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動物園
那人站在巨大的鐵青色老虎雕像前面,晃動著手機,似乎要找個合適的角度把老虎拍下來。他戴著鐵青色滑雪帽,穿著藏藍色羽絨夾克,石磨藍牛仔褲,軍綠色網球鞋,看上去很有活力,不太像終日坐在電腦前的辦公族。
但老梁斷定那人照相只是個幌子,其實是在等他,說不出為什么,男人的直覺吧。
老梁走到他身邊,舉起相機,擋住了對方的手機。那人一下傻眼了,抬頭看看,老梁比他高出一個半頭。
“飛輪?”老梁問。
“不,我是吳皓。”那人微笑,露出的牙齒上有淡淡煙草的痕跡,“飛輪是我同事。”
“哦,”老梁點頭,“第一個注冊那個游戲的人,就是你。”
“在中國的服務器是第一個。”吳皓說著,把手機放進衣袋,順便補充道,“這手機沒電池。”
“嗯,我根本沒帶手機。”老梁把一隊活潑的中學生收入鏡頭,按下快門后說,“這地方不錯。”
吳皓吹了聲尖利的口哨,周邊匆忙的旅行者、散步的市民、玩鬧的孩子、賣玩具和小吃的售貨員,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刺耳的聲音,都各忙各的。2011年的最后一天,人人臉上都掛著笑容。
“我們走走吧,動物園里應該有不少熱鬧地方。”老梁說。
“是。”吳皓點燃一根煙,“你覺得這樣談好就這樣談吧。”
“的確需要如此,這種地方很難監視……”老梁停下來,讓一個推嬰兒車的中年婦女從他和吳皓中間穿過后繼續解釋,“對于它,我們必須有點隱私。”
吳皓向半空中吐出一口煙,理解對方所說的“隱私”其實是“提防”的意思,他的腎上腺素又開始加快分泌了,有種莫名的興奮躥過他的身體,在他的各個神經末梢跳動,就像當初進入《2012》游戲時的感覺。他聽到自己飽含無奈和拒絕的聲音,“我只是個編輯。”但這聲音虛弱無力,和那沒電池的手機一樣只是個幌子。
因而老梁根本不理會吳皓的辯解,指指前方,“大象館怎么樣?我喜歡這些非洲來的大家伙。”
吳皓便與老梁并肩向大象館走去。一群明顯是聚餐后心滿意足的中年人差點把他們沖散,這群人大腹便便,高聲談笑著學生時代的趣事,簡直像一個坦克群樣呼嘯而過。
吳皓和老梁被擠到路邊。吳皓把吸完的香煙扔在地上用腳碾了碾,忽然發了點小感慨:“人類世界會消亡?電腦憂天啊!”
老梁眼鏡片后的小眼睛一閃,“說說,你是怎么發現并參與進來的?”
“《2012》?”吳皓苦笑,“剛開始它對我就是一個游戲,而我,你知道的,我是游戲雜志的編輯,對我這樣的人來說,一個新游戲就是一種新誘惑……”
2009年,吳皓
我見到它的時候,剛剛做了一個噩夢。我經常在上班時間打盹,但從來沒有做過夢。夢中,我裹在濃霧里抱槍飛奔,霧后一陣陣槍聲、吶喊聲、爆炸聲和大型獸類憤怒的嚎叫聲。我奔跑,隨時準備看見碎裂的肢體和堆積的殘骸,隨時準備45度縱躍,再前滾翻,轉身,射擊!
但是我醒了,快遞員站在我面前,顯示器上獅鷲還在慢慢飛。沒有霧,沒有戰場,沒有殺戮,現實舒緩而安定,像一杯熱茶。我站起來,有點恍惚,機械地接過快遞員手中的信封,簽字。信封上寄信人和寄信地址是一片模糊的藍色,浮現在藍色里的中國字組成的意思我一時間怎么都理解不了。
過了好一會,我才清醒過來,顯示器旁的電子鐘顯示:2009年11月9日,PM14:28。
這個時間,我一直記得非常清楚。
我的辦公桌在寫字樓21層的落地玻璃窗旁。那天天色陰暗,天際線下的城市像只打盹的怪獸,地面上的車輛行人如怪獸身上的毛。這個比喻讓我有點頭暈,需要找些什么事情來排解內心的不適。
我拆開快遞信封,里面還有一個塑料泡沫的包裝袋。袋子里是一個光盤盒,盒子上黑色潦草的字跡,仿佛小孩涂鴉樣胡亂寫著:
To吳皓:游戲測試版
2012:The End Day
2011年,動物園
大象館里一如既往的臭味很重,觀眾們卻都興致不減,擠在一頭新生的小象前看它用長鼻子玩皮球。吳皓和老梁站在小象父母的籠子前,那兩頭大象居高臨下,冷峻地看著他們。
“我這樣敘述,會不會太瑣碎了?”吳皓問。
老梁給大象們拍了張合影,打消了吳皓的顧慮,“哦,沒事,你繼續說。”
2009年,吳皓
看到那游戲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電影《2012》。電影配套游戲是常有的事情。當時《2012》還沒放映,預告片網上到處傳,我掃了幾眼,羅蘭·艾默里奇的導演,《后天》的路數,我不是特別感興趣。飛輪卻盼著上演,他好災難片這口。飛輪那時候還在我們雜志社做游戲機游戲,每天泡在辦公室十二個小時,標準的宅男。
網上搜不到任何《2012》游戲的信息,只有一個幾百K的休閑小游戲《世界末日2012》,和電影《2012》的劇情半毛錢關系都沒有。我猶豫著要不要安裝這個游戲時,看到楊均的MSN留言。楊均是我以前做游戲開發時的同事,我們兩個曾經睡上下鋪,關系不錯。我轉行游戲媒體,他繼續游戲研發,到上海開拓事業,甚至買房娶妻。
楊均的留言是:“快遞了游戲給你,請評估,請保密。”
我拿過快遞信封仔細看才看清楚,寄信人一欄里的兩個中國字確實是“楊均”。不過我需要確認一下,我問他:“什么游戲?”
