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

四月，隔三岔五的都在鄉村游蕩，遠的騎車，近的走路。4號的早上，我騎上自行車穿過喧囂的街道，想去銀花湖水庫，當我從高新區拐上一條背靜的鄉村公路，向一個正在拉磚的婦人打聽時，她說我走錯了，這條路不通銀花湖。我也懶得走回頭路，干脆錯下去，向左騎了一段，又上了一條鄉村公路，沿著安昌河，直端端的朝上。

上這條公路時，我在柏油馬路上猶豫了一陣，望見汽車開過，塵埃飛揚，黃沙籠罩。如果走這條路，意味著我要在塵土中漫游，要吃一路的灰，但旁邊的安昌河，又在告訴我不要猶豫，我想沿著這節河段看看河岸的風景，找尋一處僻靜之地。大約看到第三輛汽車碾起灰塵時，我騎著車走進了灰塵。

什么是柳暗花明？什么是曲徑通幽？沒有親身體驗過，是絕對想不出這樣的好詞。走上這條看似不起眼的鄉村公路，我也經歷了這樣的意境。那節坑洼不平讓人望而生畏的路，只是一種假象，走過那一截，就是平坦的柏油路，雖不寬敞，卻干凈，越向上，車輛越少，越發幽靜。騎著車，看著流水，沐浴著清風，如同飛翔一般。走著走著，才發現有一段路我熟悉，就是去戈家廟賞桃花經過的一截，但每次去賞桃花都是坐車，且是從一條寬闊的干道過來的，原來這么近，以后也可以騎車賞桃花的。

戈家廟這一截安昌河段，嚴格地說有些不像河流，一汪又一汪死水，看上去更像一個又一個水池，被挖沙留下的痕跡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水凼，旱的地方，野草瘋長。但它確實是一條河流，我不能把一條河流看作池塘，要到雨季，它才流得動，才是一條真正的河流。這并不妨礙垂釣者，也不妨礙我這樣的漫游者，更不妨礙白鷺把這條河流作為它們的棲息之地。這條河流，也是我們的生命之源，我每天喝的自來水，來自于這條河。一塊石碑立在路邊，我用相機拍下。北面刻著：飲用水水源，二級保護區，監督管理電話：2229916；南面的頂端刻著：飲用水源保護區范圍：安昌江綿廣高速橋至上游2500米。下面是三條保護區內必須遵守的規定，禁止排污列在頭條。我四季的飲用水，來自于這節流不動并不清澈的河段，心里有些不悅。這條河流淌于綿陽境內，涪江的支流，起源于安昌鎮，由兩條高山河水匯流而成，一條是茶坪河，一條是蘇包河。至此，向東南流經黃土、花荄、永興、界牌、涪城，在南山麓融進涪江。融進涪江的還有另一條河，芙蓉溪，也屬綿陽境內的一條小河，繞富樂山流入涪江。涪江在此處為三江源，河面寬闊，流水浩蕩，水鳥低飛，貼著南山流出市區，至重慶合川匯入嘉陵江。嘉陵江再匯入長江。

三江源是我常去的，天氣好的時候，從我家走到洞天公園對岸，沿著安昌河下行，走著走著，就走到了三江源。再繞過三江源上行，就到了涪江邊。這讓我想起年少時下宜賓，坐船沿金沙江到合江門，下行幾步再上行幾步，就到了岷江。去江北的流杯池，過岷江大橋，站在橋上，看著性急的岷江婉轉流進長江。離鄉多年，現在回家，住在南岸弟弟家，依然要獨自過金沙江去合江門走走看看，再從合江門走到岷江岸邊，一腳就能跨過三條河流。

安昌河我是熟悉的，尤其是高新區流入涪江的這一段，不知走過多少次。它的兩條支流，我也去過，還跟著一群搞根雕的人在茶坪河上揀過石頭，那是2007年4月的某一天，陰晴不定的日子，到了千佛山的千佛村，坐進一間寬敞的屋子，山雨淅淅瀝瀝下起，不一會兒，四周的屋檐水流成雨簾。從雨簾望出去，周邊的樹木濕漉漉滴著雨水，一脈青山在屋子的背面，炊煙從屋頂飄出，隨著風雨飄進山林，如煙如霧，如夢如幻。當時我聽著雨聲，看著雨霧里的景致，仿佛置身仙境，不知今夕何夕，只覺得自己來到了一處沒有塵埃的清凈之地，人生的僻靜處，也不過如此罷了，有些忘情！待我們要上山時，天晴了，還出現了幾縷陽光，在天空一晃而過。大家沿著茶坪河上行，去一戶人家看根雕。流水曲折，嘩嘩啦啦，洗著干凈的河石。我們踩著潮濕的山路，七拐八轉，過一道一道的獨木橋，悠閑地看著雨后的風景。山谷里的人家不多，三四座木板瓦房，坎前壘了高高的青石基。修一座這樣的房子，在這大山里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木一瓦一石都要靠人工肩挑背馱。這些房子，也就沒有了機器和都市的氣息，與大自然相融，成為大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是水泥房子，就沒有了這般協調。一戶人家的門外，開著山桃花，艷麗又沉靜。我在溪邊停下，遠遠的望著四月的桃花在翠綠里妖嬈，想那屋里會不會走出一個桃之夭夭的女子，她來自于《詩經》。望了很久，兩扇木門依然緊閉，沒有一個女子從《詩經》里走出來。

