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國主義者盜取我國文物簡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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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孜爾千佛洞位于拜城縣西南10余公里,目前有洞窟339個,是新疆最大的石窟群。但此石窟自19世紀后期便遭到帝國主義探險家的盜掘,最嚴重的是德國人勒柯克1905-1909年的盜掘,他至少盜掘了230多個洞窟,切割盜走了大約128箱的佛像和壁畫。所以,當1928年11月,黃文弼到達這里時,洞窟中已空無一物。黃文弼是第一位到達這里的中國考古學家。2012年7月,筆者為追尋黃文弼的考古舊跡,來到這里。到千佛洞之前,在附近的庫車縣博物館(設在“庫車王府”旅游景區內)參觀時,看到一批仿制的佛教供養人頭像,說明銘牌上注明這是仿自德國柏林亞洲博物館,所存的是從克孜爾千佛洞中盜走的塑像,美侖美奐,從長相上看,酷似希臘人?,F在的克孜爾千佛洞各洞窟之內,只有未被割走的壁畫殘片,然而其色彩艷麗,流露出當年完整時美麗逼人的神彩。
克孜爾千佛洞只是無數被盜掘的中國文物的一個縮影,自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前20年,中國特別是中國西部的甘肅、新疆地區,被各國探險家盜走的文物不計其數(參見附表:《帝國主義者盜取我國文物簡況》),這種局面到1927年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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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冬天,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來到北京,找北洋政府有關方面活動,準備帶一個探險考察團經由內蒙古到新疆。斯文·赫定是世界著名的探險家,1865年出生于瑞典,曾師從德國著名地理學家李?;舴遥ā敖z綢之路”一詞的提出者),自1893年到1908年15年間,曾四次到中國的新疆探險考察,是樓蘭古城的發現者,他對樓蘭古城的發現轟動了西方世界,當然他也“順手”帶回去了在中國發掘的漢簡、文書等文物。他是一位才華橫溢、富有激情的探險家,對中國西部這片遼闊的大地,充滿著無盡的探索欲望。他前四次進入新疆,都是從西邊經中亞進入的,這次他想從東邊經內蒙古額濟納走一趟。當時他已經60多歲了,為了籌集經費,他游說德國漢莎航空公司開通柏林經新疆到北京的航線,而他所做的工作是為了開辟這條航線做前期的調查研究,如調查沿途的氣象條件、為沿途四個航空加油站選址、籌建無線電臺等。漢莎航空公司被他說動了心,不僅出錢支持他的考察活動,還派了7名航空公司的相關專家隨他一同前往中國。
斯文?赫定還是一位頭腦活絡的社會活動家。他到北京后,先通過他的瑞典同鄉、地質學家兼考古學家安特生(本刊2012年第1期有專文介紹)找到了中國地質研究所的翁文灝所長,說動翁文灝支持他的計劃,翁文灝除了表示支持外,提出要吸收一部分中國學者參與。赫定同意后,由翁文灝陪同拜訪了當時的外交部長顧維鈞,顧維鈞表示可以同意駝隊探險,但航空探險隊被軍方阻止,斯文·赫定又請瑞典駐華大使出面和他一同拜訪了北洋政府的航空署署長劉光克,該署長表示不同意他們原來用飛機進行探險的計劃,也不能在中亞建立電臺。權衡之后,斯文·赫定放棄了這部分計劃,經過反復努力,在1926年12月底,斯文·赫定收到了外交部同意他們去新疆探險的批文,1927年1月30日,當時北洋政府的最高負責人張作霖還接見了斯文·赫定,答應給予他各方面的支持。經過上上下下的活動,斯文·赫定以為萬事大吉,馬上就可以出發了,他手下的工作人員已在包頭等著他了,不想卻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1927年3月5日,北京學術界(包括北京大學、北京圖書館、歷史博物館等12個單位)的代表集會,反對這項計劃,并成立了北京學術團體聯席會。