一個周日的上午,選舉如期舉行。
天下著雨,雖是初夏,正是多雨的季節,雨卻不大,更沒有電閃雷鳴。堂侄最討厭這不男不女,不痛不癢的雨,它不利不爽,最挫傷人的銳意。他喜歡閃電撕裂長空,暴雨傾盆而下,塵埃滌盡,痛快淋漓,還大地一片潔凈的清新。一個個張著小口的票箱,心是空的,似乎深知許多人的心事,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
堂侄早早地就來到選場,其實就是城郊一所破舊小學的操場。除了鎮選舉委員會和選區負責人,幾乎還沒有人到,看來,選民們對選舉,并不像堂侄幾個想象的熱情。這讓堂侄多少有點失望。好在選舉時間是法定的,不能隨便改。好在是周末,不僅機關企事業單位,即便連續作業的工廠和工地,都按政治統一要求放了假。老板們也明白,不支持政府是什么結果。在鎮政府的文件中,就經常寫著這樣的話哩,“再小的政府也是政府,再大的企業也是企業”。這還不明白嗎。不然,堂侄真擔心這選舉怎么搞。
選民陸陸續續到來,稀稀拉拉,拖拖沓沓,原本9點開始的,一直拖到10點半。一切按既定程序進行,查驗身份,清點人數,推薦監票,計票員,分發選票。堂侄的心率,也隨著這選舉的節奏加速。直到接到選票的一瞬,他幾乎暈倒過去。
選票上的候選人,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幾乎沒有他們想象的本地農民和外來暫住戶代表……
完了,可惡的四分之一
是的,候選人幾乎沒有他們想象的對象。
不僅堂侄不信,幾個為王副鎮長努力的人,沒有一個信。一個地處城鄉結合部,已經或正在成為這個城市重要組成,擁有絕大多數本地農民和外來暫住人口的基層鎮,在人民代表中,怎么就沒有農民和暫住者呢?這個國家怎么了,這個政府代表誰?
怎么沒有呢,這個選區沒有,不等于整個沒有啊,全鎮有15名農民代表哩。堂侄怒氣沖沖地跑過去問在場的鎮選委會負責人,負責人正專心注視著計票員點票,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連正眼也沒看他一眼。堂侄又追問:“我們三萬多人哩,才那幾個代表?”負責人終于轉過臉來,從上到下打量了堂侄一遍,冷冷地回答:“怎么,你沒學《選舉法》嗦。”說罷,又去注視點票了,并不理會這個憤怒的青年。
被問住的是堂侄,還有他的在其他選區的幾個伙計。
是呀,自己幾個做了那么久的選舉工作,只知道全鎮有多少人,選多少代表,該如何爭取支持,多選出自己的代表,竟沒有認真學習過《選舉法》哩,那上面究竟是怎樣規定的,有什么法律杠杠,也不清楚。不出所料,其他幾個選區的朋友,也紛紛打來電話,反映同樣的問題。堂侄幾個方知事態的嚴重,不敢向王哥報告,找了一份《選舉法》和鎮選委會編印的宣傳資料,火速趕到三畝地。
大家坐下來冷靜一看,清楚了,全清楚了。
是的,按照《選舉法》規定的代表基數和增加數,這個鎮總共可產生61名鎮人民代表,鎮選舉委員會也是這么確定的。可是,代表名額的分配,卻不是按人口平均的。公開的說法是要講究代表性,否則,叫什么代表呢,不如叫抽丁,就像過去的壯丁,三抽一,五抽二。既然如此,就要講究界別、黨派、民族,還有性別、年齡等。當然,這些都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農民和城市人口,區別竟是那么大。農村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數,要四倍于城市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數,在具體名額劃分上,又從鎮上空降了11名代表。
這樣,最終的代表名額分配結果就是:占總人口25%的城鎮居民,獲得了75%的代表名額,而占總人口75%的本地農民和外來暫住人口,僅獲得不到25%的代表!
