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人們——移民潮解構

一

美國領事館門口又排起了長隊，據說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的領館前也是人頭簇擁，只要是可以獲得永久性居留的國家，近三年來，其在中國的使領館又繁忙起來。

在八月的驕陽下，等待簽證的人們備受酷暑的煎熬，其中多為年輕人，他們的忐忑與亢奮一如他們的汗水肆意流淌而后漫散開去，令人一目了然且印象深刻，鼓蕩著的生命力，引領著整個隊伍走向等待了許久的期待。可能是新學年即將開始，意欲赴美留學的青年男女匯集于此，有幾個姍姍來遲，替換了為他們排隊的長輩，家長們側立一旁，為他們的下一代打起了傘，有的還扇起了扇，而孩子們，一派坦然自若、心安理得的樣子，仿佛一切皆是天然神授，他們與生俱來應該獲得的福分。

同為留學生，二十一世紀的年輕人與他們的前輩——十九世紀末拖著辮子的、著長袍馬褂的學童，八十年代穿藍著綠的滿臉菜色者，有著鮮明的差異，就外在而言，今天已具世界時尚的少男少女們與他們的先輩相比，似乎不僅生活在不同地點，更是不同的種類，他們更高大，更健壯，更陽光；就外在而言，他們已改變了原有的中國人的形象；就外在而言，他們已與世界融為一體。

留學潮已延續了百年，至今依然洶涌，自從有了用庚子賠款作為經費的第一批赴美留學生，留學潮跨越了十九世紀至整個二十世紀，十九世紀的留學潮是無數的志士學人，為民族存亡的憂患所感召，遠赴異國他鄉只為求知，他們渴望學成歸來，在為民族的振興盡一份心力的同時成就一番功名事業；半個多世紀過去，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又一次留學潮興起，被長期貧困桎梏了的人性循向洞開的國門噴涌而出，那時的留學者首先向往的是國外的富足生活，他們試圖用自己的血汗交換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交換更多更多的美金、日元、澳幣，為家人添菜增衣。

二十一世紀的年輕人與他們的前輩鮮有相似之處，環顧這些年輕的面孔，這些莘莘學子，他們衣著鮮亮，神采飛揚，他們的肢體輕松而放達，他們的眼神清澈而明亮，這些無憂無慮的年輕人，我曾經詢問過他們中的一些：為何出國留學？回答多種多樣，但絕對沒有這樣的答復：為了掙錢或為了報效祖國。他們與他們的先輩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目標及價值觀念。

這一波新的移民潮始于何時，沒有準確數據作為依據，如果說先前的波段是平緩的，那么，至2009年起，城市中產階層成為新的源泉注入并推動并加大了它的量速，有資產的人選擇投資或商務簽證，有專業技能的人選擇技術移民簽證，絕大部分的稍有財產的并有子女的居民則以把孩子送出去作為首當要務，他們的考慮不可謂不周，即：只要孩子獲得了居留權，他們既能緊隨其后，順理成章地在別處安度晚年。

這些出走的人們離開的原因各不相同，有堂皇的部分，亦有深潛的幽暗部分，只是有一點是共同的，那便是對未來的擔憂或稱之謂恐懼，有資產的擔憂一夜之間失去資產；小有資產的憂慮他們的資產無法抵御狂暴的物價上漲，以至在將來的某一天，連醫藥費都無法承擔；更有人恐懼食品安全問題，社會安定問題，在他們看來，社會的道德淪喪已像烏云一般籠罩了整個天空，暴風驟雨的到來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子曰：“往不孤，必有鄰。”——這些圣賢教誨，千百年來我們依此而行，循途守轍。

莫先生是我的好友，也是我們公司的法律顧問，我們有近二十年的合作與友誼。曾經一度他為兒子的固執煩惱不已。他的兒子高中畢業想在本土上大學，老莫的想法是送他出去上大學，父子倆為此事爭執不休，兒子認為在上海上大學沒什么不好，不用離家遠行，而老莫堅持不渝地勸戒兒子：中國的教育方法落后，留洋的博士遠比本土的博士受寵，去外面世界可以增加閱歷，等等……等等……“我是絞盡腦汁找理由，”老莫哭喪著臉對我說，“最后，我不得不攤牌，我問兒子：十年，二十年后的中國是個什么模樣你知道嗎？老爸老了，無所謂了，你還年輕，還有很長的人生，用我們法律界的語言來說這叫‘可預期’性，難道你愿意生活在一個不可預期的社會中嗎？”

