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旅珠:養(yǎng)兒育女是一個回顧與反省的過程

梁旅珠身上有一種正向、明亮、踏實的東西。那是有感染力的，甚至讓人羨慕。因為那是被正確對待后才會產(chǎn)生的。

她的新書書名簡單明了，《梁旅珠教養(yǎng)書：教出錄取哈佛、史丹佛七大名校女兒的教養(yǎng)秘笈》。很多人把教養(yǎng)書當教科書看，這本書的編排也確實有著很多像箴言一樣而被強調(diào)出來的句子，但梁旅珠在序中開宗明義地說了：“關于教養(yǎng)，本來就是很個人的事。……終于，我說服自己回顧并寫下近二十年的人生故事，因為我相信我可以讓自己的經(jīng)驗分享，并不是展示給讀者一個用來復制的模式，而是提供一個參考樣本，協(xié)助大家思索，并找出最適合自己的方法。”

或許就是因為人生的不可復制，看這位全職媽媽的教養(yǎng)書，其實更像看她回顧過往的家庭生活，而那些日子與當下的書寫都充滿著個人的自省。

家庭教育是一種社會責任

很意外的，在跟一位媽媽談論教養(yǎng)時，會不斷地聽到“社會”和“責任”兩個詞。

在懷孕之后，梁旅珠就決定自己帶孩子，一帶就二十年，直到一對子女長大成人。她說自己很幸運，沒有經(jīng)濟壓力，可以有選擇的權利，但“在那個時間點開始，孩子是我的第一優(yōu)先。生了孩子以后，不能夠養(yǎng)出亂七八糟的孩子對我來說是很大的目標。”

每一個家長都是在當了父母之后才開始學當父母的。雖然教養(yǎng)方法不能復制，但親子互動的氛圍卻是一代一代的延續(xù)。梁旅珠在陪伴子女成長的過程里，深深感受到母親對她的影響。她的母親是全職家庭主婦，同時也是受過大學教育的現(xiàn)代母親。在梁旅珠童年回憶的畫面里，充滿了母親的身影。她記得母親做的鳳梨冰的味道和口感，也記得母親烤的蜂蜜蛋糕的形狀和香氣，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母親曾經(jīng)花不少時間陪她一筆一畫地寫字……“每多活一天，我對這些滿是滋味的回憶就多喜歡一些。”

母親真正無所求的付出，理性、尊重的態(tài)度，讓梁旅珠能自由地追尋自我，在自己的親子互動中，她也同樣從不說“我為你們做得多辛苦”，“因為這是我甘愿做的，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很多父母會把自己過去的欠缺投射在孩子身上，希望孩子幫他達成那個目標，所以對孩子會有很大的期待。以我這樣比較保守的家庭出來的人，我對孩子的期望是很低的。我的終極目標就是養(yǎng)出一個堂堂正正、對社會無害的孩子。我從來沒有希望他們變成精英或多了不起的人。”

生活習慣與觀念態(tài)度的養(yǎng)成才是父母最該重視的

因此，不難理解，雖然養(yǎng)出了一個被美國七大名校錄取的女兒，但梁旅珠最重視的是孩子在生活習慣和行為觀念上的自我要求。“現(xiàn)在有很多父母太把重心放在課業(yè)、才藝上面，他們就忘掉了生活習慣跟觀念態(tài)度的養(yǎng)成完全要靠家庭教育。我們常常看到這樣的新聞：‘哈佛也會出賊’、‘名校畢業(yè)生掏空上市公司’，幾年前有一位臺大研究生沒有禮讓救護車，還進行挑釁，校方后來出來道歉。這些在我看來都是非常荒謬的。有哪個大學老師會管孩子的品德教育？個人的行為態(tài)度是家庭環(huán)境的養(yǎng)成，跟學校沒有那么大的關系，學校不應該為個人基本的態(tài)度負那么大的責任。現(xiàn)在很多壓力被放在老師身上。老師的工作是很辛苦的，還要常常面對一些不合理的家長，他們對工作的熱情跟理想都會被磨滅掉。所以我特別在書里寫了一篇《老師難為》，我希望提醒家長們：我們不應該在家里做老師，然后希望學校老師幫我們當父母。”

