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盧卡奇對李凱爾特歷史哲學的批判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從歷史客觀性的基礎方面,以人的活動反對文化價值;二是從方法論上,以總體方法反對個體方法;三是認為每一種方法與階級存在密切相關,無產階級超越資產階級就是超越直接性,以具體的中介反對直接性。盧卡奇將方法與論點對立起來,僅僅推崇方法的做法使正統馬克思主義走向了唯方法論。其次,盧卡奇從方法論上對李凱爾特歷史哲學的批判,略顯片面,缺乏全面性。但不可否認的是,盧卡奇在批判中認識到了中介的重要性,這為中介的本體論轉向奠定了基礎。盧卡奇對李凱爾特歷史哲學的批判既有得又有失,我們應該辯證地看待。
關鍵詞:歷史哲學;方法論;總體;中介;直接性
中圖分類號:B0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539(2012)0205004
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是主要立足于對第二國際庸俗馬克思主義批判的基礎上形成的,而李凱爾特的歷史哲學作為第二國際用以補充馬克思哲學的重要學說之一,必然成為盧卡奇的批判對象;而且,盧卡奇著重探討歷史,因而作為當時比較著名的歷史哲學家李凱爾特就自然進入了盧卡奇的視域。從李凱爾特理論在第二國際中的影響和李凱爾特在歷史哲學中的造詣雙重意義上講,盧卡奇對李凱爾特歷史哲學的關注就顯得尤為必要和重要。本文主要基于對《歷史與階級意識》的理解,深入解讀盧卡奇對李凱爾特歷史哲學的批判,深化盧卡奇與李凱爾特的區別與聯系,結合馬克思的相關理論,評價盧卡奇批判的得與失。
一、歷史客觀性的基礎:以人的
活動反對文化價值 盧卡奇首先從歷史客觀性方面批判李凱爾特的歷史哲學。他一針見血地指出:“用實質上未被認識的,只是形式上適用的‘文化價值’作為有價值關系的歷史客觀性的基礎,看來似乎消除了進行評價的歷史學家的主觀性,但是這只不過是把‘對他的集體(即對他的階級)有效的文化價值’這一事實性當作客觀性的標準、導向客觀性的向導。”[1]235具體地講,盧卡奇在此表達了兩層意思:一是李凱爾特的歷史客觀性基礎是一種無法認識的、形式上的“文化價值”,即是先驗的;二是這種基礎表面上是客觀的、普遍有效的,實際上是僅對他的階級有效,帶有主觀性。盧卡奇緊接著分析道:“隨意性和主觀性被從個別事實的素材中,從對這些事實的判斷中挪進了標準本身,挪進了‘有效的文化價值’中”,結果,“‘文化價值’對歷史學家來說成了自在之物。”[1]235也就是說,由此主觀性成為了歷史的前提之一。因此,李凱爾特的歷史客觀性基礎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主觀性,而且這個基礎是先驗的,是“永遠有效的文化價值”,歷史最終變成了“非歷史的、反歷史的”了。對此,盧卡奇明確地指出,“歷史不再是在人和事物身上發生的難以捉摸的過程,只有用超驗力量的介入才能加以說明,或者只有同對歷史來講是超驗的價值聯系起來才能變得有意義”。“歷史是人自身活動的產物”。[1]279換言之,歷史是由人的活動構成的,而不是在人的活動之外,歷史的客觀性就是人的活動的客觀性。因此,在盧卡奇看來,歷史的客觀性基礎就是人的活動。人的活動不同于自然的運動,這決定了歷史的客觀性與自然的客觀性的區別;人的活動具有主觀目的性,無法排除主觀因素,因此歷史是合規律性和合目的性的統一,是科學與價值的統一。那種在人的活動之外的“文化價值”不能也無法成為歷史的客觀性基礎,因為它不構成現實的歷史,對現實的歷史無任何有效性,它是抽象的、空洞的,荒誕無稽的,對現實歷史來說是“無”。