面對這前所未有的壓力,斯文·赫定只好重新與北京的學術界進行談判,談判過程復雜艱難,在1927年4月26日簽定了合作協議。協議的主要內容是:中瑞雙方共同組建西北科學考察團,中瑞雙方各派一人為團長(中方團長為北京大學教務長徐炳昶教授,瑞方團長是斯文·赫定),考察團經費全由斯文·赫定負責提供,中方派十人參加考察團(原來斯文·赫定與翁文灝談的方案是只給中方三個名額),考察團中考古所得的中國文物全部屬于中國,不能帶走,地質學標本可以給斯文?赫定一份副本,考察團不能考察涉及中國國防安全的事務,不能繪制大于三十萬分之一比例尺的地圖等等。中國方面還組成了負責管理考察團的常設機構——西北科學考察理事會,北京大學劉半農教授任理事長。中方派出的十名成員如下:
1、徐炳昶,字旭生,曾留學法國學習哲學,時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教務長,任考察團中方團長。
2、袁復禮,字希淵,清華大學教授,古生物學和地質學家。
3、黃文弼,字仲良,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副教授,考古學家。
4、丁道衡,字仲良,北京大學地質系助教。
5、詹蕃勛,字省耕,北洋大學畢業,華北水利工程師。
6、崔鶴峰,字皋九,北洋大學畢業。
7、馬葉謙,字益占,北京大學物理系三年級學生。
8、李憲之,字達三,北京大學物理系二年級學生。
9、劉衍淮,字春舫,北京大學物理系一年級學生。
10、龔元忠,字獅醒,北京歷史博物館照相員。
另外還有三名中國采集員莊永成、白萬玉、靳士貴。
原先參與此事的地質調查所完全退出,沒有派人參加考察團。
這件事在中國學術史和文物保護史上都具有重大的意義,它標志著中國的知識界已經理解了國際科學規則,既捍衛國家權利、又參與國際科學合作,西方列強盜掘盜買中國文物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劉半農當時就評價說,這是一個“倒過來的不平等條約”。
1927年5月9日,考察團正式出發,曾經針鋒相對的談判對手們前往火車站為中瑞雙方的團員送行,氣氛熱烈。針對這個場面,斯文·赫定樂觀地評價說,那些曾經是談判對手的中國人臉上絲毫沒有不快和敵意,將證明,“歐洲人和中國人確實能夠和諧地生活和工作在一起,大家都在努力去實現同一個崇高的目標?!比欢?,這畢竟是表面文章,黃文弼在第一天的日記中,就明確寫了自己被賦予的任務:“一者為監督外人,一者為考察科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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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文弼,1893年4月23日出生于湖北漢川縣黃家嘴村一個木匠家庭,1915年,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1918年畢業后留校,在國學研究所工作。到1927年參加西北科學考察團時,他已經在北京大學工作了9年,時年34歲。這期間,他所做的工作主要是研究宋代理學(著有《二程子哲學方法論》)和古籍目錄學(著有《中國舊籍分類法綱目》等),整日和故紙堆打交道,是純粹讀書的書齋學者,唯一能和考古沾上邊的是1922年北大國學所開辦了古物陳列室,黃文弼在沈兼士等人的帶領下,參加了古物整理工作,還參加過故宮的文物清點工作。但他從來沒有參加過真正的現代田野調查和發掘活動,也沒有經過這方面的專業訓練,將他稱為考古學家,是以后的事。到此時為止,他充其量只是傳統意義上的金石學和目錄學家。筆者推測,他之所以能入選考察團,一個原因是他在中國古典文獻方面的知識根底扎實,而且還有一定的鑒識古代文物的知識,他讀書用功極勤(以至劉半農戲稱他為“冬烘先生”),熟讀中國史籍,只要古書上有過記載的河流、山脈、地名等,他均能知其出處,道出其衍化脈絡,這一點在后來的工作中,令斯文?赫定十分佩服,這一塊正是斯文·赫定的知識短板。另一個原因是他正當壯年,身體能承受住探險旅途的顛簸之苦。
