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又土氣又俗,還不如叫苞谷、黃豆好聽。所以在醫院掛號時她只寫了一個“張”字,她雙手遞給護士,小心翼翼地問,這樣成嗎?不成。護士頭都沒抬。她咬了咬筆頭,硬著頭皮在張后面加了“棉花”,仿佛那不是兩個字,而是掛在腮上的兩塊贅肉。
可并沒有就此結束,她的名字還要用很多次。走廊里坐了許多人,大多是腆著肚子的孕婦,她也是。但她不是大肚子,因為她流產了。說起這次意外流產大概要怪她那死鬼男人。從工地上一回來,手都不洗就上了床。可別人家也這樣,不見得就把孩子弄掉了呀!棉花想得頭疼也想不出來。其實她也不想在這關鍵時候讓男人亂來,可她管不了,也不敢管。她男人下手狠,不讓他那個就把她摁在地上往死里打,她怕。
屋里傳來了女人的尖叫,棉花嚇得直哆嗦。她怕疼,怕得要命,小時候一打針就昏天黑地地嚎叫一通。這也是她不敢反抗她男人的原因之一。
這不是她第一次流產了,她發現自己身上的那個部件出了問題,像朽木一般,到了一定時候朽木就斷了,胎兒就落下來了。如果說那是一根掛著的葫蘆藤蔓,也是一根枯朽的不爭氣的藤蔓。可婆婆和她男人不會說你那個部件不爭氣,而是你張棉花不爭氣。
屋里刺耳的尖叫聲扎扎實實地刺進了棉花心里,她已經有過這樣的體驗了,她到現在還記得一只手在她下身胡亂摸著的感覺,像把她整個心肺、整個身子都用刀子捅了幾遍一樣,撕心裂肺的。一想起那感覺棉花就嚇得不行,尿來了,夾都夾不住。張棉花。老護士開了門放出一個一臉蒼白的女人后喊道。棉花沒動。因為所有人都帶著強烈的好奇心四處張望,還有人掩嘴竊笑,她們沒聽到過這么有趣的名字。棉花沒敢站起來不是完全怕人家笑她名字難聽,是怕一站起來就尿褲子,羞死人了。張棉花。老護士已經不耐煩了。棉花想到老護士那只臃腫的手嚇得就想往回跑,可是跑不掉,她婆婆和男人一左一右拉住她把她往門里推。看病是為你好又不是害你!婆婆勸道。她男人瞪著她,拳頭就要捏起來了。棉花身子軟了,她認了,就是死上一回也得進去。
一會兒門開了,婆婆起身問她,她卻直奔廁所。一會兒系好褲帶回來又鉆進門里。不久門里傳來了棉花喊娘的聲音。沒出息的貨!婆婆瞥了兒子一眼。
回去的路上棉花走得極慢,她覺得下身還在痛,所以不敢邁開腳步。路是泥土路,兩邊是半人高的苞谷,一眼望不到邊的綠。婆婆瞟了一眼棉花,卻對兒子扣子說,你們這么走哪時才能回到家?說完,婆婆甩下他倆風風火火地走了,她是個急性子,她受不了慢慢吞吞的棉花。
扣子拿女人沒辦法,除了揍她真沒別的辦法。扣子是個孝順兒子,他不想自己的女人總惹老娘生氣,可棉花又偏偏不爭氣,做啥事都拖拖拉拉漫不經心。就拿生孩子這事來說吧,全家上下鉚足了勁,自己更是全力以赴精疲力竭,棉花卻心不在焉,不小心弄掉了一個,后來又弄掉了第二個……這到底是個什么女人?現在是關鍵時期,不能再拖了,大家都說黃村已經被外國人買下來了,要開廠建高樓,整個黃村的老房子都要拆遷了。聽說拆遷要補很多錢,而且是按人口分的,家里人口越多補得就越多。所以他要和棉花多制造幾個名額,那樣他就有錢了,不需要再過緊緊巴巴的日子了,也不用沒日沒夜地在工地上干了。這是扣子的夢想,也是所有黃村人的夢想。
棉花一步一拖,病歪歪的她實在走不動了。她看看西沉的太陽,覺得天黑之前能趕到家,不急,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苞谷葉子遮住了她的臉,有風輕輕地吹,苞谷葉子拂到臉上癢酥酥的。這一坐整個身子都癱軟得沒了骨頭一樣,再也不想站起來了。扣子回頭看著棉花的德性,心里來氣了,他和他娘一樣,很容易發火,扣子沖到棉花面前瞪著她,棉花知道他要干什么。棉花昂頭挺胸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你打吧,我不求饒,打死算了,打死了你好再找一個!
