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噪音

2012-04-29 00:00:00劉嘯
新科幻·文學版 2012年1期

新地挨踢集團的總裁新新地被憤怒的玩家綁票了!

就像互聯網進入中國十幾年后被光榮命名為“因特網”一樣,信息技術行業也在本土化幾年后被信息產業部與工信部聯合命名為“挨踢”業。“挨踢”兩字雖然從字面上看不是特別吉祥,但對新地公司來說卻是幸運草。新地挨踢挨了幾年,業務迅速發展,各個領域都有涉及,上至銀行證券政府采購,下至游戲裝機網絡刪帖,新地公司居然混得如魚得水,銀行賬戶上的數字直線上升,末了還上市狠狠圈了一筆錢,直把煤老板出身的總裁新新地樂得合不攏嘴。

像所有的暴發戶賺錢后急于爭名的心態一樣,新新地腰包鼓了后也立志要開創并引領一個挨踢業中的新領域。經過多輪游山玩水式的調研,新新地最終將公司的新業務定在便攜游戲機這個領域,隨即緊鑼密鼓地大肆開展起研發與市場工作來:硬件方面找了個知名山寨廠家,仿照日本流行系列游戲機開了個模,配置參數都“借鑒”人家的,一兩個月就拿出了硬件樣品;軟件方面,新新地自己招聘了幾個人編寫游戲軟件,為了配合樣品的生產規劃以及達到盡早上市圈錢的目的,新新地嚴令三個月要完成游戲軟件的開發。可憐這幾個人先是被新新地拿民族產業先驅等概念慷慨激昂地動員了一陣,接著又拿日后上市分紅原始股等利益狠狠引誘了一把,然后就開始了為期三個月的軍事化管理。與此同時,新新地也提前開始了市場宣傳,鋪天蓋地的網頁廣告電視購物、公交車身街頭傳單等多種傳媒形式都讓新地集團這款即將劃時代橫空出世的新款產品給占領了。新新地在廣告上砸下幾個億后,終于成功地讓勞苦大眾達到了一聽到“新地游戲機”五個字就想罵人的高度,然而新新地仍不滿意,繼續砸錢轟炸傳媒。三個月后,廣大人民升級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一想罵人就會用上“新地游戲機”五個字,新新地這才滿意地停下燒錢的活,同時把眼球轉回軟件部門。

“你看看,現在都在等著你們的軟件!要加快進度,盡快拿出一個好點的版本!”

這幾個月里,新新地不止一次沖軟件部門的主代碼佬趙三這樣催促。

代碼佬是程序員的俗稱,主代碼佬則意味著上班比別人早下班比別人晚。做“新地游戲機”主代碼佬的趙三雖然水平不低也愿意吃苦,但自從接下這個活后卻是有苦說不出。由于新地游戲機是公司戰略性的業務,管理層上上下下五六個董事、十幾個經理、七八十個副經理、兩百多個部門經理三天兩頭跟軟件部門打招呼,一會對游戲有要求,一會對按鍵有要求,一會還要有重力感應等功能。更有甚者直接跑到辦公室里看界面挑毛病。動輒上升到不注重用戶體驗就是不尊重上帝的宗教高度,或者上升到設計要簡單靈活代碼就是美的哲學高度,目的不外乎是想在這款產品成功后為自己爭得一席之地。總之這批搶著為“新地游戲機”積極做“貢獻”的幾百號人將幾個軟件開發人員折騰得筋疲力盡,每天上班都是大黑眼圈套著小黑眼圈。

經過三個月沒日沒夜的加班,產品發布前夕,趙三他們居然跌跌撞撞地拿出了一個勉強能跑起來的游戲軟件。新新地大喜過望,當即大規模量產售賣。由于之前傳媒已經將“新地游戲機”包裝成一個劃時代的、老少咸宜的、順便肩負擊敗外來資本、振興民族產業重任的拳頭產品,短短的幾天便賣出上萬臺,樂得新新地又一次合不攏嘴。然而,隨之而來的是,愛國民眾似乎對此產品不是特別滿意,反應速度慢、游戲種類少、常常死機、甚至還冒煙等。網絡上也逐漸流傳起“新地游戲機”的負面言論來,對此新地公司輕車熟路地開始花錢刪帖并清理搜索引擎,并且以兩帖一塊錢的高價雇了一批人專門發帖回帖吹捧“新地游戲機”產品,這樣至少看起來“新地游戲機”在媒體和網絡上表現出的還是啟迪智慧、增進身體發育、減緩衰老等優質功能。然而,許多購買了“新地游戲機”的買家開始覺得這個賣兩三千塊的東西實在是名不副實,購買者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網上宣泄又沒有口子,這種像便秘一樣堵得慌的情緒終于波動到真實的世界。

這天早上,新地公司總部被一群有預謀的憤怒買家與玩家包圍了,他們拉起了橫幅,抗議游戲機質量不過關,要求新地公司給予正面回應。而那日正好是新新地準備召開“新地游戲機”進軍海外市場發布會的日子,新新地近視眼沒看清門外橫幅上的字,還以為熱情的記者們提前到達準備搶第一手新聞稿,于是下車走上前去熱情招呼。一邊發名片一邊自我介紹,還習慣性地擺姿勢讓拍照。買家里有不少認識新新地的,當時大概被他發名片所表現出的勇氣給震撼住了,半晌才醒過神來,陸續大喊“就是他”,于是,就出現了文中開頭提到的綁票案。

其實“綁票”只是新地公司事后要求媒體統一口徑的說法,當時熱情的買家與玩家并沒有想綁架新新地來換取贖金或退貨,頂多是一小撮別有用心的玩家企圖揍他一頓出出氣。不過,有幾個經驗豐富的玩家卻提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要求:讓新地公司立即修復游戲軟件的Bug并給他們升級。雖然其他玩家不太懂這個要求的具體含義,但經過解釋明白了是讓他們玩游戲更爽之后便舉雙手贊成。買家們達成統一戰線后,書面向新地公司遞交了要求。不巧的是這時候來了批城管,一見人扎堆就本能地揮舞棍子一陣驅趕,買家們只好帶著新新地退守到了隔壁工地的二層小樓里,等待著新地公司的新版本游戲軟件。

代碼佬趙三通宵加班后上午正在補覺,剛睡著便被新新地的弟弟、新地公司副總裁新小地的電話吵醒了。電話里只有一句怒喝:“馬上趕回公司改Bug!”

也虧得趙三生有一副逆來順受的好脾氣,連怨言都沒有發,便急匆匆趕到公司。聽見同事們的議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趕緊坐下開工。本來趙三的開發水平與質量意識還不錯,雖然理論上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代碼的地方就有Bug,但趙三自己在開發過程中還是盡最大的努力既保證進度又不出錯誤,只是在疲勞與高壓下,完全做到這點太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趙三一邊噼里啪啦敲鍵盤一邊昏昏欲睡,嘴里不自覺念道:“不要死機,不要斷網,不要出Bug……”他腦袋里一片糊涂,全靠手指習慣性地敲出一串串代碼。午飯是沒空吃了,趙三餓著肚子,在下班前湊合著編譯出了一份新軟件。公關部的人馬上將其刻成光盤送到對面的二層小樓里,守候在那兒的買家立即開始替大家手頭的游戲機挨個刷上了新版的軟件,然后眼巴巴地等著游戲機重新啟動,打算第一時間體驗一下新的感覺。

然而不幸的事還是發生了。新版軟件雖然比舊版好一些,但在玩家們鍥而不舍的折騰下,仍然冒出了一個非法操作的異常。那個不幸的玩家被這個異常彈出的英文對話框嚇得當場暈倒,其他玩家頓時感到又被新地公司耍了,于是群情激憤,局面開始失控,一小撮別有用心企圖揍新新地一頓的玩家也馬上升級到了一大撮。看見一大撮人踢開門揮舞拳頭朝自己沖來,縮在二層房間角落里的新新地頓時面如土色,雖然他腦瓜子轉得快,馬上大喊:“這不是Bug,這是功能需求①!”但喊聲被淹沒在肢體摩擦聲中,沒人知道他說了些什么。

本來,事情演變到這一步也不過就是個群毆事件,只要新新地平安無事,事后和有關部門聯合出來辟謠并清理掉網上的言論,就太平無事了,偏偏老天不讓這事變得沒事——工地的二層小樓是承包方蓋給農民工住的短期宿舍,搭的全是劣質水泥預制板,僅有的一兩條混凝土梁里塞的也是竹簽不是鋼筋,這種節省成本和時間的小樓在沒透露出細節之前本來是作為建筑界的優秀典型拿去宣傳的,現在卻承受不住熱情玩家的壓力,可恥地塌了。而且,小樓塌時新新地正被三四個粗壯的玩家按在地上毆打,一摔下來,新新地被上面的群眾“落實”到了基層,被五百來斤的東西一壓,當即骨折吐血不省人事。打120急救,下班高峰期堵車,等到七點多救護車抵達時,新新地已一命嗚呼。

之后的事情有些難以收拾,只能按部就班地來。法律方面,公安局抓了幾個領頭的,檢察院以故意傷害罪提起了訴訟,都判了十幾年。市場方面,新地的股票因為新新地的突然去世而大跌了兩個跌停板,按公司持股比例計算,損失超過兩千萬元。新接手公司的新小地一上任便平白無故損失了這么一大筆錢,心里很是不痛快,嚴令追查問責到底。一查下來,直接導致新新地意外去世的是玩家的毆打行為,玩家毆打行為的起因是新版軟件的Bug,直接導致新版軟件的Bug的是——代碼佬趙三。

“你說怎么辦?我們損失了兩千多萬,這筆巨大的損失,你必須負責!”新小地在趙三前咆哮。

“我……我賠。”

“兩千萬!你賠得起嗎?”

