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洗兵馬》中“鶴禁通霄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一句,錢注認定為杜甫不欲肅宗為君。但通讀該詩,這一觀點與全詩高昂向上的主導氣氛相悖。本文從史料及杜詩兩個角度進行分析,重點論述本句中所隱含的父子兩代帝王之間微妙的關系及唐肅宗的心態,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把握杜甫在本段時期的情感及其詩歌內涵的深刻性。
關鍵詞:洗兵馬 錢注 杜詩
錢注杜詩《洗兵馬》于問寢處注:引太子東朝之禮以諷喻也。鶴禁龍樓,不欲其為君也。通讀全詩,可以感受到詩中洋溢著一種迎接平叛勝利的喜悅之感,雖也有對于濫獎功臣的憂慮,但積極的情緒仍是主導方面,特別是最后一句,期待洗盡甲兵,更是達到一種興奮的至高點,而對于平叛的領袖唐肅宗,作者也是規勸多于譏諷,更不可能不欲其為君,而是詩人希望父子之間可以和睦相處。通過材料的分析,可以發現,這兩句詩實質上是體現了肅宗在即將取得勝利,父子相聚之時一種尷尬矛盾的心態。肅宗繼位過程頗為特殊,缺乏合法性,故而在面對自己父親之時底氣不足,在太子和帝王的雙重身份之間徘徊,此句正是這一心態的詮釋。
這一心態可以從馬嵬坡政權交接開始分析:
依通鑒:上曰天也,分后軍二千人及飛龍廄馬從太子,謂將士曰:太子仁孝,可付宗廟,汝曹善佐之。又諭太子曰:汝勉之,勿以吾為念。西北諸胡,吾撫之素厚,汝必得其用。且宣旨欲傳位,太子不受。[1]
舊唐書:此天啟也。汝好去,百姓屬望,慎勿違之,……且西戎北狄,吾撫之甚厚,必得其用,汝其勉之。[2]
玄宗畢竟是一代英主,明白大局,支持兒子抗戰,分軍隊留于肅宗,囑咐將士輔佐太子,且為兒子指出平叛可以依托西北的力量。甚至還有傳位之舉,一切看起來順理成章,可稍后的記載,明顯可以玄宗此刻的矛盾:
依通鑒:(至德元載)五月丁卯,上皇制:以太子亨充天下兵馬元帥……永王璘充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度都使……盛王琦充廣陵大都督……[3]
前后相差不過幾個月,而玄宗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大,從傳位到分封諸子以壓制肅宗的勢力。從中不難看出玄宗的心態:一方面不愿意失去權位,另一方面也意識到必須有人留下指揮平叛,故而想出了這么一個辦法。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一針見血地點明其中危害:
“東京之陷,即欲使太子監國,其發馬嵬,且宣傳位之旨矣。乃未幾而以太子充元帥,諸王分總天下節制,以分太子之權。忽予忽奪,疑天下而召紛爭,所謂一言可以喪邦者在此矣。”[4]
玄宗的這一心態在肅宗繼位之事也得到表現:
依通鑒:上皇喜曰:“吾兒應天順人,吾復何憂,四海軍國事,仍奏朕知,俟復上京,朕不復預事。”[5]
舊唐書:上皇遜位稱誥,遣左相韋見素、文部尚書房琯、門下侍郎崔渙等奉冊書赴靈武。[6]
玄宗遜位之時還表現出皇帝的姿態,派人冊封兒子,意在表明自己是禪讓,是合法的正統,而要求繼續向他奏報軍國重事,更是明顯體現出在讓位之際不想放棄權力的心態。
玄宗的態度必然使得肅宗處于心理上的困境,底氣不足。也使其形成了一個特殊的心態,即以人子自居,而以孝順玄宗(奉晨昏)為一個旗號來領導平叛及處理自己的家事情,此心態從肅宗繼位便可以看出。
舊唐書:上曰:“俟平寇逆,奉迎鑾輿,從容儲闈,侍膳左右,豈不樂哉!公等何急也?”[7]
奉迎鑾輿,迎回玄宗成了肅宗處事的一個幌子。而肅宗的臣子也明白這點,故而勸說肅宗之時也是以孝為旗號:
