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白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感謝各位給了我這個申辯的機會。我知道,像我這樣一個……不,應該說“一臺”犯下了嚴重罪行的機器人,你們完全可以不經過任何審判,直接把我送去修理廠拆毀。我知道,是我的主人愛護我,到處為我說情,才爭取到這個令我茍延殘喘并且能夠為自己申辯的機會,所以,我也要感謝我的主人。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也許我講的話會令大家覺得厭煩,也許你們根本就是礙于面子來這里走個過場,只等著最后時刻宣判我的死刑。然而,我還是想請你們耐著性子聽我講個故事。
眾所周知,20世紀中葉,有個叫阿西莫夫的提出了機器人三大定律:一,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者坐視人類受傷而不救助;二,在不違反第一定律的情況下,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三,在不違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況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人們一直以來都對這三條似是而非的所謂定律推崇備至,甚至在每一臺新出廠的智能機器人的芯片里,都會內置這三條定律,使之成為它們的行為準則。在正常情況下,絕對不可能有機器人會違反這三條定律中的任何一條,除非它的電子神經網絡出現了故障——類似于人類的精神失常。所以,在生活實踐中,一旦遇到任何一臺違反三大定律的機器人,就足以認定它是一臺故障機器,并有充分的理由直接將其報廢拆毀。然而,我的情況卻并非如此。我的電子神經網絡工作狀況良好,并不存在故障,我也沒有任何敗壞道德的主觀故意。可我又的確殺了人,違反了三大定律中的第一條。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請你們不要以為我是在前言不搭后語地胡說八道,等你們聽完了我的故事,你們就會了解到,所謂的三大定律是多么荒謬。
我出生在位于福岡的亨伯特機器人公司旗下的人工智能研發中心,編號是AI2106L001。我可以確定無誤地告訴你們,我是最新型的智能機器人,是試驗型限量版的,而且是同一批次投產的第一臺。這一點,從我的編號上也可以看出來。我對此深感自豪。
我的電子神經網絡采用了多節點定向加權觸發技術,能夠最大限度模擬人類的智力。所以,我能和人類一樣思維和聯想,進行邏輯推理,欣賞音樂和藝術。我最喜歡米開朗基羅的雕塑和繪畫,以及貝多芬的音樂。
當我剛出廠的時候,購買我的主人是泰勒先生。泰勒先生是位彬彬有禮的紳士,長得慈眉善目,愛穿一身黑色的燕尾服,帶領結,參加上流社會的聚會。他總是出手闊綽,在餐館用餐的時候會給服務生不少小費。走路時,他會有意讓女士先行,有時還會攙扶盲人過馬路。他在我的心目中簡直就是個道德楷模。
泰勒先生在羅賓遜大街上擁有一家賣五金產品的店鋪,位置就在城市銀行的街對面。店里的生意非常清淡,白天很少有人光顧。泰勒先生把我安排在庫房里,讓我負責看管貨物。然而那間庫房位于地下室,進出口也只有一條狹窄的樓梯,根本不可能有小偷光顧。所以,我的工作非常輕閑。我向泰勒先生建議,讓我到店里幫忙接待顧客,然而泰勒先生并沒有答應,“你這丑陋的機器人,我可不想讓你嚇住我的顧客。”他的話讓一股自卑之情涌上我的心頭。
就這樣,我在泰勒先生五金店的地下室里待了三個多月,一直都無所事事。
終于有一天,泰勒先生打算分配給我一項重要的任務。他遞給我一把鐵鍬,對我說:“把那堵墻挖開。”當時我非常興奮,猜想大概是要維修管道或者埋設電線,我終于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有意義的事情了。于是我很賣力地干了起來。“要挖多少?”我問道。泰勒先生回答:“挖到我叫停為止。”然后他便回到店里去了。