越往上，山谷越來越逼仄，流水越來越清澈響亮，兩邊的高山挾持著我們。山巔至山腰，霧氣繚繞。陣雨過后，青山更加清新嫵媚，風吹在臉上都是甘甜的。要去的一戶人家，是個根雕愛好者——這個村子，不少人都是根雕愛好者。他那木板瓦房，可以說是坐落在山谷盡頭，房子的背面緊貼大山，房前的坎下，是山溪，挨著山溪的又是高山，峽谷成了一條通道，一溪山水，一條山路。房屋四周，綠蔭籠罩，站在門邊，就可以看山看水，真正的是開門見山。不知道那些隱者，是不是有這樣的好住處？比如陶淵明，廬山腳下的風景是不是這般清雅？比如王維，終南山的別墅是不是這般幽靜？蘇軾是愛竹的，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這和他的情懷有關，也和他生長于蜀中有關。沒有竹的四川簡直就不是四川，尤其在鄉下，竹是每戶人家房前屋后必栽的，是鄉下人家不可缺少的天然風景。楠竹慈竹簧竹苦竹班竹羅漢竹人面竹各有各的風韻，各有各的用處。去我們宜賓的蜀南竹海，更能看盡各種竹的風情，那片竹海都是天然的，是鄉下人家自己栽種，在歲月里慢慢連成了竹的海洋。我一直在想，城市在綠化環境時，栽各種各樣名貴的樹木，為什么就不大片種植集飄逸剛直柔韌于一身的竹子呢？竹是美化環境最好的風景！想必陶淵明王維蘇軾到了這里，也會喜歡這深谷里的幽靜，既可看竹，又可看山看水聽山鳥鳴叫，真是人生的僻靜地??！我雖身處城市，多年來，也過著一種簡單、樸素的隱居式生活，有時不免讓煩惱茫然打擾，但我盡可能地讓自己活在僻靜之地。

大家進屋上樓，各自去選需要的根雕，這些半成品，拿回家再加工，就是一件藝術品。我是來看山看水的，不懂根雕，下樓出屋，來到當頭邊。樹木花草上殘留著雨水，一朵玉蘭開著，花瓣上滴著露珠。再往上，是直端端的高山，只能容下從山頂流下來的山溪，望不到盡頭。翻過這些筆直、陡峭的山脊，就進入北川了。這些群山系龍門山脈，茶坪河、蘇包河都發源于千佛山南華嶺，一條在西，一條在東。蘇包河是安昌河的正源。

我站在樹蔭下，仰望山上的溪溝。溪水從山上流出，細如銀線。這樣的峽谷，陽光停留的時間可能不長，幽靜又幽暗。如果我像一個隱居者一樣住下，會不會像屈原筆下的山鬼，披著薛荔系著女蘿騎著赤豹，在叢林里笑吟吟地等待一個人兒？而這個人兒只是山鬼想象中的幻影，世間根本就沒有，或許有，找不到也等不到，山鬼只能在幽暗中遙望想象中的意中人。這是我這樣矯情的人閑得無事，多思多情了，山里的人家，是沒有我這樣的閑情，他們守著青山，也要去城市打工的。活著，首先是生存。

待他們從屋里出來，我也跟著下山。人人都有收獲，肩扛手拿，恨不得多生出幾雙手。我這個務虛者兩手空空，但并不是一無所獲，可能比他們的收獲都多，這篇文字就是見證。

我們走了另一條路，貼著山腳，順著山澗下行。青蒙蒙水蒙蒙的空氣里，我就是那個山鬼，家園在樹林深處，等待一個想象中的人兒從時間的盡頭走來，他應該像一棵竹一樣清爽俊朗。

一戶人家的家門洞開，進去，看見兩個年輕女人坐在陰暗的屋子里做針線，一個老妞一個孩子在旁邊消遣時光。她們喊我坐，我說看看就走。堂屋里貼了年畫，墻角堆了農具。出門時，我還看了看陰暗中的老人孩子女人。老人和孩子無聲地望著我，兩個女人，有可能是妯娌，也可能是姑嫂，她們淡定地做著自己的針線。另一戶人家，門上掛了鎖，不知去了哪里？城里還是山里？坎邊樹蔭下的一池清水，透亮。石頭打鑿的水池，四四方方，端端正正，坐在一塊長大的青石板上，邊上還有水龍頭。看來這戶人家洗衣用水都在這里?？粗鰜淼乃敲辞鍥?，忍不住用手摸了摸，還忍不住嘗了嘗，味道和我們喝的自來水不一樣。我們的自來水，燒開水時，就能聞到一股漂白粉，喝白開水，濃重的漂白粉讓喉嚨不舒服。雖然我們喝的也是河水，但安昌河流過無數的城鎮，水質已經起了變化，沒有了大山里的清亮，這里的溪水是可以直接飲用的，用不著處理，我老家的一些人，還有我母親，不去城市的理由就是：城里的水不好喝，喝不來。我老家的人，祖祖輩輩吃的是井水，燒開水的鋁壺，用一輩子都不會起水垢。小時候，我們是直接喝生水的，路上，口渴了，看到水井，蹲到井邊，洗凈雙手，捧幾捧井水就能解渴；回家渴了，拿起水瓢，在水缸里舀水喝。后來我們長大了，講究了文明了，不再喝生水，再后來我們到了城市，也不敢喝生水，連喝開水都嫌味道重，每日是必泡茶。我在水池里看著自己的臉，就像那個在水中看到自己美貌的少年，有些留戀和不舍。不舍的是這一池清幽的水！還有坎下清亮的小溪！

