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蛙7號日記

我們確切地知道自己在哪里/自己在尋找什么/我們會找到的/人類文明將會永遠改變

翻譯中……

《格林尼禁獵雨林指南》附錄820

本系列音頻文件由樹蛙7號創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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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則（20：09）

有什么笨重的野獸一直在跟蹤我們。它只在夜里出沒，撞得四周的灌木叢和植物嘩啦嘩啦響，踩得叢林地表上的碎石吱嘎吱嘎的。聽上去它體型龐大，也許還很危險。此外……我覺得它身上有花香味，現在就能聞到，那是甜甜的紫丁香。不知道莫里圖利36號有沒有注意到？他毫不理會這個生物的存在，繼續編纂著信息，而我負責將信息匯編到一起，再把已完成的詞條上傳到《格林尼雨林實地指南》。那是我們的使命，我們的系統。

“消滅無知！上傳信息！”我們都是真正的知識與歷險的偉大開拓者。仰賴九蔻九之愿，我們將活過這一天，因為我們有上百的同類已做出選擇，終其一生向不明真相的多數傳播這片廣袤雨林的信息。

不管是什么在跟蹤我們，車到山前必有路。

實地指南詞條（14：26上傳）

仙蟲：仙蟲是一種昆蟲，屬于阿胡卉必目（該目包括所有甲蟲科），在格林尼雨林里很常見。通常為藍色，也有綠色。受外界刺激下自體繁殖，分裂為兩只獨立的仙蟲。分裂時會發出輕柔的噼啪聲或咯咯聲。極少見一個分裂為四五個的例子。性情溫馴活潑，日間活動。

——撰文及上傳：樹蛙7號/莫里圖利36號

注：不知何故，先前這種常見的昆蟲沒有列入《格林尼雨林實地指南》。也許是因為仙蟲也在城市里可見，又或許這證明了實地指南的不完整。

第二則（18：55）

惡心。

這里的一切都讓我犯惡心。成天下雨，地面上總有深及腳踝的紅棕色泥漿。叮咬人的蚊蟲有上千種。我們得睡在樹上，但那些大樹、灌木和花草總是很吵，嗡嗡聲、狺狺聲、哼哼聲、嘎嘎聲、嗒嗒聲、唿哨聲，到晚上尤盛。空氣中彌漫著苔蘚的臭氣、花朵的糖漿味，還有熟透的棕櫚仁味和腐爛的芒果味。熱量進了雨林就散不出去，里頭熱得像封住口在火上燒的試管。對一個孕婦來說，格林尼雨林太難對付了。

天熱得我暈乎乎的。刺鼻的強烈氣味讓我一天至少嘔吐三次。是的，我還吐，哪怕已經有八個月了。雖然我敏感的鼻子讓我深感不適，但它也讓我獲得了更多記錄。你會驚嘆于有多少植物和動物標本都是未見其形，先得其味。

昨天，我的鼻子帶我來到一棵樹跟前，樹上滿是那種毛乎乎的粉紅蜘蛛，腿上長著橘黃色的條紋。一年半以前，莫里圖利36號和我上傳了這種生物的實地指南詞條。我們稱之為樹須，正好是第100條。被它們咬過后，手指會麻痹，還會引起劇烈頭痛。要是這種蜘蛛在家里隨處可見，社會將在一周之內崩潰。想象一下人們都無法在電腦上打字，那將造成何等后果！

不幸的是，昨天，我忘了樹須會散發出一種和無花果很相似的濃烈氣味，我以為我找到了一棵無花果樹。我喜歡吃無花果，特別是懷孕以后。天空布滿陰云，換了任何一天，我都應該看得見那些蜘蛛網，但今天不對勁，我直直走了進去，蜘蛛像雨一般降落到我身上。可以理解，它們以為我在攻擊它們的家園，情況不妙。

這其間，莫里圖利36號恰好在外工作。我只得自救，從樹邊跑開，一頭扎進泥地和枯葉里邊，瘋一般地打滾，有個什么樹根硌得我背疼。然后我躺在原地，望見巨大的無花果樹葉間藏著成熟的果子。真正無花果的味道在我身邊繚繞。樹須和無花果待一塊兒，你信不信？