但黃文弼還有另外一個性格特點是劉半農、徐旭生等人沒有意識到的,那就是“軸”。他讀書肯下死工夫,做人做事也認死理兒,認真到了極端的程度,安排給他的任務,哪怕只有芝麻綠豆大點兒的事,他都會當成泰山般重大的責任去完成,這種性格特點讓他成了考察團中唯一和斯文·赫定“死磕”的“冤家”。臨行前,北京西北科學考察理事會給中方團員開會,交待的第一條任務就是監督外國人,黃文弼把這條任務牢牢地記在心底,寫在日記上,后來貫穿在每一個行動細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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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擦從一開始就發生了,先是在分配工作地點這類小事上,比如在內蒙時,黃文弼提出要前往的區域,斯文?赫定要么不批,要么就讓瑞方考古學家貝格曼去,黃文弼認為,這是斯文?赫定有私心,他把機會最大的區域留給瑞典人,只給中方學者安排發現機會少的區域,他一面把自己的想法反映給中方團長徐旭生,一面暗下決心,處處跟外國人比試。1927年7月7日,貝格曼在白云敖包發現了1300件石器,斯文?赫定為此還發了他25元獎金,徐旭生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黃文弼,還說自己擔心這次考察中,中國學者的考古成果會不如外國人,黃文弼則表示,這算不了什么,最終結果要在將來定。果然,兩個月后,9月8日,黃文弼在烏托海發現了1600件石器,超過了貝格曼,到11月6日,盤點各人的工作成績,貝格曼發現遺址121處,古物1.2萬余件,黃文弼發現遺址34處,古物1.5萬余件。黃認為,自己發現遺址少,是斯文·赫定安排的方向所致,若按他自己的設想,在遺址數量上一定也不會比貝格曼少。徐旭生團長曾與斯文·赫定商量,是否制定一個統一的獎勵標準,比如發現一處遺址,獎勵大洋2元,拾古瓦片100片獎勵5毛等。斯文?赫定不以為然,他堅持隨興而賞的原則,不設定固定的程式。然后又說,要是有人發現了樓蘭這樣的古城,那豈止是獎勵500元,就是獎勵5000元也行。徐旭生笑道,這話要是讓黃文弼知道了,他一定能找出兩個樓蘭古城,你就準備發10000塊錢獎金吧,斯文·赫定忙說,這話千萬不能讓黃文弼知道??赊D過身來,徐旭生就把這話告訴了黃文弼,黃文弼亦笑言:“發現一城不算什么,到新疆后我能發現一國耳?!?/p>
今天看來,斯文·赫定在這類事情上未必是有意難為黃文弼,這些對話都是通過徐旭生轉給黃文弼的,黃文弼的想法,徐旭生也轉達給了斯文·赫定,斯文·赫定年長黃文弼20多歲,徐旭生亦年長黃文弼5歲,他們似乎串通好了,在激發這位年青人的好勝心。獎勵原則始終沒定,斯文·赫定一如既往地隨性而做,某些時刻一高興就給某人發筆小獎金,這個習慣居然也被黃文弼學到了,到后來他在南疆獨立帶人考古時,也是這樣隨興而獎勵自己的手下。
讀《黃文弼蒙新考察日記》,發現他充滿了愛國主義的緊張感,似乎每時每地都在為捍衛祖國的尊嚴而“戰斗”。
1927年6月26日,考察團駐地來了一個流動的花鼓戲班子,黃文弼小時候就見過這種流動戲班子,知道他們表演中經常會有下流內容的唱詞,當時南方的國民黨政府已經下令禁止表演這類節目,以圖改良社會風俗,所以他建議徐旭生團長不讓戲團表演,但徐團長以為,反正外國人也聽不懂,唱就唱吧。結果就唱了,斯文·赫定等人雖然聽不懂,但也能看明白個大概意思,讓徐旭生詳細解釋,徐先生敷衍說這只是個戀人私通的故事,自己也只能聽懂個別的詞句,外國人覺得挺有意思,隨行的攝影師將表演拍成了電影,說是將來帶到海外放映。黃文弼深以為恥,認為這是在刻意暴露中國民族落后的那一方面,在日記中,他記下了自己的憤懣。
7月26日,他讀到一位叫安覺斯的外國學者在《東方時報》上發表的談話,說“中國初不知石器,至安特生始發現云”。黃文弼在日記中寫道:“余對此頗為憤慨,中國最初采集石器為地質調查所謝君,發現陶器為劉、莊二君。安特生初于石器不大明白,皆購自當地人及中國古董商人,何得云發現耶?”