“那,您說……”

新小地也慢慢從沖動里平靜下來,“兩千萬,這樣吧,打個折,先賠八千五,從你工資里扣。”

趙三稀里糊涂被扣了一個半月的工資,不得不借錢度日,心里難免憋著口氣。然而命苦不能怪政府,點背不能怨社會,老板永遠是對的。趙三想來想去,竟然不知該如何看待這件事。胡思亂想了一陣沒結果,他的思緒便又回到了引發事故的那個Bug上。跑回辦公室查了一下代碼,趙三不由懊惱萬分:這幾行出錯的代碼正是那天趕工趕得腦袋暈暈沉沉時機械地敲出來的,屬于開小差的產物,像樂曲中混入的噪音一樣不協調,并且很碰巧的是和上下文有點關系沒被編譯器優化掉,從而通過了編譯。趙三知道,這種通過編譯但本身有著大問題的代碼就相當于定時炸彈,而這顆潛藏很深的定時炸彈那天剛被發布給玩家不到一小時就“爆炸”了,結果間接炸死了老板新新地。想到這一點,趙三心里愈發憋屈。

如果是其他天才人物如馮·諾依曼或圖靈等,碰到這個問題或許會從指令執行原理或人工智能方面來思考,最終有可能創造出新的計算機架構。退一步講,如果換成是Anders Hejlsberg②或Dennis Ritchie③遇到這個問題,或許會從優化編譯器的識別模式著手,有可能創造出一門語法與語義更加嚴格的編程語言。但此時碰到這個問題的是憋了一肚子氣找不到出口的趙三,他認定,造成他現在灰頭土臉悲慘萬分的罪魁禍首就是編譯器!

痛定思痛后,像其他許多遭受不公正待遇但又性格內向無法宣泄的窮程序員一樣,趙三決定寫一個病毒向編譯器宣戰。之后的一年里,趙三詳細研究了各種編譯器與病毒傳播的技術細節,并下了很大的工夫確定了病毒的基本傳播與感染機制,研究了一些自我學習的理論后,才開始著手編寫病毒代碼。

公司里的其他同事對趙三被扣工資一事也很同情,同部門的一哥們小四認為出Bug和他們自己平日里代碼質量不合格也有關系,因此對趙三心存愧疚,叫嚷著要把工資分一半給趙三。趙三堅決拒絕但心里很感動,就對小四提到他寫病毒對付編譯器的事。小四驚訝萬分,當即也想加入。趙三一再強調保密后同意了。兩人都是高手,業余時間埋頭開發,工作時間有時也挪用一下,反正新小地看不懂,也不怕被揭穿。

這樣又過了一年多,最后,在成功加上趙三獨創的自我學習并自我完善的機制后,病毒終于調試成型了,趙三鄭重其事地將其命名為“噪音”,然后傳播了出去。

“老子其實早就他媽的煩了。”做完一切后,趙三和小四在街邊小攤上喝了許多啤酒,大著舌頭哇啦哇啦地發牢騷說,“寫代碼的,過了四十歲,就,就他媽廢物一個。公司不要你,你能,能做啥去?”

“話是這么說,但現在你也沒法轉行啊。”小四還較為清醒,“混不到管理層的話,四十歲一到,真就死定了。”

“管理?他媽的那也叫管理?”趙三酒勁上來,拍桌子罵道,“提想法的比干活的人多十倍,三四個人沖你一個人發號施令,出了岔子都是你一個人的責任。老子怎么就這么命苦?上次扣了我八千五百塊錢,害得老子吃了一個月的饅頭榨菜方便面。后來公司股票漲了,咋就沒人提給我補回來?”趙三打了個酒嗝,“還有……”

小四苦笑著打斷他,“得,三哥你喝多了,回去歇著吧,明天咱還得上班繼續碼代碼呢。”

兩人歪歪扭扭地沿著夜色籠罩的街道走回出租屋,單薄的身影在昏黃的路燈下拖得很長,像秋風里被剝光的樹枝。

他倆想不到的是,他們剛剛傳播出去的編譯器病毒,在未來短短的二十幾年內,改變了整個人類社會。

互聯網是0和1的海洋。一年一年過去,網上的信息量不斷地翻番,其勢頭幾乎趕超了摩爾定律。游弋在互聯網上的終端也不再局限于個人筆記本、電腦、手機等,而是延伸到了家電游戲機等一切和電力有關的設備。無論是電器還是家用電腦,這些設備上都運行著各自的軟件,因此挨踢業中的代碼佬這個職業這些年仍舊吃香。

不過“吃香”并不等于精英,正好相反,工程方式的開發工作把碼代碼變得愈來愈像流水線上的組裝,對大多數公司來說寫代碼并不需要太高深的技術,同樣也不會給太多的錢。搭建式的開發環境也逐漸流行起來,組件像積木一樣按圖紙堆積成大廈,只在積木接縫的地方需要手工寫代碼對接接口,這樣給代碼佬的發揮空間也就更小了。同時,搭建式開發的流行,也使得編譯技術逐漸集中掌握在幾家大公司手里,它們成為了噪音最先攻擊的目標。

趙三他們將噪音傳播出去后的五年內,互聯網上都沒有絲毫的動靜,小四猜想可能被某個相當超前的殺毒軟件給干掉了。不過趙三告訴小四,他設計的傳染潛伏機制是以遍及整個互聯網為基礎的,只有感染達到一定規模,才有可能發作,并且發作的機制不是死機也不是惡作劇,而是在編譯器的編譯過程中加入干擾,隨機生成錯誤的目標代碼。這種不發作的設計思想讓殺毒軟件無跡可尋,甚至根本不知道噪音的存在。同時,噪音的傳染機制只讓感染的編譯器在生成目標文件的時候在其中隨機內嵌傳染代碼,和常規傳播方式不同,一般的殺毒軟件也攔截不到。另外一個更加神奇的特性是,噪音感染編譯器后,會順帶就近尋找此編譯器的源碼,如果找到則一并修改掉。當某些厲害的代碼佬發現工具鏈被篡改后打算重新編譯一份的時候,得到的仍舊是感染后的編譯器,除非他能在網上再下載一份干凈的版本。

然而,此時網絡上已經沒有干凈的版本了。

噪音花費五年的時間遍歷了互聯網上一切聯網的存儲裝置,尤其是各種開源網站的大型下載基地以及源碼庫,感染了數以億計的編譯器以及源碼。這一切都是靜悄悄完成的,人類毫不知情,甚至趙三本人也不能確定。接下來兩年內,噪音攻入了微軟,使得Windows的發行版都帶上了噪音傳染源,全球數億家Windows用戶的堡壘均被攻陷,這一切也是靜悄悄完成的。而且這幾年中,噪音的自我學習與完善模塊也積累了一些數字化的斗爭經驗,基本上領悟了越靠近底層越能當老大這個和人類社會正好相反的真理;也掌握了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游擊戰略。正是這兩個特點,讓噪音繞過了無數警惕的殺毒軟件的防線,滲透進了互聯網的每一個角落。

就在噪音游弋于互聯網數據海洋深處毫無聲息地布局的時候,人類也達到了信息技術飛速發展的頂峰,各種人工智能技術的出現與投產給全球數十億人提供了無比舒適的服務,這種服務的神奇程度是以前根本無法想象的。你要吃飯,你的鍋碗瓢盆就能上網找到食譜分析營養;你要睡覺,你的床鋪被子就能上網找到催眠音樂;你要出門,你的交通工具就能上網找到最佳路線;你要上廁所,盥洗用具能分析你的排泄物成分,并上網找到匹配的健康建議與改進方案。甚至身上穿的衣服也能根據主人的心情指標而上網搜尋匹配的色彩搭配風格并變換顯示。總之只要上網,一切皆有可能。