堂侄幾個還是不相信,鼓起勇氣打電話,向王哥求證。王哥顯得很冷靜,更沒有責怪的意思,耐心地聽完堂侄近似追問式的求證后,平靜地回答,是的,是這樣,法律就是這樣規定的。只是,空降代表占什么指標,但占多少比例,法律并沒有明確規定,我不是選委會成員,他們也一直瞞著我。直到半個月前,鎮選委會就分選區征求過選民代表意見,我才知道,但來不及了,過多的提也不妥當。
最后,王哥安慰道,隨遇而安吧,辛苦你們了。
原來如此。完了,可惡的四分之一。
幾個年輕人面面相覷,欲哭無淚。他們在三畝地發了一陣憤,罵了一陣娘,便郁郁而回。心中的郁積越積越大,越積越死。這也難怪,曾幾何時,王副鎮長的青睞,參選目標的篤定,自我感覺的良好,在他們內心點燃的自信之光,希望之光,甚至幸福之光,是多么耀眼。可是,頃刻之間,那光就破滅了,破滅于可惡的四分之一。破滅的力量不是來自競爭對手,也不是自己的工作失誤,或者努力不夠,而是來自他們堅信不移的法律!
他媽的,這社會太黑了,太黑了。
晚上,堂侄又來到我家。一進門,就橫撇撇甩下幾句憤世嫉俗的話。看他那副咬牙切齒,義憤填膺的樣子,我還以為又是被查暫住證的逮住了,或者被無端克扣了工資。一問,才知道是選舉的事。
知道堂侄在幫王副鎮長選舉,可沒估計到他陷得那么深,仿佛在選舉中丟掉的,不是幾個農民代表,而是他的命根。為了幫助堂侄走出痛苦,更重要的是正確對待法律,正確對待中國特色的選舉,正確對待現實,而不要產生仇視心理,我準備再次循循善誘,以平等姿態,與他探討關于選舉的一些問題。可是,還沒容得著我開口,他又連珠炮式的炸開了,完全不像是在與長輩說話。
難道我們一個農民,還抵不了四分之一個城里人。堂侄又重復道,依然憤憤不平。
我心里非常清楚,是的,《選舉法》就是那樣規定的。可是,堂侄根本不相信,不理解,難接受。作為法律專業畢業的大學生,合法,或依法辦事,曾被他視為心中的神。可是此刻,那神動搖了。不是枝節,而是根本,從法治理念到立法思想,再到司法實踐,都讓他懷疑其文明與公正。不能說堂侄的動搖沒有道理。是啊,天下哪有這樣的法理;要是立法理念和法律本身就錯了,再講法治精神和依法辦事,無異于為虎作倀。這是選舉,是公民的基本政治權利,又不是比錢多,比樣兒乖,比文憑高。因此,即便《選舉法》錯了,該詛咒的也不是法律本身,而是形成這樣立法的理念和制度。
但是,我不能火上澆油,不能助長堂侄的對立情緒。我勸慰說:“人民代表也不完全按人多人少分配啊,要講究代表性和素質。”堂侄立即反駁:“那更講不通了。農民和城鎮居民,常住人口和暫住人口,難道就是決定代表素質好孬的標準。再說,要是農民代表素質就差,城市代表素質就高,那應該農民代表代表的人數,比城市代表代表的人數少才是啊,你代表少數都代表不好,還去代表多數。可是,我們的代表分配怎么恰恰弄反。”
是啊,恰恰相反,不可思議的恰恰相反。
面對自己的晚輩,我還有什么可說呢?說實話,我也知道其中的無理與荒謬,大道理解決不了現實矛盾。但是,我不能推波助瀾,不能跟著當憤青。那樣只會激化矛盾,對社會和堂侄本人,都不會有好處。我深知,面對一個龐大的體制和國家機器,個人的渺小與無能。正因為如此,不如引導堂侄正確對待,適應現實。
我給堂侄泡了一杯茶,又拿出一些蘋果瓜子,故意放緩交談的節奏。見堂侄情緒稍微平緩了,我再心平氣和地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你講的許多道理,我也贊同。不錯,選舉權是公民的基本政治權利,人人都應該平等地享有,而不應有歧視,不應該存在一個農民等于四分之一城鎮居民,一個暫住人口等于四分之一常住人口的問題。應該說,這都是進步了的,以前還只有過五分之一、八分之一哩。