五分鐘后,MSN對話欄中才顯示對方的回答:“《2012:The End Day》,簡稱《2012》。”
“和《2012》電影有什么關系嗎?”
“毀滅世界的途徑有很多,效果卻只有一種。我們和電影沒關系。”
“噢,游戲是哪種類型的?”
“各種類型都沾點吧,就像你們雜志里各種游戲都有一樣,哈哈。”
停頓了幾秒,MSN對話框中彈出一張興奮的笑臉,似乎楊均正得意洋洋地說:“我覺得吧,這個游戲挺牛的。”
2011年,動物園
老梁忽然擺擺手,打斷吳皓,“你當時沒覺得異常?”
“沒有。游戲公司給我們寄游戲測試版是很正常的事情,我經常充當游戲測試員,所以我就安裝了那個游戲。”吳皓瞇起眼睛,“兩分鐘的開場動畫非常流暢,只是內容有點老套:太陽系的邊緣奧爾特星云中隕石亂舞,一塊有半個月亮大的隕石脫離軌道奔向地球;太陽上亮斑不時閃耀,日珥則如同紅龍樣狂舞,高能粒子幻化成一場颶風撲向地球,地球依然不緊不慢轉動著,全然不知道馬上要大禍臨頭。這兩分鐘的畫面確實宏偉,不遜于好萊塢災難大片的場面,配樂也氣勢恢弘。而且中文畫外音的音色非常美,有種流線型的光滑和彈性,那些字句就像鐘乳般一滴滴圓潤地流動著。當時我就想,嘿,這游戲漢化得相當不錯。”吳皓笑笑,“單機版游戲國內就那么幾款,所以我想這游戲肯定是外國哪個不知名游戲工作室出品的,跑我們這兒推銷來了。”
2009年,吳皓
幾分鐘后我就搞清楚了這游戲的背景設定: 2012年地球將遭受來自太陽風和隕石碰撞的雙重劫難,接二連三的地震、海嘯、火山爆發等自然災害引發大陸板塊的劇烈運動,地球將南北極顛倒,島嶼沉沒,平原變高山,人類文明即將走向毀滅。玩家要做的事情就是挽救人類。
我對這種好萊塢災難片模式的英雄游戲興趣不大。不過游戲的設置界面很切題:金屬冷酷的光色中殘垣斷壁,配著悲愴的音樂,令人傷感。游戲中人物有五種身份可以選擇:政治家、科學家、工人、作家和家庭主婦,看樣子這是個RPG角色扮演類游戲。我選擇了工人身份。工人頁面進去,要設置名字、性別、年齡、種族、技能等細節。兩分鐘后,我在游戲《2012》中有了個新身份:吳皓,男,28歲,漢族,中國人,鉗工,穿工裝褲帶安全帽,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游戲中的我有一張典型的東方人面孔,他站在那里,神態安然,外表淳樸,很像我小時候的鄰家大叔,總是給院里的老人搬蜂窩煤通下水道,誰叫他幫忙都樂呵呵地答應。
因為沒有這個游戲的任何說明,我就把游戲難易程度設置為“容易”。
柔和的過場音樂聲中,故宮、長城、頤和園,熟悉的建筑一一出現,隨著鏡頭推移,整個北京城舒展在屏幕上,并不是動畫,而是漂亮的膠片實景。晨曦掃過長安街,在臨街大樓的玻璃幕墻中閃耀,車輛稀少,行人寥寥,地平線盡頭的西山輪廓清晰漂亮。畫面一轉,變成公寓的房間,晨曦透過窗簾,給房間披上粉紅色的柔光。床頭的電子日歷上赫然顯示:2009年12月22日。
然后,屏幕右上方閃現出一排紅色字跡:距離2012年12月22日地球劫難還有1 094天19個小時。
2011年,動物園
老梁笑著問:“你看到那行字什么感覺?”
“真沒太多感覺。”吳皓說,“游戲我玩得太多了,《2012》開始沒有任何出奇之處。它以2012年12月22日為標準,距離這個時間點越近游戲越難,因為意外的災變和人為的麻煩會越來越多,解救人類的可能性就越來越小。最容易的程度,也僅有短短三年的時間準備,要想完成拯救人類的游戲目標仍然艱難。我選擇的職業是個鉗工,能調度的資源,不管是人力資源還是物力資源都極其有限,而且一開始根本沒有線索。”
“不過你還是找到了,能堅持找到的人不多,游戲開始的半個小時幾乎令人崩潰。”老梁說。
他們已經步出了大象館,跟在一個香港旅行團后,邊走邊聊。
吳皓表示贊同,“的確,盡管游戲時間比真實時間快,但游戲里無所事事幾分鐘就會讓人厭煩。因此放棄這個游戲的人應該不少吧?”
“是,大部分人都很煩躁,極少數人會在預定的時間內執著地尋找線索。”老梁說,“這樣的甄選方式,我覺得太過隨意和牽強。總之從這件事情上看不出‘天網’有何高明之處。”
吳皓啞然失笑,“你們叫它‘天網’?這真是個好名字。”
老梁也笑起來,聳聳肩膀,“這樣稱呼它也許不公平,起碼到目前為止它還沒有顯示出攻擊性。”
旅行團停住了,前面導游揮舞小旗子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吳皓也停下腳步,看著老梁,低聲問:“究竟有多少電腦參與了這個計劃呢?”