老莫的兒子最終去了英國，并已碩士在讀。

張斌是上海某高校的教授，其妻在一家大型國企做行政工作，夫妻倆本本分分，克勤克儉，終于有了第二套房子，算是步入了城市中產階層的行列。最近，他們將這套房子賣了，為了應付女兒在美國的學習與生活，他們極其自豪地告訴任何認識他們的人，他們把“好鋼用在了刀刃上”，似乎是：他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迎接這個時刻的到來。而他們自己又回到了中產階層以下，他們開始的地方。

老王、老劉都是正局級官員，他們的孩子一個在美國，一個在法國，老劉的兒子幾次吵著要回來，老劉堅決地拒絕了他的要求，“呆在那里，只要不黑掉就行，生活費我會擺平的。”老劉是這樣告訴他的兒子的。“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圈內的朋友都如此勸說老劉，法國原本就很難拿到永久性居留，也正因為如此，老劉正想方設法將兒子向加拿大方面運動。

方海濤經營藥廠多年，前不久還計劃著上市，突然有一天打來電話約在一起晚餐，在飯桌上他告知在坐的各位，他已將工廠售賣，因為他的投資移民申請已獲得加拿大政府的批準。

如此等等，還有很多，我已無法算計出有多少我身邊的親朋好友去了異國他鄉，在大陸，我已不存一個與我有血親的直系親屬，我的母親，我的姐姐、哥哥，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離開了，上海就像一個中轉站，人口流通的樞紐，一些人來了，一些人走了，新的上海人在不斷地誕生。

很多人離開了這片生養他們的土地，還有許多人正在或試圖離開，與十九世紀的先行者相比，他們缺乏激情與宏大的抱負；與八十年代的人們相比，他們有資產，有知識，更有清醒的意識，他們的離去不為錢財，不為求知，只為安寧，那份可預期的平安——城市中產階層切身利益的首當選擇。“這種太平的感覺是千百萬人所夢寐以求的財富，是他們共同的生活理想。唯有這樣的太平世界，生活才有生活的價值。”這是茨威格說的。對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整個奧地利社會，他是這樣描繪這段“太平的黃金時代”的，他說：“在我們那個幾乎已有一千年歷史的奧地利君主國，好像一切都會地久天長地持續下去，而國家本身就是這種連續性的最高保證，國家賦予自己公民的權利，是由自由選舉出來的代表人民的機構——國會用書面文件確認的。同時，每項義務也都有詳細的規定。我們的貨幣——奧地利克朗，是以閃光發亮的硬金幣的形式流通的，因而也就保證了貨幣的穩定性。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有多少錢或多少收入，能干什么或不能干什么。一切都有規范、標準和分寸。擁有財產的人能夠確切算出每年贏利多少；公職人員和軍官能夠有把握地在日歷中找到哪一年他將擢升和退休。每戶人家都有自己固定的預算……自己有住房的人都把房子看做是為了子孫后代留下的萬無一失的家園。”[注1]不僅是奧地利，一戰前，幾乎整個歐洲社會都沉浸在祥和、富足、有序的時代氛圍中，科學技術的日新月異在創造財富的同時，成就了人們的自信及對未來的憧憬，而代議制又為這類自信及憧憬提供了可預期的保證。正如茨威格所言——“一切都有規范、標準和分寸。”

一個平安的社會離不開規范、標準和分寸，所謂有序是指人們的生活是建立在基本可預期的法律框架內。國王與平民皆遵循各自的權利和義務，無人可以逾越或超拔于法律之上。這是百年前的歐洲標準，茨威格是這么理解的，百年后的今天依然通用，支撐起有序社會的是良好的政治制度及法律制度，在今天已是全人類的共識。