概言之,盧卡奇以人的活動反對文化價值,具有三個層面的意義:一是將歷史的基礎立足于現實的具體的人的活動,這既不是先驗的又不是抽象經驗的,而是具體現實的;二是歷史的基礎本身不是僵化的、靜止的、永恒的,而是變化的、流動的、生成的;三是歷史的客觀性不僅僅在于歷史規律,還包括人的主體性,因為人的活動本身就帶有主觀目的性。歷史的客觀性并不排除主體性,人的價值、意志本身也具有客觀性。
二、方法論:以總體性方法反對個
別化的方法 盧卡奇開門見山地指出:“一般的歷史問題是一個方法論的問題。”[1]235在他看來,李凱爾特由于“在方法論上放棄了對總體的認識”,所以對歷史事實的真正認識就“完全成為不可能的了”。李凱爾特用個別化的方法來研究歷史科學,因為“歷史學的科學目的即從對現實的一次性、個別的過程進行的敘述中,去理解這里所運用的作為達到這個目的的必要手段的個別化思維形式。”[2]對此,盧卡奇認為,這種考察方法“把每一個被考察的歷史對象變成了一個不變的單子”,“這個單子和——被同樣對待的——其他單子是不發生相互作用的”[1]237。就這樣,歷史對象成為孤立的、獨一無二的,真正地脫離了現實。實際上,歷史總體蘊含在歷史事件之中,但又超出了個別的歷史事件,所以個別歷史事件的研究離不開歷史總體。歷史事實隸屬于歷史總體,并在總體中才能變成“現實的”,因此歷史總體才是“真正的歷史的力量”,才是個別事實的真正主要的依據。鑒于此,只有充分運用總體的范疇,才能獲得對個別事件的真正的認識。盧卡奇援引馬克思對機器作用的論述,形象深刻地體現出總體觀點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李凱爾特的個別化方法雖然“保持了一種個體的獨特性”,但是這種獨特性僅僅是“事實性的獨特性”,而“事實也只是整個過程的一部分,是分離出來的、人為地孤立的和僵化了的環節”。[1]278這種獨特性是既定的,李凱爾特的“價值關系”也無法改變這種狀況,它們與指導挑選的價值關系原則的關系僅僅是偶然的,以至于否定歷史規律。顯然這是盧卡奇所不能接受的。
盧卡奇將總體范疇放在歷史解釋中的首要地位。在他看來,總體的觀點不僅規定著對象,而且規定著認識的主體,一方面,從個體的觀點來考察歷史不能產生出總體;另一方面,對歷史事實的個別化的認識也不會產生總體。李凱爾特的歷史的主體僅僅是他的那個集體(階級),不可能產生出總體,即使有也僅僅是“虛假的總體”;而歷史對象是個別的歷史事實,必然不會產生總體;況且,他的歷史哲學的任務就是對歷史事件的個別性的陳述,至此,歷史總體在李凱爾特那里徹底地不復存在。對李凱爾特而言,歷史事件的現實就是個別性、獨一無二性;對盧卡奇而言,歷史事件的現實就是歷史總體的一個過程,事實不同于現實。但是,歷史總體并不是歷史事件的簡單相加(或者說機械的總和),更不是“一個對立于別的歷史事件的先驗的觀察原則”。[1]236歷史總體是從個別歷史事件中產生出來的,不是外在于個別歷史事件,脫離個別歷史事件,每一個歷史事件在歷史總體中具有特定的位置。然而,歷史總體不是如同個別歷史事件那樣直接顯現的,而是隱蔽的。因此,一方面,必須把個別歷史事件放到總體中加以考察;另一方面,歷史總體是在個別歷史事件中歷史地生成的,是一個流動變化的過程,永遠處于未完成的狀態,它既是人的活動的產物,又是人的活動的前提和基礎。所以,個別歷史事件的研究不能脫離歷史總體,否則,歷史將成為僵死的、永恒的、超歷史的。
總之,盧卡奇以總體方法反對李凱爾特的個別化方法,強調從總體的歷史出發考察歷史事件,才能真正揭示歷史的起源和發展趨勢,才能發現歷史的規律。
三、無產階級超越資產階級:
以具體的中介反對直接性 盧卡奇首先肯定了李凱爾特對歷史學家“陷入純直接性”所做的批評。對此,盧卡奇極其贊賞。因為他認為,以往的歷史哲學都深深地陷入了這種“直接性”之中,深深地“囿于直接性”的理論,不可能達到對歷史的真正認識和理解。李凱爾特確實也意識到這點:概念和現實之間存在鴻溝,需要中介來把概念和現實統一起來,最終訴諸于文化價值,以文化價值作為原則來挑選歷史的本質成分,文化價值成為了中介。可問題在于:這種文化價值不具有普遍有效性,帶有主觀性、隨意性、集團性(階級性);而且,如果這種文化價值與先驗的價值相接近的話,那么這種文化價值變成先驗的了,李凱爾特的中介最終成為神秘之物,不可知的中介與直接性最終還是一樣的。對此,盧卡奇直接指出:“中介的范疇作為克服經驗的純直接性的方法論杠桿不是什么外部(主觀地)被放到客體里去的東西,不是價值判斷,或和它們的存在相對立的應該,而是它們自己的客觀具體的結構本身的顯現。”[1]249因此,在盧卡奇看來,中介不是先驗的外在于現實的,而是具體的。“對立及一切由此產生的規定都只是那個復雜的中介過程的開端,這一中介過程的目標是把社會認識為歷史的總體。”[1]258中介是聯系各個部分、主體與客體、理論與實踐的中間環節,唯有通過中介,才能揚棄直接性,達到對歷史的總體,中介是總體性的具體化。中介就是生成,“生成同時就是處于過去和將來之間的中介,但是處于具體的,也就是歷史的過去和同樣是具體的,也就是同樣是歷史的將來之間的中介。”[1]303也就是說,中介不是既定的、固定的某個東西,而是具體的歷史的。
盧卡奇認為,直接性與中介是相對立的。超越直接性是一個基本原則,任何理論和實踐都不能止步于直接性,應該超越直接性,進入深入的認識和實踐。但是,這不意味著完全否定直接性的積極存在。因為,“直接性和中介本身都是辯證過程的因素,存在的每一個階段和理解它的每一個階段都具有《現象學》意義上的直接性。”[1]240可以說,“直接性和中介就不僅是對待現實的客體采取的相互隸屬、相互補充的方式,而且還同時是——依照這一現實性的辯證性質和我們為把握它所作努力的辯證性質——辯證的相關的規定。”[1]241然而,人們不能始終停留在直接性階段,人們要充分把握中介的作用,超越直接性,朝著社會總體前進。因為,唯有中介才是“克服經驗的純直接性的方法論杠桿”。
盧卡奇將直接性和中介的方法深入到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分析中。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由于從“中介創造出來的對象性采取直接性的形式”,加之“不可能看到更多的中介,不可能把資產階級社會的存在和產生把握為那個曾‘創造’了已被把握了的認識總體的同一個主體的產物,資產階級思想的最終的、決定整個思想的立場就變成為純直接性的立場。”[1]241簡單地說,就是“通過中介而產生和才能理解的東西變成了解釋一切的原則”,[1]242資本主義社會和資產階級的存在由此變成永恒的、一成不變的存在了。在盧卡奇看來,每一種方法必然和有關階級的存在相聯系。“對資產階級來說,它的方法直接源自它的社會存在,它的思想不能突破作為外部的、但正因此是不可克服的障礙的純粹直接性。相反,對無產階級來說,直接性這一障礙從一開始,在它采取自己立場的那一時刻,就內在地被克服了。”[1]251因此,資產階級必然“囿于直接性之中”;無產階級則必然要超越直接性。所以說,資產階級缺少中介,無法達到對歷史的真正認識;無產階級則運用中介的范疇,不斷地超越直接性朝著社會的總體前進。
總之,無產階級要戰勝資產階級,就必須通過不斷的中介,超越直接性,超越資本主義社會。當然,這種中介是具體的,歷史的,是一個過程。
縱觀盧卡奇對李凱爾特歷史哲學的批判,我們能夠發現一些二者的共同之處:一是將方法論置于首要地位。李凱爾特試圖從方法論上解決自然科學與歷史科學之間的區分,自然科學的普遍化方法和歷史科學的個別化方法,其區分的基礎就是康德的先驗的方法,確保普遍有效性;盧卡奇開門見山地指出,“馬克思主義問題中的正統僅僅是指方法”,[1]48這種方法就是歷史辯證法。其中,總體的觀點 “是馬克思主義同資產階級科學有決定性的區別”, [1]77“總體范疇的統治地位,是科學中的革命原則的支柱。二是自然與歷史的區分。李凱爾特形式上區分自然與歷史,前者旨在形成普遍概念;后者是指某一事件的一次性的、個別的過程,是一種個別化的思維形式。盧卡奇雖然肯定自然是歷史范疇,但是忽視了“自然的歷史”,他的歷史辯證法把自然從中排除出去了。這是因為,他在闡述實踐時,僅僅涉及人與人的關系,把人與自然的關系排除出去了。青年時期的盧卡奇由于執著于對第二國際庸俗唯物主義的批判,走向了其反面,于是自然與歷史成為對立的關系,歷史中不容許有自然的存在。可見,雖然盧卡奇透徹地批判了李凱爾特的歷史哲學,但是盧卡奇還是犯了李凱爾特同樣的錯誤——將自然從歷史中排除了出去,不自覺地“帶上了濃厚的主觀主義色彩”。