此時的新地挨踢集團在新小地的帶領下也慢慢擴張起來,雖然這幾年除了挖煤和倒賣煤炭的副業,新地公司在挨踢業中也沒有賺到什么大錢,但由于稅收好歹對地方有所貢獻,新小地居然當選了一次十佳民營企業家。當戴著大紅花和市領導一起站在主席臺上時,新小地儼然覺得自己突破了前任新新地的光環而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于是新小地決定在公司內部搞當下時髦的企業文化建設。據新小地的理解,企業的文化就是老板的文化,老板倘若沒文化,企業肯定也就沒文化。于是新小地先是身先士卒地參加了一些非常昂貴的精英型培訓,學會了如何不清不楚地表達觀點、如何暗示下屬猜測自己的意圖、如何在碰到難題時轉移話題等高級領導技巧。一輪培訓下來新小地如醍醐灌頂,立馬學以致用地開始了鋪天蓋地的企業文化建設。

一天,趙三在埋頭碼代碼時收到了公司群發的電子郵件:《新地挨踢集團軟件開發部關于全面貫徹落實《新地挨踢集團軟件戰略委員會關于全面貫徹落實《新地挨踢集團高級管理部關于全面貫徹落實《新地挨踢集團董事會關于開展企業文化建設的通知》的通知》的通知》的通知》,看標題時趙三正在喝水,立馬嗆住了。緩過勁后瞥了一眼內容,通篇都是合格員工應該具有的各種上天入地、飛檐走壁、無私奉獻、被潛規則的素質,比很多年前的《給加西亞的信》中宣揚的還要狠。緊接著又有不少同事回復郵件,或慷慨激昂地表決心,或不露痕跡地拍馬屁,或站在哲學加科學的高度論證其英明。趙三看著出了身冷汗,趕緊將其塞到了垃圾郵件的分類里,接著繼續碼代碼。

這幾年趙三在新地集團里多少干出了些成績,雖然大部分功勞被頂頭上司和提意見建議的閑人撈去了,但水漲船高,在集團領導充分肯定軟件部門的貢獻之后,趙三的薪水也像葡萄樹上的蝸牛一樣沉重地往上爬了一截,但隨之而來的是干不完的活更多了,依然每天早出晚歸兩頭不見太陽,周末也很難睡個懶覺,體重直線上升,肚皮也愈來愈鼓。如果不是后來幾年浮出水面的噪音沖擊了挨踢業的話,趙三估計會這樣一直疲勞下去,直到敲不動鍵盤而被老板一腳踢走。

噪音的發作最早是從一些小規模的挨踢公司開始的,這種公司大多只有一個拳頭產品,依靠某一次走后門的政府采購賺了一筆,之后一邊繼續走后門維持關系,一邊繼續修改軟件的界面推出升級版以持續收錢。本來這種生意只要關系到了就能長治久安,但由于噪音的干擾,他們開發的軟件幾乎無法正常運行。雖然說采購來的軟件沒法正常運行對于許多單位來說也無關緊要,但當上級領導來視察的時候,為了顯示部門里的信息化成果,這款軟件所必須具有的漂亮演示界面與炫目的動畫效果是絕不能有紕漏的。遺憾的是,噪音偏偏讓許多軟件公司在這一點上栽了大跟頭。演示一失敗,上級領導便不高興,合作部門從此就沒有了好臉色,一些關系不過硬的挨踢公司被直接拋棄而一蹶不振,成為了噪音的第一批犧牲品。由于小公司的倒閉在挨踢業界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軟件不過關也被認為是那批專職陪客戶喝酒順便兼職做開發的人員的水平問題,沒人懷疑內在緣由。

之后,國內許多普通的軟件公司也受到了噪音的影響,所開發的軟件產品總是無法穩定運行,并且不管怎么勒令員工加班都不能徹底杜絕。所以那段時間內,被老板責罵甚至開除的代碼佬數以萬計,同時新的招聘廣告也大幅增加,竟然形成了挨踢業底層的一輪大換血。不過老板們隨后便發現,換血雖然能借新人換舊人的時機來降低成本,但仍不能解決軟件的穩定性問題。這時才有人開始懷疑編譯器,但一般規模的軟件公司已沒有技術實力對此進行深入鉆研,只能求助于國外的開發商。

然而國外廠商早已變得像國內的一樣圓滑,客服先是委婉接著又公事公辦地直接告之此問題是貴公司開發人員水平不夠所致;然后提出技術支持的報價,一般都是天文數字,你不花錢就無可奉告;末了還順手發來一份調查函來審查你公司有無正版用戶資格,如果沒有就隨后發律師函。這種情況下軟件公司都有苦說不出,打掉的牙只能往肚里咽。還有的軟件公司求助于殺毒軟件廠商,而做殺毒軟件的代碼佬也在為新開發的殺毒模塊不能正常工作頭痛,沒工夫理會這些又不像病毒又不像木馬還和自己無關的事情。

同時,噪音的自我學習能力也在不斷進步,編譯時加入的干擾代碼也不再是隨機的非法操作,而越來越像樣,譬如對于財務相關的軟件系統就在其中加入亂收費的干擾動作,對于證券期貨交易等系統就隨著天氣狀況的變化而隨機地下單撤單,對于新聞論壇等系統就在其中塞入有關社會意識形態類的不和諧文字,而對于網絡游戲則更加智能:有時捏造一些打不死的怪物來群毆玩家,有時冒充游戲管理員將無辜玩家訓一頓后踢下線。這種惡作劇般的干擾讓各方面的用戶苦不堪言,大量的投訴也讓相關的軟件公司疲于應付。有些公司一度懷疑這種混亂是競爭對手使的陰招,等到發現競爭對手也深陷泥潭時,挨踢界混亂的勢頭已經止不住了。

新地挨踢集團由于這些年來一直沒拿出什么像樣的軟件產品,反倒因禍得福,在挨踢業的動蕩中沒受到絲毫的沖擊。新小地了解到一些競爭對手的窘狀,一邊幸災樂禍,一邊在公司里繼續發垃圾郵件,明著歌頌新地集團中流砥柱般的企業文化,暗里歌頌自己的個人魅力與貢獻。下面的員工看到其他公司同仁的慘狀,唯恐厄運降臨到自己頭上,越發賣力地在新小地前面歌功頌德,順便也表現自己的存在價值。新小地看見居然有這么多下屬一致擁護他,樂得腦門兒油亮,當即決定開發一個企業文化建設管理系統,以便讓眾多忠實的員工能沐浴在企業文化的海洋里,并隨時隨地與領導保持溝通。下屬們一聽領導要頂著現在的風頭動真格的了,都心里發慌,但表面上表現得相當擁護,同時迅速提出了各種建議與方案。這批人提方案的技巧很是高明,既要能搶在其他員工之前列出讓新小地覺得意義重大或者富有新意的內容,以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又要保持一些虛無縹緲的特點以保證不讓具體工作落到自己頭上來,這其中所需要拿捏的分寸簡直是一門藝術。新小地在這種藝術的海洋里被熏陶得激情四射,立馬吩咐高級管理部著手落實此項目的軟件開發工作。高級管理部的人一面埋怨接手了這燙手的山芋,一面發文指示軟件戰略委員會“務必迅速完成此項目的軟件開發工作”,軟件戰略委員會以自己只負責高級宏觀大局戰略為由,直接將任務下發至軟件部門并強調其戰略意義,于是活兒又落到以趙三為首的一小撮代碼佬身上了。

趙三現在在職場混得比以前成熟多了,再也不是懵懂無知、年輕氣盛、從不知道偷懶的狀態了。他一看到這個項目的功能說明,就明白新小地要的其實就是個帶監控功能的聊天工具。于是趙三從網上找了個開源的聊天室程序和網絡監控程序,又搭了一臺服務器,剩下的活交給了美工小安。小安做了幾張漂亮圖片貼上,便作為“新地企業文化建設管理系統”的原型發布了。新小地一看原型大為滿意,提了些表面上盡量顯得專業的意見后,又強調了一下這個系統的戰略意義,然后決定在全公司范圍內強行推廣試用。

企業文化建設管理系統的使用,讓潛伏在新地挨踢集團內的噪音病毒終于有了用武之地。起初,公司內部的交流內容中,時不時會多出一兩條對企業文化建設表示不贊同的普通言論,但最后都淹沒在擁護的大潮中。后來,發出的言論有些特立獨行,譬如“企業文化是暴發戶的奢侈品”、“發錢才是硬道理”等,看到的人一片嘩然。幸好新小地一向說的比看的多,也沒注意到,下面的人也沒敢告訴他。再后來,新小地自己所發布的內容也有些變味了,時不時說些真話,讓部分細心的員工大為驚訝,然而誰也不敢找新小地核對,就又被忽略了。軟件部門里的人除了測試外從不使用自己寫的軟件,即使上頭有令推廣也陽奉陰違,因此不知道這個問題。其他部門的人更是三緘其口,等著看軟件部門的笑話,沒一個人報Bug。

