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夏,何應欽夫人、白崇禧夫人、李宗仁夫人、郭泰祺夫人和上海地方審判廳廳長鄭毓秀博士等發起上海婦女“慰勞北伐前敵兵士會”。7月16日、17日、18日,為募集捐款,在徐家匯南洋大學舉行游藝會。因所得捐款不夠預定數額,又于8月4日、5日、6日在中央大戲院舉行劇藝會。關于上海婦女“慰勞會”之發起情況和游藝會、劇藝會之具體情形,可參見《慰勞會之發起》(笪賦權)、《婦女慰勞會之游藝》(周瘦鵑、張寄涯、趙君豪、金華亭)、《婦女慰勞會之劇藝》(金華亭、蔣劍候)等文章。這些文章均收入“上海婦女慰勞北伐前敵兵士會”編輯、上海中華書局1928年5月出版的《黨軍》(“上海婦女慰勞北伐前敵兵士會紀念特刊”)。
陸小曼受上海婦女“慰勞會”盛情邀請,在劇藝會上演唱了兩出舊戲。三天的劇藝活動都是在晚間進行的,第一夜、第三夜均由唐瑛主演《少奶奶的扇子》,陸小曼的節目被安排在第二夜。第二夜八點一刻開幕,整臺晚會由七節組成:第一節是徐太太的昆曲《掃花》;第二節是葉小紅的《佳期》;第三節是陸小曼的昆曲《思凡》;第四節是歐陽予倩的《玉堂春》;第五節是徐太太的昆曲《游園》;第六節是《香山閑樂》;第七節是唐瑛的昆曲《拾畫》、《叫畫》;第八節是陸小曼、江小鶼、李小虞三人的京戲《汾河灣》。1925年,在“新月社”同人新年聚會上,陸小曼曾唱過《春香鬧學》,但那畢竟只是鬧著玩的。這次在中央大戲院參加募捐義演,她是第一回正式登臺獻藝,雖“現學現做”,卻大獲成功,反響極佳。其飾演《思凡》中的小尼姑,“扮相果然美妙,嗓音更是清晰動聽,臺步和做工,都出于自然,伊的表情,亦能達到妙處”;合串《汾河灣》,“陸小曼是三人中的最好一個,伊的京戲藝術,似乎比較昆曲還要好”(金華亭、蔣劍候:《婦女慰勞會之劇藝》)。周瘦鵑看過陸小曼的排練,對她的表演尤為“歡喜贊嘆”。他在《小曼曼唱》一文中是這樣評價的:
這回婦女“慰勞會”請詩人徐志摩先生的夫人陸小曼女士表演《思凡》。徐夫人本是個昆劇家,而于文學和藝術上都有根柢的。在排演時,我曾去參觀,不由得歡喜贊嘆,覺得伊一顰一笑、一言一動、一舉手一投足之間,都可以顯出這小尼姑是個佛門中富有浪漫思想的奇女子、革命家,不再是那種太呆木太平凡在佛殿上念佛修行的尼姑了。要是召集了普天下的比邱尼,齊來領略小曼女士的曼唱,我知道伊們也一定要扯了袈裟、埋了藏經、棄了木魚、丟了鐃鈸,紛紛下山去尋那年少哥哥咧。像這樣的唱和演,才當得上神化二字,才值得我們的歡喜贊嘆。
到中央大戲院觀看劇藝表演,坐包廂須一百元,一等廳座每位十元,二等五元,三等也要三元,所以出入戲院的都是些上流人物,非一般寒酸者所能關顧。第三天下午,自稱“窮措大”的趙景深曾與王魯彥一道拜訪徐志摩,徐志摩送了兩張晚上的戲票給他們,都是十元的,分別為前排第一號、第二號。徐志摩和胡適依次坐第三號、第四號。嗣后,趙景深應“慰勞會”約請,寫了一篇《“是,媽媽!”》(見《黨軍》)。文中,趙景深記敘他初次見到陸小曼時的情景,很是生動傳神:
有這樣一天,就是婦女慰勞會演劇的第三天,下午我到詩人M家里去,那位做《柚子》的L也同去的。談了一陣詩歌上的問題,便仿佛覺得有一個人要進來似的。M先生說:
——進來罷,不要緊的,都是熟人!
接著進來了一位翩若驚鴻的女士,我們同她見了禮,知道她是M的夫人S女士。
她坐在椅上,有一只貓伏在椅下抓她的腳。她像小孩一般的蹙緊了眉頭,將腳搖了幾搖,連聲說:
——快些拿開,快些拿開!