我左手被蜇了，得用右手打字。我是左撇子，真是煩死了煩死了，得過幾天才會好。

我老公也真是的，就連老婆被灌木蜘蛛圍攻都救不了。這個地方讓我們陷入了何等境地啊！可我能責備他因為雨林脊髓炎而感官遲鈍嗎？也許，多年來我一直陪伴在他身邊，探索這片雨林，他是我能看見的唯一一張人臉，但那些樹并不總跟我“對著干”，至少我不必每天至少四小時將臉暴露在日光和月光下，我的大腦也不會碰到陰影就無來由地恐懼，糊里糊涂、間歇性地大叫大嚷。每次他快走到爬滿樹須的樹底下時，我也總會叫他停下。傻瓜。

太陽快落山了，我又聽到那個生物的腳步聲、聞到它的氣味——它在跟蹤我們。絕對是夜行動物。

第三則（13：20）

我有理由中止科學之語，并在實地指南里另開日志附錄。我的名字叫樹蛙7號，我丈夫叫莫里圖利36號。我們來自西南的一個村莊，沃那吉·阿格巴·納西亞，意思是烏有之珠。當然，在格林尼雨林里，我們沒法佩戴傳統的鑲珠服飾，太重了。于是我們穿輕質的棉布衣服（北方服飾），但從不取下珠鐲和結婚耳環，并一直攜帶靈魂之珠。這就是我們，關于這個話題沒什么好說的。

我開始上傳這個音頻系列，是因為探索了三個月之后，就快要有重大發現，很重大。發現它的過程應當和科學資料一道記錄下來。

我們總共已經為實地指南上傳了288則新詞條，我們共事的考察員都很自豪。我們考察員做的都是危險工作，有許多人為收集信息而死。許多人回到文明世界時，只留下半個身子或半個腦子，或帶上各種各樣的疾病。好些人迷路了，莫里圖利36號和我還沒有迷路。我們確切地知道自己在哪里、自己在尋找什么。我們會找到的，人類文明將會永遠改變。

等到了稍微輕松一點的環境，我會解釋“它”是什么。這里淤泥很深。我背疼，得集中一切注意力。我希望莫里圖利36號別唱那歌了，那首《我們自己的世界》讓我想家。他的嗓音真美。希望他閉嘴，希望我的身子別疼了，懷孕太難受了。

第四則（19：21）

今天我被一只噼啪蟲咬了。它們有毒，在我身上留下指甲蓋大小的白斑，很癢。去年莫里圖利36號也被咬過，但疙瘩沒我明顯。我和他的皮膚都是棕色，但我黑得多。這就意味著，唉，我多說兩句吧，什么劃傷、抓傷、咬傷等等，我都不在乎。可這么一個疤，暫時中和了那塊皮膚的黑色素，真的讓我很煩躁。沒關系，過幾天就消了。

昨晚我們找樹過夜時，又聽到了那個生物的聲音。它要跟蹤我們多久？它要干什么？

第五則（12：03）

噓，我得輕聲說話。莫里圖利36號也在我旁邊。剛才有什么在尖叫，聲音很大很大。是艾格特？等我們能下去，就得去找顆果子……防身。莫里圖利36號太笨拙了，抓不好樹。他現在正看著我，有些惱怒，但知道我沒說錯。

我們還在追尋的路上，我相信跟蹤我們的野獸也仍緊跟在身后。也許艾格特會把它嚇跑，或者更好的是把它吃掉。

第六則（21：12）

我們在一棵猴面包樹頂上。莫里圖利36號患了該死的雨林脊髓炎。如果我掉下去摔死了，我和未出生孩子的陰魂就將一直縈繞他不散，直到他死了來陪我們。現在我能聽到它就在下面。它為什么要跟蹤我們？它要什么？它是什么？它性子不烈，速度不快，個頭不大，毀滅性也不強，它不可能是艾格特。我很慶幸它只在夜里活動。清晨快來吧，我們好離開這棵樹，繼續我們的旅途。

我們在尋找一棵可以直接對其硬盤下載的成熟CPU花。我們稱之為M-CPU。在考察歷史上還從來沒人獲取過M-CPU的硬盤備份。三個月前，我的一個密友嬰猴42號找到了一棵，但她沒來得及下載就失蹤了。她剛把坐標發給我們，就停止了應答，接著我們跋涉幾百英里來了。

