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雅·契訶娃：契訶夫背后的女人

2012年是俄羅斯小說家、戲劇家契訶夫誕辰一百五十二周年。在關注這位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的藝術世界的同時，我們不妨將目光投向他的家人，以及在他背后默默奉獻了一生的一位女子

俄國作家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大名鼎鼎，是世界級短篇小說巨匠，其劇作也對20世紀戲劇產生了很大影響。而為他獻出畢生精力、默默支持他的妹妹瑪麗雅·契訶娃卻鮮為人知。

兄妹

瑪麗雅·契訶娃的父親帕維爾·葉果羅維奇·契訶夫是俄國南方商埠塔甘羅格一家雜貨店的老板，他娶了一個服裝商人的女兒為妻?，斏ì旣愌诺年欠Q）有四個哥哥一個弟弟，契訶夫是她的三哥。1876年父親破產后，帶著母親和她以及小弟米沙去莫斯科投奔在那兒上大學的大哥與二哥，三哥四哥則留在塔甘羅格繼續讀中學。

到莫斯科后，父親一直沒找到工作，全家擠在一間陰冷潮濕的半地下室里，吃了上頓沒下頓。十一歲的米沙好不容易進入免費學校，十三歲的瑪莎因為是女孩，輟學在家幫多病的媽媽干家務，有時也織頭巾賣點錢。后來瑪莎靠好心人資助才得以繼續上學。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瑪莎十五六歲已鍛煉成精明能干的管家了。

留在故鄉的契訶夫課余當家庭教師養活自己，還能給家里寄錢。他經常寫信安慰父母，鼓勵弟妹?，斏瘡男睦锞粗馗绺?，兄妹倆感情很深。

契訶夫中學畢業后考入莫斯科大學醫學系，從此與家人團聚?，斏兔咨撤浅８吲d三哥的到來。契訶夫為了交學費和養家，開始給幽默刊物撰稿。醫學系課程很重，上課、寫作業使契訶夫疲憊不堪，但他還要寫稿，每天工作到深夜。他的作品一問世便受到歡迎，因此發表率很高，稿費成了家中主要的經濟來源。他用稿費為妹妹瑪莎交學費，讓家人遷入新居，生活逐漸好起來。以后契訶夫又幫助瑪莎和米沙圓了大學夢。契訶夫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全家人都想方設法為他多做些事：母親和瑪莎給他準備可口的飯菜，縫制衣服；米沙則幫他跑腿、送稿、取稿費……

契訶夫的房間和瑪莎的臥室僅隔一層薄板，他常在夜間敲瑪莎的墻，把腦子里突然想到的故事告訴妹妹?，斏哺糁鴫τ米约旱南胂螅S富和發展哥哥的故事情節。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充實成一篇精彩的小說，兄妹倆為這意外收獲又驚又喜。

契訶夫大學畢業后正式掛牌行醫，業余堅持寫作。他戲稱醫學是自己的“合法妻子”，文學只是他的“情婦”。

拒婚

1885年夏，契訶夫全家到莫斯科近郊的巴勃金諾村避暑。村民們中的患者聽說這里住著位醫生，紛紛前來看病?，斏兔咨尘徒o契訶夫當助手。

此時，瑪莎的二哥尼古拉在莫斯科繪畫雕刻學校的同學列維坦正在鄰村寫生。契訶夫兄弟與他是好友，便將他請到巴勃金諾同他們住在一起。列維坦長相英俊，性格可愛，初到契訶夫家就被瑪莎的清純和溫柔所打動。

年輕人在一起過得很快活。清晨，契訶夫伏在小桌上寫作，一篇篇幽默風趣的小說就這樣誕生了。列維坦專心作畫，不一會兒小屋里就掛滿了他的習作。契訶夫愛釣魚，瑪莎則喜歡在一旁觀看。列維坦也來湊熱鬧，但沒能堅持多久便高聲朗誦起普希金的詩。他發不出卷舌音P，把大家逗笑了。他把所有魚全叫“鱷魚”，又引起同伴們一陣哄笑。

一天，瑪莎在林中散步時遇到列維坦，兩人談得很愉快。多情的畫家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狂熱地向她傾訴愛情：“瑪莎，你臉上的每一處都讓我覺得可親可愛……”