二

自有人類以來，人們對于生存環境的探求及改造，從本能迨至理性的縱深，無論是自然環境還是社會環境，從未停歇過這樣的嘗試，從先前的游牧到一戰后的同一民族的聚合再到多民族在民主社會中融洽相處，無不印證了人類一路走來尋尋覓覓地追求合適自己生存環境并不斷地創造這樣環境的事實。地域、種族、文明傳承在不斷被研讀的同時，也在不間隙地重新分離組合，生于其中的人群，存于天地間的人類，皆同種子、花粉一般，尋覓著合適自己生長的空間，或巡逡，或垂落，或飛揚，命運不同，有的生根發芽，有的腐爛朽敗，有的溶化冥滅。

是人們在初始之期便選擇了自己的生存場所，并在此地繁衍勞作，千百年過去，而故土形成。故土的概念從它誕生的那天起，就具備了無數的聯想延伸，一如親情、血脈、溫馨，通常意義上，它象征著人類的某些理想情懷，通常情況下，人類并不愿意拋棄這類情感而經歷另類的背井離鄉的心路歷程，遙遠的遷徙之旅，嚴格意義上而言是那種不欲卻不得不為的無奈之舉。

人們作出的選擇——把自己與所屬資產打包，寄往一處陌生的他域，這樣的選向，這中間所蘊涵的取舍，絕非是數學的命題，它可能需要動員所有的人文學科的加入，因為它既是一種行為姿態，更是一種心理狀態，它是深邃的，也是淺顯的，它的深邃部分歸結于個人的獨特經驗，它的淺顯之處在于我們一眼即能看到的事實——對生存狀態的基本判斷，對未來財產及生命安全的預期。人們要去往的國家，都有著對私有財產有不可侵犯的承諾，而這些國家的歷史，證實了這一承諾的持續有效，同等所具備的指向，是在長久的未來，這一承諾依然是這些國家的基本準則。而在中國，資產的無序轉換是如此的平凡，三十年來我們親眼目睹的現況——一個家族，一家企業的資產的延續很難超過十年，有人說是十二年。無論是做官還是經商，其風險度已越來越成為人們耳熟能詳的心領神會的領悟。招商銀行《2011中國私人財富報告》批露：中國人的境外資產，2008年至2011年年均復合增長率接近100%，投資移民人數以美國為例，最近五年的復合增長率為73%。2010年獲美、加、澳三國移民簽證的人數為6000多人，獲美國綠卡的有70000多人。調查顯示，為方便子女教育的占58%，為財富安全考慮的占43%，為獲得養老保證的占32%。

基于現狀而產生對未來的憂慮迫使人們離開故土，囿于恐懼的動因，規避的姿態成了千百萬人的理想情勢且唯一的選擇，厭惡、驚恐、憤懟而又無所作為，這便是無數中國人面臨的真實境遇。

三

我們的境遇，我們眼下的焦躁及憂患，用十九世紀末相提較之，可能憂患的對象有些許不同，其深度與廣度也差可比擬。十九世紀的憂患是精英的憂慮，被國家解體，民族淪喪，大眾昏憒的憂憤情思折磨得擢發裂目的人們，對民族文化及統治模式的反省與批判，在今天依然振聾發聵，“今有巨廈，更歷千歲，瓦墁毀壞，榱棟崩折，……而室中之人，猶然酣嬉鼾臥，漠然無所聞見，或者睹其危險，惟知痛哭，束手待斃，不思拯救。又其上者，補苴罅漏，彌縫蟻穴，茍安時日，以覬有功。”這是梁啟超在1896年的名著《論不變法之害》的開篇，百年后的我們讀之思之仍舊血脈賁漲，感慨萬千，我們能理解他的苦痛，體察他的懥憤，感同他的悲涼，那里封著的哀怨情思如音律般綿延，浸潤了我們的每一縷經脈，終又將我們的目光從文字中移開，移向文字以外的界面——投向夜空——那照耀了我們幾千年的浩瀚星空——這片曾經凝神過梁啟超的靜冪：一樣的月色皎潔，同等的星光燦爛，不變的黑夜深沉。