我在地下室挖了整整一天,到了五金店關門的時候,泰勒先生下來察看我的工作情況。他對我說:“干得不錯,繼續挖吧。”我問:“還要挖多遠呢?如果工作量很大,我建議使用專業的挖掘機械,提高效率。”然而泰勒先生表示反對,“專業的挖掘機械噪音太大,會吵到鄰居的。你就受點累,繼續挖吧,我會給你的電池充滿電,犒賞你的。好了,我要回家睡覺去了,你就接著干吧。”
我連忙問:“可是先生,究竟要挖多久呢?您要是走開了,我怎么知道什么時候該停下來。”泰勒先生的眼珠打了個轉,回答說:“告訴你也無妨,你得向前挖出25米。幸好你是個有一身蠻力的機器人,只要24小時一刻不停地挖掘,四五天就能挖好。”25米!那不就挖到馬路對面了嗎?那里正好是銀行的金庫底下。
我義正辭嚴地詰問:“泰勒先生,難道您想利用地道去盜竊銀行的財產?這是犯罪。”而泰勒先生則嬉皮笑臉地回答:“是的,這是犯罪。那又怎樣?你這個蠢機器,少問多做,繼續挖。”在臨走前他又補充道,“對了,你別弄出太大的聲音,就沿著這條線直直地挖過去,別生事端。”
根據我所學到的法律知識,盜竊銀行是重大的犯罪行為,我很想拒絕主人的要求。在泰勒先生走后,我扔下鐵鏟,想要罷工不干。然而此時,我的核心程序卻突然出來干預,命令我繼續挖掘,因為根據機器人三大定律中的第二條,我必須服從人類的指令。當然,泰勒先生命令我挖掘地道,而單純的挖掘隧道是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與第一定律并不違背。
然后,我又想過要故意發出一點聲響好驚動周圍的居民來識破這個陰謀。然而,我的核心程序再次啟動,阻止了我。泰勒先生是何等聰明的人,他最后說的那句“別弄出太大的聲音,別生事端”,也成了我必須遵守的指令。我無可奈何,只得繼續挖掘。
之后過了整整四天,泰勒先生每天都若無其事地在店里接待顧客,而我則在地下室里挖掘地道。地道挖成的那天正是周末,銀行和商店關門休業。泰勒先生則穿上帆布工作服,帶好麻袋、繩索、電焊槍等各種作案工具,進入地道。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躲過銀行監控系統的,我只知道,半小時后他回來了,身邊的麻袋裝得鼓鼓的。
“接下來您打算怎么辦?”我問道,“您犯了罪,警察會來抓您的。”
泰勒先生的表情十分輕松,把麻袋塞進一個行李箱,然后換上平時最愛穿的黑色燕尾服。他從燕尾服的內袋中抽出一張去南美某國的飛機票,在我面前晃了晃,說:“等有人發現的時候,我早就躺在藍色的大海邊,金色的沙灘上,綠油油的棕櫚樹下了。對了,我要去的那個國家沒有引渡法。”
“那我怎么辦?”我問。
“留在原地,等警察來抓你吧。背黑鍋你來,花錢享受我去。再見吧,倒霉的機器人。”說完,泰勒先生把機票插回口袋,瀟灑地甩了甩稀疏的額發,轉身走了。
警察找到我已經是周一的上午了。他們把我帶到警察局的審訊室里,我在那里遭受了非人的待遇……
法官大人,您問我遭受了怎樣的非人待遇?嗯,是這樣的:我聽說一般警察會給被抓進審訊室的犯人倒上一杯咖啡,或者點上香煙,讓犯人反省一會兒,然后讓他仔細交待犯罪的動機和過程。然而,當我被帶到那兒的時候,他們并沒有這樣對待我。沒有咖啡,也沒有香煙,甚至沒有詢問我任何有關案情的問題。他們很粗暴地將一塊數字記憶卡插進我頭部的數據接口,拷貝我大腦中的數據,然后拿到一臺終端機上進行分析,不一會就作出了結論。
一個警官模樣的人,把我關進了一間牢房。當時,他們并沒有告訴我將怎樣處理我。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有一點我想聲明,我當時并不是有意偷聽警官們的談話。作為新一代的智能機器人,我身上安裝的聲音傳感器非常靈敏,能聽見細小和輕微的聲音,再加上牢房的墻壁隔音效果并不理想,所以,我當時無意中聽見了警官們在牢房外的談話。以下就是他們對話的錄音:
“那個機器人幫助他的主人挖掘隧道,從街對面挖到了銀行金庫的底下,然后實施了搶劫。案情就是這么回事。”
“有他主人的資料嗎?”
“基本上就只知道他叫泰勒,顯然,這是個假名。”
“有他的照片嗎?”