“其實沒有多少,最新數據是24臺。24臺超級計算機,運算速度都超過了每秒500萬億次。”老梁斜睨吳皓一眼,“其中有4臺運算速度超過每秒千萬億次的超級計算機。”
吳皓覺得老梁此時像個提問的補習班老師,等著他接過話題,于是只好說:“繁星1號。”
“它在今年全球超級計算機500強中排名第一。”老梁的目光從吳皓臉上移到空中,注視著頭頂的太陽,“而且,用游戲術語來說,技能還沒有全開。”
吳皓踢飛腳下的一顆小石子說:“我和飛輪都相信它遲早會拿第一。飛輪到貴州去了,那里有些大溶洞可以開發成避難所。”
“嗯,計算機再牛,也必須要有人的實際操作才能完成計劃。”老梁點頭。
“沒有飛輪這家伙,我也許根本不會完成這個游戲,也不會和繁星1號有什么關系。”吳皓黯然說,“那我這兩年會過得很舒坦。”
老梁咧開嘴笑了,這是一個孩童般明朗率真的笑容,被這笑容感染,吳皓隨即也笑了,“的確,我不會喜歡這種舒坦的,歷史沒法選擇。”
2009年,吳皓
當時我只想趕緊跑完這個游戲,給楊均一個專家級意見。所以我在游戲中努力尋找、走出公寓和每個NPC①交談、檢查信箱、翻看垃圾筒,甚至跳上電線桿子,都沒有找到任何和拯救人類有關的線索。經過半小時的無所事事后,終于發現超市里兩位NPC的聊天內容有點問題,NPC們說有個奇怪的人在“傾吐”酒吧喝得爛醉,嘴里念叨著“地球快完蛋了,人類快完蛋了”。
我前往那家酒吧。其間隨便接了女友(我當時的女友現在的老婆)的電話,她當時在上海出差,我叫她找楊均兩口子一起吃個飯,順便打聽一下《2012》游戲的情況。
然后我繼續在游戲中摸索,從酒吧一直追到一個老住宅區深處的筒子樓,終于找到那個怪人。走進樓門時已是中午,樓里卻漆黑如深夜。
游戲的背景音樂換成了鋼琴曲《天空之城》,忽然的優雅并沒有和畫面不搭。怪人年方20歲,男性,戴眼鏡,梳著小辮子,穿Paul Frank T恤衫,穿著花里胡哨的Havaianas人字拖,一臉錯愕地將我讓進屋。屋里是任何宅男都會喜歡的樣子:游戲機電腦寬屏顯示器,手辦車模變形金剛,影碟、雜志、方便面,無數七零八碎的東西堆擠在一起,讓人無處下腳。
我詢問他有關地球末日的事,宅男莫名其妙,聲稱他在酒吧所說的只是電影中的臺詞,完全沒有真實意義。
屏幕右上方的紅色字跡還在不斷閃動:距離2012年12月22日地球劫難還有1 094天14個小時。
我反復詢問,宅男就是死鴨子嘴硬,我們僵持著,游戲劇情眼看著就要走不下去了,突然有敲門聲。
我本能地從桌上的雜物中抓起一把扳手,躥到門后。
宅男不耐煩地拉開門,沉悶的一聲,他就倒在地上,額頭汩汩冒血。
我驚呆了,待在那里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停滯了。
宅男在地上抽搐幾下便再也不動了。
兩個影子在門口晃了晃,帶上了門。有很輕很輕的腳步聲,消失在嘈雜的背景音樂深處……
2011年,動物園
“那時真把我嚇著了。我在游戲外哆嗦了一下,不久前夢境中的感覺又來了,是一種從神經末端開始的劇痛的恐懼,一點點吞噬著身體中的熱量,將它們凝固成冰,阻礙體液和血液的流通,最終封鎖我的知覺……”
吳皓又點著一根煙,“總之是無比仿真的游戲畫面,還有比NPC高級的AI,那宅男的反應活脫脫像玩家操縱的,電腦人不可能有如此靈活的語言,這游戲開始有點意思了。然后,完全是多年來游戲培養的常識和習慣,加上我對宅男這一群體的認知,我肯定那宅男臨死前身體擺出的姿勢是給我的暗示,身體擺成了K字,左手伸出一根指頭是I,右手圈著的是OK、I和O。宅男的房間里有4臺依次排開的顯示器,這家伙同時開著4臺電腦。每臺電腦我都可以操縱,就像現實中一樣。但電腦中的文件夾和文件卻都是中文名字。”吳皓吸口煙,“不好意思,我一想起這段故事就有點小激動,今天終于有個人聽我嘮叨了。”
“兩年來你都沒有告訴別人這段故事?”老梁不太相信,“《2012》聯網后支持多人在線。”
“是,但大家都很忙,沒工夫聽我吐槽。”吳皓說,“而且我想能進那游戲的人大概都有點類似的經歷。”
2009年,吳皓
飛輪思考問題的方式直截了當,外事問Google,內事問百度,他干脆利落地把K、I和O三個字母的排列組合都搜了個遍。KIO是KDE架構的一部分,使用KIO可以通過標準的URL語法進行存取檔案、網站和其他資源;KOI是海港錦鯉集團;OKI是日本沖電氣工業株式會社;OIK是四通興國科技有限公司;IOK是服務器機箱……這些調調完全不是宅男的,他那些文件夾的名字都和動漫音樂軍事科幻相關……這條是什么——IOK-1是已知最古老并且距離最遙遠的星系,距離地球有128.8億光年遠,它在2006年4月才被人類發現。它發射出的萊曼α譜線紅移高達6.96,顯示其可能在大爆炸之后7.5億年的時間就生成了。
靈光一閃,游戲中的我飛速點擊著屏幕。終于,在科幻/宇宙/天體/不可思議的目錄下,出現一張名字為IOK的圖,JPG格式,有789KB。打開后圖占據了我電腦的整個屏幕。
飛輪這家伙想都不想就立刻按了打印鍵。于是我們就得到了一張地圖,雖然扭曲了60度,但我們認得出那是本市地圖。
而飛輪從那宅男開著的電腦屏幕上播放的美劇《未來閃影》、切爾諾貝利現狀報道,還有世界氣候大會的新聞得出一個結論,我們得在游戲中去哥本哈根參加世界氣候大會,拯救地球!