黃村的天和地濕漉漉的能擠出水來,泥土路走一步就拖一腳的泥漿,所以棉花哪都沒去,她整天都躺在被窩里,飯也不想吃。經過上次的折騰,她一動下身就痛。雨不能再下了,再下她張棉花的心上就會像墻角的磚石一樣生出綠茵茵的青苔來。
棉花很擔心她的男人,男人出去打牌了,她希望他能贏錢,那樣她就能見到他的好臉色。她甚至希望他不再回來。棉花臥在床上聽著嘀嘀嗒嗒的雨打在屋頂的聲音。婆婆不知道上哪去了,也許到村長那里去了,她總去村長那里打聽房子拆遷的事。她極關心這事,其實也不怪婆婆,她窮怕了,誰不想生活得好一點呢?棉花總是體諒別人,總是覺得每個人做事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沒錯。她甚至不怪她的男人,因為男人想要孩子也在情理之中,歸根結底還是自己不爭氣。棉花也想做出一些一鳴驚人的事來,也想爭氣,可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她想變得狠一點變得洋氣一點,沒人敢欺她,但她做不到。棉花孤獨極了,她看著墻角的青苔發呆,她豎起的耳朵甚至聽到了青苔在雨水浸潤中哧哧瘋長的聲音。她眨了眨眼,看見了放在遠處的一瓶“敵殺死”,她想到了死。她想她以后可能會用那瓶毒藥來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只是胡思亂想,是潛意識,因為她聽過甚至見過許多女人用這樣的方式來自殺。其實那只是用來唬人的伎倆,很多女人用過這個方法,包括她的婆婆。她母親也教她必要時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男人好像賭輸了,回來餓狗一樣四處找吃的,沒有。棉花忘了煮飯,她自己也沒吃,她想扣子不會這么早回來的。扣子見棉花還癱在床上,一把掀開棉花的被子,還在挺尸,不怕發霉!棉花嚇一跳,忙找內衣,她喜歡裸睡。扣子見到棉花豐滿的乳房就來了個餓虎撲食。他愛吸奶,這是扣子的癖好,有時候棉花甚至琢磨他男人是不是書上說的變態狂。棉花感覺痛,可扣子還在拼命地吸咬。棉花受不了了,你走開!棉花漲紅了臉鼓足了勇氣才推開扣子。棉花慌忙下了床,扣子想拖住她,還不停地打她,她順勢操起“敵殺死”仰頭灌進嘴里,這次她真下狠心了,不給他一點顏色看來是不行了。
棉花躺在醫院里時天已經黑了,母親坐在她身邊,扣子也在,低著頭像是犯錯的囚犯,因為棉花的母親和大哥正虎視眈眈地審視著他。
棉花醒了,棉花說她不想見到扣子,大舅子就把扣子趕出去了。母親摸著棉花蒼白的臉,哭了。母親說,傻閨女,媽是讓你嚇他的,你哪能真喝啊,嚇死媽了。棉花喘了口氣說,我是想嚇他,可哪知那瓶子沒有蓋子,糊里糊涂藥就進了喉嚨,我自己也嚇壞了。
棉花在娘家住下了,住了一個星期也不提回家的事。婆婆和扣子來了幾次電話催她回去,母親都瞞著她沒說,直到有一次棉花自己接到電話才曉得。棉花放下電話就收拾衣物,她跟母親說她想回去了,一個星期沒回家,都不知道家里亂成啥樣了。其實她每天都惦記著扣子和那個家,只是她不敢告訴母親,她自己都覺得奇怪她張棉花怎么是這樣一個人。
棉花是扣子開摩托車接回去的,回去后婆婆和扣子都沒責怪棉花,什么也沒說,這讓棉花感到很溫暖,她覺得這樣才是個家,要是永遠都這樣該多好!
