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小說的定義一直都是混亂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我們不妨從英文來理解,科幻小說的英文叫Science Fiction,意思是有關于科學的虛構故事,換句話說,它必須具備兩個因素才能成立,第一個是虛構的故事,否則就變成科學報道了;第二它里面一定要有科學因素,如果把科學因素抽離掉,那就不能成為科幻小說。還有一個地方要強調的,就是科幻小說和科學小說不一樣,因為里面的科學因素,如果是科學小說,那這個因素是現在就已經知道或者已經出現的東西,可是科幻小說的科學因素應該是合乎科學的原理,現在還沒有實現但是未來有可能實現。這是我對科幻小說的理解。
當然以現在美國一般性的看法,定義是非常寬的,他們往往把奇幻(Fantasy)和科幻混為一談。對于我來說奇幻小說就是其中有一些因素是違反基本科學定律的,比如說世界上有沒有魔法,如果你在文中承認,那寫出來就是奇幻。不論是科幻還是奇幻,都只是一種文體,與文學層次的高低沒有關系。
在臺灣,科幻小說經常被分為硬科幻和軟科幻。我相信研究科幻文學的都承認一點,就是科幻小說開始盛行的時候,科幻因素大多是屬于自然科學和科學技術,而且他們很強調這個,就是所謂的硬科幻。例如19世紀初期雪萊寫的《科學怪人》。可是自從20世紀以來,社會科學越來越發達,在20世紀初年就有了奧威爾《1984》這樣的作品出現。這類作品是以社會學、心理學、政治學、哲學等社會科學為基礎作為科幻元素的科幻小說。
硬科幻發展的黃金時期,以美國來說,大概是從上世紀30年代世界經濟大蕭條開始,直到60年代人類登上月球為止,這三四十年里是發展的高峰期。那時候科學迅速發展,當科技一旦有新的東西出來以后,一定會有人盡可能地去預測將來會發展成的樣子,所以才會有很多新的東西不斷出現,這個時候科幻小說能用的概念和元素豐富多彩。可是到了最近的幾十年,科技的發展已經不像過去了,或者說科技發展的方向偏向細化和深奧,若非行內人難以理解。舉例來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像我們學文科的人,努力研究還是會理解,會運用到作品當中,但是假如是量子論,若非是量子物理出身的人是比較難理解的。但這也不代表硬科幻的發展走入死胡同,因為科學的發展是非常迅速而難以預測的,一些領域是從前那個年代沒有遇到過的,也是根本想象不到的。科學新領域發展出來以后,未來會有以此為題材的科幻小說逐漸跟上,前提是寫科幻的人必須先去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
至于所謂的軟性科幻,其實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也已經出現了。軟科幻,就是對于某一些科學因素,小說里根本不需要加以解釋,假設它存在了,情節在當中自由展開。這就是所謂的“黑盒子”問題,越軟的科幻黑盒子就越大,越硬的科幻黑盒子就越小,例如日本的一些科幻小說,里面的典型元素鋼彈、戰隊,那些東西不像是科學幻想,而是幻想科學,即現有一個假設成立,其他的無論情節還是角色都依次而行。每一個人,無論是讀者還是作者,甚至是每一個社會,對于科幻的胃口都不一樣。以臺灣來講,越靠近這個時段,軟科幻比硬科幻越吃香,如今的臺灣很少有人寫硬科幻,實際上全世界都這樣。