如此突兀的求愛方式令瑪莎既吃驚又羞澀，她用雙手捂住臉，急忙跑開。她跑回自己的房間，心慌意亂，伏在枕頭上哭了。契訶夫進來，她把事情告訴了他，并說不知如何答復列維坦。契訶夫說：“如果你愿意，當然可以嫁給他。不過你要注意，他需要的是巴爾扎克小說（指《三十歲的女人》——作者注）里那種年齡的女人，而不是你這樣的。”

瑪莎沒聽懂后面一句，又不好意思問，但她明白哥哥是在警告自己。她一向尊重他的意見，這次同樣接受了他的忠告。她對列維坦說今后會視他為兄長。列維坦因初戀受挫，迅速離開了巴勃金諾。從此以后，他喪失了追求幸福的信心，開始放縱自己，不斷制造羅曼史。

瑪莎拒絕畫家完全是出于對哥哥的信賴。契訶夫的過分謹慎，則使自己最疼愛的妹妹和最要好的朋友雙雙失去了幸福。

1886年，瑪莎大學畢業后當了一名中學教師。她酷愛繪畫，師從列維坦，獲得不少有益的教誨。在瑪莎看來，列維坦是她的第六個兄弟。而對列維坦來說，瑪莎是他心中的圣潔女神。

列維坦經歷了幾樁風流韻事，越發感到瑪莎純潔無瑕，可敬可愛，多次對她說：“瑪莎，如果我結婚，只娶你！”他給瑪莎寫信稱她為“可愛的、親愛的、我愛的瑪莎”。他每次給契訶夫寫信都要問到瑪莎，并以老師的身份開玩笑：“瑪莎小姐工作得怎樣？告訴她，要多努力，不然我就罰她站墻角?！薄艾斏诶L畫上成績很大，真不得了，你們一家都是天才！”

這時契訶夫已開始在大型刊物上發表中篇小說，瑪莎除了工作便是照料哥哥的生活。

1888年夏，契訶夫全家到烏克蘭的一個村莊避暑。一天，房東家里來了兩位親戚，他們是斯馬金兄弟。兩個年輕人相貌英俊，風度翩翩，很有文化教養，舉止言談也頗風趣，立即同契訶夫一家交上了朋友。斯馬金兄弟來自果戈理的故鄉，臨走時邀請契訶夫兄弟和瑪莎到他們的家鄉做客。契訶夫正想深入烏克蘭腹地，幾天后便出發了。這次烏克蘭之行讓契訶夫搜集到不少創作素材，并使瑪莎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件大事。

之后，斯馬金兄弟常來位于莫斯科的契訶夫家中玩，他們交往越來越頻繁。大斯馬金對瑪莎十分傾心，瑪莎也喜歡他，兩人常在一起散步、聊天，因而當大斯馬金向她求婚時，她一點兒也沒感到意外。顯然，這個人能燃起她心中的火花。不過和往常處理一切事情一樣，她需要征求哥哥的意見。她走進哥哥的書房：“聽我說，安托沙（契訶夫的昵稱），我打算結婚了……”

契訶夫早已看出妹妹和大斯馬金的親密關系，所以沒問她將同誰結婚就全明白了，他沉默著，沒說什么?，斏X察到哥哥對這一消息并不愉快，就沒往下說。她回到自己房間，不知所措，哭了起來。以后契訶夫沒再和她提起這件事，也不像平時那樣愛開玩笑了，而且盡量不來找她，這令她十分苦惱。

瑪莎在苦惱中思索了幾天幾夜。她想，這么多年來在自己的精心照料和安排下，哥哥有了一個舒適的環境，他的才華得以施展，在文學道路上突飛猛進。如今父母年邁，倘若自己一旦出嫁，離開這個家，他將會怎么樣呢？想到這些，她十分難過。不，不能離開哥哥，不能讓他在精神上有一點點不快，不能讓他已經習慣了的生活方式有一點點變化，總之，不能影響他的精神支柱——文學事業。

經過激烈的內心斗爭，瑪莎最后做出決定：拒絕斯馬金的求婚。斯馬金對瑪莎的答復感到十分意外，同時也很痛苦，他給這個令他莫測的姑娘寫了一封言辭激烈的信。

而契訶夫并不理解瑪莎的一番苦心，更不知道她遭受的情感煎熬，在給朋友的信中他寫道：“妹妹仍未出嫁，不過看來還在寫情書。我真不明白，她這次又拒絕了求婚，實在是個猜不透的謎。她是唯一真心不愿出嫁的姑娘?！?/p>