回去時在茶坪停留，大家下河揀石頭。這些根雕愛好者，也是奇石愛好者，當中的不少人，收藏了無數珍貴的奇石。茶坪河從千佛山的千佛村流到這里，河床寬闊，但已經變質，不再清澈。后來到了安昌，大家又下河揀石頭，茶坪河、蘇包河匯流到此，不僅僅是渾濁，而是污濁、雜亂，沒有了我在千佛村山谷看見的干凈、清亮。

一條從高山之巔流下來的潔凈之河，一路經過人間煙火，經過喧囂繁華，慢慢變得渾濁。

沿河經過的地名，都與佛有關，菩提四隊、戈家廟、奓口廟……

在戈家廟與奓口廟之間，一座破敗的寺廟面向河水，立在公路邊，叫魚龍寺。

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寺廟，不知建于何時敗于何時？人去寺空，石灰墻壁和兩扇寬大的鏤空朱漆木門斑駁不堪，房頂上的青瓦凌亂。屋檐下，堆滿木柴，像是隨時都有人從遠地歸來升起炊煙。車輛從寺廟前來來往往，坎下的安昌河長滿野草，不見碧波。不知這個寺廟未破敗前，香火旺不旺？路邊，還放著一只香爐，里面的香灰還沒被風吹盡。對岸，是綿延的樓房，是熱鬧的公路，通向安縣的各個鄉鎮。我沒有選擇對岸寬闊的公路，那條路我太熟悉，無數次坐車走過，沒有我需要的鄉村風物。

“5#8226;12”地震后，我想去茶坪看看。汽車只能通到曉壩，我在曉壩下了車。那天是2008年6月26日，大地震后不久，一路都是安置房。車過花荄，是綠色的田野蒼翠的青山，仿佛地震從來沒有發生過。一田又一田的秧苗，豐茂地覆蓋著災區，寧靜得能聽到陽光穿透車窗的聲音，就在這樣的寧靜里，災后的人們都在奔波、忙碌。汽車快接近曉壩時，發生了一起車禍，一輛中巴和一輛摩托碰撞。摩托車上的一男一女，可能是夫妻，毫無血色地橫躺在路中間，不見一滴血，但已經死亡。我們的車子開始前行時，那對中年夫妻那輛摩托還躺在路上。車上的人說：地震都沒死，被車子攆死！

曉壩地處茶坪河谷的開闊之地，也是茶坪的必經之地，四周高山聳立。在千佛山看到的茶坪河還是一條山溪，流到曉壩的茶坪河，完全是條河流了，急急的從山灣里流出來，又急急的拐過山灣流出去。這條由西北向東南穿行的小河，不知記得不，地震前，我跟隨著它去了千佛村的幾戶人家，那是人間的世外桃園，在那逼仄的山谷里，可以想象山崩地裂時那幾戶人家的結局！而我，曾想在那幽谷里，做《詩經》里桃之夭夭的女子，做楚辭里的山鬼！谷里那戶搞根雕的人家，那兩個年輕的女人，那個小孩及老人，那些木板青瓦房，有可能都被滑坡吞噬！

后來整條溝的房子真的被吞噬了，“9#8226;24”泥石流，那些在地震中沒被搖垮的木板房，被泥石流淹沒。堵塞的堰塞湖，讓下游的人提心吊膽。而今，千佛村的山谷是一溝河壩，望不到人煙，幸存者都搬遷到了黃土一帶。千佛村在地震中死亡三十多人，整個茶坪鄉死亡一千多人。

在安置房里，我遇見了一個從白果村轉移到曉壩的60多歲的老人，他們那條溝和千佛村隔著一座山。他把滑坡叫垮奔流。他說白果村的那些山都垮奔流了，茶坪過來一路都是奔流，好久通路是個未知數，明年過年恐怕都通不了。他說多虧了解放軍，他們才翻山越嶺轉移到了這里，不愁吃的穿的。他給我說了一個細節，說是翻山時渴得難受，解放軍把身上的一瓶礦泉水給他喝，走不動了，解放軍背著他上山下山。

地震后的曉壩，建了不少安置房，茶坪鄉的災民都轉移到了這里。我在板房里看到一些堆放著的日用品，他們還沒來得及清理。一間板房里還放著一輛摩托，無疑是主人的心愛之物。這些東西，都是他們從山里一點點轉移出來的。在茶坪河邊行走時，我看到一輛摩托從山彎里駛過來，風一樣從我身邊飛過，車上搭了五個人，車手前面一個小孩，后座上三個，最后一個背上還摞了三個大背筐，耍雜技一樣。他們是從曉壩回去拿東西。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捏了一把汗。這也是地震逼的，汽車開不過去，摩托是他們唯一的交通工具。