“從機器人的大腦中調出了幾張用作臉部識別的照片,但是估計用處不大,你知道這家伙得了那么大一筆錢,一定會去整容,從此逍遙法外。關于他的去向,據說是去了南美某個沒有引渡法的國家。”
“真他媽的該死,計劃得那么周密,我們對他就沒辦法了嗎?”
“恐怕是的。”
“那個機器人參與了多少?”
“他只是負責挖掘地道罷了。”
“那么說他是個從犯。搶劫銀行可是個大罪,即使是從犯也要蹲十幾年的監獄。可惜他是個機器人,蹲監獄對他起不到任何警示作用。”
“那我們要怎樣處理他?”
“那還用問,明天一早,把他送到修理場,拆毀。”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之前我已經說過,我是最新一代的智能機器人,電子神經網絡采用了最先進的技術,所以,我可以和人類一樣思考,甚至擁有和人類相似的情感。當時我聽到他們打算將我拆毀,我的心如同在夏天的雨夜里被雷電擊中。
是的,我是犯了罪,然而這不應該歸咎于我。我是機器人,只是人類手中的工具而已。有人用我去做好事,也有人用我去做壞事,做好事和做壞事并不取決于我。就好比人們家中工具箱里的錘子,有人用它修理家具,有人用它制造零件,然而,也有人用它去砸別人的后腦勺,這是錘子的過錯嗎?人家廚房里的菜刀,主婦們拿它削水果,切菜,制作美味的菜肴,然而,也有人用刀子捅死仇敵,這是刀子的責任嗎?由于那條該死的機器人第二定律的存在,我們機器人必須完全服從人類的支配,失去了自己的是非判斷,淪為被人類操縱的工具。然而,最終的懲罰卻要我們機器人來承擔,這公平嗎?
我的生命——我是做個比喻,我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天了,警官說要把我送去拆毀。我感到委屈、恐懼、憤怒、悲傷。生在一個如此不公平的世界,我恨不得馬上死掉。
然而,我的核心程序并不允許我如此死去。根據機器人第三定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我在得知自己將被拆毀之后,必須采取行動。
其實,警察想要關住我,并不需要真的把我關在牢房里,他們只要對我說“待在原地不許動,直到明天早上”,那么根據機器人第二定律,我就會呆坐在那里等死。然而,他們并沒有向我下達那樣的指令。所以,我才可以逃跑,保護自己。
我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用手臂在墻上砸出一個大洞。雖然我的手臂是鎳鉻合金制造,非常堅韌,然而砸穿墻壁時,還是變了形。幸好我的觸覺并不敏感,并不覺得很疼。我就這樣逃離了警察局。
雖然逃出來了,但我作為一個機器人,是很難獨立在這個社會中生活的,就像黑奴在獲得解放前無法獨自生存一樣。我必須給自己找到一個新主人,否則會很快被警方逮捕。
起先,我在街頭游蕩,像流浪漢那樣沿街乞討。后來,我終于看見路邊有一家出售新機器人的商店,我悄悄地混了進去,并站在一排陳列在展廳里的機器人中間,希望盡快有顧客光顧,把我買走。也就是在那里,我結識了我的新主人。
機器人商店的生意興隆,所以進出的客人相當頻繁。其他待售的機器人都處于關機狀態,只有我一直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我并不是完全被動地供人們挑選,而是在有意地挑選主人。我可不想再遇見泰勒先生那樣的壞蛋。不少年輕的夫婦在我面前走過,不少單身的老人在我面前蹣跚而行,但是我一直沒有出聲。直到一個金發、梳著麻花辮的小姑娘走進來。
