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深埋心間的牙齒

一?

誰這一輩子身邊沒一兩個臭不要臉的損友呢。

蘇小飛就是那樣的人，擺著臭屁的臉，說著不著邊的話，一賴就賴在你身邊三年，推不開趕不走地好像潛伏在你嘴巴里一顆小蛀牙。

可誰的人生里又沒有一兩顆小蛀牙呢。讓人又愛又痛，想拔的時候它安靜地待在你的嘴巴里，無痛無癢，但當你忽略它忘掉它的時候，它隨便那么一痛，就能讓你臉腫嘴歪面目全非。

這讓我又想到了我們的初遇。

三年前的中考，在臨開考還有一分鐘的時候，我在陌生男生的一句“Come on，妹子快跑”的口號里，一頭撞在了考場明亮的落地窗上。

然后頭暈眼花鼻梁骨折下巴脫臼，更重要的是，那一撞，我失去了半顆門牙。

喊口號的男生也有情有義有擔當，二話不說就沖出考場，脫了襯衣塞住我滿嘴的鮮血，抱起我就直奔醫院。

在等待醫生診治的過程中，我發覺自己的鼻梁錯位，于是這位口號男生就又一次英雄本色顯現，自稱是華陀后人，家族六代行醫，會推拿，能正骨，然后一記左勾拳砸在我鼻子上……

后來我倆就一起紅了。各大中學的網站里都轉載了一個女生撞碎落地窗的視頻，視頻中有高大帥氣的男生飛出考場，棄考救人，也有女生臉腫得像豬頭一樣被送進醫務室抱出學校。

視頻一周里被轉載70萬次，感動得數萬女生動情流淚。

但視頻的背后還有不為人知的真相，該女生因為一記用力過重的左勾拳，而造成鼻骨碎裂，紗布包了一個月才得已復原。

男生家長后來提著果籃帶著鮮花在我病床前整整賠禮道歉一個小時，外加包攬全部醫院費、營養費及精神損失費。

我媽終于肯息事寧人。

家長們都簇擁著相送，口號男生才終于從門縫里溜進來，看著滿臉紗布只剩兩只眼睛的我，嘿嘿嘿的笑起來。

他拉個椅子湊在我面前，說妹子，你別聽他們瞎說，就憑我蘇小飛那一身絕學，哪能給你整骨折啊，要不是我，你就真破相了……

我那顆已經碎了的一半的牙，突然間，就又痛了。

我咬牙切齒地看著他，我說小飛兄是吧，你照著桌上的病歷念一遍，你再給我說一次他們是瞎說。

他拿起病歷，念：患者腦震蕩二級，鼻骨骨折三級，牙齦出血二級……聲音越來越小。

我恨不得用嘴里的半顆門牙咬死他。

接下來的日子蘇小飛愧疚感大爆發，用盡各種渠道前來探望我。比如趁護士換藥的時候跟著溜進來，又比如趁我媽打飯的時候貓進來，更比如踩著墻外的空調機順窗戶爬了進來……

引得隔壁床的大娘一陣唏噓，說現在的小朋友不得了啊，小小年紀就搞對象要搞出人命了，她拍著蘇小飛的后背說，小伙子啊，這可是三樓啊……

我努力地比劃著手解釋，卻被蘇小飛一把摁下去，他把頭點成蒜，說沒辦法，大娘，我要對她負責……

我快就要被他氣成內傷。

少男少女這么一來二往的偷雞摸狗相見后，我漸漸被他感動，我們終于在幾次促膝長談后，發現了與對方有著不可思議的默契與共識，從思想上和心理上真正接納了對方，成功上升為彼此的狗皮膏藥。以至后來我出了院，都依然難舍難分，默契到聞到醬鴨脖的味道就尖叫，碰到好吃的東西就直接買雙份，拿到最新的大片會一起觀看，有任何開心不開心的事，第一時間都想要告訴對方。