在女兒高于珺出生后坐月子時，梁旅珠也像所有新手媽媽一般，承受著半夜照顧嬰兒而帶來的睡眠不足。為了爭取休息時間，她自創(chuàng)了“調(diào)整嬰兒作息法”，到女兒滿月時，她已經(jīng)能一覺睡到天亮。第一次過招就成功，讓梁旅珠體認到：父母，或者養(yǎng)育者，才是那個選擇并決定讓孩子養(yǎng)成哪些習慣的人。“大家都說孩子要自由發(fā)展，你要放任他。錯！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決定他會變成什么樣的人。從小到大，我們不知道幫孩子做過多少的選擇和決定，小從奶粉、食物、服裝，大到教育體系和人生方向，這一切的決定，源頭是我們。只是在孩子成熟的過程中，我們會逐步把各類選擇權移交到孩子手中。管教、引導、尊重和放任，都是一種面對子女的‘態(tài)度’，都是父母的選擇，從而影響孩子的未來發(fā)展。”

梁旅珠強調(diào)，個性特質(zhì)和生活習慣是兩回事，家長應該觀察孩子的個性并協(xié)助發(fā)展其特質(zhì)，但不論任何個性特質(zhì)的人，都需要好的生活習慣與觀念態(tài)度，這些都得在幼年期，巧用父母的權威協(xié)助建立。“在家庭教養(yǎng)上，所有事情父母都是可以插手的，只是方法有沒有做對，做起來有沒有效果的差別。良好習慣是指生活作息規(guī)律、健康，做每一件事都認真、負責；良好態(tài)度是指對責任目標有正確認知，懂得尊重感恩身邊所有的人，這兩者，都需要嚴密的身教與言教配合。”她奉行的是一種先緊后松的原則，孩子越小的時候越嚴格，對所訂定的規(guī)矩嚴厲且堅持地執(zhí)行。只要能堅持到10歲左右，內(nèi)化成孩子自發(fā)性的習慣，往后到18歲，親子都會處在一種逐漸放手、倒吃甘蔗的狀態(tài)下，不但沒有叛逆期的困擾，還會越來越輕松。

在課業(yè)上，梁旅珠只在小學一、二年級時盯功課，目標是幫助孩子盡快養(yǎng)成好的讀書習慣；三、四年級教孩子做計劃表、劃重點、做筆記、整理考卷、做段考復習表等方法。四年之中把觀念和方法教給他們，之后就完全放手。她一直對孩子灌輸這樣的觀念：“讀書不是在于背了多少東西、會解多少題目，而是這中間的過程，學會了多少自我學習的能力跟方法，表現(xiàn)了多少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這是讀書的目的。”因此，于珺和偉庭直到高中畢業(yè)為止，任何人問他們喜歡和不喜歡什么科目，他們的回答都是“沒有”，各科的表現(xiàn)也很平均。但梁旅珠表示，他們對學習的熱情，人際間謙和的態(tài)度，以及生活上正向、樂觀的態(tài)度，才是她最感自豪的地方。

養(yǎng)孩子需要有問題意識

梁旅珠說，養(yǎng)育孩子的過程會顯現(xiàn)父母個性的本質(zhì)跟內(nèi)在的欠缺和渴望，從一個孩子的行為表現(xiàn)就看得出他的父母的教養(yǎng)方式和價值觀。能有這樣的認知，其實本身就反映出她在教養(yǎng)過程里的自省。世界上一種頗為可怕的教養(yǎng)就是，一味要求子女，父母自己卻原地踏步不前。她說：“你經(jīng)歷過，所以完全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最適合拿來做觀察和自省。”

