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是敏銳一點的讀者,必定可以讀出《城市的憂郁》里所描述的各大城市。有的崇尚傳統,向往古典,“我不在咖啡館,便在往咖啡館的路上”般的詩意,企圖讓人人都活在18世紀;或者是造橋鋪路,深怕跟不上“現代化”這個行之有年的詞匯,測量摩天大樓足不足夠攀爬星星,使整座城市都落入陰影里。他們的歷史已經太多了,現在正是拋棄換取新生的時刻;更或者,是活在當下的城市,每個人體內時鐘仿佛快一倍,擠公交車追地鐵,邁開腿在路上奔跑,一天才剛開始就即將結束。他們無暇理會未來的一切,只有提早下班才忽然感受生之喜悅;以及成為各大城市眼中模范,人人溫和有禮、善良無害,總在午夜后才酒醉得像只野獸的未來之城。
“我猜,這是我為什么喜歡住在城市里的原因。因為城市生活的每一天,都是人面獅身的笑容,永遠難以捉摸。”胡晴舫游走在這些城市中,因為工作,她經常遷徙;香港、臺北、上海、北京、巴黎……住進新的房間又離開,卻在生活中看見了城市人最真實的面貌。在新作《城市的憂郁》里,她以理性觀察為刃,深入城市的筋血脈絡,筆鋒冷靜且帶點批判眼光,總能恰到好處地切中核心。城市已成為世界各地的共通點,當胡晴舫伸手抹去了邊界的輪廓,究竟她筆下的憂郁指向何處?
工作、生活與自我的拉鋸戰
談到開始寫作的理由,胡晴舫朝我比了比:“我年輕時就跟你一樣,去采訪別人、寫寫稿,幾乎每天都在工作。我這種普通家庭出來的孩子,就是要為生活去賺錢、去努力,所以一開始的寫作根本就是為了求生存。”文字犀利的她,講起話來也連珠炮似的簡潔明快,卻多了份直率的熱情。大學念外文,又在美國拿到戲劇碩士,當初也有寫劇本的念頭,卻遲遲沒有選擇往文學這條路走。“沒有一定要寫作的原因是,像我們這種文學系出來的人,看過的好作品很多,有些題材或想法都已經被處理得很好了,作為一個讀者已經是心懷喜悅。”胡晴舫說,“但后來決定動筆的原因是,我們的世界實在變動得太快了,人性在這樣的環境里所造成的微妙變化,是我非常好奇的。”觀看人性,仿佛是看一場電影,會忍不住想探看角色背后的動機,是什么導致了這樣的行為?“你的行為和我的行為加起來,就叫做社會。”
胡晴舫坦言,因工作而“社會化”的過程很痛苦,但也加速了她對世界的觀察:“要去學習和別人相處,去傾聽別人的故事,你會發現你的‘自我’開始和外面的世界展開拉鋸戰,非常痛苦,生活真的不是這么容易的。”然而,工作本身的確也為她的寫作磨出了一條道路,曾在劇場、廣告界打過工,也參與編撰《Playboy》、《Esquire》等多本國際性的雜志,經常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的她,不同于被保護得很好的“學院型”作家,胡晴舫的工作性質太多樣,逼迫她要不斷地去沖撞、去接觸世界,“我后來發現,這其實是一種非常‘對’的方式,當我必須要去和不同區域、不同文化的人交談時,就會逐漸修正自己的觀點或信仰。”是的,再靠近一點、再深入一點,看到的會更多,“每個作者其實都是一個觀察者。”試著把自我收得再小些,便能更純粹地去理解這個世界。
或許這便是胡晴舫書寫當下的最大動力,文字風格冷靜銳利,總在書寫中將個人色彩壓得極低的她,其實心很熱:“我喜歡人群,也喜歡不純粹的環境,道德不純粹,生活秩序也不純粹。”她笑著說,“生活可以充滿各式不同的價值,不同性別也有不同情欲,我覺得世界真的非常美麗;當然這中間一定會有失落,會有挫折。可是我覺得就連這種挫折感,也是一種美好的收獲。”
現代人永遠都在界定自己
不純粹的環境,自然也有不純粹的快樂;生活在城市里的現代人,包括你我,其實都擁有多重身份,“你面對我的時候是一種身份,但面對其他人,可能又是另一種樣子。一個人可以同時是意大利人、女人、素食者;更或者你可能喜歡爵士樂,那就是個爵士樂迷,很多身份是其他人所不知道的。”
同時,胡晴舫也指出一般人在思考中常犯的錯誤,那就是刻板印象:“有一種很可怕的邏輯是,因為她是什么樣的人,所以做什么樣的事。因為年輕,所以想法很夢幻,你怎么知道?”說到這里,胡晴舫忍不住笑了起來。正是為了避免產生這種偏見,或犯所謂“政治正確”的毛病,所以她只書寫自己所看見的事情、周圍發生的每個當下,而不任意替他者發聲或代言:“那是很危險的,其實會是種二次傷害。”胡晴舫舉了電影《賽德克·巴萊》的例子,這是由臺灣導演魏德圣所拍攝的、一部關于原住民的電影,描述霧社事件里,賽德克族、漢人、日本人之間的矛盾與對立。原本是想替賽德克族發聲,部分族人卻認為是在“消費原住民”,原本的善心可能成為他人眼中的惡意,那無疑是本末倒置的。