手機里的通話記錄，永遠是對方以最多數最前位而壓倒所有。

這一切都水道渠成地仿佛我那天就應該撞掉半顆牙，而他就應該為了我棄考。

后來呢，我也問過蘇小飛，當初為什么跟著我一起出來？

他說誰讓我嘴賤，沖你吼那一嗓子啊。

我就不依不饒，難道真的不是一見鐘情嗎？

他就一個大巴掌把我摁進沙發里，說就算那天真讓我考，那分數也和棄考沒差別啊。還有，他斬釘截鐵告訴我，這世界上美少女都滅絕，全剩暴牙和四眼，我都不會喜歡你。

我滿意地窩在沙發里，對哦，蘇小飛，就算是世界美少男都絕種，只剩禿頂和肥佬，我都不會喜歡你。

他們說男生和女生不會有純潔的友情，可是你看，我和蘇小飛正在齊刷刷地將這一歪理粉碎。

二

蘇小飛答應還我一顆新牙。

中考一個月后，我跟著他走進一個牙診所，打了麻藥消了毒，我躺在潔白的病床上，看著微型電鉆伸向我的嘴里，牙床里響起了建筑工地才有的聲音。

兩小時后，我從床上坐起來，看到了一顆光滑潔白的新門牙，牙醫叔叔摘下口罩，熄了高光燈，他戳了一下蘇小飛的腦門，說幸好牙齦恢復的好，不然沒法種植新牙，我看你拿什么賠給人家。

這是本城里最好的牙醫診所，它座落在城市最昂貴的商業樓里，種植一顆牙的價錢是正常人一年的工資，老板擁有枯木逢春的植牙本領，他是蘇小飛的爸爸。

我說蘇小飛，我的舊牙呢，我要留下作紀念。

他伸手推開我，指指垃圾桶，不嫌惡心，你就自己翻出來嘍。我伸著脖子看了看桶里血淋淋的棉花，放棄。

九月份再開學的時候，蘇爸爸發揮他強大的金錢攻勢，我與蘇小飛順利插入市重點高中的班。

開學第一天，我們就相約著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以報答蘇爸爸那大疊人民幣的付出。我們上語文課的時候抄數學作業，上數學課的時候補英語筆記，上自習課的時候一起夢會周公，然后在放學鈴聲響起的前一秒鐘，有如感應般地猛醒，擦擦桌子上的口水，相扶相伴地一道回家。

期中考試時蘇小飛憑借著矯捷的身手和卓越的交際手腕，一路對我有幫有助，使我們倆成績坐穩全班中上水平。

家長會后，蘇小飛騎著他的寶馬一體化自行車，一手握著我的車把手，我們兩人并肩騎在路燈下。那時我正滔滔不絕地講著一部新播的韓劇，他突然就把頭湊過來，他說哎，周若白，你說文科班的寧靜怎么樣？

是夜路太黑，還是道路泥濘，為什么我握著車把的手會突然一顫，壓著蘇小飛兩人一起倒進了坑里。

三

蘇小飛他真心不差，身高體瘦膚白鼻高眼大，是個俊俏少年郎。他身邊也從不缺女生，長腿的細腰的卷毛的紋身的，但蘇小飛主動提起的女生，寧靜是第一個。

之前每一個他都問過我意見，我分別以太美太瘦太奸太嫩為由幫他擋掉，然而這次，是什么時候躥起的苗頭我已經無從考證。但我看著蘇小飛看寧靜的眼神，我知道一切都太晚了，我就是說這女的是妖怪變的，蘇小飛都絕對貼著黃紙迎難而上了。

帥哥美女眉來眼去相互勾搭的過程一般都是電閃雷鳴披荊斬棘。不到一周，兩人就已經分吃一杯香蕉船，戀得難分你我了。

學校萬人擁擠的食堂里，他倆在我面前表演活人恩愛秀，一份西紅柿炒蛋硬是吃出神仙肉的架勢，我吃一口米飯，對寧靜說，把菜里的蔥挑一下，蘇小飛吃了會胃痛，吃街邊攤的時候他永遠不放蔥。

寧靜愣一下。轉手拿起杯子，那他總喝奶茶吧。

我掃了一眼瓶子，他只喝無糖的。你好像很了解他哦。寧靜撇嘴。是我們在一起太多了。蘇小飛連忙插話，也不是完全不能喝啊，說著就拿過杯子大大喝一口。我看到他的眉頭輕皺一下。算了，他自甘愿。我有什么好替他委屈的。

我抹抹嘴巴站起來，說晚上沒睡好，我先去補會兒覺。我拎著書包站起來，蘇小飛目光一呆，跟連體人似的，也跟著站了起來。寧靜看著我們倆，她上來拖住我的手，別走啊，中午去禮堂看我彩排話劇啊。