你也許可以說,我國憲法規定:‘年滿18周歲的公民,不分民族、種族、性別、職業、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財產狀況、居住期限,除依照法律被剝奪政治權利的人以外,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但是,建立法治社會,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也可以說是我們的終極目標,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你要明白,并不是有法,就是法治社會了。你知道,早在約公元前1792—前 1750年,古巴比倫帝國就頒布了《漢謨拉比法典》,這也是世界上第一部比較完整的成文法典。可是,你能說三千多年前,他們就是法治社會了嗎。事實上,《漢謨拉比法典》竭力維護的,正是奴隸制的不平等,包括他們的等級制和奴隸主貴族利益。”
也許,你們年輕人比較喜歡人權,那我們就說人權吧。
見堂侄聽得認真,我停了停,給他添了添茶水,又進一步遞進,把話題轉向人權。我說:“《世界人權宣言》算是人權之母了吧。可是,那上面說人人生而平等,事實上做得到嗎?”
關于人權,我不止與堂侄交流過一次。于是,我從國外到國內,歷史到現實,談了許多人權先例。
我對堂侄說:“在美國,人權對黑人來說,不過是一個彌天大謊。就說眼前,你自己做到了嗎?別人憑借一紙常住戶口,就可享受這個城市的各種公共資源,而你還在天天擔心被查暫住證,別人可以去動用手中的公共資源,為自己競選市長、區長、鎮長拉許多票,而你呢,吃自己的飯,花自己的錢,去給別人投票,還只有四分之一哩。美國憲法也曾規定,聯邦眾議員名額,按照人口比例在各州進行分配,而各州人口數,卻是按自由人總數加上其他人口的五分之三予以確定。這里的‘其他人口’是誰,當然是黑人。你甚至可以說,中國的城鄉隔離制度,是在步南非、印尼的后塵。南非種族隔離理論的旗手埃塞倫,早在20世紀中葉就提出了荒唐的‘家園理論’,認為所有班圖人在其保留地都有其固定的家園,他們進入其他地區或城區,僅僅是暫時性質而且是出于經濟原因。因此,他們一出保留地,就不應該有政治權利。而在印尼,直到1998年,才廢除‘原住民’(pribumi)和‘非原住民’(non-pribumi)的區別。
毋庸諱言,歧視黑人,是過去美國的恥辱;歧視‘非原住民’,是過去印尼的恥辱;歧視班圖人,是過去南非的恥辱,而歧視農民,歧視暫住人口,則是現代中國的恥辱。問題是,他們是‘過去’,而我們是‘現在’,這就是差距,就是區別,就不可思議。可是,差距怎樣,區別怎樣,歧視怎樣,恥辱怎樣,違憲又怎樣。
是的,又怎樣,又怎樣,中國這樣又怎樣的事多了。這表面上似乎是一種無奈,而背后隱藏的,卻是一種體制的力量。”
我提醒堂侄:“咱們國家早已結束‘工農干部’時代,進入‘精英治理’時代,從中央到地方,從立法機關、司法機關到監督機關,掌權的哪個沒有文化。你認為他們不懂這些道理嗦,錯了!要是他們陰差陽錯,也給你一樣淪落為農民、暫住人口,也許比你還偏激哩。可是,他們一旦進入這個體制后,就成了另一個人。有人說,因為他們成了既得利益者,衛道是為了衛利。我看未見得。在官場混這么多年,我更覺得是一種體制的力量,在左右他們,或扭曲他們。就像湘西民間的蠱,一旦染身,就身不由己。有位官場朋友舉過一個例子:常委班子有7人,在他們以個人私密狀態單獨出現,比如回家,與知己私處等,說的都是人話;他們對現實弊端看得比很多人都清。可是,一旦他們走上主席臺,走進常委會議室,進入體制之場,講的就是假話鬼話。你怪得了他們嗎,怪不了,你連個人命運都改變不了,還改變得了這個社會現實嗎?《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公約》說的政治權利和自由,也只是個假設,說只有怎么樣,才能怎么樣,并不是已經怎么樣了。就像阿基米德說的一樣,給我一個支點,可以把地球撬起。
可是,支點在哪里呢?