于是M先生替她拿開了貓。她舒了一口氣似的說:
——唉,昨天可把我累壞了!
——你跟K合串的《汾河灣》真不錯。M先生笑向她說。
——哪里!K把戲詞都忘了。我問:“薛郎你可好?”他愣了半天回答不出來,可把我急壞了。
“慰勞會”為確保劇藝活動能夠順利進行,特成立了一個共有三十人的劇務團隊:徐志摩、黃梅生、谷劍生負責宣傳,洪深負責排演,沈誥、應云衛擔任后臺主任,江小鶼、董天涯負責布景,孟君謀等四人負責道具,唐腴廬負責服裝,楊吉孚、崔秉一負責提示,王毓清等十五人充任干事。在劇藝會開演前夕,《上海畫報》記者黃梅生與徐志摩、周瘦鵑、江小鶼等專門策劃、編輯了一冊《上海婦女慰勞會劇藝特刊》,由上海大東書局印制,內收發起人、主要演員便裝、戲裝照片三十余幅,另有徐志摩《小言》、洪深《戲劇與時代》、余上沅《唐瑛的扇子》、周瘦鵑《小曼曼唱》、鄂呂弓《談汾河灣》等文數篇。黃梅生在《勘校以后》中具體談到這冊特刊的編輯情況,不妨全文過錄如下:
只有一星期籌備的這本劇務特刊,竟排印好了,真是萬幸。這都是徐志摩周瘦鵑江小鶼三先生努力的結果。他們都是忙人,在百忙中,徐先生除了擔任編輯外,還做文章,整理戲辭;周先生做文章兼校對;江先生畫封面和廣告。同時也要感謝光藝彭先生、美新黃先生、元益沈先生、大東書局徐先生,他們在照相、制版、印刷諸方面,給我們不少的幫助。
特刊中最重要的是照片,收集起來很不容易。本來我想用以前在慰勞會中所照沒有在報紙上發表的,因為裝束和現在稍不同,不便再刊。承諸女士不憚煩勞,都來重照。唐瑛陸小曼兩女士,更熱心可佩。她倆除了冒暑來照相,還做很好的文章給本刊(唐女士不及做文章特賜題字)。發起婦女慰勞會的諸夫人女士,有許多已離去上海,請她們來照相,已不可能,只得檢已照的登幾張。
我發起這特刊已三次。第一次預備在南洋大學開會時出版。因時間匆促,沒有成功。第二次和趙君豪諸君想合作刊行,因趙君到蘇州去,未進行。一星期前和志摩伉儷談起,他倆十分贊成。和江小鶼君商議后,我們便分工進行了。所以這本特刊能出版,志摩伉儷應居首功的。
周瘦鵑先生今天不到大東來,校勘一役由我庖代。其中一定不免有錯誤的地方,要請讀者原諒。
徐志摩所整理的戲曲唱詞包括《掃花》、《游園》、《拾畫》、《叫畫》、《思凡》和《汾河灣》等。唐瑛擬作文《扇子與畫》,因排戲太忙,特贈一幅“我為子高歌”的題字。這冊內容精彩、印制精美的特刊從籌備到出版,僅用了一周時間,后在劇藝會現場出售,“一時購者甚多”。
《上海婦女慰勞會劇藝特刊》刊登了陸小曼兩幅生活照和三幅劇照。兩幅生活照,一為手持折扇半身照,下題“陸小曼女士(昆曲部主任)”;一為身著旗袍全身照,下題“陸小曼女士”。三幅劇照包括“陸小曼女士之思凡(一)”、“陸小曼女士之思凡(二)”和“江小鶼君與陸小曼女士之汾河灣”。除照片外,特刊還收錄陸小曼一篇《自述的幾句話》,署名小曼,題目、署名均據手跡影印。這篇文章約一千二百字,山西出版集團、三晉出版社2010年6月版《陸小曼文存》(柴草編)失收,迄今也未見有人提及。
據陸小曼自述,她之所以答應參加募捐義演,一是“慰勞會”發起者的“盛意難卻”,二是慰勞北伐前敵兵士“當得效勞”。其實,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非常喜歡唱戲。況且,能和洪深、歐陽予倩、應云衛、徐太太、唐瑛等大家、名角同臺演出,對她來說,也是一次難得的學習機會。陸小曼成天生病,又時值酷暑,“每回一練戲就頭昏,一上裝就要嘔”,但她還是拼命地排練。這一切,徐志摩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在《小言》中毫不避嫌地認為陸小曼是這次義演亞于唐瑛“最賣力氣”的一個。