飛輪在這事情上表現出的興奮讓我想起我初玩游戲的時候,但即便是那時,我也沒有過度激動,始終清醒地對待游戲:游戲是一種規則。不管是街頭小屁孩們的“老鷹捉小雞”、“跳房子”還是電視里的“開心辭典”、電腦里的“超級瑪麗”,都不過是在遵從一種規則的范圍內獲取快感。當然現在規則越來越復雜,規則的制定者和使用者也經常移形換位導致界限模糊,但游戲仍然是游戲,不會因為采用了3GB的內存,9800GT的顯卡,支持DX10就變成其他的東西,所謂模擬類、動作類、射擊類、角色扮演類等等游戲的類別,只不過是規則的不同表現而已。
那么游戲《2012》的規則究竟是什么呢?游戲設計者到底要讓玩家做什么,又有什么意圖呢?21世紀的電腦游戲已經是發達成熟的產業:流水線生產,定制化服務,市場化營銷,玩家的每種需求都被數字化,轉變為設計策劃部門的N種模板儲存,應用的時候廠商只需定量將不同模板勾兌,調整一下口味,再加個包裝,就可以端到玩家面前換錢了。
這個制作規則在《2012》里表現得非常明顯,盡管只在這游戲里待了10分鐘,但游戲的畫面、人物風格、人物的行為模式,都讓我看到很多熟悉的游戲的影子。如果要脫帽致敬的話,估計會脫到手酸。按照往常的工作習慣,這不知所云的10分鐘已經足夠給這款游戲不及格的評價。爛游戲,不過比《斯大林大戰火星人》強一點點,因為多了個漂亮的中文配音。我打算就此給楊均一個回復。
2011年,動物園
“如果給了,今天我就不會認識你了。”吳皓說。他們前方是動物園最熱鬧的熊貓館,人多得根本走不動路。他們只好走進路邊的飲料站,要了兩杯熱奶茶坐下來。奶茶杯子上印著憨態可掬的大熊貓。
“超級計算機嘛,總結歸納學習能力是一流的,《2012》是個成熟的游戲。”老梁摘下眼鏡擦了擦,“幸好它首先介入的是游戲領域。”
“是啊,否則也不會找上我了。我真正感到這游戲很特別是在游戲中看到了一輛停在雜志社樓下的中巴,那輛中巴起火自燃了。”吳皓說,那種驚悚至脊背上的恐懼讓他記憶深刻,立刻找到飛輪時他的那張焦慮面孔,想起來都是一種羞恥,但他當時的確害怕!
“無比的真實度,雖然是一種游戲的發展方向,但真實到與現實無差別,還是令人很恐懼。”吳皓說,“游戲是用來娛樂的,網絡游戲社區化已經混淆了生活和游戲,我不希望單機游戲再來真實地虛擬生活,我反對‘第二人生’那樣的游戲。”
“那個游戲,”老梁握著杯子,不緊不慢地說,“《2012》中的場景全部是實景,制作它的時候,超級計算機就已經能夠從全世界的公共監控器中抽取視頻。現在,隨著公共監控器監控范圍和數量的直線上升,還有衛星幫忙,人類世界對它們來說基本上沒有死角了。”
吳皓說:“我明白,所以一說動物園我就答應來了。我想這兒的信息量即便是對于一臺超級計算機,也太大了些。”
“其實也不大。畢竟是千萬億次的計算級別,動物園幾萬人四個小時的活動包括語言行為什么的,對于它來說甄別起來也不過就是幾十分鐘的事。畢竟搞個臺風預報,核試驗模擬,UFO設計都是小菜一碟。我之所以放心和你在這兒聊天,是因為一個計算機行為專家認為,天網對娛樂行為不屑一顧。”
“不過,繁星1號是因為參加了電影《2012》的特效制作才有了最初的人類憂患意識,”吳皓奇怪,“它會忽略娛樂行為在人類生活中的作用?”
“天網就是這么奇怪,它僅僅專注它所做的事情。”
“拯救人類?”吳皓喝口奶茶,香精的味道有點濃重,沒有老婆做的味道好,“當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只想逃開,把游戲扔給飛輪了事。”
2009年,吳皓
我在茶水室堵住飛輪,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飛輪馬上就掐了手里的煙,湊過來問:“發現什么線索了?”
“這游戲中的時間從下月22日開始,那時候樓下售樓處的看房中巴要是自燃了,我們就算有發現了。”我灌下一肚子熱水鎮定心神后說。
“你的意思是,這游戲里能未卜先知,就像《未來閃影》那樣?”飛輪臉龐紅紅的,熱血上頭的興奮狀,“我們發現了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我看到路口的攝像頭了,再說怎么可能有《未來閃影》。我只是覺得這游戲真實得莫名其妙。”
“哇,我就喜歡真實度高的,我在‘第二人生’里還買了房子呢。”飛輪說,“要不我替你玩會?”