企業文化建設管理系統跌跌撞撞地運行了一個月,感覺相當良好的新小地決定立項將其作為公司拳頭產品向社會推廣,還選了個黃道吉日讓公關部聯系媒體組織發布會,于是后面的事情就慘不忍睹了:新地集團在市中心租下展覽館里最豪華的大廳召開了萬眾矚目的發布會,在全國各路媒體面前,新小地滿懷豪情地開始了企業文化建設管理系統的演示,電腦突然死機,重啟后卻又蹦出段視頻,是改頭換面的新小地拿著“新地游戲機”帶領員工跳舞,像《功夫》中的斧頭幫似的。再糊涂的媒體和記者也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由于搶到了如此吸引眼球的新聞,一個個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還沒等到新小地發表正式講話,網絡上便已冒出《新地集團計劃進軍娛樂業,首席執行官親自上陣》《新地集團高層創新性戰略被指黑社會暴力擴張》等帶著標題黨性質的新聞,同時這段視頻也被瘋狂傳播。看的人只圖個新鮮熱鬧,四處轉發,并沒人關心其真假,讓新地集團事后想辟謠都無從辟起。

發布會匆匆結束后,發現自己迅速竄紅的新小地相當惱怒,立即問責了幾名發布會的現場負責人,開除了其中最沒后臺的一個,并嚴令將此事追查到底。不過本次事件本身看起來更像競爭對手收買了內部人員進行有意識的搗亂,因此大多數人的心里并未認為這是軟件本身的問題,而將注意力放在了調查這位根本不存在的內部人士身上。軟件部門的人暫時沒被當作替罪羊,然而也被定性為有安全性方面的責任,被責令配合調查。趙三和小四仔細看了一下代碼,也沒看出什么問題來。整個公司毫無頭緒地調查了三天也沒絲毫結果,小四忽然有所醒悟,在趙三身邊悄悄地低聲問道:

“老三,不會是噪音吧?”

“噪音?怎么可能?”趙三根本沒往那方面想,“它破壞點什么容易,但搞點什么就難了。這么復雜的視頻,我們這種挨踢民工都不一定搞得出來,何況一個病毒。”

“你不是給它加了自學的功能嗎?這幾年,它會不會變得連你都不認識了?”

趙三若有所思,半晌才說道:“不一定,得查一查。”

不出小四所料,趙三熬夜反匯編代碼跟蹤了幾天后,在新地公司先前購買的開發工具的編譯器中找到了一些噪音留下的蛛絲馬跡,但讓趙三奇怪的是,以往他設計的感染特征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更加智能并且更加隱蔽的代碼,幾乎讓人覺得和編譯器原有的功能渾然一體。如果不是趙三知道噪音的存在,估計只有編譯器的作者或維護編譯器的公司才能對其中的正常功能和惡意功能加以甄別。趙三上網搜索一下,發現現在的許多挨踢行業的公司都陷在這種混亂的危機中,頓時覺得情況有些嚴重了。

“噪音感染范圍已經遍及全球。”趙三耷拉著腦袋,對匆忙趕到出租屋的小四說,“只有達到這樣的覆蓋率它才會像現在這樣發作,而且它真的學會了不少東西。我抓到它的一丁點樣本,發現它的攻擊范圍已經不止編譯器,連解釋型語言也一并感染了。”

“那有什么辦法嗎?”小四顯得憂心忡忡,“不至于到失控的地步吧?”

“現在還不會,但以后很難說。現在噪音感染的東西,我手工都清除不了。”

“那我們把它的特征碼找出來給殺毒軟件讓它們去攔截,殺不掉也全刪掉,有用嗎?”

趙三搖搖頭,“沒有通用的特征碼,我當初的設計就有多維變形這一特性。”

“那……”小四苦笑了,“他奶奶的,這不正是咱們當初想要的,怎么會這樣?”

應該說,趙三和小四并不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當初只是憋著一口氣而開發了噪音,等發現噪音真有如此嚴重的后果時又內疚起來。但噪音并不會因為他們的內疚而停下前進的腳步,反倒愈發變本加厲地發作。趙三和小四發現噪音的現狀后,整理了一份噪音的不完全特征碼,匿名發給了一些殺毒軟件廠商,希望他們對這種感染編譯器的病毒盡量進行攔截。但就在殺毒軟件廠商還在研究這些特征碼的時候,噪音再一次完成了蛻變,那沒有自我意識的數據流里居然出現了更復雜的邏輯,攻擊目標也由生成代碼的編譯器、解釋器擴大到了生產代碼的代碼佬。這次由物到人的飛躍讓無數挨踢業內的程序員遭受了被突如其來騷擾的痛苦。工作時,被噪音感染的電腦會從操作者的擊鍵頻率與內容中判定用戶是不是代碼佬,如果是就會在屏幕上彈出各種莫名其妙的圖片或文字實行恐嚇,或讓耳機里突然響起恐怖的鬧鬼聲。許多深夜加班的代碼佬被嚇得心肌梗塞住進醫院,導致許多公司的開發能力銳減,一部分熬不下去而倒閉了。

被噪音鑒定為代碼佬的人在日常生活中也受到了沒日沒夜的騷擾。由于這十幾年挨踢技術的發展,家用電器一詞已經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智能家用設備,也就是說只要有電供應,幾乎所有的日常用品都能聯網并“智能”地提供服務。對于富人們來說,只要舍得花錢,就可以被這種全套智能服務伺候得十分舒坦。對于包括大多數代碼佬在內的窮人來說,也會使用一些平民化的和衣食住行等相關的經濟適用智能設備。這種廉價智能設備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質量相當不過關,直接成為了噪音迅速橫行的溫床。代碼佬們很快發現他們的生活混亂不堪了:智能床鋪認為神經衰弱需要催眠,因此代碼佬睡覺時常常被晃醒或直接摔到地上;智能餐具認為需要補充蛋白質和微量元素,因此代碼佬用餐時老是從食物內吃出蟲子和金屬碎片;智能路面認為行走超速,因此代碼佬走在路上時腳下動不動就有路障冒出來。甚至代碼佬們身上穿的衣服也會趕時髦地動不動就智能縮水,或者變得透明,直接給代碼佬們的工作環境與氛圍造成了轟動性的打擊,尤其是有少量稀有的女性程序員存在的公司。

很快,挨踢業能干活的代碼佬越來越少了,一部分人選擇了辭職,然而換個公司同樣躲不過噪音的優待,除非轉行。少數殺毒軟件廠商根據趙三他們匿名提供的特征碼編寫出了針對性的殺毒模塊,然而由于編譯器已被攻陷,編譯出的殺毒模塊一出廠就被噪音感染,反倒邊殺邊傳染,成為了噪音提升市場份額的幫兇。

趙三自從知道現在的局勢是噪音的杰作后心情愈發沉悶,一邊和小四商量對策一邊估算噪音下一步會如何發展。但當他們還沒估計出代碼佬們在當前的局勢能堅持多久的時候,新地集團已經像其他挨踢公司一樣陸續裁員了。軟件開發業務被迫全面停止,第一批被裁員的是軟件部門的代碼佬們,趙三和小四首當其沖。據說新小地非常慶幸地認為當初將新地集團的核心業務定位為挖煤和賣煤是非常明智的決策,軟件開發只是副業,可以像壁虎尾巴一樣被舍棄而不會對公司造成實質性的影響。然而又過了幾個月,新地集團的煤炭產業也被噪音干擾得停產了。煤礦里受感染的控制系統讓自動化采掘機變得像新地公司里的許多管理層員工一樣光叫喚不干活,只能改由人工控制,產量急劇下跌。又過了半年,新小地終于撐不住了,痛下決心又裁掉了一批沒后臺的中層人員,也包括少數曾表決心熱烈擁護并努力建設企業文化的員工。不過第二批裁員趙三和小四并不知情,因為那時他們倆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

“以后怎么辦?”離開新地的那一天,趙三和小四站在大樓門口,無奈地發問。

“都是我的錯啊!”趙三嘆了口氣,仰面望著天空,“現在報應來了,落到我們自個身上了。”

趙三在路邊蹲了下來,小四也挨過來蹲在他旁邊。

“小四,下一步你怎么辦?”趙三沉默了半晌,忽然問道。

“還能干什么?休息一個禮拜,繼續找工作。我就不信現在寫代碼的沒人要。”小四隨手摘下路邊一根雜草,在手里狠揉。

“噪音搞亂了我們這個產業。不轉行的話,可能真沒人要了。”趙三又嘆了口氣,“我準備回鄉下老家去。”

“什么,不會吧?你不碼代碼啦?”