棉花回來時天已放晴,天藍藍的,云很淡。棉花走在黃昏里,微風拂面,西邊的太陽紅了臉,就要躲到山那邊睡覺去了。棉花在夕陽下散著步,黃村的黃昏很寧靜,四周無人,只有蟲子在唱歌。夕陽終于躲進了山里,黃村的夜色在天地間蔓延,漸漸變得深邃起來。
棉花又見到了那個啞巴——一個三十來歲的光棍。光棍見到棉花就慌慌張張地鉆進了他的破矮屋子里。他每次見到棉花都躲躲閃閃,好像怕棉花似的。棉花不傻,她早看出來了,啞巴越是躲她,她就越大膽,就越想出現在啞巴面前,她喜歡見到啞巴在她面前驚惶失措、擇路而逃的樣子。啞巴逃,而她在笑,偷偷地笑。現在她心情正好著呢,也就有心情捉弄啞巴了。
啞巴的屋里傳來了嬰兒的笑聲,那聲音極低,給人一種奄奄一息的感覺。棉花躡手躡腳地走近,透過木頭窗子,她看見啞巴懷里竟然抱著一個嬰兒。小小的腦袋,大概只有幾個月光景。光棍居然有孩子!棉花納悶了,啞巴為了不讓孩子哭,把手指輕輕地放進孩子嘴里,可孩子一吮不對味,沒有甘甜的乳汁,就又哭了起來。啞巴動作雖然有些笨拙,卻極有耐心,他俯首看著小家伙,目光里有父親的慈愛,也有母親的溫柔。
棉花感覺什么東西鉗住了她的褲管,低頭一看,一只三條腿的小狗咬住棉花不放,還夾著尾巴嗚嗚地哼著,警告著不速之客。棉花輕輕掰開它的嘴取出褲腿,棉花心軟,不想打它,它怪可憐的,不知是誰遺棄的。肯定是啞巴同情它把它撿了回來,因為它腿上敷了藥,還用線包扎著,沒想到啞巴是個細心人。
小狗敵不過棉花,尖聲細氣地吠了起來。門開了,啞巴站在門口用警惕的目光打量著棉花。棉花與他對視,他那警惕的眼神像冰一樣融化了,目光四處躲閃。我想看看孩子。棉花理直氣壯地說。啞巴把身子一閃讓出一條道,啞巴不聾。
棉花抱起孩子——一個漂亮的女嬰。女嬰旁邊是個竹籃,籃子里有尿布和一個空奶瓶。看樣子孩子是啞巴撿回來的。啞巴指了指孩子的嘴,又摸了摸孩子的肚子,一番比劃之后,他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棉花。她明白,臉倏地一熱,一陣暈紅。啞巴帶上門出去了,蹲下去查看小狗受傷的腿,半晌他才站起來。皎月如玉,晚風拂面,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很陶醉的樣子。
棉花很緊張,她從沒奶過孩子,緊張過后有些興奮,她終于可以嘗試一下做母親的滋味了。小家伙用肥嘟嘟的小手抱著棉花豐滿的乳房歡快地吮吸起來,小腿還有節奏地一蹬一蹬的,把棉花的小肚子都蹬疼了。小東西!棉花笑罵道。她喜歡孩子,如果不流產,自個兒的孩子再等兩三個月就該跑到這個世上來了。
輕輕地丟下孩子,棉花徑直走了,他沒理啞巴。她知道啞巴一定在傻傻地盯著她的背影看。她悄悄露出了笑臉,卻偏不理會啞巴,一句話都不跟他說。
棉花心直口快,一回家就跟她男人說了那孩子的事,后來她一直后悔,她開始恨自己這張婆娘嘴,真不該把那事捅出去。別說瞎話,一個光棍會有孩子?扣子不信。真的,我沒騙你,我還給她喂過奶呢!男人盯著棉花,你給他喂奶?棉花說,是啊,我不哄你,還把我小肚子踢疼了。扣子一把捏著棉花的胳膊,你給啞巴喂過奶?棉花痛得淚水在眼里打滾,忙解釋道,是給孩子喂奶。棉花坐下來不停地揉胳膊。婆婆出來了,婆婆說,啞巴沒奶,他怎么養孩子,會害死那孩子的。扣子看看婆婆的臉色,明白她的意思。扣子嘆了口氣說,沒準那孩子真會餓死哩!棉花說完看著扣子,扣子沒理她,徑直出門闖進了漫無邊際的黑夜。