9月10日,考察團雇傭的一名年齡在50歲以上的漢族拉駱駝的工人偷了兩匹駱駝逃跑了,兩天后,被兩名蒙族駝工給追回來,并被戴上了腳鐐,眾人都去觀看,唯獨黃文弼沒去,他認為這是有失中國人體面的事情,實際上就是在侮辱自己,他獨坐在自己的帳篷中生悶氣,先是反思自己有什么過錯,認為是考察團方面忽略了對這個年老駝工的關心,他想多要點薪金,而且該駝工和駝隊中的蒙族駝工相處不好,常遭打罵,一時糊涂,才做出這樣的錯事?,F在外國人對此人“腳鐐手銬加之矣,打罵加之矣,照相也照了,其辱國如何耶?”他覺得即使是這人犯了錯,也應將其交由地方官府處置,而不能由外國人對其施加私刑。他把自己的意見反映給了徐旭生團長,徐也同意他的意見,經與斯文·赫定溝通后,同意將此人送交地方官府處置。但事實上,他們氣出了之后,就把這個人給放了,因為交給官府一定還得再受懲罰。
斯文·赫定也是有著強烈愛國主義情結的人,只不過他所熱愛的是自己的祖國—瑞典,而且特別講究形式。每日宿營,他們都要升起瑞典國旗,圣誕節聚餐時,也要在帳中懸掛瑞典國旗。這些行為“刺激”了中方團員。1927年的雙十節(即當時的國慶節)前,10月2日,黃文弼和徐旭生商量也要搞個紀念儀式,“擬于樹林中懸掛‘民國萬歲’的布匾,外以樹葉札之,并制國旗一方,以致敬禮。是日漢人、蒙古人聯合志慶,并請斯文·赫定演說,蒙人和學生演節目助興……雖居塞外,不忘國家,亦吾人所應為耳?!秉S文弼參與了紀念儀式的策劃,但是10月9日,他要出發探險,不能參加這個活動,深以為憾。從他的日記來看,出發前,中方團員沒有這方面的準備,沒有帶現成的國旗(當時還是北洋政府的五色旗),要現場臨時制作,不像考察團的外國成員,事先都帶著多面自己國家的國旗。第二年,1928年的雙十節,黃文弼自己帶領著一個工作小組正在庫車縣考察,他想起去年的雙十節紀念日活動,便和考察組另外兩名成員丁仲良、劉春舫(衍淮)共同舉辦了一個小型紀念會,并邀請當地一位朱局長參加,他們駐地的院子里有一個亭子,便以此亭作“禮堂”,這時已是國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他們沒有現成的標準國旗,便用藍墨水染成了一面(也不知道尺寸、規模上是否合乎標準),懸在亭子上,旗下放了一張方桌,桌上鋪了條絨毯,毯上放了一盤花,公推丁道衡為主席,四人一齊向國旗行三鞠躬禮,靜默三分鐘,丁仲良宣布開會,發表演說,大意是要增加國家觀念,朱局長也以來賓身份發表了演說,鼓勵大家要有愛國的信念。
在以后的日記中,再也沒有見到黃先生舉辦或參加此類儀式,中國人是一個感情深沉的民族,他們最深刻、最誠摯的感情都埋藏在心底,不愛用外在的形式來表達。受外國人影響,黃先生等人也不得不如法炮制,“作此點綴”(黃先生語),沒了外國人,慢慢地就會懈怠這些形式上的東西,甚至有些抵觸,認為這些過于外表化的形式會破壞心底里的虔誠。近代中國人表達自己對國家感情的形式,也是向外國人學來的,所以,形式上的東西難免有準備不周的地方,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心靈,就是一切形式也沒有,他們對于國家的忠誠和信念絕不比其他任何一個國家的公民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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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講的事情,其實有些雞毛蒜皮,無關大局,只是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黃文弼先生的細膩與敏感。真正有實質性沖突的是下面三件大事,在這三件事中,黃文弼先生等人成功地阻止了斯文·赫定的計劃,以致于斯文·赫定惱怒到極致,失去了學者的客觀風度,在他關于這次考察的回憶錄的后半部分,毫不掩飾地譏諷,甚至誹謗黃文弼。
第一件事是關于德國漢莎航空公司開辟柏林到北京的航線的事。