問起她小時候?qū)W習的點滴，梁旅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小時候是一個蠻懶、蠻隨性、也沒有什么計劃觀念的小孩，但是我從小成績非常好。我從小真的是那種‘抱佛腳大王’，國中以后考試前都在熬夜讀書。長大以后我有很多的檢討跟反省，所以我教給小孩的方法有些是我反省的心得，我不希望他們像我以前那么不懂事。我小時候上課都沒有在聽課，以前我覺得自己很酷，但回頭再想的時候，就知道這樣的態(tài)度對老師和同學的影響，包括一種對人的尊重。我會把我的心情、我做過的事情告訴他們，所以我的小孩上課態(tài)度都非常好，這也是老師們一再贊美的。”

這種自省的心情，也許來自于自我要求，同時也產(chǎn)生出一種強烈的問題意識。梁旅珠初為人母的那個年代，正是臺灣解嚴前后，社會從封閉走向開放自由，大量的歐美思想進入臺灣，在教養(yǎng)方式上，大家也從保守、威權轉(zhuǎn)為自由、講道理的方式。梁旅珠說，她當年很少看所謂的教養(yǎng)書，也并不非常認同西方的教育思想，自己一路以來的教養(yǎng)方式，都是回想自己小時候，觀察身邊的父母，并且在與子女互動中不斷地修正。“我面對一個問題的時候，會很積極地試著解決它，而不是把責任推出去，或者認為那是一個必然的狀況。年輕時我看到一些teenager的反叛行為，同時也發(fā)現(xiàn)另外一些teenager的行為是很合理的，這時候我就會去看他父母的方式。為什么有些孩子會不叛逆呢？這一定有一個原因。”

2010年，于珺從北一女畢業(yè)，同年被美國七大頂尖名校——哈佛、耶魯、史丹佛、麻省理工學院、普林斯頓、哥倫比亞、賓州大學錄取，最后她選擇進入史丹佛攻讀生物科技專業(yè)。這個決定是在梁旅珠夫婦給于珺分析各種選擇可能造成的優(yōu)、缺點，她仔細研究比較幾家學校的特色后，依自己的興趣和熱情所做出的。而其實早在2004年，于珺就曾主動提出到美國留學。那是她小學剛畢業(yè)，弟弟即將上六年級的暑假，梁旅珠和先生送姐弟倆到美國上暑期學校。六周的住校生活后，于珺愛上了那里活潑、自由、啟發(fā)式的教法和上課時的師生互動，于是拿出了一份“同意書”，要求父母當場簽名畫押：下學期她要留下來念書。

這個“震撼彈”逼著梁旅珠夫婦嚴肅面對子女教育環(huán)境的選擇問題。當時，他們以完整的家庭生活為第一優(yōu)先，勸服于珺留在臺灣，直到高中畢業(yè)。相比很多華人父母，梁旅珠為女兒所做的這個決定是多么的與眾不同。她說：“自我認同跟家庭教育一樣的根本與重要。當時我們的想法是，無論那樣的學習環(huán)境有多棒，如果犧牲掉的是親情跟天倫之樂，那是非常不值得的。我自己看過兩波的移民潮，也觀察到身邊接受美式教育的例子有著很多的潛在問題。很多父母在把孩子送去海外讀書的時候，覺得小孩子獨立、能力很強，都很得意；可是當孩子開始面對就業(yè)、在哪里生活、嫁娶什么人的時候，親子沖突就來了。我跟先生在討論這些事情的時候，就會自我檢討：假如把孩子送去一個全美語的環(huán)境，你讓他那樣子長大，怎么可以要求他具有我們?nèi)A人文化的傳統(tǒng)美德？他的同學有一半是白人，你叫他不要嫁娶白人，那不是很奇怪嗎？那時候你也不應該罵小孩，因為他所受的教育跟觀念就是那樣子。如果你對孩子有什么期待，就必須從源頭做。當年我們就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所以讓于珺留在華語學校念到高中畢業(yè)，這是我們私心的選擇。我的孩子都蠻愿意聽我們說，我們跟他們溝通觀念，他們都會認真地聽，認真地想。想過之后所做的最后決定，我絕對尊重他們。”