扣子回來的時候把棉花吵醒了。幾點了?棉花睡意朦朧。扣子沒說話可動靜大,棉花沒法入睡,瞪大眼睛看著男人。扣子臉上流了血,像是被人抓的,身上全是泥巴,肯定在外惹事了。狗日的。還沒等棉花開口問,扣子就罵開了。棉花一見他那雙憤怒的眼睛,把卡在喉嚨里的話又咽下去了,她陪著她男人枯坐在床上,不敢睡。
好幾天沒見到啞巴了,不知那孩子咋樣,會不會餓死呢?即使做飯棉花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婆婆的突然出現讓棉花大吃一驚,她怕婆婆看透她的心思,盡量地低著頭不讓婆婆看到她的臉色和眼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婆婆是明眼人,婆婆給棉花五百元錢讓她把孩子買回來,算是救一條命,積點德。棉花抓過錢手都沒洗就出去了。
啞巴躲在床上,懷里抱著孩子,棉花的到來沒讓啞巴有一絲的意外或驚喜,他甚至動都懶得動一下,表情凝重,凝重里更多的是痛楚。張棉花以為啞巴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所以她認為更要把孩子帶走。可啞巴的舉動讓棉花感到有些意外,啞巴親了親小家伙,然后把她放在籃子里遞給棉花。棉花忙把五百塊錢塞給啞巴,這時她看到啞巴的眼里流出了淚水,她以為啞巴很感動,其實不是。啞巴不要錢,可棉花留下錢抱著籃子就往外跑。棉花很開心,至少現在她不必被老公逼著生孩子了,不必每晚受男人的折磨了,此時的棉花是自私的。
棉花的善良讓她不止一次想到啞巴,他的病咋樣了,會不會死?所幸的是她在不久后的一個黃昏見到了啞巴,他還活著。棉花見到啞巴時她正在門口奶孩子,棉花隱隱約約看到啞巴在向她招手,她就抱著孩子過去了。
啞巴把她帶到不遠處的河邊。金色的余暉灑落在河里,河水像一條黃絲帶飄向遙遠的地方。河邊的草地一望無垠,牛羊們正在自由自在地啃草。幾只八哥棲在水牛的背上,八哥的頭頂是黃村萬里無云的天空。
啞巴抱過孩子親了又親,見小家伙胖了,也白了許多,他情不自禁地咧開嘴笑。夕陽下啞巴那張笑臉輪廓分明,如陳釀的酒。啞巴邊笑邊從包里取出幾套小衣服,花花綠綠的煞是好看。啞巴猶豫片刻后,拿出一件不是嬰兒的衣服遞給棉花。你給我買衣服干嘛?棉花不敢要,啞巴不依不饒,眼里的光由熱烈變得黯淡,像黃村的天空。天空開始變得朦朧,星星出來了,還有月亮。棉花把衣服扔到地上,臉變得煞白。因為她的男人打著手電找到河邊來了,她怕極了,一動也不動,仿佛一動他男人的拳頭就會理直氣壯地砸到她身上似的。更主要的是她心虛,和一個男人約會,要是傳出去她張棉花的名譽就毀了,她很在乎這個。她現在希望啞巴立刻從她身邊消失,但她知道這不可能。這回不死也要丟半條命了。棉花心里涼了半截。