先是,斯文·赫定為籌集這次考察的經費,忽悠德國漢莎公司開通柏林到北京的航線,漢莎公司出了錢,還派了人,所以,從北京到新疆,一路上主要是為未來開通航線做科學調查,如在沿途施放高空氣球,探測萬米以上高空的氣流狀況等。對于斯文·赫定及德國團員肩負的這項使命,中方學者始終是清楚的,但是在雙方合作的協議中并未反對此事,如果當時直接反對,考察團就無法成行了。但在背后,中方團員是打定主意要阻止此事的,他們認為中國內部已經夠亂的了,如果這條航線再開通,德國人便可以不繞道海上,直接從空中經中亞抵達中國內陸腹地,干預中國事務。中國內河的航運權已經失之于外國人,如今再失去天空的航空權,是國家權益的損失,所以,一定要阻止此事。今天的一些讀者可能會對中方學者的立場不太理解:不就是開辟一條航線嗎?擴大對外交流,有什么不好?為了說明白這個問題,我們必須花些筆墨,充分交待當時的時代背景。那時,中國正處于軍閥混戰的局面,各派軍閥各有各的外國后臺,以獲得軍火支持。因此,那時如果開放航線,確實有助于帝國主義對中國內政的干預,加劇國內紛爭,所以,當時的中國學者對此事才有這么強的抵觸情緒。另外,還得明白德國和中國的特殊關系,清末,德國參加了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狂潮,強占了中國的膠州灣,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國戰敗,中國參加了協約國一方,屬戰勝國,中國本以為憑自己戰勝國的地位,可以收回膠州灣的主權,但沒想到,討論戰后問題的巴黎和會,竟然把德國在膠州灣的特權又轉讓給了日本,這才激起著名的五四運動。在西北科學考察團中有七名德國成員,是漢莎航空公司派來的,他們都抱有極強的軍國主義觀念,在旅途中,他們聚會時演唱德國軍隊的戰歌,還列隊表演軍操,有名德國人還赤裸裸地說,他們的失敗只是暫時的,不用數年,德國要重新崛起,停止戰爭賠款,恢復所有過去的勢力范圍。哪些勢力范圍?肯定包括中國的膠州灣。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中國參加的是協約國,與英法是盟友。當時,英國控制著印度,影響著中國的西南邊疆,而德國人欲打通航線,進入中國的西北地區,建立與英國和蘇聯對抗的基地。斯文·赫定本人在政治傾向上,是贊成德國軍國主義者的(黃文弼日記稱為“德國舊黨”),他曾經因在戰爭其間,發表支持德國舊黨的演講而被英國驅逐,對于德國的這種戰略意圖和斯文·赫定的政治立場,徐旭生、黃文弼等是清楚的。我們把這條線索講得再清楚一些: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中國和英、法等國站在一起,是德國的敵人,如今,戰爭雖然結束了,但作為戰勝國的英法等國壓迫德國人,索取賠款,德國人心里不服,謀求東山再起。他們想進入中國西北,是想建立起未來牽制、抗衡英國和蘇聯的基地,這個事情遠不是建立一條正常航線那么簡單,一旦德國的意圖得逞,那么將來的膠州灣豈不是又要重新落入德國人之手,五四運動豈不是白鬧了!知道了這個歷史背景,我們就能理解當時中國學者為什么反對開通這條航線了。
中方成員一直警惕這件事情,在當初簽定合作協議時,有一條就是禁止外方成員繪制三十萬分比一以上比例尺的地圖,因為那么大比例尺的地圖有軍事意義,可以用于作戰,且規定涉及國防安全的地方,不能考察。在旅途中,中方團員也嚴密監督德國人不能違反這些規定。徐旭生先生是團長,不能事事都與外國人發生爭執,總要有回旋的余地,好在有黃文弼這位愛較真兒的“杠頭”,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徐團長在縱容黃先生與外國人的摩擦,以便于處理問題。對于徐團長的這種深沉的用心,單純的黃文弼開始有些不解,盡管他非常尊敬徐旭生,日記中提到徐處,必以先生稱之,但有幾處流露出對徐先生“過于軟弱”的擔憂。徐先生其實不軟弱(他當時雖是大學教授,但卻是北京公認的“學生領袖”,1925年領導學生舉行爭取關稅自主的游行示威,被軍警打掉了兩顆門牙。他留牙蓄志,將這兩顆牙一直保留在身邊,死后才由家屬放入他的骨灰盒內),小事情上和稀泥,大原則是寸土不讓的。行經居延海時,瑞典人那林做了個小動作,想畫這一地區的大比例尺地圖,徐旭生團長就果斷地制止了。但事后,斯文·赫定卻把這筆賬記到了黃文弼頭上,以后,他們密商事時,都躲著黃文弼。