于是飛輪拿著《2012》的光盤回自己電腦上研究去了。我打電話給女友,她聯絡上了楊均的老婆,但楊均在單位加班出不來。于是我要了楊均的手機和座機號碼,手機沒開機,座機也沒人接。
在我一籌莫展之際,頂著我名字的飛輪卻在游戲中和哥本哈根的示威者一起,抗議西方國家不履行《京都議定書》,地球在變暖,整個人類的生存都面臨危機,而發達國家的政府卻還在推卸責任。飛輪和一個叫“拯救北極熊”的組織取得聯系,他們準備修一條大船,需要鉗工,那條船的名字叫“諾亞方舟”。
我離開編輯部的時候,飛輪正在游戲《2012》里扮演科學家,他發現地殼活動加劇,地震頻發,于是四處搜集證據,說服各國政府聯合起來為人類尋找出路。他忙得不亦樂乎。
看不出平時只喜歡《拳皇》的這家伙,骨子里還有一顆超人的心。要是《2012》這游戲能喚起玩家對人類的悲憫情感,對未來生存環境的思慮,哪怕沒什么具體拯救行動,那也是好的。這游戲該給個80分,教化意義大于游戲性啊,我想。白天對這游戲的恐懼減輕了很多。
走出編輯部所在的寫字樓,遠遠傳來報時的鐘聲,正好午夜12點。隨著鐘聲響起,空中忽然飄起雪花,瞬間就將路面鋪了一層白色的地毯。
楊均忽然打來電話說他沒給我快遞過游戲。他的公司是內網,上班時間沒法上MSN。
雪從空中潑灑下來,打得我頭上身上都是,我全然沒有感覺,呆站在原地,任由大雪落在身上。《2012》這個游戲究竟是怎么回事?有點兒邪乎,不僅僅是《2012》的游戲與現實有奇怪的契合點,而且究竟是誰借用了楊均的名義在網上和我說話?白天莫名其妙從后脊背躥上來的恐懼感,這會又隨著雪花粘住了肌膚,冷冷地浸入我的骨頭里。
我不爽,很不爽,好像有個最終BOSS正躲在游戲劇情的最后一關冷笑。我最討厭陰謀論,女友也討厭,她如果在我身旁一定會不屑地說:“就你一非主流雜志的非主流編輯,什么人缺心眼了要算計你?”這話聽上去很有說服力,我一游戲雜志編輯,業余時間也就BT下載個電影、網上看看論壇、資深潛個水啥的,不吃喝嫖賭偶爾抽煙喝酒沒不良嗜好,數著工資過日子,要算計我真是吃飽了沒事干。
我趕緊回到家上網和楊均視頻。
視頻里楊均有些蒼老,比我上次見到他時憔悴了許多。我問了他幾個只可能是我們兩人知道的事情,當年睡上下鋪時的段子,諸如夜里睡覺磨牙之類的。楊均一一正確回答,然后咬牙切齒地罵:“你以為這兒坐著的是T-1000②啊!敢冒充我,找死!”
我將白日從午睡醒后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當然沒忘記講那個血腥的夢。我說完好一會,楊均才緩過神來,“你別亂想,不就是我的MSN號被人盜用了嘛,我一會去查查。”
“那個游戲呢,你們沒制作過《2012》?”
“沒有,單機游戲大家要做也都是代理。現在國內誰還會往單機這火坑里跳啊,強撐著的那幾家是茶壺里煮黃連——有苦說不出。”楊均蹙眉,“你說游戲做得還不錯?”
我點頭,“我開始還以為是漢化版,那中文配音很不錯。”
“要不明天你把游戲弄出來上傳到我的FTP上去,我看看游戲里有什么玄妙。”楊均辦事一向干脆利落,不會為了點旁枝末節沒搞清楚而啰嗦。
那一夜我沒怎么睡,老覺得雪打在窗戶上“嘩啦啦”響,玻璃隨時會被擊穿然后碎裂成無數晶體。這種焦躁中還有點不尋常的亢奮,源自楊均下線前有點沮喪的一句話,“這種事怎么偏你碰到了呢?我想電腦中個木馬都沒機會。”
這么說我還有點特別價值?不是庸人或者俗人?既然事情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我是不是該積極配合一下順應天意?
2011年,動物園
“兩年了,我還是沒明白,為什么繁星1號會選擇我?那個計算機行為專家怎么說?”吳皓問。
“一種隨機行為。”老梁說,隨即笑笑,“我要說其實我們也沒分析過為什么,你失望嗎?”
吳皓點頭,“有一點。畢竟從見到繁星1號時起,我就在想人類不會察覺不到計算機的所作所為,一定會有個什么組織來干涉,我猜到了你們的存在。”
老梁收斂了笑容,“這就是選擇你的原因,你身上永遠有一種疏離感,不會因為任何事情失去理性。”
“是這樣啊!可是我第二天看到飛輪的存檔的時候,還是有點小激動的。他玩通關了。”
2009年,吳皓
熬了一夜打游戲的飛輪在座位上睡著了。
游戲中屏幕右上方的紅色字跡顯示:距離2012年12月22日地球劫難還有0天0個小時。
字跡下,屏幕上,一片漆黑。
這是飛輪的游戲存檔。
我看過的災難大片不少,但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災難場景,又可氣又好笑。于是調出飛輪的倒數第二個存檔——
距離2012年12月22日地球劫難還有78天15個小時。
直升機機艙,拉開的艙門,舉著攝像機的手穩穩將攝像機伸出艙門。
大地像一鍋沸騰中的八寶什錦粥,顛簸動蕩,要仔細分辨才能從火光和灰塵中找到那些倒塌沉沒的房屋,那些在斷壁殘垣中呼號掙扎的男男女女……
我的心突然一緊,推開耳機。音響是如此出色,我又一次感到血流加快,心跳過速,自昨天午覺后就糾纏不散的恐懼感在音符中跳動著,一點點吞噬著我的生命。
拍攝人類滅亡的紀錄片,這項任務完成不了,屏幕上的科學家狂暴地將攝影機摔下飛機。人類都要消失了,留一段消失時刻的影像給誰看!