一陣波浪聲把棉花拉回現實——啞巴不見了,他潛到河里去了。棉花如釋重負,心想幸虧啞巴會潛水,不然自己真得脫一層皮。男人找到了她,還從新衣服里找到了五百元錢,哪里的?扣子用手電照著她的臉質問道。衣服里的。棉花低著頭。真是個傻逼。扣子笑著罵了句粗話,把錢塞到自己口袋里抱著孩子走了。
發現啞巴的尸體是在第四天下午,黃村的傻子傻勝說河里游來了一條大魚,有這么大!他用手比劃著。傻勝一邊追一邊喊。那魚被撈上來了,不是魚,是啞巴被水浸泡得發脹的尸體。啞巴的口張得很大,他還在笑哩!傻勝嚷道。他有這個權力表達自己的意見。因為啞巴是他發現的。
啞巴埋在曾家壩的埡口上,那里地勢高,抬頭就是藍天,伸手就能摸到飄浮的云彩。那里風水好,有白云作伴。這是村里安排的。
棉花好久不出門了。她一想到啞巴心里就痛,是她害死啞巴的,啞巴是個好人,自己卻把他害死了。她一傷心就絕食,以此來處罰自己,可是總有始無終,到第三天就感到頭昏眼花了。婆婆怕鬧出人命,打電話給棉花的母親讓她接棉花回去住一段時間,她是想娘家想的!婆婆這么說。
棉花回到娘家已體力不支了。母親苦口婆心地勸,棉花終于動搖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吃飯了。
棉花憋了許久,她本來不想讓母親知道關于啞巴和那個孩子的事,可她永遠改變不了自己,她還是跟母親說了,母親一邊洗衣服一邊低著頭說,這又不是你的錯,難過個啥?是啊,又不是我的錯,我為什么要難過呢?可她還是難過,像有一塊磚堵在心里。
母親盯著棉花說,黃村不會開發了,外國人的機器開到了千家坪,扣子是白忙了,前兩天他跟你哥說過這事,抱怨自己命苦,又賭又懶還想發橫財!你回去跟他說,讓他這白日夢不要做了。棉花低頭揪著手指頭沉默不語。棉花知道母親對自己的男人不滿,心里覺得很丟人,可仔細一想這樁婚事也是她們包辦的,又不是自己的錯。這樣一想心里才平衡了一些。
棉花又想家了,這回倒不是完全惦記男人,而是惦記那個小家伙。她會笑了,還會哦哦地說著棉花聽不懂的話。雖然聽不懂,棉花卻喜歡聽,仿佛有無窮的樂趣。可是棉花回去時孩子卻不在了,棉花四處找也找不到。她找到婆婆,婆婆淡淡地敷衍了她一句,不知道。她想會不會被山里的狼叼走了,她小時候就聽過許多這樣的故事。
棉花爬到曾家壩的埡口上去了。她要向啞巴道歉,她沒有替啞巴帶好孩子。四周寂靜無聲,啞巴的墳孤苦零丁地躺在那里,像啞巴一樣無言。墳上的幾株草在風中搖曳。突然她看見啞巴墳旁有座小墳,看樣子才堆上去的。棉花發瘋似地往山下跑,她要回去找扣子。兩只烏鴉默默從她頭頂飛過,棉花回頭一看,那兩只烏鴉正安靜地棲在啞巴的墳墓上,像兩個雕塑遮住了快落山的殘陽。
這次棉花橫下心了,她不怕扣子打她。扣子把她搡在地上她又爬起來,然后扣子又把她摁在地上。她倔強地站起來,滿眼淚水地看著扣子。扣子不打她了,扣子只想讓她安靜,于是心平氣和地跟她解釋,說孩子是爬到河里淹死的。棉花不信,棉花說是你們害死的,你們害死的!棉花的聲音很大,棉花憤怒時很嚇人。扣子扎扎實實地聽到了棉花的吼聲,那是無法忍受的吼聲。扣子同樣無法忍受棉花,扣子也吼道,你相信一個啞巴卻不相信你的男人,你個騷逼給我滾!