到了迪化(烏魯木齊)之后,斯文·赫定和德國人開始活動,試圖說服新疆督軍楊增新同意他們開通到中國的航線,徐旭生和黃文弼等也暗中展開了另一項活動,他們通過包爾漢(當時負責管理新疆交通事務),勸說楊拒絕德方開通航線的要求。楊增新最后明確拒絕了德國人開通航線的要求,盡管楊增新有他自己的打算,但徐旭生、黃文弼等人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由于開通航線的計劃失敗,德國漢莎航空公司決定停止繼續資助考察團,并撤回了德方工作人員。斯文·赫定只得重新籌措經費,中方團長徐旭生為了能使考察繼續下去,也主動地想籌款的辦法,但最后的經費還是斯文·赫定籌措到的。
第二件事是關于從中國拆搬喇嘛廟的事。
其實斯文·赫定本人與德國軍國主義者之間并沒有那么深的瓜葛,他之所以能和漢莎公司一拍即合,主要是為了籌集自己所需的探險科考經費,如今德國人停止提供資金了(后來又把剩下的錢也交給斯文·赫定支配了),他就得另想辦法。他采取的第一條路子是回國,1928年8月,他回到瑞典,試圖說服瑞典政府出錢支持他的考察活動,11月26日,瑞典政府回電同意資助他們50萬瑞典克朗。另一條路子是借著他1928年6月到美國看病的機會,游說瑞典裔的美國工業家文森特?本狄克斯出錢。本狄克斯出身于瑞典南部的一個下層家庭,后來在美國制造汽車啟動器和制動器發了財,是美國最大的汽車啟動器和制動器生產商,且以慷慨資助科學活動出名,他資助的密立根博士曾獲得1923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經過不長時間,這位大亨就答應資助斯文·赫定和瑞典政府一樣多的錢,作為回報,斯文·赫定忽悠說,他將用這筆錢從中國購買回兩座喇嘛廟,一座放在美國芝加哥,一座放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內部裝修完全按喇嘛教風俗進行。斯文?赫定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一定是向本狄克斯大吹了一通中國的喇嘛廟及飾品多么美麗漂亮,喇嘛教是多么神秘有趣,而在忽悠本狄克斯時,他完全將與中國學術團體聯合會簽訂的不準將任何文物帶出國外的規定置于腦后,反正先忽悠到錢再說。
回到中國后,他還真就著手辦這件事,他原來的想法是偷偷地找兩座喇嘛廟拆了,再偷偷地運出國去。1929年11月,他跑到內蒙和察哈爾看了20多個喇嘛廟,談了價錢,準備以很便宜的價格買下其中的兩個,于1930年運到國外。但沒想到,1930年4月左右,北京雍和宮發行的一種蒙古周刊上發表文章揭露了這件事情,一時間,輿論大嘩,政府也關注到了此事,買個真廟的計劃泡湯了。關于是什么人通過這個渠道披露出的消息,斯文·赫定的回憶錄沒說,限于時間因素,筆者在寫作此文時也沒來及作深入研究。所以,還不知與徐旭生、黃文弼等人是否有關聯,從時間上看,黃文弼不知道此事,沒有直接介入。但是,北京學術界聯合會事先與斯文·赫定簽定的協議仍有效,而且斯文·赫定所募款項也是用于這項考察的,所以,西北科學考察團的存在本身對斯文·赫定來說就是巨大的壓力,迫使他放棄了計劃。
斯文?赫定又不能在美國人那里失信,便想出一個變通的辦法:仿造一座喇嘛廟,送給本狄克斯。于是,他找到了中國建筑師梁衛華(有些資料中說是梁思成)主持此事,經過一番考察,選定了熱河承德避暑山莊中的萬法歸一殿作為仿制原型。梁衛華到現場測繪、拍照,并在北京開始制造各種建筑構件,總共制造了28000個建筑構件,1931年運到了美國,建成1∶1大的成品,1933年參加了美國芝加哥世界博覽會,1939年又參加了紐約世界博覽會。由于這座仿制的廟宇屋瓦是用鎏銅瓦制成,耗費24K純金葉一萬多兩,故這個建筑被稱為“熱河金亭”,曾轟動一時。1940年之后,本狄克斯生意下落,將此金亭出手賣給別人,因維護費用過高,幾經輾轉,1986年,這座仿制廟宇被瑞典建筑師馬克斯·沃勒運回瑞典,2010年上海世界博覽會時,瑞典有人試圖讓中國再出錢把這座廟買回去,結果不得而知。
這次挫折使斯文·赫定損失慘重,一來仿制廟宇比直接買廟花銷大多了,他本來是想著便宜地從中國人手里買兩個廟(他們以前一向就是這么干的)去給本狄克斯充賬,但現在只能仿制了,可一來仿制成本太高,他自己所剩無己,二來本狄克斯見拿到手的只是仿制品,而不是真的文物,便削減了給斯文·赫定的費用,這下子考察團又沒錢了。斯文·赫定只能再向瑞典政府求助,瑞典政府答應通過發彩票的方式,再為他籌集50萬瑞典克朗。為說服瑞典政府出錢,他又沒少許諾將來要從中國帶回去多少東西,而且把先期帶回去的動植物和礦物標本公開展覽,請瑞典國王參觀。
