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名氣很大。原因之一是他談論過許多人感興趣的話題——愛情。而且,據說他的結論也符合常理:真正的愛是精神之愛,你應該愛對方的靈魂而非肉體。
不過,普通人沒有讀過他老人家的原著,對柏拉圖的了解停留在“聽說”的層面。然而,“耳聽為虛”,更何況有關柏拉圖的故事已經流傳了兩千多年?在將古希臘文翻譯成各國語言的時候,在講故事者眉飛色舞地演繹歷史的瞬間,情節和內涵都可能悄悄地發生了變化。聽故事者或許已經置身于漫長而曲折的語言迷宮中,不知道真正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事實上,僅僅把柏拉圖式愛情理解為精神戀愛并不確切——它另有所指。
為了闡釋自己的愛情觀,柏拉圖曾虛構了幾位大家相聚狂歡的場面——剛剛獲得大獎的悲劇作家阿伽松舉行謝神的慶典,設宴款待包括蘇格拉底在內的社會名流。宴飲過半后,圍著長桌的賓客們不再飲酒,開始輪流贊美愛神。有意思的是,第二個發言的鮑薩尼亞就把討論引向一個刺激性的話題:只有男人對男人的愛慕才是高尚的感情。更加出人意料的是,這番關于同性愛的說法卻得到眾人的首肯。第四個發言的喜劇大師阿里斯托芬為了支持他,還講了個情節離奇的故事:
最初的人是球形的,有著圓圓的背和兩側、四條手臂和四條腿、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他們圓圓的脖子上頂著一個圓圓的頭,兩張臉分別朝著不同方向,還有四個耳朵,一對生殖器,其他身體各組成部分也都加倍。他們直著身子行走,就像我們現在一樣,但可以任意向前或向后走,等到要快跑的時候,他們就像車輪一樣向前翻滾。如果把手算在內,他們實際上有八條腿,可想而知,他們能滾得非常快。(《會飲篇》190A)
這些球形的人有的是男的,有的是女的,有的是陰陽人。男人是太陽生的,女人是大地生的,陰陽人是具有兩種性別特征的月亮生的。來自月亮的陰陽人想要飛上天庭造神的反,惹怒了眾神。于是,眾神像切蘋果一樣把人切成兩半,所有人都因此變成了兩個人。他們非常懷念自己的另一半,四處奔走尋找對方。男人尋找男人,女人尋找女人,只有陰陽人才尋找異性。對于大多數人來說,真正的愛情只存在于同性之間。其中,男人對男人的愛最為寶貴:身為高貴的性別,他們的愛會使高貴的品格獲得強化,有助于培養男子漢氣。有些男人從少年時代就依戀同性,從情人身上獲得了勇敢、堅強、男子氣概之類美德。這樣的少年長大以后才能在公共生活中成為男子漢大丈夫,做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豐功偉績。當然,即使到了壯年以后,他們所愛的也是少年男子,對娶妻生子沒什么興趣,只愿和自己所愛的男子長相廝守。
作為柏拉圖的發言人,故事中的“蘇格拉底”沒有反駁阿里斯托芬。相反,在高談闊論美學問題之后,他又順著阿里斯托芬提供的話題調笑一個叫阿爾基比亞德的美男子:“你的真正目的是挑撥離間阿伽松和我的關系,這樣一來,我作為愛你的人,他作為你愛的人,最后都只能屬于你,不能屬于別人?!泵鎸@番指責,阿爾基比亞德感慨道:“哼,又像平常一樣,只要蘇格拉底在場,別人就沒有機會接近美男子。”蘇格拉底則抱怨到:“和阿爾基比亞德有了愛情真是件可怕的事。自從我鐘情于他,我就不能看別人一眼,哪怕那個人一點吸引力都沒有,也不能和他說一句話,要是有這種事,他就大發脾氣,用最難聽的話罵我,要是不動手打,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惫适逻M展到這里,蘇格拉底、阿伽松、阿爾基比亞德三個男人之間的情感糾葛已經躍然于紙上。
撰寫各種對話的柏拉圖游走于現實和想象之間,所說之話自然不可全信。不過,《會飲篇》雖然充滿汪洋恣意的想象,但卻折射出真實的生活場景。在古希臘,男子同性愛曾經十分流行。據說悲劇大師索福克勒斯就是“特別喜歡英俊男子的人”,大哲巴門尼德也特別“鐘愛”同性別的思想家芝諾。由于同性愛十分流行,成年男人提到自己未曾追求的美少年時,常常要發布避嫌的聲明,強調自己與后者沒有戀情。根據柏拉圖的對話,蘇格拉底無疑也具有“男色之好”:
朋友你從哪里來,蘇格拉底?你一定是去追求迷人的阿爾基比亞德了。一兩天前我肯定見過他,他似乎依舊那么漂亮,但是蘇格拉底,只在咱倆中間說,他已經成年了。他實際上已經長胡子了。