棉花吼不過男人,棉花只好走。可她不想再回娘家,回去住個十天半個月又得回來,何況她又管不住自己的嘴,會把吵架的事說出去。棉花鐵了心不回娘家也不回婆家,棉花無家可歸了。進城闖闖吧,也許能找條活路,棉花想。
天無絕人之路,她在縣城遇到一個熟人,也是黃村的,叫梅子。梅子很有錢,黃村人都這么說。梅子的確有錢,開了間闊氣的發廊,裝潢很考究。棉花一去就喜歡上那個地方了。梅子比棉花大,棉花叫她梅子姐。梅子雖然有錢但不擺架子,很和氣。棉花打心眼里喜歡梅子這人。
梅子常和棉花談心,還幫她把頭發染成紅色,有時候也染成綠色、黃色……總之棉花嚷著染啥色梅子都依她。棉花心里有了幸福的感覺,這么多年自己都是依別人的,今天居然有人事事依自己的,還是個有錢的富婆。哈,我張棉花也有今天!梅子喜歡邊給棉花焗油邊講她以前的事——她離婚了,離了幾年了。她男人不肯離,她就拿著刀逼她男人簽離婚協議書。棉花覺得梅子是女中豪杰,佩服得很。你男人那樣對你為什么不離婚?梅子看著棉花,像是要解救她脫離苦海一樣。離婚?!這兩個字從未在棉花腦海里出現過。梅子長長嘆了口氣望著窗外,女人是不能沒有錢的,而且要獨立,自食其力,男人是靠不住的,沒有錢就沒了一切,就像你。棉花同意梅子的看法,要是有錢她就讓扣子天天打牌,什么都不用干,那樣扣子就會和自己和睦相處相敬如賓了,婆婆也可以安心養老,不用擔心拆遷分錢的事了。
梅子遞一張名片給棉花說,趁還年輕找個人養活自己,不用吃苦受罪,干個幾年等有錢了,翅膀硬了就拍屁股走人。回去自己開店做點生意,下半生就可以安安靜靜過了。我替你聯系過了,只要你愿意,我打個電話就會有人來接你。棉花不太明白地點點頭,她覺得這太神奇了,自個兒突然身價百倍,只要一個電話就有人來接,這不等于是武則天是慈禧太后了嗎?
棉花突然提出要回家,她想男人了,想那個家了。棉花嚷著讓梅子給她焗了紅色的頭發,熱烈的紅,很時尚的那種。
扣子和婆婆都嚇了一跳,棉花沒進家門就被攆了出來。扣子說你看你搞得像個雞,你趕快走,不要讓人看見,滾遠點!她婆婆也擠著眼撇著嘴,我們家哪有這樣的貨,怪不得這么久沒個音信!
棉花不服氣,這也是她的家,她偏要進去,即使被扣子搡到地上,她爬也要爬進去。她要證明給扣子看,她不再是以前那個懦弱的任人擺布的棉花,她不再是軟弱的棉花,她是針,她要刺進這些人骯臟的心里,讓他們感到疼痛。
扣子阻止不了棉花,棉花竟然爬到了屋里。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是張棉花了。我要離婚!這是棉花爬到屋里的第一句話,扣子愣了。你拿五萬塊,我們就同意離婚!婆婆看到六神無主的兒子連忙對棉花說。棉花低著頭什么也沒說,突然她闖進廚房拖起菜刀架在扣子的脖子上,媽的,這些年你折騰我還不夠,還要老子賠錢,賠你媽個逼!不離,老子把你全家殺光!扣子像泥一樣癱在地上,婆婆戰戰兢兢地說,那、那就離吧!
棉花扔下菜刀精疲力竭地走出屋,還像從前一樣一步一拖,只是現在沒人敢責罵她了。她全身放松,耗盡力氣總算爬上了曾家壩的埡口,她躺在啞巴墳墓的不遠處,兩只烏鴉又停在那里,好奇地打量著棉花。
是你嗎?你還認得我嗎?我是棉花呀!她和那只大一點的烏鴉聊天,烏鴉不理她。哦,我知道你不會說話,那你就叫一聲吧,一叫我就知道是你了。可烏鴉只顧忙著清理自己的羽毛。
棉花絕望了,她知道不會是他,他怎么還會回來呢?棉花勉強地站起來,兩只烏鴉發出尖厲的叫聲箭一樣一前一后地飛上了天空。棉花看見它們在天空自由地翱翔,看見它們朝火紅的夕陽飛去,終于變成黑點隱進了那片云彩里,隱進了殘陽里。
你們帶我一起走吧!棉花的聲音很大,像吼。她的聲音在山谷中回蕩,很粗獷。這是我嗎,是那個叫張棉花的女人嗎?