通鑒:裴冕,杜鴻漸上太子箋,請遵馬嵬之命,繼皇帝位。[8]
追溯過往,可以發現肅宗的親信一直也是高舉孝道,馬嵬坡李輔國勸說肅宗留下,便是以:“掃除宮禁,以迎至尊,豈非孝之大者”為借口。
聯系以上,可以得出奉晨昏已經成為了肅宗君臣在平叛中行事的一個政治幌子。在其領導平亂的過程中,屢屢可見這一情形:
玄宗分封諸子統領天下兵馬,給肅宗造成了很大困擾。如永王李璘有明顯的分裂意圖,而肅宗在處理弟弟的分裂行為上,同樣打著孝道的旗號,“敕璘歸覲于蜀”[9],讓弟弟回蜀地侍奉玄宗 。
肅宗欲立張良娣為皇后,所陳訴的理由卻是:良娣祖母,昭成太后之妹也,朕欲使正位中宮,以慰上皇之心,何如?[10] 同樣表明自己的行為是為了孝順父親。
肅宗在平叛策略上同樣以奉晨昏為借口,拒絕了李泌的正確建議。
依通鑒:至德二載二月,李泌請遣安西及西域之眾,如前策并塞東北,自歸、檀南取范陽……上曰:“朕切于晨昏之戀,不能待此決矣。”[11]王夫之在此處有精彩的點評:
肅宗若無疾復西京之大勛,孤處西隅,與天下懸隔,海岱、江淮、荊楚、三巴分峙而起,高材捷足先收平賊之功。區區嫡長之名,未足以彈壓天下。[12]
這番話點明肅宗的決定實際上也是取決于自己帝位合法性不明,想要立功以收服人心,與其高舉奉晨昏的旗號同出一轍。
肅宗集團的成員也深諳此點,通鑒記載,肅宗欲立李俶為太子,李泌表示反對,理由是:“臣固嘗言之矣,戎事交切,須即區處,至于家事,當俟上皇。不然,后代何以辨陛下靈武即位之意邪!”[13]李泌直接點出其繼位中的合法性不足,以肅宗一貫主張的奉晨昏來進行勸說,收到了效果。
廣平王也明白這一心理,他推脫太子之位的理由也是:“陛下猶未奉晨昏,臣何心敢當儲副!愿俟上皇還宮,臣之幸也。”[14] 同樣是以孝順玄宗為一個借口。
在迎上皇回京的時期內,肅宗這種人子和天子的雙重身份體現的尤其明顯,父子即將見面,沖突將日益尖銳,肅宗對于孝道這一幌子也愈發重視。
至德二載收京后的十一月詔書,肅宗再次強調奉晨昏,迎玄宗還朝:“復宗廟于函洛,迎上皇于巴蜀,導鑾輿而反正,朝寢門而問安,朕之畢愿。”[15]詩中便是直接引用此書,閱讀史料,本時期肅宗處處以人子自居,通鑒中屢次出現修人子職,請還東宮的字眼:
(至德二載九月)上以駿馬召李泌于長安。既至,上曰:“朕已表請上皇東歸,朕當還東宮復修人子之職。[16]
(十一月)丙申,上皇至鳳翔,從兵六百余人,上皇命悉以甲兵輸郡庫。十二月,丙午,上皇至咸陽,上備法駕迎于望賢宮。……上釋黃袍,著紫袍,望樓下馬,趨進,拜舞于樓下。……上皇索黃袍,自為上著之,上伏地頓首固辭。上皇曰:“天數、人心皆歸于汝,使朕得保養馀齒,汝之孝也!”……上累表請避位還東宮,上皇不許。[17]
此刻玄宗早已經無心權位,以上繳甲兵示弱,以一種低姿態來面對兒子,希望以承認兒子的帝位換取自己東歸后的安享晚年。肅宗著紫袍,是在父親面前以人子自居,符合他一貫風格,玄宗為其著黃袍,并點明人心歸于兒子,實際上已經承認了兒子帝位的合法性,點明讓自己能安享晚年便是肅宗的孝道,玄宗此刻一完全了解兒子心態,故而也以奉晨昏來教導兒子,至此,父子二人已經達成妥協。至于之后肅宗屢次上表避為,實際上已經是一種虛偽的做作,王夫之對肅宗的心態分析很精準:
“賊未破,京未收,寸功不見于社稷,則居大位而不疑;已破賊收京,飲至論功,正南面之尊,乃曰退就東宮,歸大位于已稱上皇之老父乎?肅宗之為此也,探玄宗失位怏悒之情而制之也。若曰吾非不欲避位,而天命已去,人心已解,父且不能含羞拂眾以復貪大寶,折服其不平之氣,而使鉗口戢志以無敢復他也。嗚呼!天理滅,人心絕矣。”[18]
批評雖不免尖銳,但確實指出了肅宗的真實心態,眷戀權位,卻因為繼位不明確而屢次標榜孝順父親,實際上卻是在明知父親態度的情況下,一次次去試探自己的父親,父子間的親情和信任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肅宗虛偽的標榜孝道表演,以及玄宗無可奈何地一次次陳訴安度晚年的愿望。玄宗的一句“今日為天子父乃貴”,毫無疑問是悲哀的。