一百年過去了，我們的憂憤早已不全然是梁啟超的憂憤，我們不會擔憂國家的解體，也不懼怕異族的鐵蹄會踐踏我們，我們所有的憂患是如此的“形而下”，它是關于生存的法則——一套房子，一份工作，一點積蓄。我們恐懼以國家利益的名義，以公共事業需要的名義，以不正當獲得的名義，以意識形態的名義，以顛覆國家的名義剝奪我們僅有的微薄的權利。似乎是，有眾多的人感受到了這種壓力；也似乎是指責這種不正當的壓力本身成為生活的一部分，這類指責成為街談巷議，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成為一項標識；更似乎是當人們在譴責道德敗壞的官員、無良的制假售假者，在質疑政府政策的多變無序，行政機關的濫權與不作為時，都將自己與“他們”分離開來；又似乎是自己完全凌駕于“他們”之上，或生活于他處，完全是“第三人稱”式的描述及評判，人們把自己從國家、民族、社會中拔攫出來；再似乎是所有的責任都在他人，與自己無涉。

人們之所以與“他們”隔離，是因為分離的結果是如此的無害，在既能彰顯本人的無辜并在道義上自圓其說的同時，又能在安全上保持適當的邊際，問題原本就不復雜，指向亦極其清晰，關鍵是深入的過程及其危險，它必然會導向政治層面，而政治是絕大多數中國自定設制的禁區，就像雷區一樣，明智的選擇是繞道而行，好在有更多的人理解了“往不孤，必有鄰”之真諦，在罵罵咧咧、嘰嘰咕咕的同時收拾起行囊登船登機，逃離這種無形卻又無處不在的恐懼現狀，拒絕讓它繼續滲透并敗壞我們的生存氛圍及行為方式。因為它就像毒蛇一樣，只要有可能，便會毫不留情地纏繞我們，直至人們放棄掙扎，直至人們靈魂出竅，或有幸逃之夭夭。

四

“恐懼情緒”一直是人類探索的科目，從霍布斯開始被系統地研究并分類，他將其粗分成自然狀態和統治者的懲治權力這兩種恐懼（個人的獨特經驗不是他的研究范圍）。恐懼屬于厭惡反感范疇，“但我們對事物的厭惡，”霍布斯論述道：“不僅僅針對那些肯定會傷害我們的事物，還針對那些不知道會不會對我們造成傷害的事物。”[注2]比如對自然狀態的恐懼，就是某種“從情感中導出的推論，它是對未來的猜測，基于我們已有的經驗和過往的事實。”[注3]這使得對不可知的傷害的恐懼成為某種理性的構想，進入人們的本性之中。恐懼是種情感，它可以被不斷地修改和重塑，人們都是依據自己的經驗在決定他們恐懼什么，尤其是針對未來，他們依憑自己的利益判斷什么樣的傷害是他們必須遠離的。

事實上，絕大多數中國人早已遠離了或謂之放棄了正常的政治生活，他們為了活著或活得好一點，竭盡所能地將自己的目光凝聚在與自己切身利益相關的空間里，因為歷史已雄辯地告訴他們，遠離政治才有安全，而一套房子，一份工作，一點積蓄是個人賴以生存的最后屏障，維護這道屏障的前提是主動放棄了另一類生活，即政治生活，讓執政者主宰并在原本屬于我們的生活中自由徜徉。遠離了政治生活的人們已退無可退，而政治并未就此止步，它不斷地侵入并擠壓我們的生活空間。雖然人們期望政治歸政治，生活歸生活，雖然人們懂得生活原就是政治，兩者萬難分離，雖然他們再次的選擇只能是再次地退避三舍。

梁啟超們曾為中國人的麻木昏憒而痛心疾首，今天有良知的國人則對社會整體的道德敗壞憤愕難平，個人的無良敗壞，社會的墮落無序，善，不得善終；惡，不得懲罰；高尚，不得光大；丑陋，得到實惠；真誠，不得褒揚；虛假，總在張目。幾乎所有的憤怒向著個人和社會傾瀉而去，留下身后一個具大的黑洞，那是政治層面的，關于法治，關于執政理念，關于權利及權力的劃分。

我曾經一度對交通肇事的“無過失責任”滿懷疑慮，按照“無過失即無責任”的自然法則，既無過失，為何要承擔責任呢？在全封閉的高速路上，有人因為翻越隔離墩而不幸造成傷害，法律為何要讓無辜的司機承擔相應的責任呢？這樣的律條它的正當理由又在哪呢？我聽到許多的駕車者有我這般的疑慮甚至抱怨，抱怨歸抱怨，在實際行車過程中，只要看見有人行走在高速公路上，他們都會急踩他們的剎車而不是轟他們的油門，這就是法律的邊際效益。法律的邊際分析最重要的宗旨在于不能僅通過總體的全有全無的方式看問題——在高速路上行走的人們會被撞或不會被撞，換個說法，駕車者看見有人行走在他們不應該行走的道路上，是踩下剎車還是順其自然，一萬個人可能只有一個會選擇后項，只要有這種選擇的存在，法律的效用就是讓人們盡管可能地選擇前項。

