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對黃庭堅認識之反復

詩學界多稱錢鐘書為宋詩派，因為他的《宋詩選注》影響深遠，也因為錢鐘書為當代飽學之士，其詩亦不免多涉“學問議論”。“詩分唐宋”雖然不是錢鐘書首先提出，卻在他的《談藝錄》里闡釋得最充分，以風格特色而非朝代地域劃分作家與作品種類，是錢鐘書詩學最鮮明的特征。錢鐘書強調(diào)：“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風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肌理見勝?！比绻詾樯钊脲X鐘書的詩論，可以說，就“唐”“宋”兩種詩風分判，錢鐘書倒更加傾心于唐而非服膺于宋，他的大量文字可以讓讀者分辨此中幽微，他與別人的一些談話也可為佐證，如李慎之在《憶胡繩》一文中談錢鐘書：“他雖然宗唐，自己做起詩來，卻總是脫不了宋人以學問為詩的味道。我曾問過他為什么。他說做詩要靠天分，勉強不得的?！睏罱{答和歌問，說錢鐘書：“他愛詩，非常愛詩。他不是那種豪放的，但他自詡自己頂多是個名家。他寫那些品位別人作品的東西，寫得很好。他主要是一個學者。他不是一個大詩人，他比較注意形式，用字，還有聲律很講究?！崩钌髦?，可見錢鐘書學詩宗唐而終落于宋，這是錢鐘書晚年對朋友的坦白之言；楊絳所云，則是在錢鐘書的學術(shù)著作《管錐編》、《談藝錄》和創(chuàng)作《槐聚詩存》出版多年，先生亦已故去十余載之后的平心之論。

錢鐘書的《談藝錄》，1948年由上海開明書店初版，1984年中華書局再版補訂本，其后在1986年重新印刷時又有補訂，至1987年又增加最新補正文字七十余則。可以說，《談藝錄》在作者早年著述的基礎(chǔ)上不斷豐富，也間有補正反思。作者不曾專門闡述自己的反思，其中一些前后結(jié)論大相徑庭的內(nèi)容，倘讀者不比較前后版本，遽以引述，就可能“強瓜皮以撘李皮”，自誤誤人。錢鐘書在《談藝錄》一書中對黃庭堅及舊傳黃庭堅所撰《建章錄》的論述辨證，可見一斑。

讀《談藝錄》，并參照《宋詩選注》，可以看出，錢鐘書對黃庭堅的評價大不同于歷代崇奉“宋體”者。以入選篇數(shù)比較，《宋詩選注》所選黃庭堅作品僅寥寥三首，而在傳統(tǒng)詩史上地位低于黃庭堅的陳與義選十首，楊萬里選十首，范成大選十二首，連并不以詩名著稱的秦觀和姜夔也各入選四首，而在《談藝錄》中被錢鐘書批評甚多的陸游竟入選二十七首，為黃庭堅的九倍。僅此偏頗，就可以看出《宋詩選注》初版時錢鐘書對黃庭堅的不以為然。再讀《談藝錄》對黃庭堅的論述，更可窺錢鐘書于宋詩歷來成說呈現(xiàn)顛覆意態(tài)。在《談藝錄》最初版本里，錢鐘書就對黃庭堅不甚推崇，他引述魏泰《臨漢隱居詩話》：“黃庭堅喜作詩得名，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綴葺而成詩?！睆V征博引，八面受敵，是錢鐘書從青年時期就形成的寫作風格，為避免魏泰因與蘇軾、黃庭堅政見歧異，為人評價不高而所論遭詬，錢鐘書又引述一貫推崇黃庭堅的沈作哲《寓簡》所云“黃魯直離《莊子》、《世說》一步不得”，和方回《桐江集》卷五《劉元暉詩評》“黃專用經(jīng)史雅言、晉宋清談、《世說》中不要緊字，融液為詩”，以圓轉(zhuǎn)闡明黃庭堅詩弊。誠然，“以學問入詩”是宋詩最明顯的特征，黃庭堅自承：“要讀左氏、前《漢書》精密。其佳句善事，皆當經(jīng)心，略知某處可用，則下筆時源源而來?！?/p>

