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村委主任鄧士明
琴壇村依山傍溪,土坯式的農舍從溪北的水泥路旁錯落有致地疊到半山腰,遠遠看去居然有點布達拉宮的味道。溪灘里的水不分晝夜地流淌著,溪面點綴著的一塊塊被水打磨光滑的巨型鵝卵石是一道迷人的風景。
鄧士明的房子建在溪南,背山朝北,幾乎照不進陽光,顯得格外清冷。門前有座石橋,通往溪北。山外是深秋,山里已初冬。
一大清早,鄧士明就坐在門口,望著那條汨汩流淌的溪水,地上扔滿煙頭。可能因為失眠,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看上去比平時憔悴。當下意識地將手指探向煙盒時,他發現煙盒已空,起身回屋時,突然看見村委委員鄒旺根。
鄒旺根看出他沒煙了,遞過一支說:“士明,咱村在城里的年輕人開會要罷免你,我外甥林軍也跟著亂攪和。”
鄧士明看一眼鄒旺根,滿不在乎地說:“我早知道了,他們沒那個能耐,瞎起哄!”
鄒旺根說:“你老爸當支書那會兒,窮是窮,可從來沒有這么多爛事。”
鄧士明老爸鄧作先是生產大隊大隊長,后來又當村支書。那時村里窮,他老爸為改變琴壇的面貌,早晨天剛亮就出了門,天黑才走出深山。他先后去紹興等地參觀學習,然后把專家請進來,經過土質化驗后,選種200多畝茶樹。他老爸為琴壇鞠躬盡瘁,49歲就病逝了,引進的茶樹至今還在造福琴壇。父親去世時,公社的干部和大隊的社員都來參加追悼會,許多人流著眼淚說,鄧支書是一個難得的好支書!
鄧士明是在2008年4月農村兩委換屆時當選為村委主任的,這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最初海選出來的候選人有2位:張新德和張清福。這兩個人能力和威望都不差,張新德土改時當過兒童團長,后來又擔任公社團委副書記、琴壇大隊大隊長,改革開放后當過一屆村委主任,遺憾的是他已68歲;張清福當過將近30年的生產隊長,無論魄力、能力還是口碑都不錯,可惜的是他也已66歲。鄉政府規定,60歲以上的村民不能再當選村委主任。于是,鄧士明被增補為候選人。
鄧士明在兄弟中排行老二,大哥鄧士品在鄉小學教書。琴壇村窮是窮,可特別注重知識,看重讀書人,再加上年輕人都曾是鄧老師的學生,年老的亦曾是鄧老師的學生家長,所以他在村上特別受敬重;二弟是獄警,在監獄任執法大隊大隊長;三弟阿貴是金華一家大公司的副總經理。鄧家兄弟四人,只有鄧士明書讀得少,仍在村里當農民。
選舉哪能不拉選票?鄧士明既沒有口才,又沒有威望,村里有些人根本就瞧不起他,所以只好讓德高望重的鄧老師和受人敬重的三弟阿貴出面。
有人認為,鄧士明單純實在,反正琴壇村也是貧困村,想發展連門兒都沒有,這么個村委主任誰當都一樣,士明要當就給他當當吧!也有人認為,士明根本就不適合當村干部,一是能力比較低,二是來村扶貧,他愣是在村口把人家攔住說:“你們以后不要再來了,你們的扶貧款都進了村干部的口袋。”
廖祥海說:“士明這個人根本就不是當村委主任的料,能把自己的家管好就不錯了。”
多數人都給鄧老師面子,張明華、余根基不僅答應投鄧士明的票,還幫忙做工作。
鄧士明在競選中說,村里每年都有扶貧款進賬,上屆村委主任干了3年,村里卻一點兒變化都沒有,那些村干部肯定有經濟問題。如果自己當選,先把賬查個水落石出,然后再一心一意把村子的發展弄上去。他的競選承諾更是出手不凡,深得人心。他表示當選后要“以公開協商的原則處理財務,做到村務公開、財務公開,村中大事征求廣大村民意見,由村干部集體研究決定”。承諾為村民辦2件實事:一是每人每年20元的合作醫療款由村集體支付,若村經濟有困難,由本人向外界討,若仍得不到扶助,由本人為村民支付。二是樹立敬老扶貧的村風,每年年終慰問年滿60周歲以上的村民,力所能及地幫扶受天災人禍、生活困難的村民。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在選舉之前,他把《競選承諾書》分發給村民。
他的《競選承諾書》出自鄧老師手,集中了兩代人的智慧。“公開協商”原則是鄧士明的堂叔提出的。堂叔退休前是鄉干部,認為村民比較看重公平、公開、公正的原則。替村民交合作醫療款是鄧鄉土百味老師的主意。琴壇村1/3的村民在外地,每年村里單這筆合作醫療款就要支付六七千元的差旅費和誤工費,全部收上來也就8000來元,還不如村里直接支付。村里的賬面上有20多萬元的扶貧款,足以支付這筆錢,所以承諾的“村經濟有困難,由本人向外界討,若仍得不到扶助,由本人為村民支付”,不過是個姿態。
琴壇村的村民文化水平較低,忽略了前提條件,理解為鄧士明當了村委主任,每人每年的20元合作醫療費就不交了;村里交不上,他鄧士明交;他鄧士明沒錢交,那么就用鄧老師的工資交。鄧老師每年的工資怎么也超過8000元吧?在經濟發達地區,20元算不了什么,對于琴壇村民說,這20元是絕對不能不當回事的,一人20元,一家六七口人那就100多元,3年下來就是好幾百元呢。
老人是絕對不可忽略的選票,村里的中青年都在城市,未必回來投票,選票會委托給父母,父母想投誰就投誰,所以把老人打點明白,基本上就沒問題了。每年慰問老人的錢自然要三弟阿貴來出,他也愿意出這筆錢。
競選村委主任不但是鄧士明的事,也是鄧氏兄弟的事,是鄧家男女老少的頭等大事!鄧士明要是當選為村委主任,往大說,鄧家的父子都當過村官,對琴壇村做出了應有的貢獻;往小說,子承父業,鄧士明給老爸爭了光,鄧家在村里的地位得到提升。對在琴壇村的老媽來說,其他三個兒子再風光干得也是村外邊的事;鄧士明當了村委主任才是真正的風光!選舉的前一天,74歲的老媽去村口的廟上燒了三炷香,祈求觀音菩薩保佑鄧士明當選村委主任。
選舉那天,鄧老師和阿貴都回了村,站在投票的禮堂門口,對村民一一地說:“支持士明一下吧,我們是不會讓大家吃虧的。”
鄧士明大獲成功,全村339位選民,他獲得298票,高票當選!
