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油脂” 憶尤公

秋日的黃昏。從南通城驅車北向，車窗半落，一路漫望。唐閘古鎮似乎古風拂面，古意悠然。其最深情的景致，許是夕照里，通揚運河緩緩流淌著的昏黃。

是的，沒錯。1981年元月14日，17歲的我就是從通揚運河繁忙的楊家灣碼頭上掃豆餅粕、掃棉籽殼，從而開始了南通油脂廠的學徒生涯。如今，通揚運河上，遠去了消逝了國營工廠集群的大工業生產的繁忙，才有了這緩慢流淌得近乎寂靜的昏黃。

昏黃的楊家灣，當年的公交一路汽車站唐閘起始站臺，曾經的上下班高峰的擁擠，見證過老工業區腳步的匆忙。而眼前，偉人張謇先生的塑像聳立在廣場花圃中間，深邃的目光仿佛在啟迪來者：不要忘記一百年來這片土地上所發生的事，并回味一下是什么、用什么、憑什么創造了這里一百年來曾經幾度的輝煌？

也許是近鄉情更怯。倒閉了的油脂廠啊，當年我是推著自行車，怯生生地走進您的大門的。此刻，我讓司機把車子停在楊家灣廣場邊，盡量離油脂廠遠些，盡量不要讓熟人看到我是坐著奔馳來的，在娘親面前做兒子的又能炫耀什么呢？于是，我下得車來，獨自沿西市街西行，走進油脂廠。

變了，變了，全變了。肥皂車間、香皂車間、榨油車間、甘油車間、機修車間、儲運科和儲運倉庫……耳熟能詳的名字，閉目能至的地方，時過境遷、物異人杳、人去樓空了！

在當年老甘油車間的廠房前，邂逅了一位有著楊瀾般氣質的姑娘，她好奇地問：“先生，您為什么用手機拍我的作品？是我的設計創意很好嗎？啊，您哭了！您為什么在流淚？”

請教后，知道是一位北京姑娘，芳名胡雪，是創意園區的創意設計師。我一邊開溜一邊苦笑著回答：“讓姑娘見笑了。31年前，有一個17歲的少年在這里第一次嘗到了甘油的滋味是甜的。他在這里拿到了第一個月學徒工的17元工資。于是，他也嘗到了青春的滋味、生活的滋味和未來的滋味也都是甜的。此刻，他想起了在這里用智慧、用汗水、用生命創意、創新和創業的先賢們。你是創意園區的創意者胡雪，他們或許都是你的大哥哥，名字都叫胡雪巖……”

出得廠門，馬路對面是原先的油脂廠辦公大樓，那是當年在通棉一廠和油脂廠之間高聳的、嶄新的、驕傲的所在。如今，這六層樓的樓下，門廳已被連在一起搭建的小賣部所塞滿。我問：“請問門廳呢？從哪兒進去呢？”人答：“什么門廳！一個破樓，客氣什么？從旁邊的門洞進去。”

我從門洞進得樓去，抬頭見得五十年前建的棚戶房依然在樓前歪歪斜斜地低低排開，依稀當年的錯落有致，依稀還都住著人。七八個頭發散亂花白的、估計年齡與我相仿的男女蹲著、坐著，都盯著打量著我。

我上前打招呼：“你們好啊，我叫曾曉東，你們有人認識我嗎？”一個面色蠟黃的胖子并無善意地搭腔：“我們沒什么好不好，你是哪個山頭的大當家？”

我回答：“我曾經是老油脂廠的人啊！”怕他們不信，我接著說：“喏，這小矮房最西頭住的是老廠長老總工尤常，那最東頭住的是技術科長總工程師祝定安，對吧？”人答：“還有點像，尤公公走了二十幾年了，你還能記得，那算是個老人。最東頭現在還是祝工的宿舍，只是他差不多聾了，又買不起城里的房子，最近搬到通州區了。”