每次說起嬰猴42號我總是很難過。

我不想知道她發生了什么。她是個考察員，這意味著一切皆有可能，我們的命運往往如此。

M-CPU的硬驅上將有無法想象的海量信息，那是好幾世紀積累的結果。傳說這種植物能接入遙遠世界的網絡，難以想象它知道什么，又記錄下了什么。當然我們不會鏟除它，也不會傷害它，那是褻瀆——不會剪下它的葉子，就連細胞樣本都舍不得刮取。我們將僅僅拷貝一份它的知識。我們的存儲驅動應該會很容易匹配上它的端口，盡管它們極可能來自不同的樹種，至少二者同屬。

CPU花的詞條很不公道，那是從人類的角度編寫的，將它的意義歸結為：人工栽培，作為個人電腦使用。事實上，CPU花是野生的，不需要人為的照管和操作，而這種植物歷經幾百年才會成熟。

我們中許多人見過幼年的CPU花，顯示器花頭白天休眠，夜里發光照亮四周。它們接入網絡，隨心所欲。但M-CPU是怎樣的呢？幾乎只在傳說中存在。嬰猴42號獨自凝視它的時候，會有何種感受？她曾在屏幕上見到怎樣的畫面？她出了什么事？她用一根棍子就可以對付吃人的鞭蝎！

順便提一句，今天下午我們聽到的尖叫就來自艾格特。它有房子那么大，繃緊的黑色皮膚在日光中閃耀，亮晶晶的黃眼珠，行動快得接近音速，沒有思維，光知道吃。

我們干掉了它。23號行動是專為艾格特準備的。我們把那只發瘋的野獸引誘到一棵高大粗壯的闊葉樹下。引誘它是最危險的步驟，得在它剛聞到我們的味道后，飛快地爬上樹去。我們上樹后，它在下頭，后腿立起來，想用那條長滿牙齒的長鼻把我們逮下去（那條鼻子長得真嚇人），莫里圖利36號丟下一個爆炸果（謝天謝地，我今天下午采到了）到它肚子里。砰！它的整個頭炸開了。現在我們手里有了足夠吃好幾天的肉。艾格特肉不需要鹽來腌制，天生就有咸味，有人說那是由于它生命中充滿了憤怒與熱情。

感謝九蔻九和無形的力量，賜予了我們保護自己的技藝。不幸的是，大地之力也保護了艾格特，讓它不受跟蹤我們的生物的傷害。

第七則（21：34）

今天我背部和小腹好疼。韌帶拉伸，肚子感覺像是個盛滿水的大葫蘆。快要生了，很快。希望能先找到那棵植物。這里的樹長得稀，日光充足，莫里圖利36號過得挺開心。他一人背了我們兩人的背包，甚至還做了早飯和午飯——兩頓飯都有芒果、烤樹蛤、艾格特肉、無花果和樹根茶。我記起來，當初決定嫁給他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天。

現在已是晚上，我們上了一棵低矮的大樹，兩人待在同一條寬闊的枝條上，看著夜空。想想上一個這樣的夜晚，已經過去很久了，我想就是上次懷上了孩子吧，之后不久他就逐漸患上了雨林脊髓炎。他的病會好的，他很堅強。

直覺告訴我，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但也可能是我杞人憂天。

第八則（04：39）

蜻蜓！一大群一大群的。據嬰猴42號描述，她在發現植物之前就遇上了很多蜻蜓。很近了，但那個生物還跟在我們身后。今天早上，它對準樹根拉了一堆黏乎乎的臭屎，像是想讓我們一腳踩上去。我就差點踩到了。那上面叮滿了蒼蠅，臭得像魔鬼吐了一堆，味道濃得讓我直犯惡心，差點把我熏昏過去，莫里圖利36號只得背著我從這堆糞便上跨過。想想它我就發抖。

不管那是什么怪獸，都給我去死。不論夜里我們多想偷偷看它一眼，它也總躲著我們，使勁把花香味到處噴。我想它是在等待時機。真正遭遇上時，我們不逃跑，而是轉身凜然直面，它反倒被嚇跑了。我們能在雨林中活到現在，并不僅僅因為幸運。

莫里圖利36號得記住，他是人，我也同樣是人。脾氣一不好，他跟我說話的態度，就好比我是一塊肉，還比不上他的仆人。他跟我說話的口氣，就像是烏尼酋長在罵老婆。他也敢啊，我還懷著我們的孩子呢。我做的工作不比他少，哪怕他患了雨林脊髓炎，我也沒有嫌棄他，何必辱罵我。