竟然還是娛樂圈的人。我呵呵呵僵笑兩聲，被蘇小飛撞了一下。他遞給我一串鑰匙，看著我，卻說給寧靜，她睡不好會折騰死我的，去吧，宿舍中午沒人。

寧靜扁嘴，好可惜哦。那下次正式演出你一定要來。她還能笑出來真是高手。

哦。呵呵呵。我揮揮手當告別，剛走兩步，聽到后面蘇小飛喊我?；仡^，閉著眼睛都猜到他要說什么。

于是與他異口同聲的說，不要翻他的抽屜，不要動他的襪子，最重要，記得睡完要疊床。寧靜看著我們倆整齊化一的對白，目瞪口呆。

可這又怎樣？一出食堂門我便蔫成了一根餿黃瓜，周若白你是要怎樣啊，蘇小飛又不是第一次戀愛，對你來說，他就像相依相偎的親姐妹一樣，你打著了解的牌是要給誰示威。

我大力拍拍自己額頭，抬眼向遠看?？墒牵瑲鉁厮氖鹊奈绾?，連個林蔭地都沒有。

我一個人走在日光暴曬的廣場里，我真是，落寞極了。

四?

睡在蘇小飛滿是汗水味道的床鋪上，我竟然一覺睡到自然醒。若不是手機鈴聲催命般地響，我想我會睡死在宿舍里。

蘇小飛未接來電六個，短信四個?？戳搜蹠r間，我瞬間石化了。下午三點，竟然遲了半個小時。我提了鞋子就往外跑，剛跑到教學樓就迎面撞上值勤生。

趕緊收住步子，一個急扭頭，結結實實地撞上了門口的柱子。

鼻子又一次受創，趕緊用手摸摸，沒有出血。

揉著腦袋扭頭，一個男生已經站到了身后。

他一臉關切，你沒事吧？

這男生，長著一張驚為天人的帥臉，大有紅人李敏鎬的模樣啊。

我看著他怔了一下。

緊接著他瞳孔放大一下，指著我的鼻子，同學，同學你流鼻血了……

我……我趕緊仰起了頭止血。

我還是帶你去洗手間吧。他不由分說上來拉住了我的袖子，邊走邊和別的值勤生說，我帶她去止血，這個就別記了。

我心里咯噔一聲，想象著從班主任的魔爪下溜走，我逃過了一場多大的劫難啊。

洗手間里，我放水沖洗著鼻子，他就一直守在門口，鏡子里他的身影高大而形碩。

此刻這華麗的美少男卻一臉擔憂地看著我，在我轉身時遞上來紙巾，他擰著眉頭看我，你不會總流鼻血吧。

嗯?？偭?。我不禁想起了與蘇小飛的第一次相遇。

你不會有什么病癥吧，最好去醫院查查。

我抬頭看著他的表情，撲哧笑出來，但緊接著將笑容調整為慘淡的苦笑，我說對啊，從小白血病。

啊。男生眼里出現了無數個驚嘆號。

我走了，我從他面前走過，又停下來，指指他胳膊上的紅袖章，謝謝你放我一馬。下次再遇見，我請你吃冰。

我轉身跑上了樓梯，直到拐彎處還能感覺到身后那來自人類內心本能般的同情與悲憫。

他不是真信了吧？這男生，他是，火星來的吧。

不出所料，蘇小飛堅守在后門重地，一只腳卡在門縫里給我留著門。

趁人不注意，我從他身邊貓進了教室。

我們倆并排坐在最后一排，坐得抬頭挺胸，好像前幾百年就一直屹立在那里。

老師回頭，再回頭，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終于沒發現異常，轉身繼續板書。

我們倆同時深呼吸。蘇小飛掐我，你干嗎去了，那么多電話都聽不到??？

我？我突然想起了樓下的值勤生，不禁奸笑了一下。

我會情人去了。

蘇小飛切地一聲，把頭埋回書本里開始睡。

過了幾分鐘見我沒有動靜，又爬起來，一本正經地訓斥我，二中的男生不是敗家子就是書呆子，你傻，你小心上當啊。

我戴上耳機把音樂調到最大聲。

蘇小飛伸手抽出一本書就把我給扇趴下了。

五?