我鼻子禁不住一個勁地發酸，向蠟黃的胖兄弟要了祝工的手機號，立即撥通了：“祝工：您好啊！我是曉東，曾曉東啊！”

我大聲呼叫著，一遍遍呼喊著、呼叫著。

僅存微弱聽力的老人居然聽出了我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邊陲傳來、一個帶著濃重崇明鄉音的蒼老的聲音急促地呼喊：“曉東，曉東，你果真是曉東啊？”

我盡量把哽咽的聲音說得連貫些：“祝工祝工啊，您在哪兒啊？”

祝工說：“啊，你問我多大，我今年八十二呀！”

我說：“我是問您現在住在哪里？”

祝工說：“身體？身體還可以呀，就是耳朵聽不見……”

我掛斷了手機，不準備再打電話，因為再繼續這樣打岔，無異乎愧疚酸楚地說著相聲般的笑話。

祝工是我剛進油脂廠時的生產技術科長，也是我的師傅。尤公名叫尤常，當時是廠里的副廠長兼總工程師，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油脂廠技術創新和工藝革命的奠基者和領航人，是張謇之后永載油脂廠史冊的功勛之臣。當年，當我要離開油脂廠準備到電臺當記者的時候，尤公曾挽留我說：“伢兒啊，這里是張四先生關注民生熱愛家鄉的廣生油脂，創新創業大有可為。你們如果不重視這些，將來這個廠是要敗掉的。”

意猶未盡啊，怎么辦？當我試圖用手機給祝工發信息時，誰知祝工的短信倒先發來了：

“曉東：您好，我于今年六月中旬遷來通州開發區希望苑3號樓三單元105室，地處銀河路和碧華路之間和通州幼兒園相鄰。我很想您，什么時間來請發短信，我17號去唐閘18號大早由公司組織去蘇州玩。祝”

我欣喜萬分，當即給祝工回短信，說明我的來意：“祝公您好！聽到您的聲音我非常高興，激動萬分！這么多年來是我不孝，沒能常來看您。很內疚啊！這次雜志社要我寫篇油脂廠的文章，我抽空到廠里看看。樣子全變了，不認識了。

我想問您的是：當年油脂一共為國家分出多少個廠？尤公又為此作出多大的貢獻？您方便就慢慢一段段地發幾個信息給我。記不得也沒關系。我過天約我父母與您聚聚。祝您健康！曉東”

真實就是力量。我真不知祝工的視力如何，從10月13日到10月16日3天時間里，這位82歲幾近失聰的老人，一共給我分三段發了1380字的短信。我一定不想偷懶，只是想為了在多少年后還能看到關于南通油脂廠的話題有一個值得回憶的原貌，我原封不動抄錄老人的短信于茲：

一：油脂廠的前身：1902年由張謇兄弟和如皋沙元炳共同創辦，幾經變遷到解放前幾乎瀕臨癱瘓，到1951年3月由蘇北合作聯社出面租賃該廠。廠名為蘇北合作社聯合社第一油脂廠，于1951年4月1日恢復生產，并得到迅速發展，產品從單一的榨油逐步發展了脂肪酸、肥皂、甘油、糠醛、醋酸鈉、丁烯二酸酐、環氧樹脂，以及鉬制品，各種農具和棉花加工等，形成涵蓋包括輕工、化工、機械等工業產品體系。職工人數從租賃時的100多人發展到最多達1100多人。

由于生產的發展先后于1958年分出棉花機械廠，1959年分出醋酸化工廠，在1980年又分出市第二化工廠，油脂廠不僅先后分出了三個中型廠，同時由于在1951年是南通第二個國有企業，這不僅對南通市的地方工業作出了應有的貢獻，還為南通市各個時期的建設和發展培養和輸送了大批干部。原屬省合作總社，于1956年劃歸南通市領導后隸屬關系歷經多次變動，最終定名為南通油脂廠。