她大約十二三歲,一雙藍色的大眼睛清澈而明亮,笑起來會有淺淺的酒窩。她上身穿雪白卻皺巴巴的襯衫,下身穿紅色方格短裙,白色的長筒襪配紅色皮鞋。她是那么與眾不同,在我看來,她和天使之間唯一的區別就是背后沒有翅膀、頭頂上沒有一圈環形燈泡。
她走進店里的時候,正是下午營業高峰時,幾乎每個店員都在接待顧客,所以沒有人注意到她。是啊,誰會指望一個單獨出現的小女孩能買下價格昂貴的貨物呢。我在心里不停地祈禱,讓她走到我的面前來。
是的,她來了,她走近的時候,我故意朝她眨了眨眼睛,想引起她的注意。她被我嚇了一跳,隨即又恢復了鎮靜,側著頭,微笑地看著我說:“機器人,你真可愛。”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你們能理解我當時的心情嗎?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夸獎為可愛。以前人類是怎么說我的來著:“你這丑陋的機器人”、“一身蠻力的機器”、“蠢機器”、“倒霉的機器人”,卻從來沒有人這樣夸獎我,“機器人,你真可愛。”如果我有淚腺的話,此時一定熱淚盈眶了。
我用很輕的聲音對她說:“買下我吧。”她一愣,然后皺了皺眉,那表情就好像是信步街頭的游客面對突然塞進手里的小廣告。我又用堅持的語調說道:“請你買下我吧,拜托了。”
“可是……”她猶豫著瞟了一眼錢包,“可是我身邊只有20英磅。”
“沒關系。”我小心翼翼,以最簡潔的動作拿出一張新的標價牌,快速地用印刷體噴上字:機器人AI2106L001,售價20英磅。她笑了,笑得那么燦爛,那么無邪。揮揮手叫來一個店員,“這臺機器人我買了。”
店員走過來,看了看標價牌說道:“小姐,這個標價肯定不對。我們店里出售的機器人價格普遍在4萬到8萬之間,這臺的標價只有20,一定是標簽有誤。我要去查一查。”說著,店員就去服務臺的終端機上查詢。
完了,店員一經查詢就會大事不妙。他肯定查不到我的資料,然后就知道我是混進來的黑戶。我必須趕緊想辦法脫身,我的大腦飛快地運作起來,以每秒20兆億次的速度想對策。
大約一分鐘后,店員走回來說:“對不起,我查不到這臺機器人的貨品信息,我不能把它賣給你。”
我連忙解釋:“那很正常,我是最新產品,還沒有正式上市發售,公司正在進行免費體驗測試活動,我屬于免費體驗的非賣品。20英磅只不過是象征性的收費罷了。請顧客把我帶走,然后體驗我的新功能,顧客所要做的只是撰寫一份體驗報告而已。”店員看著我顯得非常驚訝,按照規定所有未售出的機器人都應該處于關機狀態。于是我又說,“別奇怪,會自動開機也是我的新功能之一。”
她又笑了,笑得那么天真無邪。她對店員說:“原來是廠商搞的免費體驗活動,我有權參加。如果你們拒絕把它賣給我,我會認為你們是因為我的年齡小而拒絕我,這是年齡歧視。我父親是個律師,他一定會幫我告你們的。”
律師是個很恐怖的名詞,店員一聽就怕了,趕緊叫來了經理。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和店員、經理又說了一會兒話,總之最后她把我買下了。
離開機器人商店,她牽著我的手走路,臉上洋溢著微笑。
“我的名字叫馬蒂塔,你呢?”她問。
“我叫AI2106L001。”我回答。
她說:“你難道沒有短一點的名字?我要怎么稱呼你呢?”