蘇格拉底:那又怎樣?你不是荷馬的愛好者嗎?荷馬說青年長出第一撮胡子的時候是最迷人的,阿爾基比亞德現在就處于這個時期。(《普羅泰戈拉篇》)
阿耳基比亞德遠比蘇格拉底年輕,他們的感情類似于今天所說的師生戀。這在當時是典型的同性愛模式。它幾乎總是發生在成年男性和青少年之間。在古希臘方言中,喜歡青少年的男人有時被稱為“開導者”。這個詞暗指他們應該為對方的一切負責,需要用美的和高尚的東西來開導后者的心靈。
對于此類“男色之好”,《古希臘風化史》的作者利奇德曾給出這樣的解釋:“古代文化和現代文化最根本的區別在于古人只重視男人,女人在男人眼里不過是兒女的母親、家庭事務的管理者而已;古人把男人,也只把男人看作整個精神生活的中心;這也就是為什么古人忽視對女孩的培養到了令我們難以理解的地步,而男孩卻受教育到比我們更遲的年齡?!睘榱孙@示自己的權威和魅力,古希臘男人喜歡吸引住一個男孩或年輕人,并在親密的日常生活中充當他的輔導老師、監護人及朋友,與他“從一大早到夜晚都呆在一起”。這種親密的交往時常超越友誼的界限,發展為同性愛。正因為同性愛曾十分流行,古希臘文學中才誕生了無數贊美男性的詩歌。譬如,泰奧格尼斯就曾寫下如此優美的句子:
哦,美少年,
既然塞浦路斯女神賜給你優雅的風度,
你美麗的形體又為眾人所羨,
那么聽聽這些話吧,
把我的感激植入你心中,
你要知道男人承受愛情有多么困難。
在陷入情網者看來,這些少年的美貌會令玫瑰蒙羞:“原先還很漂亮、芳香的玫瑰怎么一到你手就凋謝枯萎了呢?我無法告訴你真實的原因,它們什么也沒對我說;但也許是它們不想被你比下去,不敢與你競爭,因此一接觸到你那更迷人、芳香的肌膚,它們情愿立刻死去?!卑乩瓐D雖然重視理性,但對同性愛顯然持欣賞態度。在他眼里,男人對男人的情感是“屬天之愛”,遠比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屬地之愛”高尚。在他撰寫的對話中,愛神幾乎總是“鼓勵人們把愛情放到男性身上”,愛情往往是同性戀的同義語。
按照柏拉圖的說法,男人對于男人的愛有利于培養高貴的氣質和道德情操。然而,實際情況并非完全如此。許多人在愛慕同性的道路上走得太遠,以至于走上了放縱情欲之路。在《斐德羅篇》中,柏拉圖曾列舉了某些老年男性的行為:“年老的人日夜不甘忍受寂寞,在肉欲的驅使下,從戀人身上尋求視、聽、觸或其他生理體驗;他每天守住他心愛的少年,使自己的快樂得到滿足?!彼Q這些男性為“邪惡的有愛情的人”:“有愛情的人愛孌童,就好像惡狼愛羔羊?!睆睦娴绿峁┑馁Y料看,“邪惡的有愛情的人”在當時顯然為數不少。詩人斯特拉頓就坦陳自己對各個年齡段的少年都感興趣:“稚氣未脫的十二歲男孩給我帶來歡樂,但更能勾起欲望的是十三歲的男孩,十四歲是更嬌艷的愛情之花,比之更有魅力的是十五歲,十六歲的少年則是眾神追求的花朵,而十七歲的少年根本輪不到我,唯有宙斯才能享受?!比绱巳菀滓魄閯e戀,自然難以堅守長久的愛情,更談不上忠于對方的靈魂了。在一首題為《友愛》的詩中,泰奧格尼斯就描述了古希臘同性戀的不穩定性:
別說愛我,心中卻另有想法,
你真愛我,真心誠意,
就真心愛,要么就明說恨我,
干脆和我公開爭吵,
一個舌頭兩條心是可怕朋友,
庫爾諾,敵人反比朋友好。
對于容易變心的同性戀者,柏拉圖常常不加掩飾地表達鄙夷之情:“邪惡的有愛情的人是世俗之愛的追隨者,他想要的是肉體而不是靈魂,他的愛心的對象是變化的、短暫的。所愛的肉體一旦色衰,他就遠走高飛,背棄從前的信誓,他的所有甜言蜜語都成了謊言。”(《斐德羅篇》)
面對古希臘“男色之好”的迷途,柏拉圖努力尋找一條中庸之道:既不否定同性愛,又試圖將它引向光明的境界。他首先做的工作是樹立榜樣。被選中的人自然是他的老師蘇格拉底。在他的印象中,蘇格拉底雖然也喜歡英俊的男性,但總是“發乎情,止于禮”,屬于“好色而不淫”的典范。這種說法并非全然源于“我愛我師”的心理學,而是記載了蘇格拉底式戀愛的重要特點:重精神,輕肉身。其同學色諾芬也做過類似的總結。根據后者的回憶,蘇格拉底勸人“要嚴格禁戒與容貌俊美的人親昵”,稱男人和男人的吻為“毒蜘蛛之吻”:
“你這個可憐的人兒”,蘇格拉底說道,“你知道和一個美男子親吻會帶來什么后果嗎?難道不知道你會立刻喪失自由變成一個奴隸?”