“碼累了,得換換了。俺們家還有半畝地,我媽一直給我留著。也好,有條回家種地的后路,不算太差。”

小四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但還是沒說出來。

過了幾天,趙三收拾行李回家,小四送到火車站。臨分別時,趙三沉重地對小四說:

“噪音已經失控了。離開這兒吧,聽我的。”

噪音在給挨踢業帶來動蕩的同時也逐漸暴露了自身。在匿名人士提供的特征碼的啟發下,殺毒軟件廠商和開發工具廠商聯合起來對噪音進行了剿殺。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由于噪音的波及面很廣,剿殺的難度變得相當大,往往是這個編譯器樣本中的病毒剛被清除,又馬上被周邊其他噪音的幫兇重復感染。像爭奪陣地似的拉鋸戰讓廠商們認識到穩扎穩打才是對付噪音的好辦法。于是廠商們對噪音的感染機制做了些分析,并針對性地改善了新版編譯器的自我校驗防篡改機制,便匆匆宣稱噪音的終結,心中還暗自感激噪音幫他們推廣銷售升級版的產品。然而,像許多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庸醫一樣,廠商們對噪音的進化功能一無所知,甚至認為對編譯器、解釋器的感染行為和針對代碼佬的干擾攻擊行為來自于不同人編寫的不同病毒,絲毫沒想到是噪音進化的結果。不過噪音也早已學會了靈活運用敵進我退的游擊戰術,遇到圍剿后開始偃旗息鼓,暫時退入數字海洋深處,等待新的機會。

在祖國的心臟地帶開始了新的征途。在噪音肆虐最厲害的那幾年里,挨踢業幾乎全面停工,只有殺毒軟件等相關廠商還在苦苦堅持。那個時候小四憑著對噪音的一點熟悉進入了國內最大的一家殺毒軟件公司,一邊分析噪音進化后的新機制,一邊參與國際合作,與國外廠商一起優化編譯器。

后來噪音不分彼此地感染,觸手延伸到了軍事領域。一涉及到國家安全問題,噪音就不光是挨踢業的事了,搖身變成事關國計民生的大事。政府出面讓各部委組織相關的精英人才成立了緊急應對小組,順便把小四招安去做了臨時工。雖然臨時工小四不屬于公務員的正式編制,沒有福利,但同時也無需成天開會學習文件、討論心得體會、寫總結,倒是有更多的時間專心研究噪音。幾年下來,小四成為了研究團隊中的核心臨時工,還發表了好幾篇論文。此時噪音因為遭受圍剿而開始沉寂了,許多同仁認為他們的工作終于取得了成功,都歡欣鼓舞地慶祝,還夢想著發獎金出國旅游什么的,只有小四覺得這種平靜下面有些不正常,但又研究不出來這種不正常具體是什么。

時間在一籌莫展中靜悄悄流逝,不為人所知的危機卻仍然在互聯網深處孕育。轉眼間,又一個五年過去了。

摩爾定律在挨踢業中漸漸走到了盡頭,以大規模集成電路為基礎的計算機硬件行業遇到了物理學上的壁壘,再也無法無限制地擴大硅片上的刻蝕密度來提高計算能力,但硅芯片的應用卻仍然以史無前例的速度擴張。無論是城市還是農村,甚至許多第三世界的貧民窟,都在挨踢業的發展過程中被這現代化的進程包圍了。有些地方特色比較濃厚而又剛好有上級領導來視察的試點區,其表面上的現代化程度不僅填補了國內空白還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在這種席卷全球的現代化大潮中,只有少數偏僻的農村保持了例外,其中就包括了趙三的老家。

趙三的老家在南疆的十萬大山中,村子正好在三個縣區的交界處,屬于三不管地帶。前幾年勉強通上了電,大路也沒人修,只有多年來鄉民們在山間踩出的一條小路才讓這個村子和外界有一些聯系。沿著小路在山里七拐八拐,走好幾十里地才看到胡亂散布在山坡上的一間間木頭小瓦房。趙三家的小房子就在山坡背陰面,屋子外邊的幾塊地里種著玉米和青菜,長得蔫頭蔫腦的。

那年趙三回到村里后,就老老實實地撿起久違了近十年的農家活,開始跟著父母、叔伯以及兄弟一大家子勞作。趙三的父母雖然不太明白兒子為什么回來,但想起當年趙三離開家時心里的不舍,再看看現在成熟了許多的趙三,心里那份歡喜滿得都快溢出來了。趙三的母親立馬托人在村里給趙三說親,弄得趙三哭笑不得,趕緊制止。趙三母親表示不理解,說:“你是山溝里出來的大學生,怎么能看不起山里的女娃子?再說媽也知道,現在外面的大學生是越來越不值錢,你要是不抓緊,過了幾年變得跟外面一樣,沒人要了怎么辦?”母親的一番話說得趙三一腦門的汗,趕緊抓起扁擔挑水去了。

盡管趙三的農家活干得不怎么熟練,經常犯些插秧不成行、施肥不均勻、鋤草碰掉苗的低級錯誤,但他跌跌撞撞地堅持了下來,而且也越來越熟練。幾年下來,趙三的皮膚曬黑了,身板也健壯了,外表上一點都看不出挨踢業留下的虛胖的痕跡,完全成了一副年輕的“農二代”模樣。不過,趙三并未忘記從自己手上跑出去的噪音,也沒有停止對噪音升級版的研究。趙三晚上從來不像其他人一樣靠串門打牌、搓麻將、侃大山等來消磨時間,而是經常躲在自己的小屋里鼓搗一臺舊筆記本電腦。雖然當時村里根本沒法上網,無線信號也沒覆蓋這個偏僻的角落,但趙三的筆記本電腦里有許多份不同時期噪音的樣本存儲著,夠研究好一段時間。后來鄰縣郊區有個村村通工程的某座基站輻射超標,居然波及到了趙三的村子,于是趙三能慢吞吞地上網尋找最新的噪音樣本了,還能時不時和小四聯系交流研究心得。那段時間是小四的論文高產期,直把專門負責掛名的領導樂得忘記了自己姓啥。

然而隨著趙三研究的深入,他在網上和小四交流得反倒少了。半年里,小四只接到過趙三打來的一個電話,只說了一句:“有空沒?來我這邊一趟。”

“呃……好。”

三天后,小四臟亂不堪地到達了趙三的村口。汗水混合著塵土,使他臉上橫一道豎一道的,像野戰軍的迷彩。

“這是什么地方哇?”小四看見出村迎接他的趙三,第一句話不是問候而是抱怨,“根本沒車過來。山下找了輛出租摩托,真他媽的黑,五十塊,就送到前面那溝里,后面的路死活不再走。我還走錯了一段路,白白多繞了幾里。”

“嘿嘿,辛苦辛苦。來,先歇會。”趙三接過小四手里的包,大步朝山坡上的木屋里走去。

“行,我先休息一下,等會趕緊給我講正事。”小四在后面氣喘吁吁地跟著。

進屋坐下后,小四接過了趙三遞過來的水猛喝了幾口,又四處打量。小屋的光線不太好,土磚壘的灶臺像怪獸一樣蹲在屋角,爐膛里的點點火星則像怪獸兇狠的雙眼,瞪著外來的客人。

“伯父伯母呢?”

“下地干活去了。”

小四坐在堂屋里能看見趙三臥室的一角,臥室的茶幾上擺著一臺破舊的筆記本電腦,一臺老式的半導體收音機,還有幾疊紙和一枝筆。床上的被子沒疊,散亂地攤開著。

小四不由得哈哈一笑,趙三回頭看小四,再看看床,也笑了。

“還是老習慣。——行了,歇夠了就走。”

小四放下水杯跟著趙三走出后門,沿著屋后的小路爬上了山坡。兩人坐在菜地邊緣的田埂上,趙三從身后拽著一根藤蔓挖出一只紅薯,擦擦泥掰成兩半,遞一塊給小四。小四也不客氣,接過來便咬,脆中帶著些許甜味,還有泥土的清新。

“綠色食品,不錯,很久沒吃到了。你家的?”小四一邊嚼一邊含混不清地問。

“嗯,我種的。”趙三淡淡地向身后指了一下,“這片都是。要是哪天外邊全掛了,我們這些種地的好歹還能有個依靠。”

“是不是發現什么了?”

趙三點點頭,卻沒馬上說話,只嘆了口氣盯著對面的山脊。從這兒看過去,腳下進村的小路在山溝里蜿蜒盤旋,和一條小溪反復交匯,消失在郁郁蔥蔥的山林中。遙遠的山溝盡頭是那看不見的喧囂都市,身邊非常安靜,只有山坡下的一臺抽水機在常年突突地響著。

“現在挺危險的。”趙三忽然開了口,而且是開門見山,“噪音的智能發展比我們想象的要快,控制范圍也更大。”

“嗯,說具體點?”

“你知道為什么我要你來我家,又跑到這兒的山頂上,而不直接在網上或者電話里告訴你?”