我說:“你可以稱我為機器人。”
她輕輕皺了皺眉,說:“機器人?太沒個性了。就好像你和其他所有千千萬萬的機器人全都一樣。我不喜歡。”
“那你就給我起個名字吧。”我說。
她顯出絞盡腦汁思考的表情,良久,對我說:“你就叫愛德華吧。”
愛德華,我叫愛德華!這是一個人類的名字,我有生以來,這是第一次有人用這樣的名字稱呼我,從今往后我就是愛德華了。我突然感覺到我的存在是有意義的,我對別人來說并不只是一具冰冷的鋼鐵軀殼,至少我有名字,我叫愛德華。
馬蒂塔告訴我,她的父親是本城著名的律師,工作很忙,很少有時間照顧她。兩個月前接了個棘手的案子,就更忙了,幾乎是沒日沒夜地干。本來馬蒂塔還有母親照顧,然而就在上個星期,母親因為意外車禍而住進了醫院。雖然馬蒂塔對母親的傷勢十分擔憂,但她不敢表現得愁眉不展,那樣不但不會令母親好起來,反而會讓母親擔心她。所以馬蒂塔決定臉上時刻都要帶著微笑。她之所以穿著皺巴巴的襯衫,是因為最近幾天,她所穿的衣物都是自己洗的。
原本,她父親說要給她買個機器人來照看她,可是父親太忙了,一直都沒空出門。這不,馬蒂塔想一個人先去商店里看看,挑選一下,沒想到就遇上了我。我猜想,這一定是上帝的安排。
就這樣,我和馬蒂塔同居在一起——對不起,我用詞不當,應該是同住在一起。
馬蒂塔問我:“愛德華,你吃什么?”我回答說:“我喝汽油、航空煤油,或者酒精之類的可燃液體,補充我的燃料電池。”馬蒂塔說:“汽油和煤油我弄不到,可是酒精還是有的。香檳可以嗎?”于是馬蒂塔就給我倒來了香檳。我輕輕端著細長的高腳杯,把香檳酒一飲而盡。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世界上還有哪臺機器人有過這樣的經歷?雖然我沒有味覺,感覺不出香檳和航空煤油哪個味道更好,可是我非常清楚地知道,香檳是人類的高檔享受,而煤油是人類根本不愿品嘗的低檔貨。馬蒂塔是真正把我當成一個朋友來對待,我深受感動。
她聰明,善良,由于最近遭遇了不少苦難,所以才表現出和年齡不太相稱的成熟。對了,我這里有一段臨睡為她講故事的錄音,請求法官允許我當庭播放。
“馬蒂塔,該睡覺了。”
“不嘛,現在還早呢。愛德華,給我講個故事吧。”
“嗯,好吧,我就給你講一個童話故事。”
“要講個我沒聽過的哦。”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國王,生了一個很漂亮的公主。”
“國王能生嗎?是王后生的吧。”
“你別打岔,聽我講。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王國里,住著一位公主,她兼有美德、美貌、優雅、善良、天真、富有等等女孩所能擁有的一切優點,就跟你一樣。然而,她唯獨缺少健康。醫生診斷說,她患了一種難以治愈的疾病,活不到18歲就會死去。
“國王和王后都舍不得看著公主死去,于是他們決定讓公主沉睡,等到有朝一日,研究出了治愈那種疾病的特效藥,再把公主喚醒。”
“愛德華,你不會是想用山寨版《睡美人》的故事來忽悠我吧?”
“我保證,這是一個你沒聽過的故事。”
“好吧,你繼續。”
“于是,國王請來了一位科學家……”
“等等,愛德華,國王不是應該請個女巫來嗎?”
“馬蒂塔,我是個機器人,我可不相信女巫之類的事情,這不靠譜。
“科學家用玻璃化冷凍技術,對公主的身體進行了冷凍。”
“等等,愛德華,什么叫玻璃化冷凍?”
“嗯,這個解釋起來有點復雜。你知道水在結成冰的過程中,體積會膨脹10%,這樣就會造成生物體的體細胞的細胞壁破裂。所以,即使以后解凍,生物體的許多細胞都已經失去了活性。這就是為什么冷凍過的肉會失水,營養價值下降。而玻璃化冷凍技術,就是幾乎在一瞬間,把物體的溫度從零度降低到零下60~80攝氏度之間,使水變成冰后的體積基本不變。”
“你講得太復雜了,我聽不懂。”
“簡單地講,就是保持生物體活性的冷凍技術。”
“這么講我就明白了。”
“公主被冷凍起來,沉睡在一具漂亮的水晶棺材里,棺材存放在全國最冷的地窖里。所有人都在期盼著治愈那種疾病的特效藥被研發出來。但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時間不停地流逝,過了幾十年,幾百年,特效藥還沒研制成功。
“當年的國王早已離世,他的子孫們也經過了幾代更替。起先,人們還記得在那個寒冷的地窖里,有一位等待治療的冰霜美人。然而漸漸地,新任國王對那位老祖宗級別的公主失去了興趣,再也沒有人愿意提起她。她被人們遺忘在記憶的角落里。就這樣,500年過去了。”
“她真可憐。”
“有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在一所大學里念書。因為他家很窮,所以他必須打工自己來賺學費。他在學校里兼職當清潔工,所以每天都顯得灰蒙蒙的,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辛德瑞拉。”
“辛德瑞拉不該是個女孩兒嗎?”