多重身份的拼貼,也是一種現代性的生活特質,“當一個現代人的樂趣,就是你每天都在界定你自己。”喜歡什么,就去成為什么樣的人,不單單只是消費行為的選擇,而是仿佛捏土似的,把自己的價值觀和信仰一一捏成與眾不同的樣子,“這就是所謂的‘現代性’,一個文明的社會應該要保障人民有這樣的權利,沒有人可以干擾你成為你自己。”可以復雜、也可以理直氣壯,“總歸一句話,住在城市里只要不犯法、不殺人放火、記得繳稅,想做什么都行!”胡晴舫俏皮地下了結論,又笑了。
孤獨及其所創造的
想做什么都行。多么美妙的一句話,每個人心底或許都藏著這樣的自己,需索孤獨、期待自由。城市將這種精神發揚光大,和剛認識的陌生人互道晚安之后轉身,關起門來就變成一個怪胎,“我們每個人小時候都渴望長大,長大了就能替自己負責任,一旦擁有了自由,也必須去面對一個人下決定的孤獨。”生而為人,是好是壞全由自己負責。如果走錯了路,也只能摸摸鼻子,告訴自己:“就結束這場不愉快的旅行吧!”胡晴舫坦言,臺灣人在看事情的時候很容易鉆牛角尖,太悲觀,把自己陷入死胡同里走不出去,“城市應該是一個,最可以忍受不同生活方式的空間。”是了,并不是每個人都要走同一條路,過同一種人生,于是在《城市的憂郁》里,胡晴舫寫看不起中產階級的流浪漢,寫失業者的心境,她就是要翻轉生活的刻板印象,替城市翻案。
城市的迷人之處,在于永遠都有出人意料的面貌出現;如總愛描寫紐約犯罪大街的小說家勞倫斯·卜洛克的《八百萬種死法》,胡晴舫如是說:“城市里有八百萬種死法,就有八百萬種活法。”于是她寫城市生活的種種切片,和陌生人之間的盲目信賴,酒吧里的坦白懺情每天上演,竟成為城市里一種獨特的人情味,疏離又赤裸,天一亮就消失。談到吃飯,可以選擇單人落座,從原本的窘迫逐漸轉為優雅;或和朋友挑剔餐廳與服務,城市人的教養比肚腹重要,很快以話語和品味喂飽了自己。這些細節可能隱藏在東京、上海、臺北……那些被抹去姓名的城市翩然出現,他們的憂郁那么相像,他們的快樂有志一同,拆掉了現實的城墻,才能更利落解剖每一個城市人的病灶與心愿。城市的迷人和殘忍共存,不單只有一線之隔,而是互為表里;所謂孤獨及其所創造的自由,就存在于每個當下。
破滅而后新生
寫《城市的憂郁》時,胡晴舫原本想寫的是波特萊爾的概念,從城市的小切片出發,從文學上展開生活哲思的反省;卻遇上了2011年初的日本大地震,海嘯、核電廠爆炸,輻射危機接踵而來。地震當時,胡晴舫就在東京:“我忽然發現,城市人都喜歡詛咒城市,可是那個城市不就是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嗎?我們也以各種方式在糟蹋城市,它當然會毀滅。”像吳哥窟、像龐貝城,遭逢火山爆發,一切繁華都被深埋火山灰底下,如今成為觀光客們一去再去的壯觀廢墟:“它原本不也是一個活生生的城市嗎?”
正如首篇的標題“而未來在我眼前破滅”,這原本是胡晴舫寫的最后一章,卻提前來作為開頭,借著篇章形式暗示了一個生死循環。整本書仿佛電影倒轉,胡晴舫筆下的城市一開始就毀滅了,之后才開始把那些記憶的碎片拼湊起來,又看見那些人在街上悠悠蕩蕩,開始欲望一座理想的城市,建造一座座美術館、咖啡店,細心保養自己美麗的身體,或者愛上陌生人,他們哭著笑著生活著,直到末日來臨、永劫回歸,卻不是真正的結束。城市人擦干眼淚,又重新建造一座新的城市,“城市人,這種生物就跟蟑螂一樣,將在城市消逝后存活很久很久。”這是全書的最后一段,或許這樣的周而復始,也是一種城市的“憂郁”吧。
旅人,仍在路上
胡晴舫除了寫散文、小說,也寫劇本以及時事評論;是作家,更是城市觀察家。她寫《旅人》的日常生活觀察,《濫情者》里短篇集結的浮世群像,又在兩岸往返中疑惑起《我這一代人》的身份認同,接著來到《城市的憂郁》,雖然在言談中自謙“是個無聊的人”,但透過她的文字與視野,總讓讀者看見了不同的思考方式。談起城市,或許胡晴舫仍有許多故事可講,但接下來要寫的作品則是保密,一丁點也不肯透露:“一旦說了,可能就寫不出來了。”她笑著說。目前定居東京的她,認識一個城市的方法是散步,曾經從神樂阪徒步走到新宿站,邊走邊晃,花了兩個多小時,來接她的朋友一見面就說她瘋了,“其實真的不遠啊!”胡晴舫聳聳肩,低頭喝口茶。令人忍不住想象起,是否她走出店外,可能又即將與下一個不純粹的故事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