人類個體的行為具有邊際，而人類群體中具有邊際成員。邊際是法律讓人們產生動因的切入點，而受到影響的行為都不是全有全無的命題。“法律所創造的任何動因幾乎都可以表現為一種努力，讓人們進行某種類型的替換，通過減少某種邊際而增加另一種邊際，來改變他們的行為的外形。”[注4]法律不會明確告知人們應該去做什么，它只告訴人們不應該做什么，這也是刑法的原則，不僅考慮對犯罪整體的威懾，而且考慮對邊際施加的壓力。所以法律使人們對自己的行為有了預期，也使社會整體有序。

人們對自己行為后果的預判，均來自于日常的生活經驗，而道德和法律是綱目，其約束與指導意義不言自明。大凡濫用公權力卻不會受到法律制裁的社會，必定是公權力泛濫肆意的社會，以行政處罰取代刑罰懲誡必定造就屢禁不止的毒害溫床，隨意地用行政權削減司法權，用黨紀替代國法，都必然使法律的邊際——那些寓含著的警示，被有意無意地化解淡忘，于是就留下了這樣的感嘆：有法嗎？有。可依嗎？不可。中國人已被有毒食品攪得寢食難安，對于那些制毒售毒者，卻少有對他們提起刑事訴訟，而往往是以行政手段或罰款或停業整頓或吊銷營業執照來應對，這就造成了屢禁不止的如山東的毒饅頭事件——罰了再做，做了再罰。有媒體報道，此類的罰款還必須是“適當的”不能讓制毒者傾家蕩產，再無制毒的本錢而導致罰無可罰。

為了罰款而執法，肯定不是法律的初衷，一如競技場上制定游戲規則不是為了把運動員都罰下場一樣，而一旦罰款成為執法的目的，其法律的威懾將蕩然無存。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法律的正當性受到了顛覆性地挑戰。

有了“釣魚”執法之先例，搭個順風車已不再可能；有了救死扶傷被判連帶責任，便沒有了扶老攜幼的行為動機；有了貪官污吏的沉浮起用，杜絕貪墨便成了一紙空文；有了行政權的肆意妄為，司法即無正當公正可言。

毫無疑問，法律是國家政治體系的表述，它滲透、支持和維護著國家的政治體系，服務于該社會諸目標的規范、標準、原則、體制和程序，法律特別地是為了建立和維護秩序，加強可預見性。[注5]這是所有法律的共性，在它浩如煙海的條文背后，它的暗示——贊成與反對，提倡與抑制，無不顯示了政治制度的所屬性質及執政者的偏好。

五

有學者將除卻“自然恐懼”及“個人恐懼”（指個體經驗如恐高癥）以外的所有恐懼歸入政治恐懼的范疇，“許多人說政治恐懼是隨心所欲的、無法預測的、不受法律限制的政府權力引起的。當統治者為所欲為時，被統治者不可能知道他們的行為中的哪些會招致政府制裁，哪些不會。持這一觀點的人還認為，這類不確定性創造了政治恐懼最純粹的形式。惶惶然的臣民，不是也不可能是自由的。因為他們對自己的生活和自由永遠感到靠不住。”[注6]

恐懼情緒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卻又遭到人類本能地排斥及厭惡，為削減它，近代以來，對海洋與天空的研究使人們對自然的恐懼相應緩釋，與此同時，西方的人文學者從哲學、社會學、心理學等等角度對政治恐懼進行了全方位的探索及論證，幾乎是殊途同歸，最后的指向——法治。因為法治通過在民眾中培養安全穩定的目標，極大地縮小了因為朝三暮四地行使權力而引起的恐懼，法治要求懲罰的威脅，它不能消除所有的恐懼，但當懲罰的恐懼牢固地依附于違背法規的有限層面時，這種對懲罰的恐懼就會將對由于目無法紀或濫用權力的憂慮降到最低。一個受法律約束的政體可能會產生不公正和不公平，但它決計不會產生恐懼的社會。[注7]根據A·V·狄驥在《憲法學》中的經典解釋，法治“首先是指和專斷權力的影響相反的正規法律的絕對的無上的或超越一切的權力，它防止政府方面的專斷權、特權甚至廣泛自由的裁量權。”關于法治的論述雖然浩如煙海，總體而言已趨向一致，一如狄驥所闡述的那樣，是為了防止政府的過度濫權。