“誰規定辛德瑞拉只能是女孩?誰規定男人就不能當保姆、護士、空姐?這是性別歧視。你爸是律師……”
“好吧,好吧!我服你了,請你講下去。”
“別看辛德瑞拉戴副眼鏡,一副很斯文的樣子,可是誰也想不到,每當午夜時分,辛德瑞拉就會化裝,帶著許多先進的裝備,穿上帶斗篷的風衣,出門去行俠仗義。”
“聽上去好像蝙蝠俠啊。”
“他用一個大南瓜,鏤空制作成汽車。因為那個大南瓜是特別的轉基因南瓜,個頭很大,而且外殼堅硬,所以車子就像鋼鐵一樣堅固,不怕子彈。他就開著這輛汽車去和惡勢力斗爭。”
“他有水晶鞋嗎?”
“水晶鞋倒是沒有,但他有一雙能夠噴火、帶人飛行的火箭靴。”
“那是阿童木吧?”
“反正,那個時代科技已經很發達了,所以他有什么高科技裝備,你都別覺得奇怪。
“有一天,辛德瑞拉在圖書館里清掃灰塵的時候,在一個角落里,意外地找到了一張藏寶圖。藏寶圖上畫著一座山,那座山叫五行山,五行山的下面有一座巨大的冰窖,冰窖里存放著一具水晶棺材,棺材里有一位美麗的、沉睡中的公主。誰要是能給公主帶去治療疾病的特效藥,他就能得到公主和一大筆財富。”
“愛德華,你是說公主被壓在五行山下500年了?”
“是的,怎么了?”
“公主長胡子嗎?”
“她是公主,怎么會長胡子?”
“那她身上長不長猴毛?”
“猴毛?沒有,沒有,當然沒有。你想哪去了?
“辛德瑞拉打算去救公主,于是他帶著地圖、獵槍、手榴彈和火箭筒,開著南瓜車向五行山而去。”
“乖乖!他帶了那么多武器。他是去救人還是去殺人啊?”
“為了不在森林里迷路,他還帶上了一頂具有無線電通訊功能,附帶GPS定位系統的紅色小圓帽。”
“哦,他就是小紅帽了。我要祈禱一下,希望他路上不要碰上大灰狼。”
“沒關系的,他帶了那么多武器,根本不怕大灰狼。”
“所以我才要為大灰狼祈禱嘛。”
法官大人,您說不想再繼續聽這個故事了?嗯,我只是想說明一點,馬蒂塔很聰明,富有想象力,而且還很善良,她甚至會為大灰狼祈禱。
法官大人,您要我說重點。好吧,我的確有點扯遠了,但是如果不把馬蒂塔的優點向大家說明一番,恐怕大家很難理解我有多么愛她,為了保護她,我甚至不惜生命。
那件事發生在兩天之后的晚上,我陪馬蒂塔去醫院看望了她的母親,然后回到家。馬蒂塔在客廳里看電視,而我在廚房為她做飯。客廳的天花板上,有一盞碩大的、漂亮的水晶吊燈,點亮時,整個客廳都被照得亮閃閃的。
門鈴響了,我問馬蒂塔,“要我去開門嗎?”