當契訶夫已不在世時，瑪莎讀到這封信，內心百感交集。

獨身

19世紀80年代末，契訶夫家搬到靠近市中心的庫德林花園街一幢小樓 （今莫斯科契訶夫紀念館）。這是“大管家”瑪莎物色的房子，房間設計合理，環境優美，所以她一眼就看中了。全家在那里度過了一段快樂時光。

1890年，契訶夫決定把家搬到農村去，更多去感受人民的生活。為購置莊園，瑪莎和米沙四處奔走，斯馬金也沒少出力，終于在莫斯科近郊梅里霍沃村買下一座莊園。遷到梅里霍沃后，瑪莎常年奔波于梅里霍沃至莫斯科市那條坎坷泥濘的路上。

契訶夫身體虛弱，未滿二十五歲就開始咯血，每年春天咳嗽都很厲害。健康每況愈下的他曾向親人表示，永遠過獨身生活?，斏犃耸謧?，偷偷流淚。于是她暗下決心：終身不嫁，為照顧哥哥的生活和支持他的事業獻出自己的一切。

雖然畫家列維坦常常寫來一些熱情而溫柔的信，并不止一次對她說：“瑪莎，如果我結婚，只娶你！”還有那個大斯馬金依然經常到梅里霍沃來。但無論是列維坦還是斯馬金，瑪莎都只是把他們當成好朋友而已。她不能讓哥哥的生活方式有一點兒改變，因此她自己的生活方式也不能有一點兒變化。她不忍心離開哥哥，特別是他此時正病魔纏身，她不能拋下他，讓他孤苦伶仃——世上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比安托沙對她更珍貴了。

厄運

1896年，列維坦患了心臟病，醫生說他隨時會有生命危險。那年除夕夜，列維坦在契訶夫家度過。時鐘敲過十二下，大家舉杯迎接新年，互致祝賀。然而在新的一年，契訶夫和列維坦都未能擺脫厄運。春天，契訶夫大量吐血，被確診為肺結核，這個消息震驚了他的親人和朋友。其實瑪莎早就懷疑哥哥患的是這種可怕的病，但醫生出身的契訶夫卻總說自己得的是氣管炎，使她一直抱著一線希望。如今的診斷無異于給他宣判了死刑。

夏天，瑪莎收到列維坦的信，信中寫道：“我親愛的好姑娘，你現在在做什么？我想見你，想得要命。但我病得這么重，連坐車去看你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是徹底垮啦，恐怕不會活太久了，應當把歌兒唱完??！”

瑪莎看完信后大吃一驚，馬上動身去看他，原來列維坦患了傷寒，昔日風度翩翩的畫家憔悴得讓人認不出來了。列維坦在病榻上用微弱的聲音向她再次傾訴衷腸：“如果我結婚，只娶你……”

瑪莎聽了忍不住落下傷心的淚。

契訶夫和列維坦的病對瑪莎的打擊十分沉重。一個是心愛的哥哥，一個是藍顏知己，患的全是無法醫治或難以醫治的病。眼看兩位最親近的人、兩位天才藝術家即將不久于人世，她心碎腸斷。

似乎是命運之神的撫慰，1897年，列維坦榮獲院士稱號，翌年回母校莫斯科繪畫雕刻學校任教授。契訶夫兄妹倆為此感到欣慰。

傷逝

契訶夫為養病遷居南方濱海城市雅爾達。這一年，他父親去世，母親也搬到了雅爾達，隨后賣掉了梅里霍沃莊園。由于此時其他兄弟都有了各自的家庭，他們分別住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所以繁重瑣碎的家庭事務主要由瑪莎一個人承擔。因而人們稱贊她是“契訶夫家的靈魂”。

瑪莎仍在莫斯科執教，她比以前更加辛苦——奔波于莫斯科與雅爾達之間，并經常代表契訶夫出席莫斯科文藝界的各種活動。

1899年12月，瑪莎到雅爾達度假。她一抵達就接到列維坦給契訶夫發來的電報：“今日請候著名院士?！逼踉X夫全家大喜，瑪莎更是精神煥發，里里外外忙個不停。列維坦當天就到了雅爾達，他來這里休養兩周?，斏懔艘幌?，她恰好能在送走列維坦之后離開雅爾達，心中非常歡喜。