從安置房出來，我上了茶坪河的一座大橋。藍色的路標上寫著：茶坪29km。這么近的距離，被地震阻隔。地震前，這點路程是眨眼就到，如今我走在通往茶坪的路上，路途漫漫。

我站在橋上，炎熱中，看著茶坪河奔流而來。田野上的房屋，不是倒塌，就是沒有了房頂，到處都是殘垣斷壁。本地的一些災民，自己搭了地震棚，一對老夫妻的棚子搭在公路邊，腳下是一條排水溝，蒼蠅在棚外棚內亂飛。這對夫妻在煮午飯，老頭手里拎了一塊肉，正在沖洗，猖狂的蒼蠅，一點也不影響他們煮飯，生活照樣繼續。過了大橋，緊挨公路的是一座青山，幾處滑坡給青秀的大山添上了傷疤，路邊，滾落著巨石，河岸邊的房子，看不到一間是完好的。我沿著公路朝上，太陽很毒，到處都是白花花的陽光，夏日的昆蟲，也抵擋不住炎熱，不停地叫喚。蟬的叫聲最熱烈，有節奏地長鳴，婉轉有起伏。大山充滿活力，仿佛每一棵樹上都蟄伏著蟬，把整個林子弄得像個合唱團。那情景至今難忘。

生命的喧囂生命的寂靜，原來是這般的樸素又華麗。

繞過山嘴，又要過一座橋，蟬聲漸去漸遠。

茶坪河在這里拐了一個大灣，激情奔涌。

我過橋，順著河岸走了一節開始回轉，四周的山都打上了補丁。流水雖沒有千佛山的清亮，卻是干凈的，沒有污染，呈現出淡淡的碧色。幾座大大小小的橋梁，安然地橫臥長河。低岸農家的果木苞谷，郁郁蔥蔥，生機勃勃。一切都是那么寧靜那么美麗。再把目光放遠，前方的平地上，是成片天藍色木板房，安置著轉移出來的災民。

地震后，我是第二次走這條路了。

在茶坪河邊聽到的蟬聲，我在芙蓉溪邊也聽過，某年8月的某一天，河岸的一片桑樹林里，開始我以為不是蟬聲，是天?；騽e的昆蟲，它的叫聲和我們地質大院和街上聽到的完全不一樣，一點也不單調，彈唱一樣，就像我前面說過的，婉轉、起伏、有節奏。后來我在一棵槐樹上看到一只蟬，正起勁的叫著，我才知道那是蟬的聲音，不是天牛也不是別的昆蟲。只有蟬的生命，在夏季才這般的華麗又喧鬧，它們日夜蟄伏在不同的綠樹上，叫聲高遠。小時候，母親還告訴我，蟬是吃露水的，它的食糧就是露珠，我寧可相信。所以蟬在我心中，一直都是潔凈的，雖然生命短暫。

在那個8月的芙蓉溪邊，我還看到一塊塊金色的稻田。我穿過桑樹林，走在田埂上，再穿過金黃的稻田，第一次聽到不同于都市的另一種蟬聲。

過了魚龍寺，看見兩臺挖掘機在河上挖掘，把本來就不平整的河壩挖了兩條深溝，河水流進溝里立即渾濁起來。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再往前，就看到一塊荒廢的土地上安置了機器，機器上有長長的鉸鏈，問一個男人，他說是修洗沙廠。也就是淘沙的。四號從這里走過還一片平靜，二十多天，這里就有了機器有了洗沙的工人。而在前面的河灣上，一個堆積如山的洗沙廠，幾乎占了整個河壩，廢棄的砂石，已經找不到地方堆，把一片田野堆成了幾座小山，還有發展的趨勢。砂山邊上，是綠色的田野，種著快成熟的油菜，也許明年我再來，這里已經不見田野，全是廢棄的砂山。當時我不知道那是洗沙廠，只覺得那塊河床怪怪的丑丑的，走過后，遇到一個婦人回家，叫住她。她從一棵李子樹下回過頭，說那里在修橋。我心里釋然，原來是修橋！但有些疑惑，修橋為什么不見橋墩不見人影？為什么大片河壩都是大大小小的砂山？大大小小的坑洼？還看見運沙車從河壩開上公路。婦人接著說，那個地方，每年雨季過河都要淹死人，又沒有別的路可走，不漲水還沒啥，一漲水就有人淹死，早就該修了，說是前兩年錢都撥下來了，不知為啥，拖到現在才修！婦人說完問我一個人走著耍嗎？我說就是。她說你不多約兩個人，好耍些。很多人走哪里都是邀邀約約的，我的確是她們中的一個另類。回去時走過那里，碰到一個少女，問她那個地方是不是在修橋？少女說不是，是洗沙廠。我又犯疑惑了，不知她們哪一個說的對？這次我才知道，少女是對的，的確是洗沙廠。出門時，我改變路線想沿著河堤拐進那條鄉村公路，走到一個地方就沒有了去路，被正在修建的菩提大橋阻隔，就是婦人曾經告訴我的正在修建中的橋，但隔了八帽子遠，完全不是我問的那個地方。

過了洗沙廠，安昌河被田野隱沒。寬廣的田野在公路的一邊，另一邊是一脈蒼山。道路兩邊樹木幽深，農家的房前屋后，種植了果木蔬菜，房前還有水塘。我有些得意，飛快地蹬著自行車，在綠蔭下飛翔，大聲喊著太美了太美了！這么多年了才發現，安昌河岸邊還有這樣一塊幽靜的鄉村，這，正是我走上這條路想要看到的，正是我多年來想要尋找的。離我的家不算太遠。我愿意一生都穿行于這樣的鄉村，穿行于長著莊稼的大地。

