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遲子建的長篇《額爾古納河右岸》奪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這部小說不僅彰揚了被現代性所遮蔽的人類理想精神,同時也對鄂溫克人文化的行將消亡譜寫了一曲哀歌。從中我們可以了解到對現代文明與古老文明的沖突,并對現代性及現代文明的進程進行反思。
關鍵詞:額爾古納河右岸 文明沖突 現代性反思
2008年,遲子建的長篇《額爾古納河右岸》奪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授獎辭中有這樣一句話:“這部‘家族式’的作品可以看作是作者與鄂溫克族人的坦誠對話,在對話中她表達了對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堅持信仰、愛憎分明等等被現代性所遮蔽的人類理想精神的彰揚。”[1]這句話一方面指出了遲子建對鄂溫克人淳樸的生活方式和理想精神的彰揚,一方面又看到了這種彰揚的動機乃是來源于現代性對古老文明和文化的破壞。這就極為精到地把握到了小說的思想內核:彰揚與反思。本文把重點放在對現代文明的反思這一主題上。
小說涉及了中國20世紀的許多重大的歷史事件,如抗日戰爭、土地改革、農業合作化、“文革”等等。但這些事件對鄂溫克人的生活并沒有造成真正的沖擊,歷史事件只是作為淡遠的背景而存在。真正對他們產生影響的是建國之后大興安嶺大規模的森林砍伐,這種毫無節制的毀林行為使鄂溫克人的生存環境急劇惡化,作為一個以狩獵為生的民族他們無法打到足夠生存的獵物,他們的馴鹿也因為生態的失衡而找不到足夠充饑苔蘚,這使得他們只能不斷地遷徙。當外在環境已經惡化到無法滿足鄂溫克人千百年來不曾變化的生活,這種古老的狩獵文明自然也就只能融入所謂的現代文明之中,到鄉鎮中去定居。
現代文明毀壞了他們賴以生存的環境,但問題是,為何鄂溫克人最終恰恰認同了這種文明?而不是表達某種激烈的反抗和不滿?對他們自己民族文化的消亡,他們普遍表現得非常平淡,除了小說的敘述者“我”流露出眷戀與憂傷之外,其他人都急于離開森林奔赴新的生活。筆者認為,一種文化的消亡,外在的文明的擠壓是一方面,自我放棄本民族的文化并認同他者的文化是另一方面。
現代文明在本質上是一種工業文明,相對古老的鄂溫克狩獵文明,無疑是一種強勢文化。這種文化以優秀文明自居,而對不同生活模式的鄂溫克人充滿著歧視。小說臨結束時有這樣的一段文字:
激流鄉新上任的古書記聽說我投了反對票時,特意上山來做我的工作。他說我們和馴鹿下山,也是對森林的一種保護。馴鹿游走時會破壞植被,使生態失去平衡,再說現在對于動物要實施保護,不能再打獵了。他說一個放下了獵槍的民族,才是一個文明的民族,一個有前途和出路的民族。我很想對他說,我們和我們的馴鹿,從來都是親吻著森林的。我們與數以萬計的伐木人比起來,就是輕輕掠過睡眠的幾只蜻蜓。如果森林之河遭受了污染,怎么可能是因為幾只蜻蜓掠過的緣故呢?[3]
這段文字的反諷之處在于,現代文明的進程首先是充滿著破壞和代價的,其本身的合法性一開始就存在問題,但是以現代文明自居的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反而把鄂溫克人千百年來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狩獵文明定義為不文明和不合法的行為。這種邏輯表現了一種強勢文化對一種弱勢文化的暴力擠壓。這種擠壓總是以救世主的姿態對不同的文明橫加干涉,并以抹平它們之間差異和鴻溝,建立一元的模式為最終的旨歸。
我們應該承認,現代文明在醫療、教育、交通、娛樂、社會交往等方面的便利足以給整日與森林為伍的鄂溫克人以強大的沖擊。鄂溫克人剛開始到建在山上的激流鄉定居的時候,并不太習慣,但是慢慢便認同了這種現代生活的便利。認同之后,他們甚至覺得激流鄉接近森林而遠離城市,生活上還是有諸多的不便,于是主動向政府要求定居布蘇鎮,以便真正融進現代生活的節奏中。可見現代文明“對人的物質需要的誘發和滿足,無疑是它能夠征服異族文化的一個重要的現實原因。”[4]
然而當鄂溫克人進入現代文明的生活方式以后,他們的人格變得更光輝了嗎?他們的生活變得更幸福了嗎?恐怕事實恰恰相反。
如果把林克和達瑪拉看作鄂溫克人近百年歷史中的第一代人,那么在前三代人中,我們更多的是看到人性的光輝。尼都薩滿和弟弟林克與達瑪拉之間至真至純的愛情,純潔又讓人心酸。第二代薩滿妮浩,更讓人震撼,她心地善良,每次跳神,救回一個人,自己的孩子就會死掉一個。但無論她如何的痛苦和悲傷,她都以救人為第一原則,這樣無私的精神讓人感動。最終,妮浩跳神祈雨,用她的生命阻止了一場災難。生活在森林時代的鄂溫克人,他們品性純良,堅持信仰,敢愛敢恨,雖然小說中也出現了依芙琳這樣的不完滿的人,她對別人的幸福充滿妒忌,喜歡詛咒,顯得自私而刻薄,但那是因為她有著不幸的婚姻,兒子金得也自殺了,這使她變得邪惡。但在她臨死的時候,她懺悔了,她吃花瓣來清腸,把自己由邪惡拉回到善良。