有時候人與人的相逢就是很奇怪。就在這巴掌大的二中里，你不想見到的人就總能遇到。

小禮堂，話劇社，自習室，網球場，我拎著書包滿校園的轉，走到哪，都鬼打墻似的能遇見蘇小飛和寧靜。

如果把寧靜比喻成一個妖精，她肯定是蛇精。不然她怎么能隨時隨地都像沒骨頭的軟體動物一樣盤繞在蘇小飛的身上呢。

我撇嘴，飛快逃開。

可這學校里，就真的沒有地方可去了。我沿著湖畔一圈圈地走，聽著汪峰的《時光倒流》，聲音開到最大，找了處沒人的林子，不自覺地扯著嗓子跟著唱。

正唱到最投入最動情的時候，肩膀被人推了推。

全身一顫，猛回頭。

身后的男生一副受到驚嚇的表情，他吞吞口水，說喂，心情不好？

我瞇眼想了下，紅袖章！他在我對面坐下來，得那種病，很壓抑吧。??？對！我嘆息，看向遠方。擠眉弄眼地想著我要怎么編下去。振作點！他輕輕捏我的肩，然后從書包里掏出一大疊的書，聽說化療的時候會沒有胃口，人會開始暴瘦。給，這是一些美食的書，里邊很多圖片看到了會增長食欲。

我被這一厚疊書徹底嚇倒。你為我準備的？對啊。他眼神里全是坦然。那要是遇不見我呢？我指指那些書，你不能天天背著吧。

二中才有多大啊。總會遇見的。我突然就想哭了。比起蘇小飛，這男生他擁有多么純正而干凈的靈魂啊。我振作精神，呼氣，其實，我逗你的，我沒有白血病。我知道。男生的眼神依然坦然。

我幾乎要羞愧而死。那你還拿來這些？我快要神經錯亂了。不是總比是好吧。他微笑，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嘴巴兩側竟然還有淺淺的酒窩。是這夏日的午后太撩動心弦，還是這青草的芳香讓人迷茫。

為什么，我這么想親吻這個男生？

六

我憋了一晚上要不要打電話給蘇小飛。

我拿著電話手指在他名字上來回的掃動。打不打，打不打，我已經快要憋爆炸了。

不行。我不能這么依賴他，他是有女朋友的人，我不能時刻再打擾他。我披頭散發地沖下樓，打算去操場里跑兩圈。

十月份的晚上已經有了些許涼意，晚風吹在臉上是舒心的清爽。我繞著操場正要跑，就看到一個身影從面前掃過去。

蘇小飛！我大聲叫住他。周若白！他眼里的驚訝遠超于我。他跑回來，雙手插著腰喘著氣對我笑盈盈。有事和我說？我白他一眼。

那你呢？他從我手里搶過手機，看到是自己的名字后笑意更濃，他說半顆牙，干嗎不打給我啊。

我們倆并肩一起走，我拿回手機，我怕寧靜會多想。

那我也怕你多想。蘇小飛轉頭看著我，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有重色輕友啊。

蘇小飛。我停下來，我認識了一個男生。

他也停下來，眉頭擰了一下。

高三級的陸陽。

哦，一個籃球隊的。繡花枕頭一個，他是一般，但他大哥牛人。我不知道蘇小飛的眼里為什么會出現欽佩眼神。他左右瞅瞅沒人，頭伸過來，他大哥15歲就進去勞教所，當初在夜總會一個打八個，全放趴下了……我的腦海里不知道為什么會浮現出金剛。

蘇小飛原地伸伸胳膊踢踢腿，見我沒接話，面色一緊，喂，你剛才是說認識一個男生吧。不是喜歡上吧？我不是聽錯了吧。

那個，我搔搔頭，你有沒有很想親吻過一個人。

還親他了？！蘇小飛突然聲音提高二百倍。被我一掌打下去。你是要死了嗎？？！??！

沒！我從來沒有想親過一個人。蘇小飛翻著白眼，我這才冷落你幾天啊……

對寧靜也沒有嗎？我追問。

其實寧靜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可能經歷過很不一樣的生活，是個小時候很悲慘的孩子。蘇小飛深呼吸，有時候在圖書館她睡著了，都是哭醒的。