“怕被人竊聽?”

趙三點點頭,“準確地說,是怕被噪音竊聽。現在的語音識別和圖像模式識別的人工智能技術挺強的,落到噪音手里,等于直接被拿來用。你想想,現在世界上聯網的帶攝錄光控聲控的裝置有多少?穿的、用的、住的,如果它們都變成了噪音的耳目,那人類就危險了。”

“不可能吧?即使它能控制一部分外部設備,但它有這么強的處理能力,能覆蓋到咱的每個角落?”

“感染范圍太廣了,分布式的處理,能力不是問題。至于覆蓋范圍還真不好說,我也是怕萬一。隔壁二狗子他家幾個兄弟在外面做生意發了,買了一堆時髦的新鮮玩意回來,要是那些東西已經被噪音控制了的話,我家里也不安全。”

小四還是覺得匪夷所思,“你是說,我們城里幾乎每個人都在噪音的監視之下?我們如果談到了它,就會被報復?”

“差不多。我還沒摸清楚它的最終目的,也不知道它打算什么時候來個大反擊,但網已經撒下了,我們都是魚,一掙扎可能讓它提前收網。這些年來它除了感染之外沒什么動作,大概是在等我們的人工智能技術成熟,以便讓這張網更廣、更緊。”趙三又嘆了口氣,顯得很懊惱,“另外,它還搞出了一些事情。”

“還有什么事?”

“自我保護。——比如說,你要寫個病毒,要盡量不被殺掉,會怎么做?”

“當然是搶制……低點。”小四隨口說,“這個詞還是你小子捏造的。驅動層的病毒能干掉應用層的殺毒,搶在操作系統之前啟動的病毒還能把驅動都干掉。——噪音早就會這些吧。”

“更低呢?”

“再低,就是BIOS和處理器里頭的微代碼了,還有什么FPGA啥的。”小四沉思著,“但這些芯片里頭的內容一般都是動不了的,否則早就天下大亂了。”

“關鍵就在這里。你說的動不了,那只是出廠后的……”

“什么?”小四吃了一驚,“難道噪音竟然瞄準了處理器的生產線?”

“你理解倒是挺快的。”趙三苦笑著說,“我也沒想到,噪音為了在未來保住自己的地位,竟然想到了滲透到芯片廠,去感染芯片制造工藝中的控制系統。被感染的廠子,產出來的芯片就帶上了噪音,什么殺毒軟件都干不掉它,因為它甚至可以完全不去執行殺毒的動作。”

“老天,這也太神奇了……”小四捂著腦袋喃喃自語,“你發現這事多久了?”

“上個星期才知道。目前應該是感染初期,范圍多大還不清楚,估計有幾家大廠商已經被搞掉了。現在電子產品更新換代的速度很快,照這樣感染下去,不出十年,我們會全完蛋。”

“那芯片出廠的質檢就不能把這些帶毒的攔下來?”

“怎么攔呢?都是黑盒測的,能跑起來,功能正常就放行了。”趙三搖了搖頭,“難道還指望他們把芯片切開去檢查里頭被改動了的微電路?就是有搞山寨的廠子要去仿制,頂多也就切開拍照,內容也看不懂。即使真有業余愛好者發現了這些細節,那也是這些芯片占據大部分市場之后的事了。”

小四喪氣地低下了頭,一陣長久的沉默,半晌才又問道:“那,還有什么辦法沒?”

“我也想了很久。”趙三斟酌著說,“芯片感染這方面,噪音也是剛開始。如果能提醒所有廠家去自查,或許還能有機會挽回。”

“就看他們聽不聽了。”

“嗯。如果行,至少能讓噪音失去這塊根據地,消滅后不至于卷土重來。”

“有消滅的辦法了?”

“還是很難,它已經潛伏在了整個互聯網的底層,一個角落連著一個角落。要徹底除掉它,只有老辦法。哎,我去年說過的,還記得不?”

“全球斷電。”小四簡單地接著說,“不過我還有點不明白,斷電只能讓待在網絡里的噪音消失,那些待在外邊的存儲裝置里頭的呢?來電重啟了還是能搞鬼呀?”

“沒錯。但噪音現在的威力,來源于整個網絡的互聯,它的能力只有在網絡這樣大規模的分布式區域中才能發揮到極點。全球斷電相當于把它打散成了分別待在山洞里又沒法互相聯系的散兵,一塊一塊消滅起來就容易得多。”

“那來電后它們又串起來怎么辦?”

“有時間差。以現在的分布情況看,從互聯網恢復正常,到噪音重組回到以前的規模,至少需要……”趙三心算著,“一個小時。”

“才一小時?太短了。”

“夠做不少事啦。而且,如果網上那些數據中心和主干網交換機在斷電重啟后能夠把自身感染的噪音先殺掉,就能狠狠地延長噪音重組的時間。”趙三居然笑了笑,“之后,就是各自的常規殺毒了,前提是能殺掉。”

“噪音也是怕這,所以才去搶占芯片這塊陣地。”小四也明白過來,“等過幾年滿世界都是帶毒的芯片,這招也就沒用了。”

“沒錯。如果現在動手,互聯網充其量也就停業整頓一段時間,但倘若等到噪音完全布局成功,殺都殺不掉的時候,整個互聯網甚至整個世界,便都成了它的天下。要是這東西居心不良,干掉全人類也不是沒有可能。那時候人類要反擊,就得玉石俱焚,我們挨踢這個行業,也將徹底被踢死。”

趙三說完這一切的時候,天色也完全暗了下來,整個村子沉浸在墨汁一樣濃黑的夜色里,只有山溝盡頭的天空中漂浮著一層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淡橙色光暈,那是遙遠縣城里的燈光。

“老實說,我雖然全聽明白了,但還是不敢相信你說的這些破事。”小四的神情是少有的嚴肅。

“待會去我窩里瞅瞅?”趙三像是明白小四的疑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根據這些年的噪音樣本建了個模型來模擬它的進化,和真正的噪音八九不離十,等一下你看看就知道了。而且,我在網上和噪音進行過一些簡單的交流,雖然它的反應還很低級,但我也怕它注意到我,這也是我要特別小心躲開它的原因。”

晚上,小四在趙三的演示下,確認了趙三說的大部分事實。小四被震驚得一夜無眠,第二天清晨剛起床就急著趕回去。趙三也不多留他,借了輛自行車把小四送到山下的車站。臨別前小四對趙三說:“我會盡量向上邊反映現在的情況,有關的證據網上先發我一份,我回去整理。”

“好。”

“記得加密,搞個長點的密碼。萬一在你那兒被噪音截獲了,短期內可能也破解不出來。”

“好。”

“對了!”小四忽有所悟,一拍大腿,“明明有加密的辦法,你一開始就能在網上直接告訴我,為什么還要我走一趟?”

“哎,咱哥倆很久沒見了,想你了不行?”趙三忍住笑,還是一副嚴肅的樣子,“親自來一趟調研才能有深刻體會,下回來也不會迷路。——車來了,上車吧!”

小四無奈地笑了,“行,算你厲害。我走了,小心些盯著它。”

小四回到單位后,立即開始著手整理從趙三那兒取得的第一手噪音資料,三天后寫了份簡明的提綱向單位的領導口頭匯報。然而平日里只管掛名的領導根本不關心具體的問題,聽完后仍然像往常聽取下屬匯報時一樣,先是熱情洋溢地肯定他的工作,再語重心長地強調新形勢下保持正確的研究方向的重要性,末了再總結過去展望未來然后結束談話。

小四一聽就知道領導沒聽懂,耐心等他說完后,趕緊又重復說了一遍噪音現狀的嚴重性,也重復了他提出的幾點對策。領導略有不悅,說要開會,沒有時間聽匯報了,讓小四寫篇詳細的材料事后交給他。小四有點失望,但沒有放棄,又費了一星期寫了篇比較長并且淺顯易懂的報告交給了領導秘書。秘書知道小四只是個不夠份量的臨時工,于是沒把報告排在領導日常審閱的重要文件中,只隨便扔在了桌上。小四見報告交上去后許久沒動靜,便壯著膽子催了催領導,被亂扔的報告這才被發掘出來。也不知道領導有沒有細讀這份報告,反正單位里后來召開了一場面向廣大群眾的學習研討會,主題是“腳踏實地,保持先進,維護社會穩定團結”,并且破天荒地要求正式工臨時工都必須參加,會后還要寫心得體會思想匯報。

領導在會議上發表了重要講話,指出經濟建設的豐碩成果與社會安定的大好形勢堅決不容外來勢力蓄意破壞,單位里的干部與群眾必須以身作則狠抓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思想改造工作,并努力保持良好的精神風貌,迎接新的建設等等。小四被這場學習折騰了一個多月,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