如果說法律構成了社會的基本準則，那么法治則是維護這種準則的重要前提，而“要使法治生效，應當有一個常常毫無例外地適用的規則，這一點比這個規則的內容為何更為重要。”[注8]光有法律條文，光有法治說詞是遠遠不夠的，這些都必須建立在制度之上，有了制度的保證，才有法治社會的可能。

法治社會的最主要的標識是什么？準確的定義很難下，非法治的社會的解讀相對簡單，在我看來，非法治社會最彰目的特性既是：無法規的延續性，無經濟政策的整體建構，隨機與朝秦暮楚，個人或集團意志大行其道，而人民絕不可能依據普通常識或一般經驗來判斷未來的走向，必須整日提心吊膽地揣度政府的真實意圖，一如房產稅會何時推廣，何時又要加息或減息，自己的住房有無被改造被拆遷的可能，亦或是自己的產業會受到怎樣的政策影響等等，最極至的表述莫過于像“國進民退”這樣原則立場的更改，讓人們從根本上無從應對，防無可防。

六

我面前的這位，相貌英俊神情憂郁的男士是我的好友，他姓徐，單名一個曠字，五十剛出頭，原是一家礦業公司的二股東，兩年前因涉嫌“合同欺詐罪”被拘捕，關了一年零一個月取保候審。與他同時被捕的有四人，除卻大股東兼法人代表尚在獄中，其余三人均已取保。此刻的他，具備了“玉門關”般的寥落，昔日的俊拔風采蒙囿于漫天的塵沙，昂然的姿態已化為侵蝕后的蒼茫。

雖然離宣判尚有一段時間，卻有可靠消息傳來，徐曠他們的案子，公安、檢察、法院已達成共識：已遭扣押的上億資產盡數罰沒，不再另行處罰，法人代表判實刑七年，徐曠判三緩三，其余二人也判緩刑。

我一直關注著礦業公司的案件，并不僅僅是基于友情，而是基于對整個案件的整本了解，這個案件很奇特，最夸張的是這個國家公訴的刑事案件沒有可確立的受害者。這個固有的“受害者”是家大型國企，2008年春夏之季收購了礦業公司85%的股權，雙方先確定了交易價格，而后再進行評估。問題就出在這里，礦業公司畫蛇添足地將一些不可公示的成本轉化成設備、人工等等可公示成本，進入了評估報告，（因為價格已經確定，又是股權轉讓，評估嚴格意義而言只是形式）這卻成了“合同欺詐”最核心部分，即所謂虛增資產。吊詭的是：自始至終，那家國有企業并不認為自己受到了欺詐，為了彌補這一明顯的法律漏洞，庭審中，由這家國企的一個下屬企業作為原告出現在起訴書中。

僅就法律框架內，這件案例存在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我堅信它可以成為一個范例，是2009年國家資本對民間資本的大肆侵奪的真實寫照。在“國進民退”政策的激勵下，某些權勢人物大發淫威，不惜妄織罪名，隨心所欲地擺布民間資本，反正有“二十二條軍規”存在，橫豎能尋出一條加在你的頭上。就像巷間俚語所道的那樣：只要你有錢，只要看你不順眼。這無疑更證實了中國現行經濟的政策性本質，與政治制度、法律事務、意識形態同樣，經濟政策其首要任務是為執政服務，它的隨機性決定了它的不可預期，也為私欲之徒假借國家之名義進行掠奪敲詐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時機。有此前提，民間資產不僅可取可奪，更是可生可死，能讓你起高樓，也可讓你搖搖欲墜，危如垂卵，更可以做成樓塌屋毀，雉廢堞墟。