第三件事是1934年黃文弼阻止他們在新疆盜掘文物的事件,這一事件中,兩人發生了直接正面的沖突。
1933年6月,在北京的一個外交聚會上,斯文?赫定認識了中國外交部副部長(次長)劉崇杰,他提出了個建議,修一條從西安到新疆的公路。當時,日本人已逼近北平,戰爭的危機日益嚴重,國民政府也有經略新疆的打算,斯文·赫定宣稱自己可以帶一個考察團,前去為公路建設做前期勘測,國民政府居然同意了他的計劃,委派他以國民政府鐵道部顧問的身份,組織一個公路考察團,進行入疆公路的前期勘查工作,費用由國民政府出。斯文·赫定欣喜若狂,他本人打的主意是從敦煌經庫爾勒進入羅布泊,再探樓蘭古城的奧秘。前文說過,他以前是從西邊進入羅布泊的,1928年那次入疆考察,因種種原因,他沒能實現從東路進入羅布泊的夢想,這次,借著公路勘查的名義,他可以實現這個夢想。但是,對于斯文?赫定的小九九,國民政府也有提防,在有關考察團的行為細則中,就明確規定:禁止任何人在沿途以任何形式進行考古學研究。斯文·赫定雖然口頭上同意接受了這條規定,但心底里卻嘲笑中國政府太天真,打定主意到時候堅決違反這條規定。但中國政府并沒有那么天真,在1933年9月底,考察團將要出發的時候,黃文弼突然出現在了他們的營地,他以教育部特別代表的身份參加考察團,官方理由是去視察新疆的學校。當時,新疆沒有幾所學校,僅有的幾所學校也在新疆軍閥的內戰中摧毀了,事實上沒什么學校可視查,很顯然,黃文弼是被教育部派來監督他們的。
斯文?赫定非常惱火,他在回憶錄中開始對黃文弼進行不負責任的攻擊,比如說因為黃文弼的到來使他們的行李大大地超重,原來只有4噸半的行李,現在黃文弼連人帶行李,使行李總重量達到了10噸,黃文弼一個人就帶了5.5噸的行李?這怎么可能。斯文?赫定完全不顧事實的攻擊只是表達自己的不滿,這種指責和譏諷在他的回憶錄中隨處可見,比如抱怨黃文弼多占了他們汽車的一個座位了,又多占了他們房間的一個床位了,等等。至今為止,我們沒有讀到過黃文弼先生關于這次考察的日記,真不知道在那段旅程中,他是怎么在斯文·赫定的擠兌下熬過來的,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就是他堅定不渝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
1934年5月,黃文弼帶領一個工作小組在其它地方工作,斯文·赫定帶領他的大隊人馬到達了孔雀河三角洲的邁塞地區,在這里發現了大量的古墓群,這也是他認定的古樓蘭國的地區,斯文?赫定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沖動,下令挖掘這些古墓。從北京出發時,為了標榜自己絕對遵守不進行考古發掘的禁令,斯文?赫定這個十四個人的考察團只帶了一把鐵鍬,現在,斯文·赫定便命令他雇的人員用這一把鐵鍬,再加上樹枝和手進行挖掘,從他的回憶錄中看,至少挖掘了三個墓地,挖出了一批文物,有些遺體保存得非常完好,一具女尸臉上甚至保持著當時的微笑表情。由于尸體太大,無法搬運,他們又將尸體放回墓穴。在場的一位中國學者陳宗器也參加了挖掘工作(陳宗器是后來參加考察團的中國學者,他明知道中國政府嚴禁斯文·赫定進行任何考古發掘的禁令,但卻不去阻止,反而配合赫定的工作,這是嚴重的失職。斯文·赫定也對他給予回報,出錢資助他于1936-1939年到德國留學。陳宗器學成歸國,后來是中國地磁學科的奠基人,也是位學有所成的學者。但我仍為他當時的所為感到恥辱,因為他放棄了自己對國家的職責)。
斯文·赫定的興奮很快就遭受到了打擊,8月26日,在烏魯木齊他接到了中國鐵道部部長顧孟余7月7日發來的電報,電報轉引了黃文弼給教育部的匯報,“赫定先生未經許可正在羅布泊與塔里木河一帶挖掘考古珍寶,這是違反法律和部長指示的。鐵道部門必須對這一越軌行為負責。教育部長委派我調查該事件,并將結果上報教育部。”鐵道部長命令斯文·赫定馬上停止挖掘,并把已經挖掘出的每一件東西交給教育部的代表黃文弼。