她拿出手機撥通了那個人的電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遼遠的地方傳來。關機。媽的!她狠狠地罵了一句。夕陽中,一片紅云飄過她的頭頂,她仰著頭看著觸手可及的云彩想,你不要回家,我愿與你相伴。一陣暖風拂過,棉花和墳頭的狗尾草一樣醉了,她躺下柔軟的身體時,才發現春天像那兩只烏鴉一樣已漸漸遠去。
責任編輯 段愛松
七
是否存在著這樣一種狀況,普通的中國人并不在意經濟利益以外的脅迫,我們這代人乃至我們的父輩,均習慣于被指示、被分配、被管理的生存狀況,“個人利益”也是近十多年來才有的名詞,至于這個名詞的真實涵義,可謂見仁見智。然而維護個人利益是人生來具有的本性,這種本性可以因為一時的原因,被壓抑甚至假裝忘卻,可最終,它必將蘇醒,只要有世俗社會存在。可以肯定地說,絕大部分的中國人對“個人利益”的解讀只限于經濟利益的范疇,我們還沒有到對個人的整體利益進行考量的那個階段,而經濟利益對于個體來說是如此的顯現,連不通文墨之徒皆能懂得,每一個人都會從個人利益出發,對物價、教育、住房、醫療等等有關民生的問題進行評判,并以此為依托,對自己的生存狀態就形成了較為準確的評估。
不可否認的是,與三十年前相比,中國人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與國家經濟的增長率相比,普通民眾又獲得了怎樣的利益份額,這是一個迫切需要回答卻得不到準確答案的問題。更何況那些至關重要的利益,我們只是名義上的擁有者。
有兩個大致可以確認的事實:1、在公元1953年前,中國的土地資源屬于“國享民有”型。所謂“國享”是指皇家名義上享有全國土地的所有權;而“民有”是指個人、家族、宗氏、社團等名下實際擁有的土地。2、在今天的世界,以國家名義占有全國土地的國家,中國以外恐怕只有朝鮮了。越南已多次修改了土地法,給人民土地的流轉、交易、出租、繼承、抵押、贈與等等的權力。這兩個事實也印證了私有制不僅是人類的古老傳統,而且可能是唯一合適人類的傳統,東歐社會主義制度的整體崩潰也是其佐證之一。
土地是財富之母,更是權利的基石,這是常識,失去土地的依托,一切財富均是空中樓閣,一切權利均為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更何況私人利益的保障。在國家所有的土地上,所有的財富難道不應該屬于國家嗎?這個道理簡單得出人意料。
我想,出走的人們都明白這樣的道理。
“人無恒產,必無恒心”,這是中國古代先賢說的,短短八字,深中鵠的,意味深厚,蘊藏無窮。
然而,當城市中產階層介入出走者的行列,當移居他國成為青年人的追求,當有形的資產紛紛以各種形式游離而去,人們是否想過,這片地域會留下什么?或將會留下什么?稍有常識的人當不能反對這樣的事實,即:城市中產階層是社會穩定的基石,青年是未來,而資產是社會繁榮的前提,失去了這些,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生活于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將會有怎樣的遭遇呢?