“它早就死翹翹了！”今天早些時候，我們察看一只死神鳥時，他這么對我大吼大叫。那只漂亮死神鳥長著紅色羽毛和薄薄的長喙。它死后，尸體會漫無目的地飛上好幾天。奇怪的生物，但算不上雨林中最古怪的。莫里圖利36號似乎認為，它們的尸體會在飛翔過程中腐爛。

“你瞧瞧。”我平靜地說著，盡管他的語氣讓我越來越火大。死鳥還在奮力撲扇著翅膀，“這是我們抓的第五只了！沒哪兒是爛的！”

跟從前一樣，他知道我說對了，一時語塞，吹胡子瞪眼。別人上傳到實地指南的詞條寫錯了，需要修訂。事實是，也許死神鳥死后根本飛不了那么久，或許僅有幾小時而已，不可能是幾天。如果是好幾天，那肯定會爛得生蛆了。不過我對死神鳥最好奇的地方不在這點，我想知道它為什么死了還會飛。莫里圖利36號和我一致認為，應該是某種具有特殊能力的寄生蟲在操縱它，我們只需進行一些測試。

但他今天對答案不太感興趣，把鳥的尸身丟到了地上。“這是因為它剛死。”他低聲說，“你這女人傻不傻。”死鳥立刻蹦起來飛走了。我眼睜睜看著它飛走，臟話脫口而出，同時想著到底是什么樣的微生有機物在操縱這只鳥的肌肉，它們又該有多聰明。它們顯然是乘著死神鳥的尸體在覓食，或是尋找特別的繁殖地。

我真想扇莫里圖利36號一耳光，他這脾氣讓我們失去了多少袋信息？他和我都是西南珠族人。我們的俗話講，“多珠護繩。”他知道這種行為不會讓他走太遠。他每晚都要在極高的樹上過夜，也許某天我會將他一腳踹下去。

我們好幾個小時沒說話，然后一同看著那數百萬只蜻蜓。

土地浸飽了水，泥濘不堪，死水一大洼一大洼的。空氣里有濕樹葉、死水和魚卵的味道。在這種地方，一棵古老的CPU花可以茂盛生長。

蜻蜓一定也喜歡這個地方，但來這么多是因為那棵植物。CPU花會散發出強烈的正弦波，而這種蜻蜓受到電磁波吸引，猶如趨光的蛾子、蚊子、吸蟲和蝴蝶。

由于使用便攜儀將信息（包括這份語音日志）輸入并上傳到實地指南節點，這種取食正弦波的蜻蜓經常來煩擾我們。便攜儀身手不凡，讓我們即使與文明相距幾百英里，也能接入網絡，與其他渴望交談的考察員交流。但一切都在變糟，頭頂飛來飛去的大蜻蜓就算一件，它們在正弦波中飛得似癲若狂。

通常只有兩三只來煩我們，現在大概有二十只。它們好似飛翔的珠寶，翡翠綠、寶石藍、血紅色，有幾種發藍紫色光。沒有一只會久停，它們在我們頭頂躥來躥去，一般過幾分鐘就疾飛而去，接著被另一只好奇的蜻蜓接替。當然，吸引它們的是更大的發射源，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甚至都不需要嬰猴42號的坐標了，只消跟著蜻蜓就成。希望嬰猴42號安好。

第九則（22：20）

睡不著。莫里圖利36號坐在我旁邊，今天他沒有仰望，而是俯視。連他都能聞到那頭野獸的氣味了，它就在樹底下。

附近的蜻蜓瘋了似的。我們能看見北邊一英里外，那棵植物剛亮起，夜里它的光芒像一顆小星星。但那怪獸還在下面，就在我們樹底下。希望能夠安然度過今夜，別有沖突，夜戰再糟糕不過了。

第十則（20：14）

是只蛾子！巨大強壯的流線形軀干毛乎乎的，粗黑的觸角也是毛茸茸的，梢尖上頂了個金屬球一樣的東西，還有一條蜷曲的粗粗的長喙。但它沒生翅膀，個子約摸有一輛大轎車大，和昆蟲一樣長有六條健壯的爬行腿。它把長喙當伸縮矛，用起來靈活自如！