世界科幻發展史非常有趣,也非常多樣。西方的科幻文學比臺灣發展早很多,臺灣的科幻小說作者很多是受到他們的影響。最早是在歐洲,19世紀的時候歐洲的科學處于領先地位,在那里有一種貴族的傳統,他們有個類似高級知識分子的體系,歐洲的科幻就是在這種高級知識分子體系中流傳,走的是精英階級路線。20世紀以后,美國的國力經濟大規模發展,他們的文化是顯著的流行(popular)文化,屬于社會大眾的文化。20世紀前半葉,科幻在美國發展以后走的就是大眾化的路子,例如寫科幻小說只要夠驚悚就可以了,情節可能很粗糙,把科幻想象無節制延伸;更重要的是他們不注重品質,他們的原則是讓更多人以低價買進,反正規格很小放在口袋里隨時可以翻看,看完了就丟棄。這是一種鼓勵普遍消費的文化,科幻小說的特點當然受到影響。
日本的科幻小說又不一樣,早前日本科幻并不是很發達,二戰中失利讓他們創造出很多日本特有的科幻元素,例如一定要有怪獸肆虐,再有鋼彈、戰隊去防御,這其實就是一種外來強大武力蹂躪日本后的全面心理投射,他們要制造機器人,制造很偉大的武器一同把外來的東西擊敗。日后日本真的成為制造機器人技術最強大的國家,這或許也是科幻帶來的一點好處。
科幻小說在臺灣,Science Fiction最早是由張系國翻譯過來的。張系國在科幻領域,至少是臺灣和海外華人的科幻領域里面,具有“教父”的地位。他最早把歐美的英文科幻翻譯成中文,而且他是第一個自己大量寫科幻、出科幻小說集的人。《超人列傳》和《游子魂》系列都是他的經典代表作。張系國的學術背景很值得一提,他是臺灣大學電機系碩士,在美國讀完電腦博士后留美教書,他的科幻作品走相對高層次路線。張系國曾提到他的科幻有兩個原則,第一他不是靠這個為生,對于票房賣座不在乎,所以不嘩眾取寵;第二他的科幻要有中國風味,這是他努力的一個方向。臺灣早年的科幻作家,包括我在內,很多都是看張系國的小說才喜歡上科幻的。
臺灣的科幻早年走的就是“類張系國”的路線,是屬于知識分子領域,層次比較高的,而像美國那樣走大眾路線從一開始就不是主流。這個可能跟華人社會的特征有關,中國式的教育讓年輕人缺乏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特點,這其實是比較不利于科幻的發展的,也不利于理論科學的發展。另一個原因,在中文的小說領域里,還有一個重要的文類叫武俠小說。在我看來,在中文的小說市場里,科幻之所以不能夠像歐美和日本那樣推廣的一個原因是,很多市場被武俠小說占據了。所以說臺灣科幻小說始終不算是主流文學,也始終不是在暢銷書的市場上大賣的文類,它一直停留在一種精英知識分子的小眾階段。
如今,稱自己為科幻作家的人沒有了,所以在臺灣逐漸不會再有“我是奇幻小說作家”還是“科幻小說作家”這樣的爭論。我相信,美國科幻作家之所以漸漸“消失”,是因為它走了大眾化和商品化這種路線,主流文學必然會看不起。美國式的科幻小說寫法在臺灣也出現過,卻沒有形成所謂的大眾化和商品化。在臺灣,主流文學除了不欣賞科幻文學,也瞧不上武俠、文藝愛情等文類,所以科幻文學在很多人眼中只是大眾文學低層次的文字游戲,是邊緣文學的其中一種而已。實際上一部嚴肅寫作的科幻小說是不應該被視為這樣的,如果寫科幻小說的出發點就是為了賣錢,那站在主流文學的角度是可以批評的,但如果寫科幻小說是有感而發,是對于目前的科學和對未來發展的一種人道關懷,那跟主流文學有什么差別呢?所以科幻小說假如是抱定一個嚴肅的方法和動機去寫,并且在寫作的技巧上避免粗糙表現嚴肅的主題,就應該成為主流文化的一部分。
在我們那個年代,臺灣的科幻從一開始就是遵循張系國做法,以很嚴肅的動機去寫,我相信張曉風老師寫臺灣科幻開篇之作——《潘杜娜》時也是這樣的心態。
葉言都
1949年生于澎湖,現居臺灣臺北,原任《中國時報》記者,現任東吳大學歷史系教授,中文科幻小說作家。曾獲《中國時報》文學獎科幻小說首獎、推理小說首獎,科幻小說代表作有短篇集《海天龍戰》,長篇《古劍》《高卡檔案》、《綠猴劫》、《我愛溫諾娜》、《迷鳥記》等。葉言都的小說被稱為“最不科幻的科幻小說”,以歷史、現實交互描寫,引入科幻主題,作品以寫實手法為特色,但在華文科幻文學界有重要之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