北宋時期，是中國古代文化發(fā)展的一個巔峰，因為對文治的推崇，造成文人地位的高貴。到蘇軾、黃庭堅之世，幾十年太平致使士子攻讀的內(nèi)外環(huán)境，較之前代大詩人若李白、杜甫，社會動蕩和生世坎坷的刺激顯然已經(jīng)減弱，而歷史之積累、典籍之浩瀚又勢必成為文章詩詞之借代取材。此種狀態(tài)，優(yōu)劣俱在。比起蘇軾，黃庭堅在詩歌語匯語法的琢磨融冶方面更加用心，所謂“點石成金”、“脫胎換骨”，為后世詩人開辟了新的道路。比較之下，蘇軾還在“唐”“宋”之間，而黃庭堅則純?nèi)弧八巍斌w。所以，“詩分唐宋，人不必唐宋”，蘇軾就沒有成為宋詩的代表而遜位于黃庭堅。啟功曾經(jīng)說“唐詩是嚷出來的，宋詩是講出來的”，也形象地拈明了兩者之區(qū)別。可是，宋詩特別是黃庭堅詩，如果僅僅是讀書多使事廣，恐怕還難以自立并追駟唐風。后世對黃庭堅認識和研究方面的一些訛誤，也加深了對黃庭堅詩風的片面理解。《談藝錄》有云：“翁方綱《復初齋文集》卷二十九《跋山谷手錄雜事墨跡》略謂所錄皆晉漢間事，預儲為詩文材料；昔在《永樂大典》中見山谷《建章錄》，正類此?！卞X鐘書對翁方綱的這段記述十分重視，除《談藝錄》以為佐證，逕斷“山谷狐穴之詩，兔園之冊，無可諱言”之外，還在《宋詩選注》里再加引用：“翁方綱《復初齋文集》卷二十九《跋山谷手錄雜事墨跡》。黃庭堅把典故分類摘抄的《建章錄》在《永樂大典》卷七千九百六十二‘興’字，一萬四千五百三十七‘樹’字等部還保存幾段?！辈贿^，這段批評黃庭堅的文字沒有用在有關(guān)黃庭堅的部分，卻在對劉克莊評論的一條注解里。《談藝錄》補訂本三百四十五頁對二十三頁的“補訂”仍申前說：“《建章錄》見今存《永樂大典》卷七千九百六十二“興”字下所引最多，一萬二千四十三“酒字”，一萬四千五百三十七“樹”字下亦引片言只語?！庇衷疲骸啊度蔟S四筆》卷九《書簡循習》條指摘當時筆札之奇儇而‘求雅反俗’，山谷或難辭作俑之咎耶?！憋@然，錢鐘書為慎重起見，查閱了《永樂大典》的殘存影印本，署名黃庭堅《建章錄》的內(nèi)容果然還有若干條在錄，這就比翁方綱的簡而言之更加具體，也更加深了錢鐘書對黃庭堅之歷來成見。

在這次補訂時，錢鐘書家門自道，談及自己從十六歲學詩至于歐洲留學歸來結(jié)識詩人冒景璠并得見其尊人冒效魯所著《后山詩天社注補箋》，且“少年負氣，得閑戲別取山谷詩天社注補訂之”。又坦言：“出乎一時技癢，初不篤嗜黃詩也”。其實，這就是《談藝錄》一書的濫觴。錢鐘書說：“《談藝錄》刊行后，偶與潘君伯鷹同文酒之會。伯鷹盛嘆黃詩之妙，渠素負詩名，言下幾欲一瓣香為山谷道人，云將精選而詳注之。頗稱余補注中歐梅為官妓等數(shù)則，余雖忻感，然究心者固不屬此類爾。”錢鐘書最初考辯黃庭堅《次韻文潛立春日》三絕句第一首“渺然今日望歐梅”句所云“歐梅”非指歐陽修、梅堯臣，乃黃庭堅貶官太平州時所見之官妓。得意非在考覆“歐梅”之功，應(yīng)在發(fā)難黃詩穿鑿之底，繼而言前人之不言，成一家之言，這才是青年時期的錢鐘書以黃庭堅詩為箋釋之本寫作《談藝錄》的緣起。潘伯鷹為書畫家，又是詩人兼小說家，其人久背狂名，得贈時人詩冊，多棄置不閱，惟“愿做涪翁社里人”，恨不見古人；遭遇錢鐘書，頓生惺惺之嘆，卻未知錢生意不在涪翁之社，其志竟欲對門操戈，恨古人不見我。當世多以“宋詩派”目錢，亦如加以“比較文學專家”之冠冕，譽者若撓隔靴之癢，不蒙呵斥亦已為幸，遑稱知音。潘伯鷹是錢鐘書老師吳宓的知友，對錢鐘書頗加青眼，卻未得還桃，此亦文心幽微之一解。