四、批判的得與失
盧卡奇對李凱爾特歷史哲學的批判,盡管按照盧卡奇的說法是立足于“正統馬克思主義”進行批判的,但問題是盧卡奇所謂的“馬克思主義的正統僅僅是方法”是否準確?如果正確的話,那么盧卡奇是否真正做到立足于“正統的馬克思主義”來批判?對這一系列問題的解答,就需要我們回到馬克思的文本,認真地審查盧卡奇所謂的“正統馬克思主義”,進而對盧卡奇對李凱爾特歷史哲學的批判做出評價。
盧卡奇將馬克思主義問題中的正統僅僅看作方法,方法成為正統馬克思主義的核心。是否馬克思主義的正統真的僅僅是方法呢?顯然不是。盧卡奇在探討馬克思主義的正統問題時,將論點與方法嚴格區分開來,并認為對馬克思主義的本質而言,方法更為根本。也就是說,方法的存在不依賴于論點,具有獨立性。試問是否真正存在離開論點的方法呢?根本不存在,因為任何理論都是論點和結論的總和,論點和結論才是方法的基礎,論點和結論本身就體現了方法。因此,論點和結論才更為根本。盧卡奇將方法與論點對立起來,僅僅推崇方法的做法顯然是不可取的,最終只會造成空洞、抽象的形式主義。馬克思主義的正統是論點與方法的結合,而且論點是基本的。事實上,僅僅強調方法的做法就是在非馬克主義者那里也是站不住腳的。瑞士哲學家波亨斯基就曾指出:“確實,沒有一種方法能夠與思想的實際內容中的某種預設完全分開,但是在這里方法與內容是如此緊密地交織在一起,以致純粹的方法論思想究竟能否區分出來,常常成為疑問。”[3]因而,只有將論點、結論與方法三者結合起來,才能真正理解馬克思主義的正統。顯而易見,盧卡奇并沒有真正把握和理解馬克思主義的正統,他使正統馬克思主義走向了唯方法論,這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形成了一批方法至上的馬克思主義。繼而,盧卡奇從方法論上對李凱爾特歷史哲學的批判,略顯片面,缺乏全面性。實際上,也正是因為盧卡奇方法至上,所以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忽視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范疇——勞動,勞動才是馬克思哲學的理論基礎。“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4]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如果盧卡奇看到了實踐或勞動的本體論地位的話,那么對李凱爾特歷史哲學的批判將會提高到本體論的高度。馬克思哲學的本體(即實踐)是現實具體的歷史的;李凱爾特歷史哲學的本體則是文化價值,是先天的,邏輯上先于經驗的,是無時間的、超歷史的。顯而易見,李凱爾特的歷史哲學最終走向了歷史的反面,那種具體的歷史的文化價值變成了永恒的文化價值,而排除了自然的歷史哲學也最終難逃相對主義的命運。也正是因為盧卡奇沒有站在本體論的高度對李凱爾特的歷史哲學進行批判,導致自己也最終陷入主觀主義的窠臼。當然,不可否認的是,盧卡奇在對李凱爾特的歷史哲學的批判中,認識到了中介的重要性,雖然這時還未把握到勞動這個核心中介,但這為中介的本體論轉向奠定了基礎,這是一個重大的收獲。
綜上所述,盧卡奇對李凱爾特歷史哲學的批判既有得又有失,我們應該辯證地看待,進而深化對盧卡奇思想和李凱爾特思想的認識和把握。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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