徐曠與他的公司不過是這波“國進民退”的巨浪所殃及的池魚中的一尾，不幸而成為刀俎下的魚肉。他告訴我他不準備上訴，因為上訴之路過于艱難，還有人身安全的顧忌。

這個曾經激情飛揚的男人，這個自信而圓通的成功者，眼下的晦蒙閉塞，淡漠無望真讓我無言以述。他的語言與他的表情極其清晰地傳達了這樣的信息：他是真的放棄了，不僅僅是金錢，更是信念；自此之后，他將不再相信有公正、平等、價值、契約、道德等等的存在。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他要想在日常生活中不那么地茍且犬儒，不那么地唯利是圖，不那么地隨波逐流、銷詛閉藏——如他以前標示的那樣，他將如何生存？正是漢娜·阿倫特所說的那樣：“在這里，一個人擁有財產意味著他成為了他自己生活必需品的主人，從而潛在地成為了一個自由人，能自由地超越自己的生命和進入一個為所有人共享的世界。”[注9]當“個人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話被又一次無情地顛覆了以后，身受其苦的徐曠，感同身受的我等，又將如何消受在這片土地上憂憂的漫長時光呢？

七

是否存在著這樣一種狀況，普通的中國人并不在意經濟利益以外的脅迫，我們這代人乃至我們的父輩，均習慣于被指示、被分配、被管理的生存狀況，“個人利益”也是近十多年來才有的名詞，至于這個名詞的真實涵義，可謂見仁見智。然而維護個人利益是人生來具有的本性，這種本性可以因為一時的原因，被壓抑甚至假裝忘卻，可最終，它必將蘇醒，只要有世俗社會存在。可以肯定地說，絕大部分的中國人對“個人利益”的解讀只限于經濟利益的范疇，我們還沒有到對個人的整體利益進行考量的那個階段，而經濟利益對于個體來說是如此的顯現，連不通文墨之徒皆能懂得，每一個人都會從個人利益出發，對物價、教育、住房、醫療等等有關民生的問題進行評判，并以此為依托，對自己的生存狀態就形成了較為準確的評估。

不可否認的是，與三十年前相比，中國人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與國家經濟的增長率相比，普通民眾又獲得了怎樣的利益份額，這是一個迫切需要回答卻得不到準確答案的問題。更何況那些至關重要的利益，我們只是名義上的擁有者。

有兩個大致可以確認的事實：1、在公元1953年前，中國的土地資源屬于“國享民有”型。所謂“國享”是指皇家名義上享有全國土地的所有權；而“民有”是指個人、家族、宗氏、社團等名下實際擁有的土地。2、在今天的世界，以國家名義占有全國土地的國家，中國以外恐怕只有朝鮮了。越南已多次修改了土地法，給人民土地的流轉、交易、出租、繼承、抵押、贈與等等的權力。這兩個事實也印證了私有制不僅是人類的古老傳統，而且可能是唯一合適人類的傳統，東歐社會主義制度的整體崩潰也是其佐證之一。

土地是財富之母，更是權利的基石，這是常識，失去土地的依托，一切財富均是空中樓閣，一切權利均為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更何況私人利益的保障。在國家所有的土地上，所有的財富難道不應該屬于國家嗎？這個道理簡單得出人意料。

我想，出走的人們都明白這樣的道理。

“人無恒產，必無恒心”，這是中國古代先賢說的，短短八字，深中鵠的，意味深厚，蘊藏無窮。

然而，當城市中產階層介入出走者的行列，當移居他國成為青年人的追求，當有形的資產紛紛以各種形式游離而去，人們是否想過，這片地域會留下什么？或將會留下什么？稍有常識的人當不能反對這樣的事實，即：城市中產階層是社會穩定的基石，青年是未來，而資產是社會繁榮的前提，失去了這些，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生活于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將會有怎樣的遭遇呢？

他們的離去，對這片土地而言，肯定是種損失，而已經離去的人們呢，在異國他鄉也很難如意，尤其是人到中年，沒有了熟悉的生存環境，一如植物脫離了原有的土壤，酸堿不適，用茍且存活形容之，當不為過。于是，他們又斷斷續續地返回故土，因為在國外，他們絕大多數在消耗他們的積累，而不是在創造新的積累。

