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文學研究界對柄谷行人并不陌生。早在2003年,趙京華先生已將其早期名作《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譯介到國內。熟悉此書的現當代文學研究者,大概都不會否認初讀時的震驚體驗。如今,他在書中提出的“風景之發現”、“認識的裝置”、“病之意義”、“兒童之發現”等理論概念,其意義早已不止是提供觀察問題的視角,更在很大程度上重新結構了相應的研究領域。柄谷行人之所以產生如此強大的理論效應,與此前文學研究界的“理論過剩”密切相關。越來越多的研究者感覺到西方理論對于中國文學的異質性位置,由此產生的方法論戒懼卻很快又惡化為更大的理論恐慌。而柄谷行人對日本現代文學的討論,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相應的問題,也正因此,他重新激發了研究者實踐理論概念的熱情。
三年后,柄谷行人更為哲學化的兩部著作《馬克思,其可能的中心》和《邁向世界共和國》分別在大陸和臺灣地區翻譯出版,但其影響力遠不及《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因而也并未真正改變文學研究者的這種刻板印象。在這種語境中,趙京華先生今年主持翻譯出版的“柄谷行人文集”三部:《作為隱喻的建筑》、《跨越性批判——康德與馬克思》與《歷史與反復》,對于重建他在中文語境中的理論形象則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在這三部核心著作中,《作為隱喻的建筑》是非常獨特的一部,介于文學批評與哲學之間。柄谷行人在中文版序言中申明,自己“是將此作為哲學或文學批評來寫的”。從思想方法來看,這部著作延續了《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中對“起源”問題的解構主義思考。如關井光男的評述:“現代日本文學的‘起源’的發現,即是‘起源’等于‘終結’的發現。”因此,追溯“起源”之所以可能,恰恰是因為日本現代文學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社會轉折中行將“終結”。在此意義上,《作為隱喻的建筑》可視為對該著的理論拓展。柄谷行人刻意與“文學”保持距離,不再局限于文學批評的藩籬,試圖在哲學層面追問“對建筑的意志的倒錯性起源”,以及“日本的解構主義式力量的起源”。
事實上,柄谷行人從來沒有喪失現實的問題意識,他堅信“不扎根于現實狀況的思想不可能是深邃的”(《作為隱喻的建筑》后記)。對他來說,解構式的理論反諷并非追隨西方理論的思想嘗試,而是直面“冷戰”時代二元思維的現實沉思。但是,1989年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解體導致“冷戰”結構的終結,由此,解構主義隨之喪失了應有的政治批判意義,而墮為沉迷自我的修辭技術。為此,柄谷行人重新回到馬克思。之所以說“重新”,是因為在其早期著作《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他已經通過重讀《資本論》回到馬克思的思考。不過,在當時的冷戰語境中,其寫作目還局限在解構意識形態化的馬克思主義。而冷戰的終結使柄谷行人重新發現了馬克思的思想可能性。不過,他此后的問題意識并沒有直接指向后冷戰時代的普遍性訴求,而是同時充分面對日本的歷史經驗,即昭和天皇的衰老與死亡所帶來的“昭和時代的終結”。就此而言,從解構式理論反諷中解放出來的文學批評,在馬克思的思想平臺上獲得了重新面對歷史問題的可能。柄谷行人的這一思考成果,便是《歷史與反復》一書。
這部著作出版于2004年,比柄谷行人的“集大成”之作《跨越性批判》晚了三年。而且,他在該書后記中強調,通過“歷史與反復”的視角“對舊稿進行了重組”,“所以,希望讀者把這本書看作新創作的著作。”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歷史與反復》推進了《跨越性批判》中的思考?事實上,他在這里所說的“舊稿”都寫于2000年之前,主要集中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更為重要的是,我們以結構化的眼光來看,這部著作正是在作者思想從《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轉向《跨越性批判》的關鍵環節。
如果說《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是作者在歷史危機中預感到“現代文學的終結”,那么《歷史與反復》則是他在“歷史的終結”(福山語)中見證了這種終結。正是因此,柄谷行人在該著中放棄了前書的解構主義思路,而將其文學分析建立在對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的重讀之上。不過,這種重讀既不試圖從現代歷史學的角度提取“實際的歷史”,也不同意恩格斯得出的教條式“歷史法則”,而是以“結構性”的眼光洞察了現代歷史的反復。在柄谷行人看來,透過波拿巴登上皇帝寶座的歷史事件,馬克思深刻意識到,代議制中“代表者”和“被代表者”之間關系的任意性。這使得政黨及其政治話語獨立于實際的階級,但后者只有在“代表者”的話語機制中才能顯現出階級身份。這種難以解決的矛盾構成了現代民主政治危機的本質性要素。而專制主義的不斷出現,正是為了通過國家的主權決斷來彌補民主制的上述缺陷。在此意義上,波拿巴的稱帝不過是拿破侖的歷史重演,但這種重演并非事件的重復,而是結構的重復。依據這種“結構性”眼光,柄谷行人將后來的帝國主義、法西斯主義,以及當下的新帝國主義全球格局,都視為“波拿巴主義”的“反復強迫癥”(弗洛伊德語),不斷重現在不同歷史階段的民主政治危機之中。