我知道，蘇小飛的濫好人心又開始泛濫了。但是，對你不同于對她，你沒必要吃這個醋啊……蘇小飛糾正。

不是。我深呼吸，蘇小飛似乎一直以來我們的關系都比朋友要近一點，又比情侶要少一點。我們是不是應該退回到朋友的界線里……

我不懂！蘇小飛打斷我。我又不是要和你絕交?；蛘咴趧e人眼里，我們的關系真的很奇怪……

是別人覺得奇怪，還是你，覺得？蘇小飛看著我。

我知道我的話又觸到了他哪一根脆弱而敏感的小神經，好！我作投降狀，不說了。我轉身往回走。剛走幾步，胳膊被從后扯住?；仡^，迎上蘇小飛溫熱的唇，落在我的額頭上。

我愣在那里。

我聽到來自蘇小飛胸口里如擂鼓般的心跳聲，然后是自己的。過了許久，他輕輕松開我，向后退退，他說你不是問我，有沒有突然想親一個人……

停！我伸手示意他不要說下去。

我們是好朋友，是一生一世都不會分開，不能被扯散的好朋友。是用來證明男生女生間真的有純友情的鐵證。

我轉身向前走。

不是看不到蘇小飛突然落漠下去的眼神，仿佛一顆忽而黯淡的星。

我捂住胸口飛快地跑起來，那奇怪的，想要努力走在一起的感覺，在我胸口也同樣跳躍著。

但是，除卻友誼，我們有另一種永遠不會失去彼此的方式嗎。

我們真的，值得失去現在，去冒險一次嗎。

七

清晨起床時，看到蘇小飛更新的校內動態。

凌晨三點：如果把我比作一個物體，你想到會是什么？我握著手機，看著宿舍里人們忙亂地洗臉梳洗，我把自己窩在床角里。蘇小飛會是什么呢？每日必用的牙刷？毛巾？還是天上的星辰？雨水？突然在動態下多了一條回復。點開，是寧靜。她回：是氧氣。我低頭輕笑，合上手機。