臨近圣誕，海外的諸多親朋好友通過視屏互祝新年。其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大學時代的好友惠卿，她是2003年離開大陸的，去了加拿大的多倫多，并一直居住在那里，作為投資移民，她與丈夫經營了一家汽車旅館，她還加入了當地華裔藝術家協會并擔任理事，曾翻譯了兩部作品到中國。

通過視屏，我發現她的丈夫和兩個女兒出出進進地，好像非常忙碌，于是就詢問她，惠卿告訴我他們正在作圣誕節的布置，她還說：“這就叫入鄉隨俗，不過，我們其實并不在意，我們還是過中國的春節。”她的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注意到她的家還是很“中國”的，尤其是她身后的那張大的圓餐桌，上面有旋轉的玻璃臺面，像尋常的中國家庭那樣，餐桌的四周圍著高高的靠背椅。

仿佛之間，我產生了錯覺，從面對著的老友，到上海方言，到墻上掛著的碑拓，到墻角里的青瓷花瓶，這是多倫多嗎，還是在中國的某個地方。

像許多定居海外的華人一樣，惠卿的“中國情節”依然濃郁，我曾經在東南亞拜訪過一些老華僑，有的已是第三代的移民，連華語都難以運用，可他們卻毅然努力地向你表達，他們還是喜歡中國的哪些哪些，什么什么。這種堅持是華人特有的文化傳承還是全人類所具有的共性。

我想這是全人類具有的共性，取決于文化傳承之基因，一如蘇聯解體后的亞美尼亞人，烏克蘭人，立陶宛人，波蘭人以及墨西哥人，他們的自我流放并不影響他們對故土文明的留戀，就像偉大的德國作家托馬斯·曼。托馬斯·曼（1875-1955），192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德國著名的小說家和散文家，一個標準的德國貴族，1933年希特勒上臺時，曼正好在瑞士逗留，從此開始了他一去不復返的流亡生涯，1944年加入了美國國籍。“這位從路德和歌德傳統出來的、深愛自己民族的德國作家”，“他——諾貝爾獎獲得者，同元首總理對話的人，最孤芳自賞的歐洲精英的王冠上的鉆石”面對納粹的行徑，“感到完全的無助”。[注10]曼的最終選擇是遷徙，是自我流放，但這并不影響他的眼眸久久地，無比深情地凝視并眺望那片給予他生命及靈性的土地。

托馬斯·曼的故事還很長，類似的故事有許多，在人類浩瀚的歷史卷帙中，這樣的故事總是充滿悲情的，離棄與守望，在同一項事物中，在同一個肌體內，這般的膠著，這般的沖突，以至我們不得不掩卷而嘆，悵然莫名。

八

求知——求財——求平安——百年來中國人遷徙之旅的全景寫意，遠去的歲月，文字所傳輸的心情，讓我們得以窺探那個時代，讓我們臨近那時的人們，他們的背影，在北美廣闊的荒漠中，在東南亞遮天蔽日的雨林里，而現在，他們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地球的多個角落。他們改變了嗎？他們是否有所改變？

當生存的動念不再成為人們出走的動機，當互聯網破解了知識的壘壁，當物質的享用已世界一體，當下的國人為何還要執著地離開呢，我在讀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時，得到了非同尋常的啟示，他說：“恐懼不是讓人害怕將要降臨的壞事，而是讓人保持他不能失去的好東西。”他還說：“純粹的恐懼這個詞，指的是，最終目的是拒絕罪惡和令我們警惕防止罪惡的一種毫不猶豫的意志的行動。”而這類行動，“不是基于軟弱的煩躁，而是基于愛心的平靜。”

但愿已走的，要走的或沒走的所有的華夏兒女，其心靈都能得到恒久的潔凈及安寧。

注：

1 茨威格 《昨日的世界》P1-2

2 霍布斯《利維坦》第6章P39

3 霍布斯《利維坦》第13章P89

4 沃德·法恩斯沃思 《高手》P21-23

5 路易斯·亨金 《國際法：政治與價值》P5-6

6 柯瑞·羅賓《一種政治觀念史》 P272

7 羅爾斯 《正義論》P241。哈耶克 《自由的憲法》P21， P137，P142。什卡勒 《恐懼的自由主義》P29

8 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P80

9 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P43

10 亞當·米契尼克 《通往公民社會》P129-131

■責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