他們的離去,對這片土地而言,肯定是種損失,而已經離去的人們呢,在異國他鄉也很難如意,尤其是人到中年,沒有了熟悉的生存環境,一如植物脫離了原有的土壤,酸堿不適,用茍且存活形容之,當不為過。于是,他們又斷斷續續地返回故土,因為在國外,他們絕大多數在消耗他們的積累,而不是在創造新的積累。
臨近圣誕,海外的諸多親朋好友通過視屏互祝新年。其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大學時代的好友惠卿,她是2003年離開大陸的,去了加拿大的多倫多,并一直居住在那里,作為投資移民,她與丈夫經營了一家汽車旅館,她還加入了當地華裔藝術家協會并擔任理事,曾翻譯了兩部作品到中國。
通過視屏,我發現她的丈夫和兩個女兒出出進進地,好像非常忙碌,于是就詢問她,惠卿告訴我他們正在作圣誕節的布置,她還說:“這就叫入鄉隨俗,不過,我們其實并不在意,我們還是過中國的春節。”她的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注意到她的家還是很“中國”的,尤其是她身后的那張大的圓餐桌,上面有旋轉的玻璃臺面,像尋常的中國家庭那樣,餐桌的四周圍著高高的靠背椅。
仿佛之間,我產生了錯覺,從面對著的老友,到上海方言,到墻上掛著的碑拓,到墻角里的青瓷花瓶,這是多倫多嗎,還是在中國的某個地方。
像許多定居海外的華人一樣,惠卿的“中國情節”依然濃郁,我曾經在東南亞拜訪過一些老華僑,有的已是第三代的移民,連華語都難以運用,可他們卻毅然努力地向你表達,他們還是喜歡中國的哪些哪些,什么什么。這種堅持是華人特有的文化傳承還是全人類所具有的共性。
我想這是全人類具有的共性,取決于文化傳承之基因,一如蘇聯解體后的亞美尼亞人,烏克蘭人,立陶宛人,波蘭人以及墨西哥人,他們的自我流放并不影響他們對故土文明的留戀,就像偉大的德國作家托馬斯#8226;曼。托馬斯#8226;曼(1875-1955),192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德國著名的小說家和散文家,一個標準的德國貴族,1933年希特勒上臺時,曼正好在瑞士逗留,從此開始了他一去不復返的流亡生涯,1944年加入了美國國籍。“這位從路德和歌德傳統出來的、深愛自己民族的德國作家”,“他——諾貝爾獎獲得者,同元首總理對話的人,最孤芳自賞的歐洲精英的王冠上的鉆石”面對納粹的行徑,“感到完全的無助”。[注10]曼的最終選擇是遷徙,是自我流放,但這并不影響他的眼眸久久地,無比深情地凝視并眺望那片給予他生命及靈性的土地。
托馬斯#8226;曼的故事還很長,類似的故事有許多,在人類浩瀚的歷史卷帙中,這樣的故事總是充滿悲情的,離棄與守望,在同一項事物中,在同一個肌體內,這般的膠著,這般的沖突,以至我們不得不掩卷而嘆,悵然莫名。
八
求知——求財——求平安——百年來中國人遷徙之旅的全景寫意,遠去的歲月,文字所傳輸的心情,讓我們得以窺探那個時代,讓我們臨近那時的人們,他們的背影,在北美廣闊的荒漠中,在東南亞遮天蔽日的雨林里,而現在,他們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地球的多個角落。他們改變了嗎?他們是否有所改變?
當生存的動念不再成為人們出走的動機,當互聯網破解了知識的壘壁,當物質的享用已世界一體,當下的國人為何還要執著地離開呢,我在讀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時,得到了非同尋常的啟示,他說:“恐懼不是讓人害怕將要降臨的壞事,而是讓人保持他不能失去的好東西。”他還說:“純粹的恐懼這個詞,指的是,最終目的是拒絕罪惡和令我們警惕防止罪惡的一種毫不猶豫的意志的行動。”而這類行動,“不是基于軟弱的煩躁,而是基于愛心的平靜。”
但愿已走的,要走的或沒走的所有的華夏兒女,其心靈都能得到恒久的潔凈及安寧。
注:
1 茨威格 《昨日的世界》P1-2
2 霍布斯《利維坦》第6章P39
3 霍布斯《利維坦》第13章P89
4 沃德#8226;法恩斯沃思 《高手》P21-23
5 路易斯#8226;亨金 《國際法:政治與價值》P5-6
6 柯瑞#8226;羅賓《一種政治觀念史》 P272
7 羅爾斯 《正義論》P241。哈耶克 《自由的憲法》P21, P137,P142。什卡勒 《恐懼的自由主義》P29
8 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P80
9 漢娜#8226;阿倫特《人的境況》P43
10 亞當#8226;米契尼克 《通往公民社會》P129-131
■責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