陸小曼不是科班出身,但她天資聰穎,于戲劇表演頗有一些心得和體悟。在她看來,“演戲決不是易事:一個字咬得不準,一個腔使得不圓,一只袖灑得不透,一步路走得不穩,就容易妨礙全劇的表現,演者自己的自信心,觀眾的信心,便同時受了不易彌補的打擊,真難!”這可謂是經驗之談。文中,陸小曼對戲劇基本原則和某些現代戲失敗原因所發表的見解,也相當精彩獨到。特別是她對其所選定的《思凡》和《汾河灣》兩出戲的理解、分析,更令人拍案叫絕。吾生也晚,周瘦鵑贊嘆陸小曼的演唱當得上“神化”二字,本以為是溢美之辭,不可當真,讀了《自述的幾句話》后,信矣。
附:
自述的幾句話
小 曼
唱戲是我最喜歡的一件事情,早幾年學過幾折昆曲,京戲我更愛看,卻未曾正式學過。前年在北京,新月社一群朋友為鬧新年逼著我扮演一出《鬧學》,那當然是玩兒,也未曾請人排身段,可是看的人和我自己都還感到一些趣味,由此我居然得到了會串戲的一個名氣了,其實是可笑得很,不值一談。這次上海婦女慰勞會幾個人說起唱戲要我也湊和一天,一來是她們的盛意難卻,二來慰勞北伐當得效勞,我就斗膽答應下來了。可是天下事情不臨到自己親身做是不會知道實際困難的;也是我從前看得唱戲太容易了,無非是唱做,那有甚么難?我現在才知道這種外行的狂妄是完全沒有根據的。因為我一經正式練習,不是隨便不負責任的哼哼兒,就覺得這事情不簡單,愈練愈覺著難,到現在我連跑龍套的都不敢輕視了。
演戲決不是易事:一個字咬得不準,一個腔使得不圓,一只袖灑得不透,一步路走得不穩,就容易妨礙全劇的表現,演者自己的自信心,觀眾的信心,便同時受了不易彌補的打擊,真難!簡直我看讀什么英文法文還比唱戲容易些呢!我心里十分的擔憂,真不知道到那天我要怎樣的出丑呢。
我選定《思凡》和《汾河灣》兩個戲,也有意思的。在我所拍過的幾出昆戲中要算《思凡》的詞句最美,他真能將一個被逼著出家的人的心理形容得淋漓盡致,一氣呵成,情文相生,愈看愈覺得這真是是(按:后一個“是”疑為衍字)一篇顛撲不破的美文。他的一字一句都含有顏色,有意味,有關連,決不是無謂的堆砌,決不是浮空的詞藻,真太美了,卻也因此表演起來更不容易,我看來只有徐老太太做的完美到無可再進的境界,我只能拜倒!她才是真工夫,才當得起表演藝術,像我這初學,簡直不知道做出甚么樣子來呢。好在我的皮厚,管他三七二十一,來一下試試。
舊戲里好的真多。戲的原則是要有趣味,有波折,經濟也是一個重要條件。
現代許多所謂新戲的失敗原因是一來蓄意求曲折而反淺薄,成心寫實而反不自然,詞費更不必說,有人說白話不好,這我不知道。我承認我是一個舊腦筋,這次洪深先生本來想要我做《第二夢》,我不敢答應。因為我對于新戲更不敢隨便的嘗試,要你非全身精神都用上不可,我近來身體常病,所以我不敢多擔任事情了。
《汾河灣》確是個好戲,靜中有鬧,俗不傷雅。離別是一種情感,盼望又是一種情感;愛子也是一種情感,戀夫又是一種情感;敘會是一種情感,悲傷又是一種情感。這些種種不同的情感,在《汾河灣》這出戲里,很自然的相互起伏,來龍去脈,處處認得分明,正如天上陰晴變化,云聚云散,日暗日麗,自有一種妙趣。但戲是好戲也得有本事人來做才能顯出好戲,像我這樣一個未入流的初學,也許連好戲多要叫我做成壞戲,又加天熱,我又是個常病的人,真不知道身上穿了厚衣頭上戴了許多東西受不受得住呢。沒有法子,大著膽,老著臉皮,預備來出丑吧,只好請看戲的諸君包涵點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