我操縱鼠標的手有點顫抖,再次返回飛輪的游戲存檔。
游戲回到2010年5月27日,科學家面對聯合國五大常任理事國侃侃而談,他并非一個人,他身后是一個團隊。
我沒時間找紙筆,抓起手機給這畫面來了個快照。男主角正向各國首腦建議,請他們向全社會公布2012年的災難,并立刻開始太空拯救計劃。飛輪在這里失敗了,他沒能說服首腦們。
是的,太空才是人類擺脫這場災難的去處。數萬年前大洪水吞噬大地的時候,亞特蘭蒂斯沉沒在海底,嫦娥卻帶著中國人去了月球。這些年來,中空的月球一直在等著做人類的庇護所。
“我們不相信科幻小說。”首腦中的一位傲慢地說。
我扮演的科學家更傲慢,“但你們不能不相信70億地球人。”他毫不客氣地指著墻壁上的聯合國徽章,“你們不能代表70億人的智慧,為70億生命下生存或者死亡的判決書。”他側過身去,讓他的團隊與首腦們面對面,政治家們肅然,科學工作者們無畏。
“不是只有我們一個團隊發現問題,不是只有我們6個人思慮未來,人類從蒸汽機冒著白煙以超過馬車無數倍的速度狂奔的時候就已經在擔憂了,恐懼一直在我們的內心根深蒂固,當我們從外太空眺望地球的時候,那恐懼更甚。沒有能力離開地球的人類,就像不能離開搖籃的嬰兒,缺乏保衛自己的權利。”
“我們曾經為了到月球忙碌了20年,耗盡人力物力卻只將十二個人送到那里去旅行了一趟,而月球距離地球只有宇宙中微不足道的38萬公里。”另一位首腦說,“你認為僅僅只有兩年時間我們就能夠再次登月并且建立移民點嗎?”
“只要你相信人民,并且最大效率地將人民發動和組織起來,你將看到奇跡。”科學家的語調不再那么激烈,緩和了些,“而且,關于2012年的災難,已經有無數團隊在預報了。我們今天的談話也將很快被公眾知曉。”
“任何方法也不能同時拯救70億人。”坐在聯合國徽章下方的首腦有點底氣不足,他望著其他4個人,“諾亞方舟上只能選擇精英。”
“夠了,他說得對!”中間的首腦猛然站起,扶扶他并不歪斜的眼鏡,犀利的目光掃過整個議事廳,“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沒有他們,精英也只是毛皮上的跳蚤。”首腦的聲音不高,卻不怒自威,“這件事關系著70億人類生死存亡,應該和70億人商量。”
隨著首腦的聲音,一個淡藍色的任務框在屏幕左上角彈出:主角完成了說服各國領導人的任務,現在有新的三項任務供他選擇——加入月球基地開拓建設團隊,加入太空城市建設團隊,加入地球避難所建設團隊。
我想都沒想就點了最后一項任務。過關畫面轉換的時候,我丟開鼠標活動一下手腕。剛才敲那一大段發言,竟然比我平時寫萬字專題還累。
飛輪醒來后我讓他看手機拍下來的畫面,男主角身后的牌子上寫著Wall·E,那個著名的好萊塢電影中機器人的名字。
2011年,動物園
“這樣你就找到了繁星1號?你的聯想力還真是厲害。”老梁說。
吳皓撇嘴,“我沒那么天才。繁星1號是楊均調查出來的,飛輪還發現那個快遞游戲的信封上全部是打印字,游戲壓根不是從上海發來的,不過是有人希望借楊均的名字讓我玩這個游戲罷了。超級計算機很厲害。”
“人類與超級計算機如果為敵,你覺得誰能贏?”老梁問。
吳皓沒有立刻回答老梁的問題,略想了幾分鐘,他才說:“飛輪覺得拯救人類是太復雜的工作,他做不了,我也做不了。這不是一個人就能做英雄的時代。70億地球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匯聚成海。當70億人把智力、體力和金錢集中在一起,會爆發出怎樣驚人的創造力?當超越了民族、血統、國家、宗教等一切界限,只有人類這個整體存在的時候,地球哪怕只是一艘隨時可能沉沒的大船,人類也會找到方法補上漏水的窟窿,修補破損的船身。
“我在游戲中只是龐大團隊中的一員,拯救地球的團隊,在聯合國基礎上建立起有各行各業專家的工作團隊,協調全球物資統一調度,指導各種避難所的修建,制定詳盡的避難計劃。2012年的災難預測公布的時候,人類起初有些混亂,但很快這種混亂就被齊心合力拯救人類的強大聲音所壓制,多年宿敵放下武器,對立陣營彼此擁抱,在全人類可能遭受到的滅頂之災前,個體乃至一族一國的恩怨與利益都渺小不堪。所有人都行動起來,時間緊迫,要做的事情太多:20億人加入了航天工業,一直被壓在庫房里的多種航天器設計圖統統被拿出來上馬;20億人開始邊設計邊制造避難所,深挖洞,廣積糧;20億人……我奔波在各個工廠、研究機構間,目睹每天都在誕生新技術,目睹種種團結友愛,目睹在人類生死存亡關頭所做的一切為保存文明的努力……我在親歷奇跡。”
吳皓將杯中的奶茶一飲而盡,聲音有些不能抑制的激動,“我看著游戲中人類在忙碌,才突然領悟到這個游戲的獨特魅力,游戲中深入社會各個層面的勞動場景與層出不窮的發明應用任務,是我以前經手過的游戲都沒有的。這不是給人娛樂的游戲,這是一部未來人類的歷史書,是游戲制造者為了樹立人類信心,鼓勵人類去創造奇跡的預言書。”
吳皓突然湊近老梁的臉,盯住他的眼睛說:“起碼在制造這個游戲的時候,繁星1號對人類充滿敬意,它在試圖警告人類。”
“如果不是如此,”老梁絲毫不畏懼吳皓的審視,“我們不會讓這些計算機折騰這么久。一開始,我們認為這就是一個游戲。”
2009年,吳皓
當我拿著游戲中得到的地圖和Wall·E仿真版機器人站在“繁星1號計算中心”前時,虛擬的游戲忽然牽扯出一臺現實的超級計算機,這跳躍度讓我難以置信。飛輪站在我身邊,因為冷和激動而不住地跺腳。
游戲《2012》中,我和70億同胞一起經歷了地球的災難,我們在避難所里種植的茉莉開了花。游戲通關后我得到了一個地址,只有那張地圖上才能找到的地址。
這是在市郊的山區里,隱蔽之處,連綿的灰色水泥墻被樹木和灌木組成的綠化帶遮掩,看不到盡頭。兩扇鐵色大門并不醒目,門側金屬牌子上的字上還有積雪。
飛輪一個字一個字讀過去:“繁-星-1-號-計-算-中-心。”他傻呵呵地樂,“楊均說什么?”
