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母親,我就不會有故鄉。是她,這個46歲的高齡產婦,在1966年3月的一個下午把我帶到谷里。她對我加倍呵護,好像雙手捧著一盞燈苗,生怕有半點兒閃失。
因為我不停地升學,這個小心呵護我的人,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我離開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母親想不到,供一個學生讀書會要那么高的成本,但是她不服輸,像魔術師那樣從土地里變出芭蕉、魔芋、板栗、核桃、南瓜、玉米和稻谷。凡是能換錢的農產品她都賣過,一分一分地掙,十元十元地給我寄。直到我領了工資,母親才結束農村對城市的支援,稍微松了一口氣。但這時的她,已經蒼老得不敢照鏡子了。她的頭發白得像李花,皮膚黑得像泥,臉上的皺紋是交錯的村路,疲憊的眼睛是干涸的池塘。
后來,父親過世了,我把母親接到城市,以為故鄉可以從我的腦海淡出。其實不然。母親就像一本故鄉的活字典,今天說交懷的稻田,明天說藍淀塘的菜地,后天說代家灣的杉木。每一個土坎、每一棵玉米都刻在她記憶的硬盤上,既不能刪除,也休想覆蓋。一位曾經批斗過她的村民進城,她在不會說普通話的情況下,竟然問到那個村民的住處,把他請到家里來隆重招待。她非常愿意聽到故鄉的消息,誰家的母牛生崽了,她會笑上大半天;若是聽到村里某位老人過世,她就躲到角落悄悄抹淚。
有一天,這個“高大”的矮個子母親忽然病倒,她鐵一樣的軀體終于抵擋不住時間的消耗,漸漸還原為肉身。從來不住醫院從來不吃藥的她被醫院強行收留,還做了化療。她昏過去又醒過來,即便痛成這樣,嘴里喃喃的還是故鄉的名字。臨終前一晚,不知道她哪來的氣力,忽地從床上坐起來,叫我連夜把她背回故鄉。我何嘗不想滿足她的愿望,只是谷里沒有止痛針,沒有標準的衛生間,更沒有臨時的搶救設施。因此,在她還有生命之前,我只能硬起心腸把她留在縣城醫院,完全忽略了她對故鄉的依賴。
母親是在一場瓢潑大雨中回歸故鄉的懷抱的。我怕雨水淋著她的身體,就在新堆的墳上蓋了一塊塑料布。當母親徹底離開我之后,故鄉猛地就直逼過來,顯得那么強大。故鄉像我的外婆,終于把母親抱在懷里。
今年十月,我重返故鄉,看見母親已變成一片青草,鋪在楠竹灣的田坎上。我撫摩著那片草地,認真地打量故鄉,發覺天空比過去的藍,樹比過去的高,牛比過去的壯,山坡上的玉米棒子也比過去的長得大……曾經被我記憶按下“暫?!钡拇迕瘢粋€個都動起來,他們臉上的皺紋、頭上的白發第一次那么醒目。我終于明白,故鄉已經代替了我的母親。有母親的地方就能止痛療傷,就能拴住漂泊的心靈。
(選自《南國早報》2008年2月25日,有刪改)
含英咀華
正所謂情至深處自感人。母子間的摯愛深情,在本文平實的語言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作者由愛母親而愛故鄉,直至故鄉與母親融為一體,慰藉“我”漂泊的心靈。
思考練習
1.從全文看,文章開頭第一句話有什么作用?請具體說明。
2.試探究本文題目的深刻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