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朗清瘦的身板,從容淡靜的舉止,咬文嚼字的談吐,頭上常年扣著一頂瓜殼帽,身著一襲藍中發(fā)白的粗布長衫,手上握著一柄竹制拐杖;直到壯年,直到暮年,總是永遠不變的穿著,永遠不變的舉止。他是我記憶中最早的先生的模樣。鄉(xiāng)親們都稱他“夫子”,我奶奶讓我稱呼人家“先生”。
后來品讀《葉圣陶評傳》,葉老談到了早年間先生的打扮形象,恰與我記憶中的先生模樣吻合,心中便悠然多了一份溫暖。自此,我對老師的稱謂私下里便改做“先生”。長大后,我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給老師寫信,信封上便署“先生”了。
真正開始受教于老師,便是幼兒園的劉先生了。小孩子們剛入學,擦鼻子,洗手臉,先生包了;擦屁股,系腰帶,先生做了。丟沙包,找朋友,唱兒歌,蹦牛犢等游戲活動總是翻新出奇,因此孩子們總是提早入學,弄得先生早飯都吃不好;下午放學,孩子們也總是留戀磨蹭著不愿回家。
多年之后,劉先生隨丈夫到外地工作,據(jù)說對新崗位一直不適應,后又幾經(jīng)周折回到幼兒教育崗位。劉先生與丈夫兩地分居,生活有一些尷尬。又是多年之后,幼教老師整頓考試,我意外地做了先生的監(jiān)考老師。望著先生執(zhí)著的眼神,我有些感慨與心酸,給先生遞了一張小紙條。這是我半生以來唯一的一次舞弊瀆職。
“圣之時者也。”圣明之人是清醒地順應時代潮流的。這種價值判斷一般是正確的。可有一種先生,他是背時的。習慣說“文革十年”是文化浩劫,文化沙漠;但在那個沙漠之中,我們卻幸運地飽吮了一股甘甜的清泉。那位教授語文的蘇先生,便讓我們享受著清泉般的滋養(yǎng)。開門辦學,勤儉勞動,是大勢所趨;但在勞動中觀察與作文,卻是先生的發(fā)明與強項。紅日偏西,割草收工,整隊待發(fā),先生發(fā)布命令:“現(xiàn)在宣布兩項任務:第一是比賽爬山;第二是秘密,暫不宣布。”孩子們,“轟”“嗖”如撒腿兔子般沖上山頂。先生“漏題”,第二項是觀察作文。晚霞染紅半邊天,炊煙飄起裊裊然。觀察興奮,內(nèi)容豐富,卻難于下筆與銜接。先生出招:“你正在欣賞東邊的果園,‘突突突’,一陣拖拉機聲把你的視野拽向了北部的村莊。”孩子們大徹大悟:“這就是過渡啊!”
黑板上出現(xiàn)了一座活靈活現(xiàn)的大山,山下有一條隱隱約約的小路,山腳有一位倔犟的老頭正在“吭吭哧哧”地挖山,這是蘇先生正在講授《愚公移山》給我們創(chuàng)設的情景。那樣的課堂,一雙雙滴溜溜圓的眼珠子被牢牢地釘在了黑板上。
快樂與幸福總是不期而遇地擺在孩子們的面前,只是需要你去用心撿拾與品味。
寬額,方臉,油黑厚厚的烏發(fā),粗壯濃密的絡腮胡子,點綴一副黑色寬邊的眼鏡,構成了一尊魁梧、威嚴、神秘的塑像。這就是我們高中教授化學的孟先生了。他把知識傳授得一清二白,深入淺出,當不必說;單說先生的“化學書法課”,一節(jié)楷書板書,一節(jié)隸書板書,又一節(jié)行草板書,孩子們呆了,癡了,用“五體投地”來形容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更有先生的絕招,他的魔幻乒乓讓你目瞪口呆;他的單雙杠、高低杠翻飛,讓你驚心動魄;他的中距離籃板球,大有百步穿楊之勢。
孟先生不再只是孩子們的老師,他是偶像,是孩子們后來集會時永遠掰扯不清、念叨不斷的話題。
再后來,我又遇到了嚴厲勤勉的教授數(shù)學的楊先生,作業(yè)要天天交,一天一批改,無一學生膽敢不交;身材筆挺為人儒雅的周先生,總是侃侃而談,游刃有余;溫和可親、永遠樂呵呵笑瞇瞇的李先生,信手拈來,旁征博引,左右逢源。
歷史總是曲曲折折地前進著,絮絮叨叨地訴說著。時下,那些有個性、有魅力的先生,好像越來越少了;代之而起,更多的是匠師、職業(yè)崗位、技巧訓練的高手。
因此,我便愈加懷念著先生們那些永遠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