剛近黃昏，我們找一棵樹過夜的時候，它就跟著我們了。憑空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接著它朝我們后背沖來，伴隨著枯葉踩碎的聲響。很快，它刺中了我的大腿和我丈夫的小臂。要不是練就了一番敏捷上樹的本領，我們早就死了。我想我得感謝我丈夫和他那該死的疾病。我們已互相包扎好，至少流血已經部分止住，我丈夫的傷口比我嚴重。目前來看，長喙沒有毒。

蛾子身體的形狀告訴我，這東西的近親顯然會飛。它跟蹤我們好多天了，現在我們快接近植物了，它愈加具有攻擊性。它在保衛什么東西，我能猜到是什么。

我們可以殺了它。當然，我和丈夫殺死過更大更危險的野獸，但殺它可能最終會使得它保護的M-CPU死亡，導致數個世紀的信息消亡。不，這樣的話，我們毋寧去死，因此我們被困在了距那棵植物僅一英里的樹上。

可問題來了，我剛剛羊水破了。不，現在不行。不行！

第十一則（20：45）

我們上了另一棵樹，距離M-CPU大約200英尺。跟周圍的一切一樣，這里也飛滿了蜻蜓。它們堅硬的身體抽打著我的臉，像顆顆冰雹。那只沒翅膀的蛾子在下面等著，怒氣沖沖，保護那棵花。我們打算爬下去趕緊逃命。希望我丈夫的判斷沒錯，不然我們就要送命了。

M-CPU的味道太甜了，濃濃的糖漿味。我在這里已經吐了兩次。生產的陣痛蓋過了腿上的疼痛，越發的強烈，越發的頻繁。宮縮的時候，我都無法控制自己的肌肉。要是越來越疼，恐怕我會穩不住自己，只得從樹上掉下去。這樣死太可怕了，尤其是對一個還沒出生的孩子來說。希望我丈夫判斷正確。

第十二則（21：26）

只要我集中注意力對便攜儀說話，就可以免于一死。

我們被逼到絕境了，但我們很幸運，成功來到了植物旁邊。到處都是蜻蜓，身軀在植物發出的光芒映照下閃耀著金屬光澤。它們紛紛撞到植物的屏幕上，發出輕柔的嗒嗒聲。噢，陣痛。我丈夫說得對，上帝保佑他頭腦能永遠這么敏銳。無翼蛾真的在保護M-CPU，而我們現在靠近植物，蛾子怕我們傷害它。只要我們不動，那怪獸就不會攻擊。它不傻，它會思考，否則早就把我倆殺了……很快我們就會是三個人了。

我的身體感覺像不是自己的了。

M-CPU跟我丈夫一樣高。他能直接看到花頭，那是個球形顯示器，圍了一圈柔軟的大花瓣，整個是長春花的形狀。花頭底下有個插槽，再往下是綠色的莖桿，蛾子為它授粉。莫里圖利36號說磁盤下連了一根管子，生得極長，這只野蛾子的長喙能夠到那么深。這種授粉方式很奇特，但也算不上光怪陸離，應該有更深層的機制在起作用。

也許到黎明，植物開始休眠的時候，蛾子就會離開，但夜晚才剛剛開始。花朵已經完全張開，我也是，孩子快要生了。神為什么要創造出這樣的陣痛來伴隨新生命的降臨？為什么？

第十三則（23：41）

她出來了，尖聲哭著，我也在尖叫。我丈夫沒有在這里抱她，我想讓他待在離M-CPU花朵近的地方。我們的女兒落在了他鋪開的布上。莫里圖利36號開心地笑了。一只藍色的蜻蜓在她身上停了一秒，便飛走了。我身子往前，探過去把她抱起來，切斷臍帶。她就在我的臂彎里，我拾起便攜儀舉到唇邊錄音。她真漂亮。

蛾子已經退后了。是不是天賜的新生命讓這個聰明的野獸留在了路上？還是說，它知道我丈夫在做什么？我們的存儲驅動與花頭下面的端口完全配合。

花已經全開了。有時候，做個男人真好。等待下載完成的空隙，我丈夫可以站起來看著它，而我只能躺在泥地里，聽他向我實時轉述，同時慢慢流血等死。

第十四則（00：40）

“你還好吧？”他一直問，臉上帶著那種表情。別那樣看我，莫里圖利36號，好像我隨時會消失一樣。蛾子隱約逼近。我用丈夫最后的一點水為女兒盥洗過。她似乎又喜又怒，睡眼惺忪，想吸奶水，又在號啕大哭。好神奇啊！