二：尤常工程師對油脂廠的杰出貢獻和技術上的成果：1951年3月，尤常同志受調從黃橋到南通參加由蘇北合作社聯合社租賃前南通廣生油廠的談判和接收工作，在投產后就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數十年來不斷開發出多項新產品和解決各種技術難題并先后取得多項科研成果，具體事跡如下：

1. 初榨棉籽油含有棉酚（棉籽毒素）必需精煉后才能食用，原廣生油廠一直使用土法石灰煉油方法，這種方法精煉得率低、質量差、勞動強度大。1951年尤工即著手利用現有設備改用燒堿煉油的新工藝經多次試驗獲得成功，并投入生產，使產量一下提高了七倍，質量也相應地提高甚至超過了國家出口標準，獲國家商品檢驗局和外商的好評，并被華東商檢局列為出口“免檢”產品。

2. 油腳的利用：

精煉棉籽油過程中的下腳俗稱“棉油腳”，原本是個廢物，開始雇船運至江中倒掉，造成污染，在尤工的研制下制成“棉油泥皂，用于棉花生產中的“棉鈴蟲”的防治。同時他又進一步將“棉油腳”加工提煉成“棉油脂肪酸”，作為制造肥皂的原料，既廢物利用，又降低了成本。在此基礎上，他又高瞻遠矚地規劃并親自設計了煉油及油酸生產的廠房布局、設備和工藝的設計等，為油脂廠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3. 為提高全省榨油工業的技術水平而培訓技術人員，1954年江蘇省合作總社為推廣燒堿煉油的先進經驗在油脂廠舉辦了煉油化驗訓練班，來自全省及上海等地各油廠共100多位學員進行培訓，由尤工負責主講，他晚上親自編寫教材，白天進行授課，天天忙到凌晨，還要親自帶領示范實習前后長達半年，在此基礎上又與人合編了一本“榨油工藝知識”一書，（1955年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這使燒堿精煉棉籽油的技術成果得到推廣和廣泛應用，這對上世紀五十年代省內甚至全國的油脂工業的生產、技術和管理水平的提高作出了積極的貢獻。

4. 在1958年大躍進中大搞化工生產，尤工利用榨油過程中的副產物棉籽殼試制成功了重要的化工產品“糠醛”，從生產工藝、設備設計、防腐蝕措施的研究等，到流程布置建成車間投產，僅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在以后的生產過程中又與省化工研究所合作研究成功糠醛生產中采用串聯蒸煮及管道氣相中和的新工藝，并通過國家組織鑒定；又于1965年在糠醛汽相中和得到的醋酸鈉溶液中回收醋酸鈉產品，后他又設計醋酸鈉“淺液層連續結晶機”獲得成功，這不僅使生產實現了連續化，又使醋酸鈉的晶體‘色澤’純度等各項質量指標得到了提高。

5. 與無錫輕工業學院（現江南大學）合作首創并設計制造成功油脂“弓”型浸出器，同時建成油脂浸出車間，獲一次投產成功。

在今天創意文化園的土地上，不了解油脂廠的朋友，您現在也許知道了我為什么在油脂廠首先想起了尤公。祝工啊，您當年是尤公的高足，我以羞愧的心向您致敬：您以八十多歲高齡的記憶，對油脂廠的發展，對油脂廠為國家的貢獻，對尤公的功勛，如是我聞，如數家珍啊！

唐閘，中國近代民族工業的搖籃！我仿佛也明白了，今天，我們為什么要在油脂廠這片曾經繁榮、卻又在荒蕪的土地上創建了創意文化園，那是要讓今天的人們和我們今后的子孫，永遠記住并代代傳承張謇公關注民生的奮斗的意志，和以尤常公為代表的新中國的建設者創業創新、銳意進取的奉獻精神！

當年尤公謝世時，我也曾寫了挽聯，這里權作為今天追思尤公的結尾吧：

從來只道盡孝早 翁去方悔報恩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