聽了我的話,堂侄情緒倒是平靜了,只是一臉迷茫,令人可怕的痛苦迷茫。說實話,我內心何嘗不是痛苦迷茫。但是,痛苦迷茫總比偏激好;痛苦迷茫屬于個人,而偏激則可能傷害他人和社會。
我知道,堂侄心中的塊壘并沒有消除。
大夢破碎于被代表中
鎮人代會如期舉行,結果可想而知。
競選勝出的鎮長非常聰明,不僅沒有打擊刁難自己的政敵,反而巧妙地搞了政治平衡。好像壓根兒就沒有發生過兩人對壘,而是長期同一條戰壕里的戰友。鎮長竭力將王副鎮長推舉為常務副鎮長,其實只是排位和掛名,分管工作仍然未變——農業。
五年不堪回首,無論現實還是精神。
一切都沒有改變,身份,地位,工作,收入,蝸居。除了維持一種編外公民的卑微,每天沒早沒晚地打工糊口,堂侄的精神世界幾乎就是連綿不斷的痛苦迷茫,那次換屆選舉留下的后遺癥。也許,人就是這樣,一些不明不白的傷害反而容易淡忘,而明明白白,明白以后而又難以解釋,不可理喻的傷害,就會形成心中的塊壘。
好在,在鎮里做事的那位老鄉找堂侄時,他雖回答含混,卻沒有拒絕,沒有把自己公開推向對立面,否則,這五年還不知發生什么事。堂侄清楚,政治平衡的籌碼,只可能押給有平衡價值的人,而地位卑微的人,往往成為平衡的犧牲品。更好在,五年已經熬過,特別是新的《選舉法》,明確糾正了過去錯誤的城鄉歧視。對于堂侄,要說心病還須心藥治,這才是治病的心藥。說實話,在幾年的痛苦迷茫中,堂侄也曾想過,終有一日,中國也會像美國、南非、印尼廢除種族歧視那樣,從制度上廢除城鄉歧視,讓中國公民在自己的國家內,能夠自由平等地居住和生活。他把那一天想象得很遠,這是一個擁有兩千多年封建土壤的國度呀,封建特權和等級制的基因,浸入每一個角落。確實沒想到變化來得這么快。僅僅相隔幾年,農民的政治身價就上漲了75%,與這幾年一熊到底的中國股市形成鮮明對比。
堂侄自己也知道,事實上,離真正的選舉投票還早哩。這么急著趕回去,不過是要盡早告訴工友們這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然后,大家七嘴八舌慷慨激昂發表一些感時之言,不斷給自己和工友們冷凝麻木的參選熱情加些溫,以便到時去投好神圣的一票。
當然,作為一個暫住者,這神圣的“一票”,對政府,對自己的生存環境,對整個社會現實,究竟有多大作用,其實堂侄心里非常清楚。即便再動員十個百個千個暫住人員參選,其作用也是非常有限的。因為由選民直接選舉的,只是鎮和區兩級人民代表,市以上人民代表,都是由下一級人大常委會間接選舉產生,而一個區幾十個鄉鎮,真正能影響的,也就是自己所在的這個鎮。不過,這也足矣。現官不如現管。