第一堂課，我與蘇小飛誰都沒有講話。第二堂課他忘記課本，我正準備把書推過去一半時，他向前排借來了書，表情沒什么不對，行為也很正常。只是我們之間的氣氛就覺得很奇怪。

第三堂課我被點名回答問題，是蘇小飛擅長的物理，我站起來半天都支支吾吾不知道要說什么，他推過一個紙條，我清清嗓子照著讀完，在老師滿意的眼神里落坐。

我把紙條翻轉，寫了一行字推過去，晚上我們四個去唱歌吧。他看完，揉了揉塞回桌洞。我輕輕嘆口氣，果然男女友情的終點，不是情感爆發在一起，就是相互生疑地匆匆結束。

好不容易挨到放學，我一整顆心都快被壓抑得不會跳動了。我背著書包慢慢地走在蘇小飛身后，在下樓梯時，他回頭，幾點？

什么？我一愣。不是去唱歌嗎？他終于有了微笑。哦哦。七點。我也微笑，寧靜會去吧。他點頭，我一會去接她。

嗯！我點頭，目送他下樓。

不過幾十個字的對白，我卻出了一手心的汗。

晚上七點，晚安寶貝。

是學校旁邊爆紅的一家KTV。因為名字夠文藝夠憂傷而受周邊所有學生追捧。

我和陸陽提前到了一會兒。在酒瓶和水果擺了滿桌子的時候，蘇小飛和寧靜走進來。

她依然像條無骨的蛇，恨不得盤纏在蘇小飛的身上，但當她看到陸陽的時候，表情突然緊張了一下。

我上前拉過她的手介紹，兩個人禮儀性的點頭微笑，我看到陸陽的表情也不太自然。

莫非之前就認識？我疑惑地看著他們倆，兩人打完招呼，就各自坐在了包間的角落里。

蘇小飛見氣氛不對，脫了上衣伸伸胳膊清清嗓子，說今天是給我專場嗎？他拿著話筒遞給我一支，來，咱們倆先給來一個。

我跑到點唱機前選了個粵語情歌對唱，正唱著，寧靜突然走出去。然后陸陽跟著也出去。

蘇小飛目光雖沒跟著走，但聲音明顯低下來，幾分鐘后，他回頭看著我，咱們也出去看看？

我點頭，跟著他出了包廂。

走廊里，是震天的音樂聲，我們倆一直往里走，直到走在盡頭，在一個無人的包間里，聽到了寧靜的哭聲。

我聽到她對陸陽說，過去的事我沒辦法選，但是現在我想改，我想從頭開始，可不可以？

然后是陸陽壓低的聲音，但你總是需要給我哥一個說法吧。他當初為了你坐了牢……

蘇小飛沉不住氣，甩開我的手沖了進去。我連忙跟進去跑到陸陽身邊，到底怎么回事？

陸陽看著滿臉淚水的寧靜，她以前是我哥的女朋友，當時她在一個酒吧兼職，我哥是負責保衛的，有一天有人欺負她，我哥為了保護他，傷了人被判了三年，如今剛出來，我剛發了短信給他，告訴他寧靜在這里……

那見見面啊。我過去拉著寧靜的手，都是過去的事了，總可以了結吧。

是你們不明白，陸陽繼續說，當時動手誤傷人的其實是寧靜，因為我哥喜歡她，怕她耽誤前程，才幫她頂了罪，她也承諾一定會等我哥出來……

不是這樣的！當時人多手雜，我根本不記得發生什么事，我并不是故意捅傷別人的……她甩開我的手沖到蘇小飛身邊，我不想再過回從前的生活，我不想再和那幫人攪在一起……寧靜哭著順著蘇小飛的身子滑坐在地上，她說我想過正常人的生活，讓我和他重新在一起，我寧可去死……

帶她走。蘇小飛看了我一眼，我會幫她了結。他抬頭看向陸陽，你哥剛出來一定需要錢，錢可以擺平他嗎？

陸陽低頭，他出來后性格變了很多，我不知道……

我跑過去扶起寧靜，不管怎么樣，你有我們啊，躲又能躲到什么時候……

寧靜突然像瘋了一樣地猛推開我，你怎么會明白，你從小有做酒鬼的爸爸嗎？有過喝了酒就發瘋打你的經歷嗎？你懂那種每一分學費都得自己靠雙手去賺的艱辛嗎？你們沒有人能明白！寧靜伸手拿起桌上一個酒瓶，慢慢地往走廊里退，你們誰都救不了我，我去和他同歸于盡……

寧靜撒腿向外跑，我和蘇小飛趕緊追出去，不等走到大廳，就看到了一個滿身紋身的男人帶著一幫人擋在門前。

所有服務生都躲在柜臺里，寧靜嚇傻了一樣的愣在那里。

是陸軍。蘇小飛深吸口氣走上去，我伸手拉住他。蘇小飛，我們報警吧。

讓他再坐幾年牢，那寧靜一樣會被找到。蘇小飛從未如此認真地看著我。那也不應該由你來解決！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他輕輕脫開我，周若白，那年你中考遲到，也其實一樣不關我的事。那個喊你加油的男生，并不是我……

我猛地愣在那里。

蘇小飛一步步地走向陸軍，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疊支票，抽出一張空白的簽名遞給他，放了寧靜，你也好好過生活。

陸軍看著支票，向后瞧瞧兄弟們，哈哈哈地大笑起來，他把支票裝起來，說你不錯啊，靜子，混了個有錢人啊，可是我這人天生命賤，就愛跟有錢人換命。他說著就從吧臺抄起一把水果刀，我在里邊的時候，靜子你寫信給我，說外面有人欺負你，威脅你，你不得已才留在他身邊。是他嗎？這細皮嫩肉的小子？要真有這事，你點個頭，我再不追究你。

寧靜一張驚嚇至極的臉，已經蒼白不堪。她回頭看看陸陽，又看看蘇小飛，我看到她咬下嘴唇，在做決定。不要！我沖她吼一聲，你不要害小飛，你想清楚啊！

寧靜看著陸軍的兇惡的臉，一步步地向后退，她仿佛快要崩潰，眼神已經渙散開來，蘇小飛走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甩開蘇小飛，眼神里有哀求，更有愧疚，她向陸軍走過去，她在他面前跪下來，我聽到她一字一句地說，是他，是他威脅我不能回到你身邊……