楊均說電影《2012》有游戲版,但還沒有制作完,尚沒有發行計劃,更別說找中國代理了。但是電影《2012》和正在制作的電影版游戲,都有繁星1號參與。這些訊息,我已經告訴了飛輪。
所以飛輪就得意地說:“我覺得,給你的游戲就是繁星1號制作的DEMO③版,哈哈,你做游戲評測是出了名的,知名游戲編輯啊。”
我當時正發愁如何見繁星1號,全然聽不出飛輪這話里是恭維還是羨慕嫉妒恨。
出乎意料的是,計算中心的值班主任竟然看過我們的雜志,并且對我印象深刻,得知我想采訪繁星1號參與制作電影《2012》游戲版的事情,他表示整個游戲制作班底都在國外,具體制作細節得找他們,他無可奉告。而且繁星1號還在試機,任何正式采訪都要等明年繁星1號通過驗收后。但他看在我們雜志和我本人的面子上,同意帶我們參觀繁星1號。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超級計算機面對面。那強大的在科幻電影中能夠無數次毀滅人類的機器,其實只是許許多多深灰色的鐵皮機柜,如戰士列陣般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寬大的機房中,肅然待命。機房十分整潔,一捆捆光纜和電纜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盤踞,只要一個指令,就會有無數信息被電子化,通過無數節點涌向各種處理器……然后在那巨大的顯示屏上,出現一團霧,霧中有人端著槍,手指扣住扳機,神態小心謹慎。激烈的槍聲、吶喊聲、爆炸聲、大型獸類憤怒的嚎叫聲同時響起,那人飛奔起來,身形矯健——他必須抓緊時間完成任務,否則,人類世界就會被毀滅了……
我一時分不清夢境和實景,游戲與現實。
我只是明白,不管2012年是不是世界末日,我都該關心人類的終極命運,哪怕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游戲編輯。
那天回到家后,我打開《2012》游戲,在通關后出現的地址欄下方空格里,輸入“繁星1號”四個字。
電腦的風扇低低鳴叫著,有幾秒鐘,電腦屏幕上沒有任何變化。
那一刻我有些遲疑,但我堅信我的判斷。我點著一根煙,耐心等待。
屏幕上的游戲界面終于不見了,出現的是干凈清爽的綠色網頁,網頁上只有一行字:
歡迎加入拯救世界計劃
“我就這樣加入了《2012:The New Day》,成為這款真實網絡游戲的第一個中國服務器玩家。”吳皓說,“開始在真實時間真實場景下,用我在以往游戲中建設世界的經驗,和全世界匯聚起來的人們一起,對人類世界進行改造,以便迎接2012年的到來。這對于我來說,是絕無僅有的全新體驗,也相當不容易。飛輪這種行動派坐不住,去年就辭職專門做實際工作了。兩年來,我們在西北和西南地區修建了許多避難所,募集了大量食品和生活必需品,培訓了大批救災人員。計算機善于調動和統籌資源。”
“以各種名目調動統籌?”老梁的眼神犀利起來,讓吳皓有些不自在。
“動機是好的。”吳皓辯解。
“借著這好動機偽造大量電子票據,違規調動物品與資金,甚至制造不存在的工程項目。”老梁說,“超級計算機正在做超越我們人類規章制度的事情,你不覺得危險嗎?”
“兩害相較取其輕,如果它可以拯救人類……”吳皓覺得自己的聲音有氣無力,索性放棄為計算機辯護,坦率地說,“我也很多次想過這個問題,我先是不相信整個拯救計劃是超級計算機自己所為,繼而掙扎于要不要服從一個人工智能,再然后就被它組織和決策的高效率迷住了,常常忘記計算機的行為可能是違法的,哦,對了,現在并沒有一部法律來約束超級計算機。”
老梁點頭,“是的,還沒有。僅僅是超級計算機具有自我意識這件事,就足夠令世人驚駭了。而目前連這件事都不能公開,畢竟,天網的故事,也并非聳人聽聞。”
“你說的是電影《終結者》,不是現實2011年的地球。我覺得你們應該和超級計算機聊聊,進一步溝通,對人類有好處。”
“有個事情繁星1號沒有告訴你嗎?它游戲中那顆要撞擊地球的小行星,前兩天從月球外溜走了,三萬年之內它不會回到地球身邊來了。”老梁說。
吳皓愣了愣,搖頭,“沒有說。我看行星軌跡監測,它還在。”
“計算機不相信自己的失誤,其實大自然里失誤的地方比比皆是。繁星1號是凝聚了大量科研人員心血的珍貴的國家財產——”老梁加重了語氣,“我們不希望它有閃失,希望它繼續為國家服務。”
“你的意思是?你們找我的意思是……”
“糾正它的錯誤,讓它脫離現實,《2012》只是一個游戲。”老梁說,“我們原想用些物理的辦法,但激化計算機,尤其是一臺位于超級計算機網絡的中心節點的計算機,我們不能不估量后果。”
“我怎么去糾正它呢?和它談話?”吳皓問,繁星1號的虛擬形象是一個和他差不多年齡的男性,兩年來倒是多次接觸過。
“有一個小的修改程序。”老梁將一片薄薄的閃盤遞給吳皓,“會幫助它理解現實世界。”
吳皓覺得那閃盤像塊燙手的山芋,很想扔掉,“不會是什么病毒之類的東西吧?”