幾只白鷺，棲息在青山一棵光禿禿的樹上，像是枯木長出了葉子。

安昌河下游，隨時都能見到白鷺，有時它們在河上起舞，有時佇立河心的石頭上，有時蹲在岸邊的松枝上。有次我在安昌河漫步，看見唐家山的松林上全是白鷺點點，隔著河岸望去，好一幅詩情畫意的山水圖。在我家后坡和黑堰塘游走時，也常?？匆娨恢还聠蔚陌樆蝻w翔或停留或覓食。從來都是一只，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影子？白鷺喜水喜山喜靜，清幽之地是它們的出沒之地。飛翔時尤其優雅，長長的雙腿并攏，筆直，像舞蹈家。舞蹈于長河時尤其好看。蘇軾在《放鶴亭記》里，寫隱居山林的張天翼草屋被水淹后，移居時修了放鶴亭，以兩只鶴為樂，清晨把它們放出去，傍晚又看著它們從山口飛回來。不知蘇軾的這個朋友是不是養了鶴天天放飛？即使是虛構的，也是真實的，蘇軾張天翼是那兩只鶴，那兩只自由飛翔的鶴也是蘇軾張天翼。

白鷺棲息的下邊，是一座寬敞漂亮的兩層樓房。赭紅色琉璃瓦頂，白瓷磚墻壁，房檐上是一圈寶藍色瓷磚，倒是與這環境相配。敞壩里，掛滿絲絲面條，一個婦人正拿著一掛面出來，掛到架子上，回屋。身邊跟著的一條寵物，對著我叫了幾聲，跟隨主人進屋。這俗世的生存看上去安然、簡靜。又如陽光下的掛面浸著絲絲溫暖，與背后的青山白鷺毫不抵觸。

路邊的人家，很多都是關門抵戶，像這戶在家掙錢有人出沒的還少見。屋前的樹蔭花草，又分明在對我說著主人的勤勞，他們都是早出晚歸。

我是很想在一戶人家敞壩前的樹蔭下坐坐，當我看到一棵掛滿青澀果子的李子樹罩著一塊洗衣臺時，真的想走進去。我沒有，站在路邊，想象著她花開花落時的繽紛。坐在一棵花樹下，坐在一株濃蔭里，閑靜高遠。多年來，我一直在享受這樣的生活，從不放棄。

從戈家廟到奓口廟這段鄉村公路，寂靜、干凈、好走，雖不寬敞，一路都是我所喜愛的鄉村景色，在城市周圍，真的是很難見了。麥子油菜并沒有受干旱影響，沉甸甸的結得密實，是個豐收年。今年南方遭遇大旱，尤其是廣西、云南，從去年秋天就沒下過一場雨，人畜飲水艱難，莊稼顆粒無收。抗旱成了春天的第一件大事，大家都在捐款捐水，把一車又一車的礦泉水送往山區。四川沒有那么嚴重，但不少地區還是嚴重缺水，也在抗旱。綿陽是從入冬以來就沒怎么下過雨，坡上的池塘都見了底。但在這片河谷，莊稼絲毫沒有受影響，簡直不相信正在發生大旱。田間水渠縱橫，像這樣半年多沒下過雨的旱季，溝里照樣流動著水，使莊稼旱澇保收，像是一只金飯碗。

我居住的何家山，也是面臨安昌河谷，下坡后是一條川陜公路，公路邊是一遛田野，田野過去是寶成線。翻過鐵路，是河谷的開闊之地，井字形的水田一直鋪展到河邊。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們上街下河都是在田野穿行。下河游泳，田野是我們的必經之地，不管走上哪條田埂，田埂的一側都是水溝，有流水響動。我們在四季的黃昏還喜歡跑到田野散步，沿著那些田埂轉悠，一直走到河邊，看著對岸的青山暮色蒼茫，才惆悵地離去。那時我們有說不清的惆悵，也有說不清的渴望，田野河谷只是我們的消遣之地，還不懂得享受、欣賞。冬春的田野，長著麥子油菜，收割后，田里灌滿水，犁過耙過，5月栽上秧子，夏秋，田野由青變黃，尤其在農歷的六月間，稻花漫天飛揚，整個河谷都飄著稻花的清香。有時我們在殘陽在稻花中走著，看著暮色里的炊煙同稻花一起飄飛。我家鄉的河谷是看不到如此平展的田野，也沒有四通八達的水渠。比如金沙江，北岸河谷雖然寬敞，都是城鎮樓房工廠。我家在金沙江南岸的丘陵地帶，祖祖輩輩都是靠天吃飯，老天爺也照顧我們，在我的記憶里，從來沒有旱得栽不下秧子收不了谷子。天干時，田里的黃谷已經泛黃，水田在無雨的季節變成干田子，不再影響收成。記得小時候我家養了一群鴨子，跑到鄰隊稻田偷吃黃燦燦的谷子，正是暑假，我大熱天在太陽下跑進稻田趕那些吃得起勁的鴨子，水田已經曬成了干田子，我的腳上沒沾一滴水，黃谷開始成熟，一點也不會影響收成。不記得那天下午把鴨子趕出來沒有，我和一群嘰嘰喳喳的鴨子都被稻谷淹沒，鴨子又不聽我的話，我趕東它們走西，一點也不體諒我的焦急，急得我哭，害怕有人發現，當時的心情，真的是擔驚受怕，一群鴨子歡叫著不顧我的眼淚。