能通過自己的努力,選出自己信賴的鎮人民代表,進而選出可以信賴的鎮領導,也就是自己最大的政治愿望了。當然,再然后,便是向自己傾注了滿腔熱情,投下神圣一票的鎮領導,寄托自己懷揣已久的期望。比如遷入這個鎮,結束暫住,成為這個城市堂堂正正的常住居民,比如娃兒上學老婆看病家人買社保不再低人一等,比如人們不要再戴著有色眼鏡看問題,不要什么地方發生了盜竊搶劫奸淫估霸偷雞摸狗,就首先懷疑是暫住人口干的……
總之,堂侄幾個積極參選,只求找回做人的尊嚴,能夠與這個城市普通人一樣,受到公平對待,正常生活,而不是其他。
趕緊又找幾個伙計商量,不再是三畝地,而是三味。三畝地已被高樓覆蓋,小老板利用賠付的房子,繼續經營茶樓。征地拆遷補償博弈,似艱難的馬拉松賽,讓老板嘗盡了人間三味。
怎奈,星月依然,城市依然,已是物非人也非了。
堂侄聯系的結果,原先的三個伙計,一個通過關系,轉為了常住戶口,對選不選舉已了無興趣;一個隨老鄉到深圳打工去了,到了更遠的地方暫住;只有一位還在這個城市,仍是暫住。可人家一聽又是選舉的事,根本沒有信心。火熱的心,一下冷了大半。
堂侄一人呆呆坐在那里,一片茫然。茶樓在12樓,樓下就是岷江老河道,河床東移,新老河道間就形成了一塊島。這島四周被河道環繞,波光粼粼,中間是林盤和村莊,郁郁蔥蔥。這樣,遠處居高臨下看過去,那島就不是島了,而是眼,城市之眼。獨特的位置,早已引起許多逐利者的覦視。然而,政府對這塊寶地的開發,一直非常審慎,沒有輕易啟動。于是,這島就成了這個城市里的一塊僅存的孤島。孤獨的孤,就像此刻的堂侄。對,此刻,堂侄正好與那眼對視,孤眼對孤眼,不知是那眼在解讀他的迷茫,還是他在解讀那眼的欲望,亦或,他們彼此都在解讀對方的孤獨,只是含義不一樣。
郁悶之際,堂侄突然想到了王副鎮長。
哦,好久沒有與王哥聯系了。一來,王副鎮長常務了,事情更多了,每次電話都是正忙正忙,堂侄便知趣了;二來那次選舉不成,堂侄總覺得欠了王哥點什么,不好多擾。但這次不一樣了,關系到王哥的切身利益啊。堂侄毫不猶豫地撥通了電話。果然,王副鎮長不僅沒有說忙,而且開口就是兄弟兄弟,而不是小周或你,那語調也恢復到了五年多前。雖然電話里并沒有提選舉的事,但堂侄認為那是心照不宣。堂侄冷凝的心一下升溫了,仿佛希望之光一下被點亮。
大家約定,當晚在三味茶樓見面。
果然,王副鎮長正在為這事犯愁哩。本來,那次選舉受挫后,王副鎮長已心灰意冷,萌生了按部就班,得過且過心理。鎮一級政府,與區縣以上政府是不同的,攤子小,權力集中,財務人事一把手親自管,所謂常務,不過是畫餅充饑。特別是分工仍然沒有改變,整天與農民和暫住人口打交道,如果仍然是四分之一,那一切努力可能都是徒勞。明知不可而為之,又何必呢?