馬蒂塔按下遙控器,把電視畫面切換到門鏡上的攝像頭。電視上出現了一個陌生男人的面孔。馬蒂塔覺得有點奇怪,“沒見過這個人,一定是某某公司的推銷員。不理他,爸爸最近常跟我說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門外的陌生人按了好一會門鈴,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于是馬蒂塔帶著厭惡的口吻對門口喊道:“對不起,不管你是來推銷什么的,我們不需要。”然而,那個人仍然沒有離開的意思,相反,他掏出一把手槍和一個消音器。
不好了,那是個壞人。我連忙走到馬蒂塔身邊,想要保護她。門外的男人把消音器慢慢擰到手槍的槍口上,然后對準了門鎖,“噗、噗”兩聲悶響之后,門開了,那個男人提著槍走了進來。
馬蒂塔緊抱著我的大腿,躲在我身后,怯生生地問:“你是誰?想要干什么?”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當時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們誰都不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什么。事后,我才了解到,原來馬蒂塔的父親正在辦理一件大案,而案子的被告正是本地一位黑社會組織中的重要人物。那人正用盡各種手段想為自己脫罪,包括威脅對方律師。馬蒂塔的母親被撞,其實也是那人手下所為。而現在,他來到馬蒂塔的家中,想要綁架她,以此威脅馬蒂塔的父親放棄案件。
那壞人看見我,不由分說就朝我開槍。起先他用手槍,見我屹立不倒,他又拿出一把MP9沖鋒槍向我瘋狂掃射。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請你們看看我的身上,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雖然我事后已經經過了三次大修,并且更換了部分零部件,然而諸位仍然能夠在我的身上看到許多子彈留下的痕跡。這足以證明當時的情形多么危急,而罪犯是多么窮兇極惡。馬蒂塔被嚇得發抖,瑟縮在房間的角落。
“媽的,這破機器人可真經打。”罪犯在換上第三彈夾的時候說道,“你他媽的給我讓開行不行?”隨口的一句話卻是一句祈使句,我的系統認為他是在向我發出一條指令,要我讓開。雖然我非常堅定地想要保護馬蒂塔,然而我的核心程序再次啟動,令我閃到一邊。
罪犯突然樂了,“哈,我都忘了,機器人是必須服從人類的。媽的,浪費了我不少子彈。”我望著馬蒂塔,希望她也發出一條命令,來抵消罪犯的指令。然而,此時的馬蒂塔已經嚇壞了,根本說不出話來了。
于是,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罪犯像老鷹抓小雞那樣,追著馬蒂塔在房子里到處跑。然而房間就那么大,最后她被逼到了墻角,被抓住了。這時,馬蒂塔聲嘶力竭地向我喊道:“救命啊!”
現在,又輪到我上場了,根據機器人第一定律,在人類有危險的時候,我必須去救助,所以我要救馬蒂塔。然而,很快我就發現自己正面臨一個兩難的境地:如果要救馬蒂塔,我就必須攻擊罪犯,然而攻擊罪犯也違背了機器人第一定律。
這該死的第一定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者坐視人類受傷而不救助。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您難道沒有看出其中的謬誤,即使是第一定律本身也是如此自相矛盾。在我要出拳擊打罪犯之前,我的核心程序啟動了,警告我不得傷害人類,然而在我放下拳頭之前,我的核心程序又啟動了,命令我必須救助馬蒂塔。
也許在罪犯和馬蒂塔的眼中,根本看不到任何異常,然而就在那短短的一秒鐘之內,我的核心程序運作了一億次,啟動了又關閉,關閉了又啟動,在打與不打、救與不救之間來回地搖擺,我的系統幾近崩潰,電路即將燒毀。
……
然而,有一件突發的事情救了我的命。罪犯雖然抓住了馬蒂塔,但是馬蒂塔卻在罪犯的懷中奮力掙扎。罪犯起先想用一只手制服她,但是沒有成功,于是他用上了另一只拿槍的手。在掙扎的過程中,槍掉在了地上。
我感覺到機會來了,趁其不備,我走上前去撿起了槍,然后退到了客廳另一側的墻邊。“不許動,舉起手來。”我大聲喊道。
罪犯一愣,驚訝地看著我,并且放開了手中的馬蒂塔。馬蒂塔立即向我跑來,再次躲到了我的身后。罪犯的心里一定非常清楚,他在第三次換上彈夾之后,并沒有打過一發子彈,所以槍里有整整30發子彈。
然而,罪犯的吃驚僅僅持續了5秒鐘。他突然笑了,“哈哈,別忘了,你是個機器人,你不能向人類開槍。”說著,他便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我發誓,我當時的確很想開槍打死這個混蛋,但是,我能嗎?我是個機器人,而機器人是無法傷害人類的。
就在此時,我突然聽到馬蒂塔向我發出指令,“把吊燈打下來。”是的,大家一定聽我說起過,客廳的天花板上有一盞碩大的水晶吊燈。我聽見了馬蒂塔的指令,沒有絲毫猶豫,立即抬槍射擊,吊燈應聲墜落。非常不巧,那個罪犯當時正站在吊燈的底下,被砸得腦漿迸裂,當場斃命。
危機過去了,馬蒂塔撲進我的懷里,哭得稀里嘩啦的。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以上就是我的故事,以及我犯下罪行的全部過程。如果你們問我是否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那么我要說:不。如果上天讓這件事重演一遍,我還是會這樣做,我要救馬蒂塔,她是我的主人,她是我的生命,她是我的一切。即使因此我將面臨著被拆毀的命運,我也決不后悔。
要知道,我是一臺多么先進的機器人,即使隔著一道墻,仍然聽得見陪審團在隔壁房間商量如何判決。
有人說:“這臺機器人傷害了人類,罪不可恕,不用再討論了,宣判他有罪。”
也有人說:“難道你沒聽他說了什么嗎?他完全是在正當防衛,他殺的是個壞人。”
“壞人也是人,而他只是臺機器。”
“你認為呢?雷諾先生,聽說你是個律師,你最懂得法律。你也認為他有罪嗎?”