我們那里的水田都是種一季，沒有任何水利設施，收割完谷子，水田就空著，蓄滿水，到了春天播種栽秧，連年如此。那些水田，我們叫沖田，一彎又一彎的成緩坡狀，沖田兩邊是坡地，除了黃谷，什么都可以種，苞谷麥子油菜花生紅苕瓜豆青菜。我至今也不明白為什么叫沖田，沖擊而成的水田？雨季，幾天幾夜的暴雨，山彎里淌著流水，田埂上也漫著流水，田里茂密的秧子從來沒被水淹。秧田里的水已經得到疏通，每一塊田的缺口嘩嘩啦啦流著，每條田埂上都有兩三個缺口，有人管著。缺口流不過來，水也會漫過田埂流到下一塊田，再流到下一塊田，直到流進溪溝，流進長江。我是喜歡大雨天的。漲了水，泥鰍都隨水上了田埂，用撮箕撮回家放進木盆，并不吃，只是為了好玩。在雨中走上田埂，到處都是響亮的流水，山彎里的沖田，隔著坡隔著坳，一彎一彎連著，一塊又一塊從高處向低處，曲里拐彎的一直通向江邊的坡地。老天爺是厚愛這一方百姓的，祖祖輩輩靠天吃飯，既沒有大旱，也沒有大澇，我家鄉丘陵間的沖田，也如一只金飯碗。

那時漫步安昌河河谷的田埂上，想溝里的水都是從哪里放過來的？有人說引的是都江堰水。都江堰隔這里太遠，有這種可能么？直到5月中旬騎車去了河邊鄉，才知道那些水有可能從銀花湖水庫流過來的。

第一次想去銀花湖，方向完全搞錯了，它在市區的西面，而我是朝著西北邊走，與安昌河北岸的一條鄉村公路邂逅。這次是一路走一路問，至磨家離開高速公路拐上另一條路，就到了河邊鄉。進入河邊，就像走進了唐詩宋詞，正是收割油菜的時候，田野里全是割倒的菜子，秧苗也長起來了，菜子收完，就要栽秧了。一條滿滿當當的小河，從田野中間流過，也是溝渠縱橫，不用說，河邊鄉的田地也是金飯碗，旱澇保收。

我不知道這么一條飽滿、平穩的河水是從哪里流下來的，而且，一直以為河邊是靠安昌河，其實隔安昌河遠著哩！穿越河邊鄉野的這條河流叫草溪河，真是一個好聽的名字，和河邊這個名字一樣有詩意，給人許多想象。這樣的鄉間小河沒有大江大河的急流和氣勢，嫵媚安靜，兩岸是寂靜的田野，有著清明的鄉野。我回老家坐火車經過簡陽資陽，從車窗看見的沱江，那個夏天去鄉村看見的芙蓉溪，都是這般的嫵媚、安靜，有著丘陵鄉野的特質。沱江兩岸，是一叢叢籠罩綠水的翠竹，流水悠悠，可惜我好多年沒坐過火車回宜賓了，真想看看那條穿越田野的江，看看江岸的翠竹，看看長著莊稼的大地。到了銀花湖水庫，才知道草溪河是從銀花湖流下來的。銀花湖是對外宣傳取的一個新名字，就像取了一個洋名，不管外面叫得再響，當地的老鄉都叫它上游水庫，它在河邊鄉的北面，緊鄰安縣。草溪河的上游注入水庫。下游，在高新區的鐵路大橋旁流進安昌河。一個雨后的陰涼天，我專門去看了草溪河匯入安昌河的情景，已經沒有了奔流鄉村田野的嫵媚安靜清明。所有河流都是這樣，一旦流入高樓人群密集地帶，就走向了衰老和不潔，這是一條河流的命運！

一路，我聽到了杜鵑在田野和樹上鳴叫。

前些年，在我的家里，三月，夜里就能聽到幾聲杜鵑從坡上傳進屋，四月五月，漫坡都是杜鵑聲聲，地質大院的樹林子也落著杜鵑，這兩年杜鵑聲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是不是后坡修了廠棚，那些杜鵑只得另找家園？而我家面臨安昌河的那片田野，那只不怕旱澇的金飯碗，九十年代中期就已經全部是樓房街道了。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誰也不會想象這里曾經是阡陌縱橫的田野，長著莊稼綠樹，有像《陌上?！芬粯拥牧_敷走在鄉間小路。我曾經也是《陌上桑》里的一個女子，清早或黃昏，從田野穿過。

奓口廟這只金飯碗，能保持多久？我的擔憂不是多余的，在城區四周，比城區更遠的鄉村，土地不再屬于農民，政府要連年征地，鄉干部村干部，要把一塊塊土地賣掉或是租賃出去，農民有怨言卻沒有能力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而這種事情，連年都在發生著，富的卻是少數人，以子子孫孫的土地為代價。后坡的一個農婦告訴我：他們村的土地賣給一所中學，分到手的錢不到兩千元，據說那塊地賣出去是幾百萬，村干部都修了洋房買了好車，有的送子女出國讀書。也許早就有人在覬覦這只金飯碗，將迅速地在田野上建起樓房工廠，這么多年，見得太多了！