然而,希望來得太突然,突然得令王副鎮長和堂侄都有點措手不及。想到自己的年齡,這也許是最后一次機會了,還有,在這個鎮,還有誰可與自己比呢,品德、資歷、能力、政績、作風,干群關系。王副鎮長清楚,自己多年未上,不是差在這些方面,而是差在上面無人,下面又無助。上面無人不好改變,王副鎮長也不愿在這方面多花功夫。所謂下面無助,就是這重城輕農的選舉制度。在人民代表中,絕大多數是城市精英階層,在差額選舉中,他這個整天不是跑田坎,就是出入城郊廉租屋,與農民和暫住人口打交道的人,怎么競爭得贏。每每想到這點,王副鎮長就耿耿于懷,心里不是滋味。
欲望之火一旦被點燃,就會找到許多理由。
不是吸取上次教訓,在官場上永遠沒有重復的真理。而是實實在在分析當下的形勢,找出可行的策略。這正是王副鎮長這次與堂侄見面的重要收獲。首先是法律變了,用不著再擔心四分之一,上次的失敗之處也用不著再花多大功夫彌補。其次是競爭對手變了,憑心而論,上次與王副鎮長競爭的副鎮長實力也不錯,輸贏幾乎就在代表構成基礎。而這次的競爭對手就要嫩得多。因此,這次的工作重點不在面上,而在點上,只須分析哪些可能成為人民代表,做好平時感情聯絡。為此,王哥給了一份全鎮最新人口分類表,讓他們分析研究。
堂侄如獲至寶,并且在心里暗暗佩服,王哥就是不一樣,三言兩語,把情況和方向說得清清楚楚。
分析結果很快出來,堂侄精心記在新買的筆記本上。
沒有身份差異,沒有比例,計算其實很簡單。全鎮現有47579人,按照《選舉法》規定,可產生人民代表73名左右,平均約651人產生1名代表。其中:本鎮常住戶口22319人,約可產生人民代表34名;外來暫住戶口25260人,約可產生人民代表39名左右。如果算上常住戶口中的農民代表,草根代表可能達到70%左右。
優勢,明顯的優勢。看了這個結果,堂侄信心倍增。
剩下來的事,就是分析重點對象和做工作,打基礎了。功夫在平時,這既難不倒堂侄,更難不倒王副鎮長。變數顯然比上次小得多,形勢也比上次樂觀得多。王副鎮長和堂侄又是隔三岔五在一起小聚了,每一次的相聚,都是一次互相給力,都是一次互相打氣。
萬事齊備,只欠東風,那東風就是選舉。
然而,沒有想到,他們的夢還沒有做到東風到來,就突然被擊醒了,擊醒于暫住人口轉移的半邊公民資格。
這天,鎮選舉委員會到選區召開選民小組會,討論協商鎮人民代表候選人,堂侄被邀請參會。盼來了,這一天終于盼來了。從未有過這樣的待遇,堂侄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可是,還沒容他臉上激動的紅暈褪色,他就被發到手里的名單打悶。姓名、性別、年齡、政治面貌、工作單位、職務職稱,一行行清晰無誤的名單,像一張張陌生僵硬的笑臉,在他的面前眨巴著詭秘的眼睛。他事前預測的名字,幾乎無一榜上有名,特別是農民和暫住人口代表,比上一屆還少了兩名。不是城鄉同比例產生代表嗎,怎么農民和暫住人口代表候選人這么少?堂侄再也按捺不住了,急切地舉手發言。
選委會干部和顏悅色地對堂侄點頭笑了笑,耐心地解釋道:“是啊。哦,準確說,常住戶口中農民代表的比例是達到了的,你說的主要是暫住人口參選問題。對這個問題,區和鎮選舉委員會做了反復研究,全區是統一的。這里涉及到幾個問題。
第一,暫住人口在哪里參選。《選舉法》只規定了選民只能參加一個地方的選舉,且暫住人口原則上在戶籍所在地參選。當然,有些暫住人口已在暫住地工作多年,暫住地利益還多于常住地利益。因此,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國家法室主任許安標,10月17日接受記者專訪時明確,選民要求在暫住地參選的,須回戶籍地開具選舉關系轉移手續。而據我們了解,開具該手續,需要經過戶籍所在社、村、鄉、縣人大和派出所審核查實,往返至少花費一周。這就涉及到許多具體問題,比如工作是否丟得開,誤工和往返差旅費誰負責等。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轉移很難辦。因此,我們做了調查,能有效辦理轉移手續的,不到兩成。我們只好實事求是,有多少算多少了。