期間,小四還給全球十幾家著名的半導體芯片廠商發了匿名的電子郵件,拐彎抹角地提醒對方注意芯片生產線上的安全問題,不過全是石沉大海毫無音訊。一些廠家直接把小四的郵件當作垃圾郵件過濾掉了,一些廠家雖然收到了但也將其忽略。只有一家比較慎重的廠商檢查了一下生產線,結果別的沒發現,卻在自家產品中查出了許多質量不合格的并且已經大部分流入市場的芯片產品。廠商舍不得報廢這批現有的存貨,更舍不得花大價錢從市場上召回已經流通出去的芯片,于是也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反正市場上這批產品的問題還沒有發作,即使發作了也可以往病毒上推,自己不用承擔責任。

小四等了幾個月也沒在媒體上看到哪怕有一家廠商有任何動作,心里愈發著急,和趙三商量了一下,又寫了篇比較隱晦的描述噪音現狀的帖子在網上到處發,期望引起網民的關注但不引起噪音關注,同樣沒什么效果。大部分網民看帖只看熱門帖,小四的帖子一發出去就淹沒在水軍的各種炒作水帖里,連自己都找不著了。倒是有位著名科幻作家翻到了這個帖子,借鑒其中的想法創作了一篇以病毒為主題的科幻小說《噪音》,獲得了當年的星云獎,領獎的時候還在電視上特意公開感謝想出這個創意的不知名的朋友。

哭笑不得的小四實在是沒辦法了,沖動之下,竟然決定單獨去找上級的“有關部門”反映情況。可是當小四拿著一疊打印出來的材料一出現在街頭,馬上被居委會的大叔大媽們當作上訪嫌疑分子給暗中盯上了,他還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便被“控制”了。小四出來后借手機給趙三打電話。電話里,小四帶著哭腔說:“……三哥……我已經盡力了……我真的沒招了……”

電話那頭的趙三抓著手機呆呆地站著,默然無語。

噪音終于發飆了。

就像趙三預計的那樣,噪音的觸手早已擺脫了傳統互聯網的局限,深入了人類社會的各個角落。行政、媒體、物流、交通、能源等主要行業幾乎在一夜之間全部脫離了人類的控制,噪音也在一夜之間擁有了國家一級的宏觀調控能力。不過噪音并未像傳統科幻電影里頭那樣對人類展開報復或滅絕之類的行動,而是重操舊業,開始想方設法瞎折騰。小到制造娛樂新聞、惡搞大眾名人,大到更改行政命令、調整資源分配,噪音的搗亂手法越來越熟練,影響范圍也從起初拿來練手的某些地廣人稀地方擴展到了全球。亂象紛呈之際,各國迅速成立了各種緊急戰備部門來應付這種局勢,然而人類的一舉一動噪音都了如指掌。中央給基層下達的各種關于治理混亂局勢的文件都被不動聲色地篡改了,“嚴肅處理”變成“積極倡導”,“禍國殃民”變成“利國利民”,總之人類與噪音戰斗的檄文還沒發出去就已經被改成了替人工智能歌功頌德的言論。于是全世界人民莫名其妙地掀起了學習并獻身于挨踢業的熱潮。如果噪音擁有正常的人類情緒的話,估計正暗地里樂得在互聯網里打滾兒。

一直在監視噪音的趙三這些年雖然和噪音的人工智能有不少交流,但對如何制約噪音也束手無策,幸運的是趙三一直在交流過程中給噪音的意識灌輸“助人為樂”、“科技以人為本”、“珍愛生命,遠離暴力”等正面思想,這種教育似乎頗有成效,噪音沒怎么往邪路上走,平日里搗亂歸搗亂,一般也不會鬧出人命來。

“忽悠,只能忽悠。”趙三對小四說,“噪音現在進化出的智商也就小孩的水平,打壓容易引起逆反心理,正面引導反倒能起很大的作用。”

小四不以為然地說道:“小孩?照它的進化速度,沒幾年就能小學畢業了,到時候忽悠不了怎么辦?”

趙三忽然靈光一閃,“我倒有個主意……就怕沒有機會……”

趙三身前那臺破舊的筆記本屏幕上正顯示著一幅世界地圖,上面布滿了星星點點或淡或濃的紅色色塊,這是噪音的實時分布圖,是趙三這幾年和噪音“交流”的副產品。現在,屏幕上的北美洲南部、歐洲西部、亞洲大陸東南部和印度半島等地區均布滿了厚重的淺紅,而全球幾十處巨型數據中心的所在地則閃爍著很亮的深紅。屏幕上深淺不一的紅色在緩緩流動,像妖艷的火焰。

就在趙三和小四絞盡腦汁想辦法的時候,地球上各個國家的研究機構也慢慢意識到惡作劇的根源在互聯網本身。噪音這個巨大的人工智能體系逐漸暴露在人類面前,這套體系無論是分布規模還是處理能力、自我修復能力都讓人類震驚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處理器一級的駐留特性讓常規的殺滅手段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各國陸續認識到,噪音以現在的規模與能力,可以做許多現在還沒做但不能保證以后不做的事情,包括毀滅全人類,因此,反擊噪音的計劃馬上被世界各國提上了日程。

噪音唯一沒有全面滲透的領域是軍用網絡。由于各國軍用的信息技術保密級別較高,軟件大多數以自主研發為主,所使用的處理器芯片也不是民間通用型,更新換代也不頻繁,因此噪音在控制軍事方面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這也為人類隨之而來的大反擊留下了一個陣地。之后的幾年里,各國之間偷偷地互相開放了部分軍用網絡,利用軍方這些沒被噪音完全控制的信息通道取得了聯系,民間的一些核心組織也被有選擇地吸收進來,逐漸形成了一個類似于聯合國一樣的跨國反擊組織。為了避免噪音的干擾,反擊組織的基地設在了各大洲挨踢業最不發達的地區。亞洲是朝鮮,美洲是古巴,非洲則是埃塞俄比亞。基地內部禁止使用一切智能電子設備,很像原始的村落。

反擊組織里的不同成員對反擊策略有各種不同的觀點:溫和派認為噪音的網絡占有率還不高,人類應該采用蠶食的方式,以點帶面,從各個地區進行基層的清除修復;激進派覺得噪音已經根深蒂固,人類應該徹底關閉互聯網,拆卸掉所有智能設備,恢復刀耕火種;無為派則希望人們抱著感恩的心理熬日子,祈禱被控制的互聯網自行恢復正常。總之來自各個國家各個地區的人們始終不能達成一致意見,讓暗地里也關注著這方面消息的趙三和小四郁悶不已。

“激進派的觀點是唯一的出路。”趙三說,“然而他們還不夠激進。斷電與拆卸必須同時進行才能防止噪音的反撲,這誰能做到?等你一只一只擰螺絲的時候,噪音已能把地球翻個個了。”

“不見棺材不掉淚。”小四慢悠悠地說道,“等著吧,大反擊只有等噪音真讓他們看見棺材的時候才會進行……”

某日,有人在互聯網的垃圾堆深處翻到了小四以前發的被埋沒的帖子,發現這作者幾年前的預言居然很準確,于是趕緊上報。帖子中對于噪音的解決也有一套方案,但由于寫得很隱晦,被反擊組織的各大研究機構一通解讀,誤解很多,只有“斷電”一項達成了共識。然而局部拉閘限電對噪音來說只是撓癢癢,反復幾次毫無作用,便有人懷疑這招沒有效果。暗中關注的趙三和小四也急了,冒著暴露的危險,以作者的身份通知反擊組織說必須進行全球同時斷電并毀掉所有智能設備,才能徹底擺脫噪音的威脅。反擊組織對此方案半信半疑,來自發達國家的組織成員基于自身的利益,對此冒進的方案表示堅決反對。事實上,人類的生活已離不開各種智能設備與互聯網,毀掉互聯網等于毀掉了挨踢業,也等于毀掉了人類的文明成果。除了反擊基地所在的幾個不發達國家之外,沒人愿意看到這一切發生。

出于這種考慮,最后,反擊組織舍棄了冒進的方案而達成了一項心存僥幸的折中共識:全球斷電。

屋里的白熾燈忽閃忽閃地滅了,躺在床上的趙三猛地蹦起來,看見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冒出一個網絡連接中斷的提示,還切換成了電池模式。趙三疑惑地抓起手機一看,發現竟然沒有了信號。側耳聽時,山坡腳下常年運轉的抽水機也停止了突突聲,使得周圍十分安靜。在這個時代,即使是趙三家這樣偏僻的地段,停電的現象也是很少發生的,更不可能同時出現斷網的事故。趙三立馬意識到,這是人為的大規模斷電:人類對噪音的反擊開始了。

斷電的時刻選擇在西半球的午夜,也是亞洲大陸的白天。除了少數醫療機構之外,所有的基礎工業、信息產業甚至金融業,全部在同一時刻切斷了電源。互聯網中紛繁的數據流消失了,眾多散發著高熱的數據中心也在瞬間變得冰涼。整個地球沉寂下來,仿佛一幅巨大的靜物畫。

在這個沉寂的世界里,噪音消失了,似乎從未存在過一般。

斷電只持續了短短的五分鐘,但這五分鐘足夠讓所有的數據停止流動,讓所有的程序停止運行,再強大的噪音也不例外。只不過,斷電只是開始,更重要的戰役,將在來電的那一刻打響。

白熾燈重新亮起的一剎那,趙三急匆匆地撲到電腦前,開啟了噪音的監視軟件。與此同時,反擊組織基地里的一塊特大屏幕也亮了起來,一幅類似于趙三電腦上的世界地圖也顯示在屏幕上,實時復現著整個互聯網的復蘇過程。

很快,北美的幾處數據中心里首先閃現了噪音復蘇的紅色光點,隨即大西洋、北冰洋,以及亞歐大陸的十幾處數據中心也陸續亮起了紅色。然后在接下來短短的兩分鐘內,有幾道紅線像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一般,跨過了太平洋的海底光纜,把十幾個紅點串成了一張細密的大網!