一個中年男人告訴我，他們這路鄉上出資一部分，大家再集資一部分修起來的。難怪管理得這么好！從戈家廟一路走來，就看見隔上一段就有一塊牌子立在路邊，我把它抄了下來——公路養護責任公示牌：養護單位，奓口廟村民委員會；養護路段，城西公路戈家廟至奓口廟4#8226;7公里；養護人:胡學順；監督電話:2681689，13778050567。非常詳細。

這是我從戈家廟到奓口廟看到的最后一塊養路牌。

就在這塊牌子前邊，4號我走過時，幾個婦女在播種，撮箕里裝著種子。一塊水田被她們分成幾廂，泛著濕潤的光澤，我聞到了剛翻過的新鮮泥土的芳香。她們穿著雨靴，褲子上糊滿泥漿。我走到田埂上，說這些事情應該男人做，怎么是你們女人做啊？一個女人說，我們這里的男人金貴得很，不做事情的。我說你們這里的男人好福氣，我們那里，這種事情都是男人干，女人不插手的。她說你們那里的女人命好！問我是哪里的？我說的都是從前的事，現在也不是那樣了?，F在我老家的女人，也像田里的幾個女人一樣，是要播種、栽秧、打谷子的，男人們都進城打工了，田間地頭的活都是女人干。小時候，我舅舅在春天浸泡谷種時，只讓我表哥搭手，女人是見都不能見的，神秘又神圣，沿襲著幾千年古老的傳統。舅舅在八十年代離去，把這古老的傳統也帶走了，現在播種都是表嫂的事，我表哥在千里迢迢的城市打工，過年才回家。這些女人也和我表嫂一樣，打破傳統，自己下田干活，她們的男人都進城打工了。我說栽秧子也是你們？她們說是啊，男人們要在外面掙錢，沒有時間！我說這么多地，忙得過來？我看了看大片長著油菜小麥的土地。她們說地不多，大家幫著一家一家的干，幾天就干完了，快得很！看來她們早已習慣，土地以這樣那樣的名目占用，能種莊稼的也不多了。想起那幾個一身泥漿站在田里播種的婦女，走到這里，我放下自行車，下到了田埂上。不見人影，二十多天過去，田里的秧苗長到至少有五寸高了，嫩嫩的綠綠的。再過十多天，這些秧苗就要栽進水田，我再從這條路上走過，就能看見幾個女人忙碌的身影。

走到這里時，還看見經過的地方有一塊水稻制種基地的牌子，四四方方的土地上全種了西瓜，蓋了塑料膜。水稻制種基地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

過了奓口廟，是界牌，路況變了，一直到花荄，都是泥石路，塌陷著大大小小的土坑，很不好走，灰塵也大。界牌和花荄是安縣地盤，縣府是從2000年5月從安昌遷至花荄，老鎮安昌，5#8226;12大地震后，連同永昌以及黃土的一些村子，劃給了北川，地理上發生了變化，不再屬于安縣。走在河邊鄉時，尤其是沿草溪河上到上游水庫，我以為是安縣的地盤，那里離城郊已經很遠了，問一個下地割菜子的婦人，說是涪城區的，走了那么遠，我還是走在涪城區的地盤上。但我拐上兩邊的任何一條公路，就能走進安縣，有路標在電線桿上掛著：塔水23km，秀水32km，沸水48km。我沒有改變方向，一直朝上。但是，有一天，我會重新走上這條路，騎著車走進那些地方。

走完這節布滿土坑的泥路，我還可以向前，前方群山連綿。我沒有，穿過了友誼大橋，已經是花荄。這座新橋，是5#8226;12后，遼寧援建安縣修的，剛通車，一切都是新嶄嶄的。遺憾的是，橋下不見一滴水，安昌河在這里已經斷流，而云南廣西四川甘肅等地的旱災還在持續，抗旱任務依然緊急，就在大家全力抗旱的時候，4月14日清晨，青海玉樹發生了大地震，死傷慘重，一座高原縣城被搖成廢墟。2008年的5#8226;12大地震，2010年的4#8226;14玉樹地震，相隔的時間很近，一個在南，一個在北。一個在盆地，一個在高原。這個多事的春天，大地很不平靜，南方抗旱，北方抗震。而盆地的災民，還沒有從地震的陰影中走出來。去年正月14，我去北川時，站在景家山山腰，望著震后的廢墟，只覺得天地蒼茫，祭祀的煙火，從山腳燒到山腰，霧色茫茫。流經廢墟前在江油青蓮——那是李白的故鄉——匯入涪江的湔江，安靜碧綠，好像什么災難都沒有發生。這條大地震后形成唐家山堰塞湖改道的河流，一度讓人恐慌，沿岸的百姓當時都在疏散。那段憂心忡忡的日子，在我五樓的窗口，隨時都能看見直升飛機在天空下吊著一輛又一輛挖掘機飛往北川，這些大型機械要在堰塞湖決堤前完成疏通，避免次生災害發生。那段時間真是有驚無險，耳朵里聽到的都是堰塞湖。而眼前的煎江，溫柔如少女，一個個亡靈，隨著它飄逝遠方。