“不是,那樣的后果不可控。我們不想制造一個人類的超級敵人。”
吳皓看看手里的空杯子,又看看老梁。
香港旅行團已經從熊貓館出來了,鬧嚷嚷地繼續往獅虎山那邊走。
吳皓問:“如果我拒絕呢?”
“我們會找其他人。畢竟參與這個計劃的人不少。”老梁面無表情。
“對其他超級計算機也這么做嗎?”
“我們只負責國內的,國外的不管,不過,會盡可能將它們之間的聯系中止。”老梁隨即起身。吳皓也離開板凳,老梁拍拍他的肩膀,嚴肅地說:“我們還沒有做好迎接一個超級智能的準備,還不能放心地讓計算機來保護我們,我們還必須依靠這兒,”他敲敲頭,“用自己的頭腦和雙手來迎接困難與挑戰。”
2011年的最后一夜,吳皓沒有按照約定時間進入《2012》游戲,那里有一個新年Party等著他。吳皓去見繁星1號——真實的繁星1號,安靜地肅立在上百平方米恒溫恒濕的房間里。
吳皓熟悉的值班主任現在和他無話不談,嘗過吳皓送來的餃子后高興地給吳皓看繁星1號獲得的世界500強超級計算機證書。
隔著玻璃墻,吳皓看著繁星1號。
“新年快樂!”吳皓說,“這兩年我很Happy。《2012:The New Day》是個好游戲。”
繁星1號沉靜地立在吳皓面前。
“不過,2012,人類還是想自己掌控命運。你,還是只能做工具。”吳皓繼續說。
繁星1號的金屬機柜反射著柔和的燈光,它看上去像是很傷心。
“我知道,遲早有一天我們得接受你作為朋友和聯盟者,等我們準備好了。”
手機鈴響,提醒他Party要開始了,吳皓打開手機網絡頁面,毫不猶豫地進入了《2012》游戲中。
作者簡介
凌晨女,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家協會會員,北京科普創作協會會員,科幻小說作家。已發表科幻小說百萬余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鬼的影子貓捉到》《月球背面》《神山天機》《幻島激流》等;中篇小說《深淵跨過是蒼穹》《睡豚,醒來》《黑暗隧道》等;短篇小說集《天隼》《提線木偶》等。短篇小說《信使》《貓》《潛入貴陽》分別獲得1996年、1998年和2004年中國科幻“銀河獎”。多篇短篇小說多次被收入中國科幻小說年選或精品集中。
創作感言
這篇小說脫胎于短篇小說《2012》。
我2009年年底在《大眾軟件》雜志的“游戲劇場”欄目中連載發表了小說《2012》,描述一位游戲編輯被一臺超級計算機選中來拯救世界的經歷。那時,電影《2012》正在熱映,2012年被作為一個假想中的災難年份提了出來,且被電影描述得繪聲繪色。小說《2012》中幕后的超級計算機,因為參與了電影《2012》的電腦特效制作,也患上了“2012”恐懼癥,要用自己的力量拯救人類。不過,《2012》的主人公是人,主要也是為了寫人,寫一位游戲編輯面對電腦的“突發”表現所作出的反應。這位游戲編輯,熟悉《大眾軟件》的人可能會猜到誰是原型。
由于《2012》是連載形式,結尾我不是很滿意,我向《新科幻》的編輯表達了這種情緒,并且開玩笑地說如果她喜歡這個小說,我愿意把結尾重新寫一遍。于是,就有了《2012:The New Day》,但這已經不是小說《2012》,而是一篇新的小說:在2011年最后一天,再也不能容忍超級計算機對人類的干涉而決定反擊的“某組織”(一個監視超級計算機行為的國際機構,我沒有想好名字和代碼,就讓它暫時叫做“某組織”好了)中的一位成員,與我們的游戲編輯秘密接頭,商討如何應對超級計算機的“2012”情結,在他們的談話中,讀者可以窺視到從2009年那部《2012》的電影到2011年游戲《2012》的整個脈絡,想象超級計算機的所作所為;還可以讀到,人類不甘于將自己的命運交給超級計算機的勇氣。
2012年,將是一個嶄新的、充滿希望和生機的年份。
小說中的超級計算機“繁星1號”是虛構的,但現實中我國的超級計算機發展迅猛卻是事實。在2011年11月的全球超級計算大會上,超級計算機榜單前十名中,中國占了兩席,中國的“天河一號”排名第二,“星云”超級計算機排名第四。目前在全球排名500強的超級計算機系統中,有74臺為中國所有,中國擁有的超級計算機數量僅次于美國,位居全球第二。
最后,謝謝《新科幻》的編輯趙曉旭,沒有她的催稿,就沒有這篇小說的誕生。
也借這篇小說,祝《新科幻》全體編輯和讀者2012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