那扇開向自由與狂野的窗

2011年，兒子偉庭進入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就讀，一對子女都已成年并開始自己的獨立生活，梁旅珠說，自己的責任沒有完全放下，但真的輕松很多。目前她把自己定位為被動的支援者，她跟子女說：“你們上大學以后我還是媽媽。你們需要支援的時候我永遠都在這里，永遠以你們?yōu)榈谝粌?yōu)先。但是我不會主動跟在你們后面管東念西。你們現(xiàn)在的人生自己要負責。”現(xiàn)在她把重心和時間都放在自己的寫作上，寫旅游專欄的文章；出教養(yǎng)書后常常收到讀者的提問，她都會一一認真回答。

臺大外文系畢業(yè)的梁旅珠，曾主持臺灣第一個自制旅游節(jié)目《世界真奇妙》。多年來，她與先生每年多次造訪日本，陸續(xù)寫出了《浮世の繪：我和我的那些日本朋友們》、《日本夢幻名宿：溫泉、美食、建筑的美好旅行》。不同于一般單純介紹景點或記錄見聞的旅游書，梁旅珠總能發(fā)現(xiàn)尋常中的美、角落和細節(jié)處的日本精神，以及一般旅游者難以觀察到的日本文化背后的問題，筆端充滿著溫暖的人情味和濃濃的在地感。對梁旅珠來說，旅行是一種很自然的、大量的文化學習，可以開闊個人的視野跟胸襟。“當年作為臺灣第一個自制旅游節(jié)目的主持人，在那個年代，我看到、聽到很多前所未見、前所未聞的事情，對年輕的我非常震撼。這樣的震撼逼著我省思很多事情，回頭看自己的文化、自己生長的地方。即使像現(xiàn)在資訊這么發(fā)達，但有很多事情如果沒有親臨其境，你是沒有辦法體會的，從外面看到的東西很多也還是片面而已。旅行是從常態(tài)慣性抽離的活動，在親子相處上也有同樣的效果。旅行中可以更心無旁騖地陪伴孩子，因為日常生活中被太多雜務所牽絆，跟孩子的相處也會落入一種窠臼。抽離常態(tài)就會有新鮮的看法和新鮮的互動，也會變成一份很有趣的回憶。”

曾經(jīng)看過一張梁旅珠在大學時代參與戲劇表演的老照片，年輕的她在舞臺上演繹著人生經(jīng)驗以外的角色，與教養(yǎng)書中的母親形象是那么的不一樣，照片所屬的文章的名字就叫做《開向自由與狂野的一扇窗》。我問梁旅珠，那四年的文學與戲劇訓練，對她有怎樣的影響？她說，自己太幸運了，一直都在光環(huán)下，所以都沒有機會做反骨的事情。“外文系那四年，是我一生中非常快樂的四年。雖然畢業(yè)后一直沒有機會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但我骨子里是很文學的。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觀察和分析社會的能力；戲劇表演需要觀察跟揣摩的能力。好的文學作品可以帶領我們穿越時空，打破民族、文化的藩籬，開展我們的視野。喜愛閱讀的人，他們的人生是豐富的，它是某一種方向的開展。在當年那種封閉的年代，透過文學看到外面的世界，雖然只是開一扇窗，但已經(jīng)讓我既驚喜又享受。我跟孩子們講，一個人身體可以被禁錮，但思想跟心靈是永遠自由的。一個懂得駕馭思想的人，不需要經(jīng)歷失控的行為也能了解人生的狂放。我們成長的年代只有被洗腦跟灌輸很多東西，但沒有機會做獨立的自我思考，長大以后，我對人生有很多的回顧跟反省。我覺得一個人靠小聰明只能混得了一時。我也跟孩子強調(diào)，努力付出不見得會呈現(xiàn)在你當下所做的事情里面，但它絕對是有價值的，只要持續(xù)地努力，有一天它會回饋在人生的某一個地方。”

說著這些的梁旅珠，似是說著文學、戲劇與青春，但也像是說著旅游經(jīng)驗。又或者是，關于人生和教養(yǎng)的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