晚上，契訶夫與列維坦兩個知心朋友在書房里談心。契訶夫說自己很懷念俄羅斯中部的自然風光，雅爾達使他感到寂寞。列維坦聽后馬上對瑪莎說：“請給我拿一塊硬紙板來。”

瑪莎把紙板送來，列維坦將它鑲在壁爐的玻璃磚上，便揮筆畫了起來。一個小時后，一幅表現俄羅斯北方風光的作品《干草垛》完成了。契訶夫兄妹很喜歡這幅畫，把它鑲掛在壁爐上，從此，它便永遠鑲在了那里。

列維坦在契訶夫家迎來了20世紀的黎明，幾天后告辭回莫斯科。1900年春天開幕的巴黎世博會上，列維坦的四件作品被選送參展。這已是他第四次參展世博會。

1900年7月22日，列維坦病逝，此時的他，還不滿四十歲。當時正是暮色蒼茫的黃昏，莫斯科的蒼穹深處升起了第一顆星星，蓋滿黃色塵土的葉叢披上了一片落日的余暉。 那是一個遲遲不去的暮夏。7月間，丁香花仍在盛開，它那沉甸甸的枝葉擠滿了房前的花圃，樹葉、丁香和油彩的氣味飄散在列維坦的畫室里。這種氣息與這位將俄羅斯大自然的哀愁表現在畫面上的藝術家終生相伴。契訶夫說列維坦“是一個偉大的獨樹一幟的天才，他的作品是那么清醒有力，本該引起一場變革，可惜他死得太早了”。

假如當年列維坦能同瑪莎結合，命運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但人生，沒有假如。

契訶夫全家陷入深深的悲慟中?，斏矍翱偸歉‖F列維坦含情脈脈的眼神，耳際回響著他那溫柔熱烈、重復多次的情話。這時她才吃驚地發現：自己是多么愛他?。?/p>

列維坦給瑪莎寫過許多熱情溫存的信。她將信件用藍色緞帶扎起，連同他送的繪畫顏料、調色板、畫箱和畫架，作為最寶貴的物品永遠珍藏。

奉獻

莫斯科藝術劇院排演契訶夫的戲劇《海鷗》時，契訶夫同女演員奧爾加·克尼碧爾在排演場上一見鐘情。1901年春，他倆在莫斯科的一座教堂結婚，然后去蜜月旅行。

瑪莎和母親在雅爾達收到契訶夫突然結婚的電報十分吃驚，擔心這會不利于他的健康。瑪莎更是憂心忡忡，因為她太愛哥哥了，對克尼碧爾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嫉妒。

契訶夫僅僅擁有短暫的幸福時光，1904年6月，他病情加重，醫生建議他到國外治療。于是他由克尼碧爾陪同到德國巴登韋勒療養。7月15日，契訶夫病逝，終年四十四歲。噩耗傳來，瑪莎如同遭到雷擊……

葬禮舉行完畢，克尼碧爾拿出一份契訶夫于1900年寫下的遺囑交給瑪莎。遺囑指定瑪莎做他的管理人和遺囑執行人，并將雅爾達的別墅贈給她?，斏桓绺绲男湃紊钌罡袆?。她擦干眼淚，振作精神，決心把這座別墅用來紀念哥哥，使它成為俄羅斯作家契訶夫紀念館。

瑪莎擔任雅爾達契訶夫紀念館館長，直到1957年九十四歲時辭世。當她已兩鬢斑白時，曾收到斯馬金的信，他親切回憶往事，表示仍然愛她，永遠愛她，但始終不明白當年她為什么拒絕他。瑪莎讀著信，報以溫柔的微笑。

晚年，她向世人透露深藏內心幾十年的秘密：她是愛列維坦的，但為了哥哥，她寧愿犧牲自己的幸福。

瑪莎本可以成為一名畫家——列維坦曾高度評價她的藝術才華；她本可以充分享受愛情——兩位男士終生愛慕她。但她卻選擇了另一條人生道路：為哥哥契訶夫的事業獻出一切。

（責任編輯/呂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