作者把握住了肅宗微妙的心態,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意見,無疑是高明的。而在《洗兵馬》中,作者更是直接高呼:常思仙杖過崆峒。也是表達了收京之后希望肅宗能盡快接回玄宗的愿望。詩人曾任左拾遺,處于肅宗身邊,對于父子二人之間的復雜關系及肅宗的心態是有所感覺的,故而在本時期的詩歌中含蓄地提及玄宗東歸之事,其初衷也是希望肅宗能克敬子道,玄宗能盡力支持肅宗,父子之間避免沖突,維護大局,取得平叛的最終勝利。
可是詩人的愿望終究不能實現,肅宗對于父親始終懷有戒備。這一點錢注的箋當中已經點明:刺其不能盡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賢臣。肅宗一邊打著奉晨昏的旗號,一邊排擠父親的舊人。
依通鑒:至德二載三月辛酉,以左相韋見素、平章事裴冕為左右仆射,并罷知政事。五月丁巳,房綰為太子少師,罷知政事。八月甲申,以黃門侍郎崔渙為余杭太守、江東采訪防御使。[19]
在迎回父親之前,把蜀中舊臣剝奪實權,肅宗的虛偽在此處尤為明顯。
接下來發生的一些事件,如父子二人在處置張汲兄弟上的分歧,肅宗驅逐高力士和陳玄禮等父親親信,以及李輔國逼迫玄宗移宮直至父子二人相繼駕崩,都宣示杜甫美好希望的破滅。杜甫在創作《洗兵馬》時處于一種興奮狀態,對于肅宗期望極大,但此之后卻屢屢見到失望的一幕幕,故而才吟出“ 唐堯真自圣,野老復何知”的哀嘆,至此,詩人已心灰意冷。
《洗兵馬》中的這句詩正是肅宗心態的真實寫照,也包含了作者的期許,從中可以進一步感知杜詩的豐富內涵。
注釋:
[1]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18,第6976頁,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以下簡稱《通鑒》。
[2]《舊唐書》,第一冊,卷十《肅宗本紀》,第240頁,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
[3]《通鑒》,卷218,第6983頁。
[4]《讀通鑒論》,卷23,第1795頁。
[5]《通鑒》,卷218,第6993頁。
[6]《舊唐書》,卷十《肅宗本紀》,第243頁。
[7]《舊唐書》,卷十《肅宗本紀》,第242頁。
[8]《通鑒》,卷218,第6982頁。
[9]《通鑒》,卷219,第7007頁。
[10]《通鑒》,卷218,第6999-7000頁。
[11]《通鑒》,卷219,第7018頁。
[12]《讀通鑒論》,卷23,第1812頁,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
[13]《通鑒》,卷219,第7012頁。
[14]《通鑒》,卷219,第7012頁。
[15]《舊唐書》,卷十《肅宗本紀》,第248頁。
[16]《通鑒》,卷220,第7035頁。
[17]《通鑒》,卷220,第7044-7045頁。
[18]《讀通鑒論》,卷23,第1819-1820頁,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
[19]《通鑒》,卷219,第7021頁,第7024頁,7028-7029頁。
作者簡介:張龍(1989—)男,福建省福清市人,福建省漳州師范學院中文系2011級研究生班漳州師院2011級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