張明華和余根基把家里人的選票都投給了鄧士明。廖祥海和張林軍沒有回村,委托父母投了票,至于父母投給了誰,他們也不清楚。村民都清楚,他們的票不是投給鄧士明的,而是投給鄧氏兄弟的,確切點說是投給鄧老師和鄧副總經理的。他們并不指望村委主任帶領大家致富,他們寄希望新選出來的當家人能夠從外邊多討點扶貧款,大家都跟著沾沾光。他們相信鄧老師和鄧副總有這個能力。
新官上任三把火,鄧士明首先是查賬。沒想到花去數千元差旅費和誤工費,卻沒有個結果。張明華生氣了:“他動不動就查這賬,查那賬,他又不是反貪局。村上過去給前來扶貧的單位送幾斤茶葉,幾斤牛肉,他也要去問一問,查一查。搞得我們村形象很差很差的,誰還來扶貧?”
張林軍說:“他們拿著審計報告對我外公外婆說,上屆村委會多收了他們1450元的修路費。我外公氣得要跟上屆村干部拼命,外婆天天去罵他們,跟他們要錢。我對外公說,村里欠不欠你的。你自己還不清楚?那個審計報告前三頁有公章,后邊的十五六頁沒有章,一看就知道是鄧士明他們自己訂上去的,我在公司當會計還看不出來?人往往就是這樣,說少收了你的錢,你肯定不相信;說多收了你的錢,你一定會找他算賬。我外公外婆總認為是多收了他們的錢。我怕他們氣壞了,就掏出1450元錢,對他們說,村里多收的錢,讓我給要回來了。我外婆高興得一個勁兒說:‘我的外孫事情辦得好!’你說,他那個村委主任當的,不干正事,盡制造矛盾。”
鄉里搞村莊整治工程,要求村里先墊款施工,然后鄉里再撥款,因種種原因也沒有啟動,村民們不滿意。鄉里修琴南公路,解決琴壇村與箬陽鄉不通公路的問題,因征地賠償,鄧士明領部分村民阻撓而擱淺。收合作醫療款時,村里沒替村民交,鄧士明也沒付,最終還是向村民收的,村民因此怨聲載道。
鄧士明沒想到幾把火沒燒好,反而燎了自己。山里人是看重承諾的,合作醫療款是他一塊心病。一天,阿貴和Y老板聊天說起了龍潭溪,Y老板很有興趣,想承包下來搞漂流。老板到琴壇村考察后。表示愿意每年出1.6萬元承包費,承包28年。他準備投資3000萬元,在琴壇村搞旅游開發。鄧氏三兄弟喜出望外,這筆錢支付醫療合作款綽綽有余了。鄧士明上任后,村里人想承包龍潭溪養魚,每年交村里800元錢,他沒同-意;村外有人想搞漂流,每年交2000元,他嫌承包費太低,也沒同意。Y老板出1.6萬元,這是800元的20倍!
2009年10月16日晚上,鄧士明、鄒旺根和Y老板來到禮堂,通知村民代表來開會。鄧士明拿出溪灘承包合同說:“這個合同你們看一下,覺得滿意了,對大伙有利了,你就‘蓋章’,覺得沒利就不要‘蓋章’。”
村里人管摁手印叫“蓋章”。村民代表看過合同后,沒有異議,于是就摁了手印。
鄧士明追問一句:“你們沒意見了,我的章就蓋出去了!”
他說的章指的是村委會的公章。見大家沒意見,他在合同上蓋上了公章,交給Y老板一份。接著Y老板交付了第一年的承包費1.6萬元。不知鄧士明他們是疏漏,還是有意遺漏,村民代表沒有全通知到,20位村民代表來了17位,還有3個代表沒通知到,其中之一就是鄧士勇的母親申小妹。在村里,申小妹算得上既有政策水平又有頭腦的人物,擔任過村黨支部書記兼村委主任。她要到場,琴壇的這段歷史也許就要改寫了。申小妹說:“我要是去了,肯定會反對的。鄧士明他們知道我會反對,所以就不讓我參加。承包龍潭溪必須經村兩委討論通過,要請示鄉政府的;另外,1萬元以上的項目,要由鄉政府組織招標。我當村黨支部書記、村委主任時,村里建2個水壩,那都是鄉政府組織招標的。鄧士明這人話很多,沒做的先講出去,又不實事求是,可是河道承包,這應該講的,他又不講了。”
鄧士明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紙合同居然成為村民要罷免他的導火索。
(下期請看《村里村外的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