以上引述可見，從青年時期學詩開始，直到受冒家父子影響攛掇進行黃庭堅詩歌的校注考證到撰寫《談藝錄》，又到《宋詩選注》和《談藝錄》補訂本的出版，乃至于兩書的重新印刷，在長達幾十年時間里，錢鐘書對黃庭堅撰《建章錄》是深信不疑，并且也堅持著自己對黃庭堅詩乃“狐穴之詩，兔園之冊”之印象見解。如果錢鐘書將此印象見解堅持到最后，在其全部學術(shù)中，亦無損其汪洋恣肆；非僅對黃庭堅，傳統(tǒng)大家從司馬遷到顧炎武，錢鐘書亦多有質(zhì)疑論難之言。

錢鐘書對黃庭堅的反復批評指摘完全符合事實嗎？以《建章錄》為佐證對黃庭堅的評價符合黃庭堅詩風的本來面目嗎？錢鐘書的這些觀點有沒有自我反思或變化？細讀錢著，可以發(fā)現(xiàn)，錢鐘書確實是一位在學術(shù)和真理面前不斷深入不斷汲取也不斷反思的真學者，就在《談藝錄》補訂本的1986年印刷本行世之后，1987年的再印本又增加了“補正”及“補正之二”，其“補正之二”的第一條，對《談藝錄》初版問世以來包括《宋詩選注》中對有關(guān)《建章錄》的說法提出了新的完全不同舊說的反證，請看：“蘇象先記乃祖頌《丞相魏公譚訓》卷四：祖父言：吾少在洪州，假黃庠《建章集》百余卷，所謂‘千門萬戶’者。后曾祖為三司判官，晏元獻為使，每剪箋簡之余置案上，得異事，聞奇字，即鈔之貼于大冊，或以籖貼之，每用一事即除去；后積甚多，次第編如鈔類，謂之《類選》云。晏乃邀黃至門下，他客尚數(shù)十，使鈔節(jié)史書，黃去取之。晏公出于一手編定?！卞X鐘書引述后云：“則《建章錄》早有之，出山谷同姓者手。然《永樂大典》卷七九六二‘興’字、卷一二零四三‘酒’字、卷一四五三七‘樹’字下皆引《黃山谷建章錄》云云，翁方綱誤系主名，非無故也。書名蓋本漢武帝建章宮“度為千門萬戶”語，借喻類書之門目繁多。晏殊所編當即是名為《類要》者，今亦佚?！贝它S庠乃晏殊為三司史時之門下吏。晏元獻逝世于1055年，其時黃庭堅僅十歲，必與此事無涉，所以，僅此一條，即可否定《建章錄》與黃庭堅之關(guān)系?！敦┫辔汗T訓》流傳有緒，近年還被收入《全宋筆記》出版，但是，錢鐘書拈出之前，關(guān)于“黃庭堅《建章錄》”云云從未被人勘破。錢鐘書在看到此條時，應(yīng)該不免有駭然：自己多年深信之史籍竟然被顛覆，這一條反證，甚至會影響到自己多年對黃庭堅印象、認識和評價的全面性與準確性。