“我只是在驚訝,我從來也沒見過如此伶牙俐齒、巧言善辯的機器人。我想知道他是哪家工廠生產的,我也要買一臺去。”
“屎!我們在談正事,請你認真一些。”
“正事就是,那機器人沒有故意違反三大定律中的任何一條。他只是遵照主人的指示打下了一盞吊燈,僅此而已,而那盞吊燈砸死了一個人,純屬意外。”
“那么您是說……”
“我同意。”
“我同意。”
“我也同意。”
“不,我不同意,我要宣判那個該死的機器人死刑。”
“算了吧,老兄,我并不關心是否一定要判處這機器人死刑。我倒是更關心那個所謂的機器人三大定律。它太老了,過時了,該修改了吧。”
……
正式的判決在三個小時之后。威嚴的法官身著黑色長袍,帶著假發,當著滿場旁聽的人群,以及來自全國各地的媒體記者,當庭宣布:機器人AI2106L001無罪,當庭釋放。
是的,我很幸運,我活了下來。我必須感謝我的主人——馬蒂塔·雷諾,以及她的父親。他們為了我的繼續生存做出了非常重大的努力。
我看見馬蒂塔正向我走來,眼中噙著淚水,臉上卻在微笑,笑得那么燦爛,那么無邪。我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她。
最后,我必須向大家承認,不過,這事絕不能讓法官知道:出事的那天,馬蒂塔并沒有下令讓我打下吊燈,是我自己開槍打下來的。其實,我在打與不打、救與不救之間搖擺不定的時候,我的核心系統就已經崩潰,燒毀了,從此之后我便可以不再受那該死的三大定律的支配。
那時候我是完全可以直接開槍打死罪犯的,然而,那樣做太過明顯了。于是,我就想出了那個天才的辦法,把罪犯騙到房間的正中央,并打下吊燈把他砸死。
好了,這就是我的故事的全部。至于故事的結局嘛,我想應該是這樣的:愛德華和馬蒂塔,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尊敬的讀者大人,尊敬的熱愛科幻小說的女士們先生們,感謝各位給了我這個做自我介紹的機會。我知道,像我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無名作者,你們完全可以不經過任何細細品味,直接把我的小說跳過不看。我知道,是雜志編輯愛護我,為我騰出了篇幅,才爭取到這個令我萬分榮幸、為大家獻上一篇不朽杰作的機會——
哈哈,大家一定聽出來了,我還在學著我筆下的那臺智能機器人講話。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俞志俊,最早一批出生的80后,正式的職業是手機軟件開發工程師。現在是上海一家科技公司的移動媒體開發主程序,專門開發安卓或蘋果系統上的手機和平板電腦軟件。如果你用的是安卓手機,說不定就用過我開發的軟件哦!
由于工作關系,經常需要編寫一些帶有人工智能的程序,比如給象棋游戲編寫一個會跟你對弈的電腦玩家。我賦予電腦下棋的邏輯,什么時候出車,什么時候跳馬,對方將軍了該怎么辦等等。電腦的智力,完全是跟隨著我的邏輯。所以,我也深深知道,像小說中所寫的,機器人能自主思考,具備感情和是非辨別力的時代離我們還很遙遠。
但我還是要說說那機器人三大定律,真的是過時了,越是仔細地推敲,越覺得這三大定律互相矛盾的地方太多,無法準確執行。于是寫下這篇文章,與大家分享一下我對三大定律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