沿著盤山公路，我往山上走，碰到不少下山買東西的婦女，她們叫我上去玩，說是有農家樂。她們住的地方叫任（音）家戶。后來我還看到兩個報名的小女孩從山下上來，手里拿著香蕉，一個正吃著，咬了兩口，一只剝了皮的金黃的香蕉掉在地上，為她可惜。那女孩無事一樣，依然笑著和我說話。她真是漂亮，打扮也洋氣，穿了短裙黑襯褲，一雙紅皮靴。皮膚白凈，眼睛又大又黑，辮子又長又粗。這么長這么粗的辮子，在女孩身上，現在也難見了！她的漂亮，也是難見的。看見她，一個詞跳進我腦子：天生麗質?？匆娺@么一個美麗的小人兒走在山路上，我有些欣慰。但我知道，無數的像她這樣漂亮、天真的小孩，都被大地震吞噬了！

那一刻，他們正在學校念書。

離開北川過擂鼓，又看見了那片板房。

我在南河體育館和一個來自擂鼓的漢子說過話，他們一家人是在救援大軍的護送下，翻山越嶺來到了安置點，地鋪上的幾個孩子，當時在看著一本漫畫，是自愿者送過去的。這一家人，現在可能也回到擂鼓，住在板房里。

我一直在看車窗外的山川，蘇包河繞著山巒，也是安靜如少女。

我站在友誼大橋上，看著干裂的河床，只見黃沙不見流水的河床，不知茶坪河蘇包河是不是也瘦弱了？河床上板結的泥沙，就知道干涸的時間并不短。

今年自然災害頻繁，氣候也異常。五月六月，甘肅新疆內蒙古是罕見的暴風雪，造成雪災。雪災過后又是洪災。六月飛雪，在今年不是稀奇事。就在我寫這篇文字時，8月7日晚上11點左右，甘南白龍江邊的舟曲，因暴雨發生特大的泥石流，綿延五公里，流經區域夷為平地，淹沒房屋300多戶，截止8月9日下午2時，山洪泥石流災害已造成337人死亡，1148人失蹤。而長江的洪水剛剛平息，松花江還在泛濫，泥石流還陸續在一些山區發生，映秀板房里的地震災民和援建者，再次遭遇泥石流襲擊，失蹤四十多人。云南貢山的泥石流失蹤近一百人。這些災難，都接連發生在8月。

舟曲，在5#8226;12中是重災區，山體松垮，加上今年的大旱，突如其來的暴雨，造成了罕見的泥石流，專家這樣說。但舟曲的泥石流早已蓄事待發，在舟曲的上面河段就發生過幾次，加上森林消失，水利、礦產的過度開發，山川難以承受，開始報復。這也是偏遠貧窮山區避免不了的命運，到處都在開發、利用自然。已經過去了兩年多的汶川大地震，還在繼續給災區帶來災難，并沒有結束。1998年，我去過甘南，也在白龍江邊走過，那是一塊美麗的高地。穿越藏區的還有一條洮河，清淺緩慢，我還看見一個藏族婦女從草山上走下來，在河邊背水。這么多年過去，不知道白龍江洮河還是不是我1998年初夏看見的那樣？

從人類在地球上出現那天起，就開始和大自然斗爭，水災旱災地震一直伴隨著人類。古代也是常常發生地震的，酈道元在《水經注》里就常常提到山崩地震改變河道。古人在治理災害時講究的是疏通，順其自然，大禹治水，李冰治理岷江都不違背自然。莊子說：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追求的是天人合一。而酈道元在《水經注》的開篇《河水》里，就引用前人的話：“河是水的氣體，四瀆的精華，因此它能夠流布且化育萬物”。又說：“水是大地的血氣，如同血液在經脈里流通一樣。”到了今天，河流，這些縱橫交錯于大地的經脈，脈管里早已經布滿腫瘤，病入膏肓，不堪重負，而現代人，是這些河流的病菌。

今天，人類沒有去不了的地方，去了就要開發、利用、建設，留下永久的紀念物。再也找不到一塊凈土，就像再也找不到一塊沒有樓房、機械、工廠、廠棚的鄉村。

山川大地不管怎么變遷，依舊是山川大地，被湮滅的，只有人類。

每個人的心中，想必都有自己的地理。我生長于宜賓金沙江南岸的鄉村，我的地理，是那片還沒被開發處處散發著農耕氣息的鄉村，還有我熟悉的無數次渡過的金沙江岷江。工作后調到綿陽，居住至今，涪江安昌河，成為我人生的另一種地理。我知道，有很多人，不管生長于哪里，是沒有自己的地理的，而我，不管世事怎么變遷，山川怎么變遷，心中的地理是永遠不會變的。當我站在工業化的城鎮遙望金沙江南岸的丘陵，我望見的是我內心的地理，是我年少時的鄉村，雖然它和所有鄉村一樣，逃避不了被改變的命運，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鄉村，連同那幾條江水——雖然也在被改變著——但它們，都是我心中不變的地理——不管我走多遠走多久有多老，遙望它們時，像是在遙望《詩經》里的國風，遙望唐詩宋詞里的一枝梨花。

側身看看女兒，她生在城市，長在網絡時代，當她有一天遠走他鄉，漸漸老去時，在她的心中，有自己的地理嗎？

這時，不知為什么，突然想起了老歌里的兩句歌詞：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的眼睛有些潮濕。

■責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