基于上述重讀馬克思的“結構性”視野,柄谷行人回到對近代日本話語空間的考察。在“歷史與反復”的視角下,從“明治維新”經“昭和維新”,以至“昭和時代的終結”的歷史變遷中,同樣反復重演著現代國家的政治性危機。不過,他并沒有簡單挪移馬克思的分析,而是深入勘測了日本近代歷史更為復雜的面向。在柄谷行人看來,明治維新以降的日本近代政治,根植于國權/民權這一結構性張力關系中,不斷搖擺在亞洲主義/帝國主義與資產階級國家/民主主義(社會主義)這樣相互對立的兩極。由此,他將日本現代文學置于充滿緊張感的話語空間中重新審視。
盡管柄谷行人早已不滿足《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中的文學史批判,但并沒有直接在文學與歷史事實之間尋求新的關聯,而是同樣借助了政治這一結構性的中介環節。由于“昭和維新”不過是對“明治維新”政治訴求的滑稽復制,因而,夏目漱石對“明治精神”的悲劇性觀察與三島由紀夫對“昭和精神”的執著召喚,恰好構成了歷史的反復。而大江健三郎對“明治精神”的整體性“救贖”,雖然從表面上看與三島由紀夫極端對峙,但在根柢上卻與之最為接近。更進一步來看,村上春樹對“昭和時代”行將終結的浪漫式反諷,事實上是對大江健三郎寫作的戲仿,其根本在于“這兩個作家在同一時期遇到了相同的問題”。
顯然,柄谷行人在文學與歷史之間展開了一種雙向的解釋工作。一方面,他以文學的眼光讀歷史,另一方面又以歷史的眼光讀文學。這很容易讓人想到文學研究中處理兩者之間關系的反映論模式,以及后現代史學中考量兩者之間關系的修辭學路向。但柄谷行人的深刻之處在于,他在“歷史與反復”的解釋視野下,充分借助了政治這一結構性的中介環節,創造性地構建文學與歷史之間的互文性關系。
不過,柄谷行人并沒有止步于這樣的歷史解釋工作,而是聽從馬克思的教誨:“問題在于改變世界”。上世紀九十年代,他逐漸認識到“理論不能簡單地停留在對現狀的批判性闡釋上,必須提出改變現實的某種積極的東西”。在此意義上,“如果沒有理論,或者沒有跨越性的認識,過去的失誤會以另外的形式重復出現的”(《跨越性批判》日文版序言)。而這樣的思索,最終通向《跨越性批判》中的哲學構建。在問題意識上,這部著作與《歷史與反復》基于相同的思考,而在思想資源上則在馬克思之外吸納了康德哲學。如柄谷行人所言,他在1989年之前,并沒有認真閱讀過康德。他之所以在此時轉向康德,是因為社會主義實踐的失敗促使他重新思考“共產主義”的理念,而康德哲學為之提供了這樣的反省視野。借助這一視野,柄谷行人在康德和馬克思之間展開往復式跨越性批判,以期溝通倫理性與政治經濟學,重建共產主義的道德形而上學。
柄谷行人曾言,在他轉向康德的時候,“就不再考慮文學這回事兒了”(《柄谷行人訪談:向著批判哲學的轉變——〈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何以有了康德,就沒有了文學?要理解柄谷行人的說法,必須回到他對康德的重新解釋。在康德哲學的傳統解釋中,《判斷力批判》作為三大批判的最后之作,通過藝術的中介溝通了前兩個批判中認識與道德、自然與自由之間的分裂狀態。但在《跨越性批判》中,柄谷行人以為,這樣的讀法過分拘泥于科學、道德和藝術的表層區分,而沒有深究這些區分得以建立的康德之“批判”。通過對這一概念的重新考察,他發現“《純粹理性批判》是在已經意識到文藝批評所帶來的困境下寫作的”,即《判斷力批判》中由“共通感”所帶來的鑒賞判斷的普遍性問題。在他看來,這種普遍性之所以成為可能,依賴于“超越論式的他者”的存在,這便是《純粹理性批判》中提出的“物自體”問題。
事實上,文藝批評的普遍性問題早就出現在《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中。在該書德文版后記中,他曾指出,通過文學來理解日本的“現代”問題,其實是把日本當作現代性的“實驗室”,“這樣的實驗室未必只有在非西方地區如日本才能被發現,在歐洲周緣各國也會存在”。不過,此時柄谷行人的思考還局限在從譜系學的思路探究普遍性觀念的歷史起源,尚未注意到康德的意義。而在《作為隱喻的建筑》和《歷史與反復》中,盡管他逐漸意識到文學批評在面對普遍性問題時的解釋限度,發現“他者”的存在對此的意義,但康德哲學只是以片段的方式出現,并未真正構成整體的批判性視野。
在關井光男的訪談中,柄谷行人曾將自己思想的演進更明確地概括為從“批評”到“批判”的轉變。他認為,自己在轉向康德之前的文學和理論實踐,都可稱作廣義的“文學批評”。而只是在開始研究康德,并獲得“批判”的高度時,他才覺得自己步入哲學的正道。在這種意義上區分“批評”和“批判”,并不意味著柄谷行人輕視文學,頗悔少作。事實上,在這次訪談中,他也申明自己在研究康德之時,重新萌生了“文學批評”的念頭,但這已不同往昔,“文學”在“批判”的視野下獲得了新的根基。
對于文學研究者來說,更為重要的是,如何通過柄谷行人重新思考“文學批評”的可能性以及應有的高度,并由此反省文學的思想位置。文學批評從來不是自我圍困的審美囈語,它必須在文學之外需求定位自身的思想資源,并由此獲得更為開闊的視野,重新審視我們生活世界的普遍問題。
([日]柄谷行人:《作為隱喻的建筑》,應杰譯;《跨越性批判——康德與馬克思》,趙京華譯;《歷史與反復》,王成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