到了第四代以后,他們基本都移居激流鄉,接受了學校教育,但現代文明的熏陶并沒有使得他們的人格和生活變得更好。第四代的索瑪,當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熱衷與不同的男子發生性關系,并不斷進行流產。索瑪的姐姐伊蓮娜是鄂溫克族的第一個大學生,她熱愛大城市繁華便利的生活,但她無法忘卻森林里的純凈,時常返回森林中來。在現代與原始、城市與森林之間不斷徘徊的她,最終迷失了自己,選擇了自殺。伊蓮娜的悲劇是兩種文明之間沖突的結果,生存在這樣的夾縫之間,最終失去了身份和文化的認同,成了一個無處漂泊的幽靈,其自殺也自然順理成章。遲子建在小說的后記中提到伊蓮娜這個形象在現實中是有對應的原型的[5],這也就是指出這種文明的沖突和價值失衡并不是作家的臆想,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現實困境。到小說中第五代人物沙合力,已經完全異化了。他整日無所事事,最常做的事就是偷盜和砸別人的商店,發展到后來,他偷砍國家保護的天然林賺錢,結果被判了三年徒刑。一個把森林看作勝似生命的民族,最后反過來砍伐森林,這種異化的程度不可謂不深。
從索瑪、伊蓮娜、沙合力身上,我們看到,現代文明并沒有把一個原始的狩獵民族由“蒙昧”帶往“文明”,反而使一種淳樸變質,這是值得深思的。發端于文藝復興時代的現代文明,以現代性為其內涵,現代性的核心有兩個:一是理性,一是主體性。但是,“理性”這一本意在使世界清醒、用知識代替神話的思想運動,在批評者看來,導致的卻是新的神話。它以對社會的總體性設計,造成了操縱、壓制個體的意愿與行為的結果。它宣揚的“主體性”突出的是人的能動性、中心性、先驗性,將人視為自然的主人、世界的中心,導致的是對自然的掠奪[6]。正是由于現代性存在著諸多的問題,所以當我們用以現代性為核心的現代文明來評判與我們迥然不同的民族和文化的時候,我們實質上是在消解著不同文化的個性和歷史傳統,正如有些學者指出的那樣:“現代化所蘊含的‘理性’精神及其抽象普遍性規定,通過市場化、工業化和殖民化的逐步推進,把整個世界納入了一個‘均質化’的過程,從而使不同民族的文化個性面臨被吞噬的危險”[7]。
鄂溫克古老文明的消逝,并不是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是一件值得歡呼的事情[8],相反倒是令人憂慮的,因為我們文明中一直被現代性所遮蔽的人類的理想精神曾一度存在于像鄂溫克這樣的少數民族中,一旦連這些民族的文化都消亡了,我們將去哪里尋找這種人類永恒的價值?
參考文獻:
[1] 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封底。
[2]對這一問題的論述,有諸多文獻,僅列三種:李紅秀:《民族歷史的自我堅守與族群隱痛》,載《民族論壇》,2007年第4期;任海峰,汪潔:《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浪漫情調,載《延安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柏彥飛:《原始文明與現代文明的博弈》,載《安徽文學》,2009年第6期。
[3] 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47頁。
[4]何中華:《社會發展與現代性批判》,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323頁。
[5]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53頁。
[6]陳嘉明等著:《現代性與后現代性》,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頁。
[7]何中華:《社會發展與現代性批判》,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329頁。
[8]劉中頊:“我們更應當以樂觀的心情來歡歌鄂溫克人族群生態的時代涅槃”! 劉中頊: 《民族文化的紀念碑志與族群生態的時代涅槃》,載《文藝理論與批評》,2009年第6期。
作者簡介:王淑君,女(1983-)廣東科技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