“告訴我你看見什么了！”我在對莫里圖利36號說話。他不覺得我會好奇嗎？我也是個考察員呢，分娩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莫里圖利36號，你知道便攜儀只能錄下一個聲音。來，拿著，你對著它說比較好。

*語音識別系統檢測到莫里圖利36號，男性，樹蛙7號的丈夫，格林尼考察員第439號。雨林考察期793天，距歐尼約600英里，24：44*

*允許*

我妻子情緒有些不正常。就在這當口，她都無法恰當地描述現在所處的情況。樹木陰森地逼近我們，好似士兵的列陣。她看不見它們，我能看見。偶爾我還看見一只生有金點的粉色青蛙坐在樹上看著我們。樹蛙7號不相信我說的這個生物存在。它就在那兒，我向你保證。

但不管樹還是青蛙都不是我們最大的威脅。樹蛙7號真的很棒。我不是說她剛剛生了孩子，雖然那是個奇跡，但大多數女人都能完成這個奇跡。不是的，是因為我們被這只怪獸跟蹤、獵殺，而考察員的職業道德告訴我們不能殺它。哪怕這個怪物就站在幾英尺外，等待時機刺穿我的心臟和她的眉心，或許還吃掉我們的肉，等著吞下我們剛出生的健康女兒，這個女人還能集中注意生下孩子。

但樹蛙7號想讓我講講這棵植物，就是它讓我們必死無疑，種種傳奇故事的主角——M-CPU，“觸及一切之主”，“最終的記錄員”，嬰猴42號的執念。這棵M-CPU有多大了？七千年？一萬年？比歐尼植物塔還老嗎？我相信它是真正的自然力量，想要加入植物歌者的圣殿。

我妻子看著我的樣子，像是看見了一個瘋子……誰知道呢，看著它的花頭，叫我怎能不好奇呢？看看它，周圍都是紫色消毒光束，有我胳膊那么長，手掌那么寬。它的深綠色花莖跟我腿一樣粗，毛乎乎的，下半部分是柔和的白色，有巨蛾保護它，它不需要長尖刺來保護自己。

現在是深夜了。在花頭的明亮光芒照耀下，一切都改變了顏色。有機顯示器根本不算什么新鮮事，我們都知道。歐尼人早就知道如何用CPU種子培育個人電腦，大概有一個多世紀了吧？這就是CPU花名字的由來。考察員也在格林尼雨林里見過許多野生CPU花，它們的有機顯示器照亮夜晚，隨心所欲。但非人工栽培的M-CPU是什么樣子？嬰猴42號是怎么找到它的？現在她在哪里？我們沒有發現她的蹤跡。在這里，樹蛙7號和我都不會談起她的失蹤。

我們回過來看M-CPU的花頭。里頭有什么？怎么解釋好呢，這是個屏幕。摸起來軟軟的，但很韌實，也許還刀槍不入呢。倒可以借著偷偷逼近的蛾子來測試下，但我不會這么做，我不會冒險傷害M-CPU。

植物的屏幕在不斷變化，出現了一種圖標，像是畸形的樹根，四處移動，點擊/選擇。現在它顯示出俯瞰雨林的景致。不可能是附近的景象，因為這片雨林是白天，有綠色的鸚鵡飛過樹梢。

現在它顯示出了文本，是某種不認識的語言符號。這種語言的文字像是枝枝杈杈的線條，對，就像樹枝、樹根、樹干什么的。根形的光標移動著，點擊一下，屏幕變了。現在是布滿星辰的夜空，這景象像是伊費城離塔樓不遠的地方。有人穿著珠子做的衣服，西南人。我知道那個地方，離我家只有一分鐘路程！

屏幕又變化了。現在是……詭異無比，人來人往的景象，我從沒見過的人。原始形態的車輛緩慢前行，外殼不是麻布，而是金屬。上面有的人是常見的深棕色皮膚，但大多數人白得像番薯，長著淺色的頭發。我妻子看著我，滿面疑云。這些是我親眼所見，樹蛙7號。傳說是真的，M-CPU能看見其他的星球。這顆星球還很原始，有金屬、石頭、炊煙，居民看上去挺友好。符號更多了，現在的圖像是一只大蝙蝠在飛翔。樹根，符號，一面長青樹環繞的湖泊。