錢鐘書畢竟是錢鐘書，他在《談藝錄》的最后定本里明白引述《丞相魏公譚訓》，不啻部分否定了多年來對黃庭堅的成見或偏見，對于黃庭堅應(yīng)該有歉然；同時，面對浮囂之世，錢鐘書可能還會有憾然：天下讀書人多矣，為什么就沒有人指出所謂《建章錄》乃黃庠所為，與黃庭堅并無瓜葛？如果在《談藝錄》出版之初，有人據(jù)此與錢鐘書商榷，錢鐘書應(yīng)該會服從事實；如果在《宋詩選注》未出版之際，有人據(jù)此與錢鐘書商榷，可能會改變錢鐘書對黃庭堅的成見，甚至改變《宋詩選注》的格局，使得這部表現(xiàn)出文學精彩的著作同時也呈現(xiàn)學術(shù)精準。錢鐘書于文章學術(shù)，浩瀚淵博，亦間有“弄筆取快”之慨，其對黃庭堅之多番議論，足以見之。古籍如恒河沙，即使淵博如錢鐘書，也難免遺漏未及處。宋人重學術(shù)，而學術(shù)之考據(jù)功夫必以記誦為基礎(chǔ)，蘇東坡遍寫《漢書》兩過，黃庭堅抄書之功不下大蘇，然此《建章錄》乃出彼黃非此黃，以彼黃名不彰，假此黃而傳也。翁方綱是《四庫全書》編纂的參與者，而《四庫全書》的主要參照即《永樂大典》?！督ㄕ落洝坊煜岸S”，非自翁方綱引論始，乃自《永樂大典》始，而《永樂大典》之誤，亦必來自宋、元、明三代流傳，其間《丞相魏公譚訓》亦并行不悖。學術(shù)史的演化發(fā)展，使得一條材料的混淆，發(fā)展為“經(jīng)典之錯誤”，竟然影響到對黃庭堅這樣一位開宗立派的大詩人的具體評判，影響到對“宋詩”品質(zhì)的準確認識，可見引用材料之準確性對于觀念結(jié)論之作用。錢鐘書嘗論袁隨園：“立說每為取快一時，破心奪膽，矯枉過正；英雄欺人，渠亦未必謂安?！被蚩蔀樽哉?。錢鐘書自己糾正了多年來一直沿用的這條有關(guān)黃庭堅的材料?？上б恍┭芯奎S庭堅及宋代文學的專家似乎沒有注意到錢鐘書的改正，若王水照的《情理、源流、對外文化關(guān)系——宋型文化與宋代文學之再研究》一文，即繼續(xù)引用翁方綱之說，以《建章錄》為例，說明黃庭堅“鋪張學問以為富，點化陳腐以為新”的詩風，當?shù)靡嬗谶@類銖積寸累、孜孜矻矻的基本功的。

王水照與其日本學生內(nèi)山精野曾有《關(guān)于宋詩選注的對話》，內(nèi)山提出了錢鐘書著作前后修改的地方，并以此向王水照請教。王水照說：“我自己有個習慣，讀他（錢鐘書）的著作，總喜歡用‘對讀’的方法，研究和體會他的改筆?！北容^其他以補充完善而求“充類至盡”的改變，有關(guān)《建章錄》的修訂應(yīng)屬錢鐘書著作里少見的因材料改變而可能導致結(jié)論改變的顯例，王水照又是收錄有《丞相魏公譚訓》的《全宋筆記》一書的首席顧問，如果“對讀”細致，應(yīng)該明了錢先生在此問題上的改變。要求學者教授讀書不遺涓滴，處處周詳圓滿，雖錢鐘書不能，豈能苛求于王水照？因為王水照曾得到錢鐘書指點，又是研究黃庭堅的專家，取論立言，頗以錢先生為皈依，但在此有關(guān)黃庭堅評價的重要依據(jù)上，卻以先生之非為是，先生已為先賢洗雪之陳瀆，仍被奉為席上瓊漿，則不免遺憾。

對《建章錄》的引用及甄別，在錢鐘書學術(shù)中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例子，因為它牽涉錢鐘書對黃庭堅的最終評價，如果以《談藝錄》先前之論述及《宋詩選注》中黃庭堅的入選篇數(shù)為依據(jù)，可以說錢鐘書對黃庭堅評價不高，對黃庭堅為宋詩領(lǐng)袖的地位也頗不以為然，但是，在錢鐘書晚年，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在糾正《建章錄》引述之錯誤以后，他對黃庭堅詩歌竟營營念念到難以割舍。傅璇琮在錢鐘書去世一年之后回憶：“去年春節(jié)，我去錢家拜年，楊先生說，錢先生在病榻上常默誦黃庭堅的詩。”傅璇琮的回憶，透露了一個重要的學術(shù)信息：錢鐘書晚年對黃庭堅詩歌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這些信息，只有在細讀錢鐘書的著作，并與其議論謦咳融匯領(lǐng)略，方可理解。黃庭堅為作詩著意蓄材，非性情勃發(fā)之驅(qū)，為鉤遺適韻之用，去唐詩瀏亮已遠。而用心細微，理路清晰，造意獨特，生面別開，則其為宋詩領(lǐng)袖當然，亦見千古文心詩論多不謬也。

楊絳對錢鐘書多年來于黃庭堅的評論變化應(yīng)該是最清楚的，晚年在病榻上吟誦黃庭堅詩，不能不視為錢鐘書具有遺言性質(zhì)的學術(shù)和精神修正。在整理出版《錢鐘書集》時，楊絳說：“誰都有個成長的過程，而且，清一色的性格不多見。錢鐘書常說自己是‘一束矛盾’。本《集》的作品不是洽調(diào)一致的，只不過同出錢鐘書筆下而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