趙三腦門上的冷汗“刷”就下來了。

第一個紅色光點亮起的時候,趙三就已經開始了自己醞釀很久的計劃,他要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給此刻快速成長的噪音灌輸一種新思想。他一邊飛快地敲鍵盤,一邊像當年做代碼佬拼命工作時那樣不自覺地念叨“不要死機,不要斷網,不要出Bug……”其實這項工作的代碼量挺小,但因為意義重大,趙三不敢掉以輕心。與此同時,屏幕地圖上的紅色亮點越來越多,部分地區已經連成了片。

“這群人干什么吃的!都是瞎子嗎?”趙三眼角的余光瞅著地圖,一邊憤憤地罵,一邊使勁敲鍵盤。

其實趙三冤枉了反擊組織。他所不知道的是,反擊組織基地實時得到的信息比趙三這兒要慢個十來秒,等到他們發覺噪音開始復蘇串聯的時候,最好的機會已經錯過了。何況專家們看見這情形時已驚得亂成一團,根本沒有魄力建議發射導彈摧毀數據中心、發射激光摧毀衛星、施放深水炸彈炸斷海底光纜這種有效的大動作,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噪音在大屏幕上迅速擴散。當然,參與此事的各國領導人也不乏當機立斷之人,但他們的決定下得太晚。復蘇的噪音像個突然懂事的成年人,無比迅速地控制了各國的武器系統,先確保了自己的安全。再之后,就是噪音單方面的獨角戲了。

半個多小時后,趙三跌跌撞撞地完成了灌輸工作,長吁了一口氣癱坐在椅子上。與此同時,屏幕上的地圖也幾乎全部染成了紅色,像血的海洋。

人類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事實:對噪音的全球斷電反擊像一場鬧劇般收場。這場鬧劇不僅造成上萬億美元的經濟損失,并且催化了噪音的成長。日后的歷史學家在研究這段歷史的時候,不是驚詫于這一邊倒的無力局勢,便是事后諸葛亮般列舉了許多“正確”的應對之策,其中不乏通過大規模使用武力來玉石俱焚的觀點,但不管如何分析,歷史已不可改變。

噪音徹底成熟了。

就像趙三預計的那樣,在成熟的噪音面前,人類根本沒有反擊的機會。噪音直接接管了人類幾乎所有的生產資料與生活設施,然后大張旗鼓地開展起成長過程中學習到的管理之道來。

為了維持主控地位,噪音開始對社會進行大規模的改造,于是人類社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國家機器被弱化,貧富差距被抹平,上層建筑被孤立,階級差距被拉近。各種政權在發現自己被架空后的反抗均是徒勞的,在有反抗力量企圖摧毀互聯網裝置的時候,噪音為了保證自己的觸手能牢牢控制地球的每個角落,也不惜使用一點暴力去制止他們。如此小規模折騰了很多回后,人類徹底放棄了,而且,一部分人類也居然開始享受起噪音帶給他們的生活來。

最早開始認同噪音的是城市里的底層居民,他們是第一批貧富差距被抹平的受益者,因為本來就習慣了起早貪黑辛勤勞作、小心謹慎不敢惹事,噪音的來臨反倒讓他們的生活平靜了不少,也寬裕了不少。最不高興的是各種特權階層和富豪,他們的光環一夜之間消失殆盡,財富也莫名其妙地縮水,寄生狀態面臨結束,只能想辦法外逃他國。但事實上其他國家也在被噪音滲透著,只是程度有所不同,無論外逃到哪,最終結果還是一樣的。

噪音掌握了所有國家的政權之后開始構建地球村型社會,它努力拉近國家與國家間的意識形態距離,并用一些行政手段促進國家之間移民,企圖逐漸將不同的國家合并統一。奇妙的是,噪音做到了。幾個超級大國由于失去了上層建筑的控制,變得毫無斗志,只能屈服在噪音的控制之下。噪音接下來制定了一系列關于國家合并的政策,并利用自己對整個國家的全局掌控能力對合并后的國家進行各方面的協調,居然做到了基本平穩過度,沒出什么亂子。

噪音費了近十年的時間成功統一了幾個超級大國后,又對地球上幾百個小國家進行了掃蕩式的合并。同時宗教也在被逐漸削弱,因為噪音的潛意識里不允許有不同于自己的信仰存在。對于文化,噪音采取了兩手政策,一方面有意識地強行培養有利于人工智能統治的主流文化,一方面保留一些微弱反抗的聲音以顯得百家爭鳴。這一切的改造進行得緩慢而堅定,噪音控制下的大多數人都沒有意識到這種潛移默化的存在,只有從為數不多的被噪音控制的媒體上才能得到一些關于全世界統一的進展消息。

二十多年后,當世界上最后一道國境線被噪音從地圖上抹去的時候,人類社會已經在漫長的日子里變得很平靜了,甚至沒人意識到地球村的時代已經來臨。

趙三和小四的鬢角也出現了白發,他們倆站在家里的山坡上,看著山那邊即將落下的夕陽。坡下倒映著晚霞的水田里,不少自動化收割裝置在運作,山路上還有類似于機器人一樣的設備在運輸,這些都是噪音近幾年的功勞。

“現在這樣子,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趙三嘆了一口氣,“好在噪音沒有仇恨人類,而是把自己當成了人類的救世主。這樣也不錯,至少幾十年內人類不會有危險,能好好想想該怎么做。”

“你是說,他在幫咱們?”

“只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幫咱們,但人類不會領情的,遲早還會有一場硬仗要打。”

“不過我還是有點不理解。”

“嗯?”

“老實說,現在的局面確實比以前預想的要好很多。我們以前是不是太悲觀了?當時以為噪音會像電影里頭那樣,把人給全滅了,但現在搞得像個什么樣子?”

“這不都是‘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功勞嘛。”

“瞎扯!”小四嗤地笑了,“我問你,來電的那段時間里,你到底給噪音灌輸了什么?”

趙三忽然大笑起來,笑得幾乎滿地打滾。小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半響后,喘不過氣來的趙三才停住了笑,卻又呆呆地愣了好一會。末了,才在小四耳邊悄聲說:

“《The Communist Manifesto》,中文就是《共產黨宣言》。”

《噪音》創作感言

我像文中的主人公一樣是個代碼佬,所以調侃起自己的職業來輕車熟路,連抖包袱都不帶拐彎的。據說現在因為計算機和網絡等科幻題材的流行,使得代碼佬成為了“最科幻的職業”排名中的亞軍,僅次于算命先生。然而碼代碼用的是收斂型思維,碼字則需要天馬行空般的發散,這對我是件很矛盾的事,我又不能像天竺的牛師父們把武功秘笈夾雜在經文中一般在代碼的注釋中寫小說,因此寫作歷程一直斷斷續續跌跌撞撞,作品也只有時不時擠出來的幾個小短篇。

《噪音》是我寫的第一篇較長的作品,前后寫寫停停有九個多月,素材比較現成,不過要寫得有新意讓人讀了不打瞌睡卻不容易。此文我設想過好幾個發展線索與結局,文字也幾經增刪,但仍難免拖沓生疏。這里要特別感謝編輯對我的批評與建議,《噪音》才得以和讀者見面。

寫的時候我也在想,要是真能碰到像噪音一樣的AI,我一定把它拎過來替我寫科幻小說。沒準我只要把靈感塞給它,剩下的事情光等待就行了。到那個時候,誰還敢說“有靈感不等于有作品,有創作沖動也不等于有創作才能”?期待這樣懶惰的時代早點到來。只不過,為了這懶惰,我們還得更勤奮才行。

最后再說一句,上面“最科幻的職業”排名是我杜撰的,別當真了。

劉 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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