第二,暫住人口可否被選。《選舉法》更無明確規定,就是許安標主任答記者問,也回避了這個問題。我理解,戶籍都不在,就說明本質上不是這里的人,怎么能當這里的人民代表呢?一些地方也有把暫住人口選為代表的,那只是試驗和探索,而不是法律制度。再說,暫住人口情況復雜,與許多社會問題有關,暫住地了解的只是一部分,誰也不愿擔這個政治風險啊。因此,為了穩慎起見,我們沒有安排暫住人口做代表。即使選民或者代表十人以上聯名,可以推薦代表候選人,但沒有常住戶口也不行的。
第三,關于人口基數問題。由于法律沒有明確禁止,在計算人口基數時,我們是把暫住人口算在內的。這也是為了多一些代表名額,增強代表性,也好平衡一些關系。這部分代表名額,我們以政黨、人民團體名義做了推薦,主要安排給了鎮機關企事業單位負責人,這既是為了工作,也是慣例嘛。”
選委會干部不愧為受過專業培訓的,說話滴水不漏。
堂侄似乎想起,其實在上次選舉時,這個問題就已存在,只是被那個刺眼的四分之一掩蓋。他臉色鐵青,嘴唇哆嗦,再無話可說。哦,原來如此!一直以來,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參選的思維和工作,一開始就走入了一個誤區,一切忙乎都不得要領。
是的,堂侄自以為,人民代表就是人民自己選舉的,而不是由組織安排的。他對社會的了解,許多還停留于書本和法律條文。他哪里知道,在我們國家政治體制內,一切與權力有關的候選人的產生,都必須堅持黨管干部原則,明的或暗的。當然,不是別的黨,而是執政黨。暗的,往往仍以“組織意圖”的形式出現。雖然,人民代表并不是干部,但由于他是最高權力機關的組成人員,在實際掌握上,一直被列入廣義的黨管干部范圍。比如說,中共黨員代表,須由黨委組織部安排,其他民主黨派和黨外人士,則由黨委統戰部安排。也可能是主要領導的一聲招呼,一個暗示,而程序,也不過是形式中的形式。因此,全鎮超過總人口一半的暫住人口,不是沒有代表,而是被組織安排代表了。代表他們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永遠跨不過去的那道鴻溝對面的那些人,這個鎮、這個城市的精英層。其實,王副鎮長是知道這個規矩的,只是他不甘心,于是忽悠了幾個年輕人。
無窮等分的商,幾乎為零。
碎了,又一次碎了。堂侄,不,是無以計數的暫住者,還有王副鎮長,美麗的參選大夢,破碎于無窮等分后的被代表中。其實,堂侄哪里知道,這里的所謂選舉結果,還只是整個游戲的剛剛起步,真正的玄機,還沒有開始。當了10年的市人民代表,我難道還不知道什么是選舉。要不是看見堂侄那副痛苦表情,怕再傷害了他,或者說,怕他一下知道的怕陰暗面太多,會扭曲了他的靈魂,我真要告訴他,你預想的那些農民和暫住者,當選了人民代表又怎樣,你以為那人代會就像你想象的那樣,你想選誰就選誰呀。那里的候選人提名,不知比選人民代表要復雜多少,爭奪激烈多少,玄機多多少,變數多多少,程序嚴密多少……
是的,多少,多少,誰說得清楚。
可以知道的規律是,從等分選民,到等分代表,都是同樣的游戲,遵循同樣的規則。這些多少的多少,將以更大更復雜的分母,去等分那個更小更少的權數,結果還容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