我猜呢，這是植物的思想和深思的過程。現在交回給我妻子。

*語音識別系統檢測到樹蛙7號，格林尼考察員421號，雨林考察期793天，位于歐尼以北約600英里，01：41*

第十五則（01：41）

我感覺好些了。大約兩個小時過去了，孩子沒事，我的血也止住了。蛾子還在那兒，看著我們。下載快要完成了。我現在已能站起來（雖然感覺內臟快要從兩腿間流下來了），親眼看著顯示器。

它剛顯示了什么我從沒見過的東西，一片貧瘠之地，到處都是沙石和半枯的樹木。這個夢魘之地會是哪里？肯定不是吉能。現在大概是凌晨2點，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能知道那只蛾子到底睡不睡覺。

實地指南詞條（01：55上傳）

無翼鷹蛾：

無翼鷹蛾屬于昆蟲綱烏魯巴巴目，該目包括蝶科和蛾科。它有一輛大轎車大，強壯的灰色軀干毛茸茸的，生有粉紅斑點、粉紅色復眼、健壯的昆蟲類爬行腿。觸角很長，覆有絨毛，頂端有銀色的球狀器官。長喙既是進食/吸食器官，也是戳刺敵人的致命武器。它是M-CPU的授粉媒介，對于其認定對該植物有敵意的目標，會先行跟蹤數天，攻擊時悄無聲息。夜間活動。

——撰文及錄入：樹蛙7號/莫里圖利36號

第十六則（02：29）

我和丈夫一起盯著顯示器，有種暢快淋漓的感覺，它也回瞪著我們。我看到一面變形的鏡子，我們看見的是一位考察員的眼。他和我們一樣。

第十七則（05：25）

我的寶貝真漂亮，鮮活的生命，看得出她皮膚會很黑，像我，也許比我更黑。謝天謝地她十只手指腳趾都在。想想過去的八個月里，我遭了多少難啊，中過毒，摸過不該摸的植物，被可怕的生物咬過，還承受了數不清的抗生素和微治療，但我的寶貝很完美。感謝上蒼。

要是能安然回家多好，我的族人一定會喜歡她。但無翼鷹蛾還沒走。再過一個小時，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第十八則（05：30）

M-CPU展示的圖像，距我們所在之處越來越近！森林之上天空的圖像，符號，點擊，夜里的雨林，更多的符號。我看見自己的背了！什么？！蛾子來了，步履緩慢，沒有奔走。它冷靜地卷起了長喙。它想干什么？下載已完成。什么……現在M-CPU顯示器上出現兩只眼睛，橘色眼珠，黑色瞳孔，像是狐猴，屏幕上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只是一團漆黑。兩只眼一眨不眨……九蔻九，救救我們。啊！現在我看見了。別來找我們！別……

*語音識別檢測……無法辨認*

*侵入允許*

他們將永生。信息一旦收集存儲，便不會消亡。

該生物的實地指南雖面面俱到，卻不夠深度。

我是最偉大的考察員。

我是歌者，即將加入先輩的行列。

附錄820 完

邦伽魚35號ping樹蛙7號……

請求超時。

請求超時。

邦伽魚35號ping莫里圖利36號……

可樂果8號ping莫里圖利36號……

瘋帽商72號ping樹蛙7號……

請求超時。

請求超時。

請求超時。

請求超時。

請求超時。

請求超時。

（原文刊登于電子雜志《新幻界》2011年7、8期合刊。）

作者簡介

尼狄·奧考拉夫，1974年生于美國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她自幼時起即經常回祖籍國尼日利亞逗留，并擅長在其小說中展現西非傳統文化與美國現代生活的交織。奧考拉夫于2001年憑借作品《兩棲綠》斬獲赫斯頓/懷特獎。她的主要作品還包括《誰懼死亡》《影子發言人》《尋風者扎哈拉》等。其中《尋風者扎哈拉》榮獲非洲文學沃爾·索因卡獎，《影子發言人》獲得卡爾·布蘭登帕拉萊克斯獎（Carl Brandon Parallax Award）、安德烈·諾頓獎、金鴨獎之外，還入圍有色人種民權促進協會獎等多項提名。《誰懼死亡》獲2010年星云獎提名，并于2011年獲得世界奇幻獎最佳小說獎。

奧考拉夫現居伊利諾伊斯州，在芝加哥州立大學教授創意寫作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