“我的天啊”,色諾芬喊道,“你把一吻說得有多么可怕的力量?。 ?/p>
“你以為這奇怪嗎?”,蘇格拉底反問道,“難道你不知道毒蜘蛛雖然不到半寸大,只要它把嘴貼在人身上,就會使人感到極大痛苦而失去知覺嗎?”(《回憶蘇格拉底》第三章)
在與蘇格拉底單獨相處時,雅典最著名的美男子阿爾基比亞德曾使出全身解數,試圖讓蘇格拉底像其他戀人那樣行動,卻發現自己的指望完全落空了——他始終表現得像個可尊敬的兄長,總是把話題引向精神層面,只肯品嘗哲學的迷狂和熱情。事實上,蘇格拉底也是血肉之軀,同樣會時時感到自己就要壓抑不住自己的欲望,但節制的力量總是很快使他回到清醒狀態。如此行動的蘇格拉底似乎處于自我矛盾的狀態,難免會給人以畏手畏腳的感覺:既然喜歡美男子,為何又拒絕情色之樂?不過,倘若弄清楚了蘇格拉底的愛情觀,這個疑惑就會立刻煙消云散。在蘇格拉底看來,同性愛與異性戀具有重要區別:陷入同性情網的人無法生育“肉體的子女”,只能共同孕育精神后代——智慧、美德、偉大的著作;對于他們來說,心靈的結合遠比肉體的交流重要;過度的生理歡愉非但沒有實際意義,反倒會妨礙心靈之間的理性對話。因此之故,他們最終應該關注對方的靈魂而非身體?;蛟S,他們會本能地愛上美的身體,但絕不能把這當成愛情學堂的主要內功課。如果過分地獻身于肉體之美,迷路的激情就會拖累人們孕育精神后代的大業。要想讓精神后代更加出色,人必須尋找“美好、優秀、高尚的心靈”,不斷與這樣的心靈對話:“他應該學會把心靈美看得比形體美更為珍貴,如果遇見一個美的心靈,縱然他在形體上并不美,也會愛上他,并且珍視這種愛情。他會期待與這樣的心靈對話,加速形成自己的高尚品質。”(《會飲篇》210C)為了敞開心靈美,相愛的人應該展示自己的靈魂,讓對方在其中播種。他們會討論崇高的話題,對自己的戀人進行教育。通過美好的心靈交流,相愛的人們會孕育出各種精神后代:“通過如此美好的交往和對戀人的思戀,無論他的戀人是否與他在一起,他們都會生下多年孕育的東西。還有,到了他們孕育的東西出世之后,他們會同心協力,共同撫養他們友誼的結晶。”(《會飲篇》209C)在共同孕育和撫養精神后代的過程中,他們會成為偉大的父親。此時,男人和男人的友誼早已“勝過夫妻的情分”,所創造出來的精神產品也比“肉體的子女”更加美麗、寶貴、長久。作為酬報,他們將不斷上升,“踏上登天之梯”,直至進入不朽的境界,享受永恒的幸福。
在上述文采斐然的議論中,“蘇格拉底式愛情”已經顯現出其完整輪廓:這是一種強調精神交流的同性愛。作為柏拉圖的發言人,蘇格拉底的愛情哲學亦即柏拉圖的愛情哲學,“蘇格拉底式愛情”就是“柏拉圖式愛情”。他們師生二人共同創造了西方最早的同性愛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