陸軍冷笑一聲，一步步逼近蘇小飛。陸陽一步沖上來，說哥，算了吧哥，不要再錯了！陸軍一把推開他，家里早就當沒有我這個兒子了吧，有你這個優等生就夠了！他手中的刀冷冷地光閃耀在蘇小飛的臉上，他身后的人一群群地圍上來，把蘇小飛圍得毫無退路。

我可以幫她還債，是不是？蘇小飛就靜靜地站在那里。從此以后，她就自由了，是不是。

不要啊小飛！陸陽沖過來死死地抱住我，我拼命地掙扎，拼命地想拉下蘇小飛，可我偏偏一動不能動。

是。陸軍正要動手的時候，我一口咬開陸陽的手，沖著蘇小飛跑過去，與此同時寧靜從后面飛撲過來，將手里的酒瓶砸在了陸軍頭上……

陸軍猛地向后倒下去，我撲著蘇小飛也倒了下去。我抱著蘇小飛，有沒有受傷，你有沒有受傷？他搖搖頭，努力推開我，然后在他的胸口我看到了那支已經沒過了刀刃的水果刀。

大片的鮮血飛快地流出來。外面有警笛的聲音響過來，我看著那些鮮血，腦子一片空白，眼淚成片的砸下來，擋住了我所有的視線。

我手忙腳亂地用手掌捂住傷口，血汩汩不斷地流出來，透過我的手掌，浸濕了蘇小飛的衣服。

我拼命地叫著他的名字，蘇小飛為什么這么傻，你為什么這么傻，你不要死，你跟我說說話，你不要閉上眼睛好不好，你理理我，我求你理理我啊，蘇小飛，我求你……

他的全身開始顫抖，眼皮仿佛很累般的快要耷拉下去，他努力睜大雙眼看著我。他說周若白，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我哭得已經完全說不出話，我死死地抱住他，你是每日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蘇小飛，你是我每天清晨睜眼時看到的第一縷陽光……是你在我最丟臉最落魄的時候救下我，也是你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有人疼被人愛的人，蘇小飛，沒有遇見你的前17年中，我從來沒有那么被重視過，沒有你，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在每天清晨睜開雙眼……蘇小飛，不要閉上眼睛，你看著我，好不好……

蘇小飛從口袋里顫抖著摸出手機，他笑得好虛弱，他想說著什么，手卻猛地落了下去……救護車趕來，蘇小飛被小心翼翼地放上了擔架，車子飛快駛離。

我坐在那里，全身沒有一點力氣，陸陽過來扶我，他說我送你去醫院……不用，我甩開他的手，蘇小飛見不到我，他不會閉眼的。

我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在他手機的發件箱里，有一條信息，一年前就一直存在那里，從未發送。

在你心里，我是什么？周若白，可你知道嗎？你是我們相遇那天清晨照射在我心里的第一縷陽光。你撞上了落地窗，你闖入了我世界。如果沒有遇見你，我不知道我17年來的生活怎樣才算快樂。周若白，其實，我喜歡你。

信息的下面是一張相片。

在蘇小飛的脖子里，一根細細的繩子下，是我那半顆斷裂了的牙齒。

我在深夜空曠無人的街上，終于放聲大哭。

尾聲

我沒有再見過蘇小飛，那年他肝臟大出血，為了匹配的肝，他全家搬到了別的城市。只是幾年后的一天里，校內上突然有人發私信給我，說每年夏至的時候，有一個地方可以最接近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2012年的６月，我提著行李來到迪拜。行走在阿拉伯聯合酋長國的土地上，仰望著全世界最高的法利法塔，我站在42度的天氣里，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排整夜的隊，終于拿到了清晨五點的門票。電梯直上124層，只需11秒，我到達了整個世界的最高點。

我站在巨大的窗邊，開始等待日出。清晨的塔頂人影稱寥，我擺好了三角架，然后對著鏡頭擺著姿勢，我要在太陽剛升起的那一刻永遠留住它。

就在陽光升起的那一瞬間里，我突然聽到了身后也同時響起了一聲快門。我伸著頭好奇地走過去，卻再一次撞到了落地的玻璃門上，揉著酸澀的鼻子，然后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微笑，整個天空的紅霞都綻放開來。

我聽到他說喂，妹子，你的鼻子好像又歪了哦。

那么多年后的清晨，我還是像個傻瓜一樣哭得那么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