收到這封電報后,斯文·赫定開始撒潑耍賴,當天就給鐵道部長回電報說,他是看見那些古墓在那里被風化,被羅布泊的水沖刷,將來會損壞(這已經被風蝕、水沖一千多年了),“我沒想把財寶帶走,只想把文物帶回南京,交給你們”,接著他攻擊黃文弼:“教育部長的代理人(他氣得連黃文弼這名字都不提)并沒有去羅布泊,他沒有任何證據也不知道我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怎么能譴責我們挖掘了考古財寶。”他是赤裸裸地撒謊,就在他這本回憶錄的前幾十頁,他記下了在描述挖掘過程時,看見了幾個身影,他還以為是黃文弼等人呢,黃文弼當然去過羅布泊,而且就在他們附近工作,這一點他是知道的。8月29日,他再次致電鐵道部長顧孟余,使出自己的撒手锏,倒打一耙地說這件事“嚴重地損傷了我的人格和榮譽。我自己從未想過有此類侮辱性的事情,因此我以這種方式提出我的辭呈,并通知你,我正在準備,一旦得到離開新疆的許可就啟程返回瑞典。”9月5日,鐵道部長回了電報表示挽留他,再也沒提要他向黃文弼呈交文物的事(筆者推測,可能是鐵道部想著考察工作已經完成,這時如果讓赫定拍屁股走人,那前面的錢豈不是白花了,所以做出了妥協)。
鐵道部妥協后,事情并沒有完,9月13日,新疆督辦盛世才派副官通知斯文·赫定,他所挖掘的文物不能帶出新疆,筆者猜測這是黃文弼先生發現鐵道部對斯文?赫定妥協之后,又通過教育部做新疆地方行政長官盛世才的工作,試圖通過新疆地方政府的力量把文物扣下。但斯文·赫定做通了蘇聯駐新疆總領事阿布列索夫的工作,通過他影響盛世才(當時蘇聯人對盛的影響非常大,正是在蘇聯人的幫助下,盛世才才打敗了來自甘肅的軍閥馬仲英),只是裝模做樣地檢查了一下斯文·赫定一人所挖掘出的文物,最后還是允許他們把這批文物帶到了北京。
到了北京后,斯文·赫定發動了他的一切人脈關系,通過丁文江、翁文灝、胡適、袁復禮等做工作,請求中國政府能允許他把這批文物帶回瑞典(他又一次撒謊,前面他給鐵道部長的電報中不是明確地說過他只想把這批文物帶到南京,交給國民政府的嗎)。北京的西北科學考察團理事會沒有松口,經過他的反復活動,南京的國民政府同意他暫時可以把這批文物帶回去,但只是“借”他一用,他要保證在規定的時間內還回來,并派傅斯年來檢查清點文物(奇怪的是,為什么這時候不派黃文弼來,只有他去過新疆,最了解情況,傅斯年不是考古學家,肯定不如黃文弼專業。筆者猜測,或者是斯文·赫定強烈排斥黃文弼來檢查,或者是南京政府方面又出于什么考慮,做了妥協)。最終的結果是他終于將這批文物帶回了瑞典,至于是否歸還給了中國,尚未見到有關記載。
筆者關于這一事件的描述,完全來自斯文·赫定本人在1942年出版的回憶錄《亞洲腹地探險八年(1927-1935)》的記述,斯文·赫定先生是生性率直之人,撒潑耍賴,毫不掩飾,所述之事真實可信。迄今為止,我們沒有讀到黃文弼先生對這一事件的記述(由于時間和資料的限制,我們沒能盡讀黃先生留下的著作)。從斯文·赫定的描述來看,在整個事件中,中國的鐵道部、新疆地方政府、南京國民政府,還有一些中國學者最終都向他妥協、“放水”了,只有一個人絕不妥協,那就是黃文弼,他幾乎是在進行“一個人的戰爭”,不屈不撓地堅持著原則。盡管我們未聽見他的聲音,但始終能感受到他的力量,斯文?赫定也分明意識到了他所面臨的最大阻力來自何處,所以對黃文弼表現出現了強烈的敵意,自從8月26日電報后,兩人似乎再也沒有照過面,可謂老死不相往來。
他們之間沒有個人恩怨,從個人的角度,甚至有些惺惺相惜的地方。斯文·赫定對黃文弼豐富的歷史地理知識欽佩有加,曾說,在現場任何相關的知識都可以從黃那里得到答案。而黃文弼也十分欽佩赫定的才華和激情,日記中,他充滿敬意地記下在旅途中,為激勵大家的士氣,年過花甲的斯文·赫定頂著朔風、在駱駝上高唱法國軍歌的形象。但是,如果回到國家立場上,情況就不同了。就斯文·赫定而言,他花了瑞典政府的錢,總得撈回去點什么,好給政府有個交待;自黃文弼的角度而言,他的職責就是終結外國人可任意盜挖、盜買中國文物的歷史,捍衛國家的文化主權,立場的差異必然會產生硬碰硬的沖撞,黃文弼以國家主權的形象,始終屹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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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的人看來,黃文弼所做的事情沒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看著外國人,不讓他們把中國文物弄走嗎?然而,如果深入了解當時的社會環境,才知道要做到這一點有多么不容易。中國的學者想愛國、想維護國家的權益,可是,連一面穩定的國旗都沒有,中央政權正處在靠武力更迭的過程中,地方上的軍閥也在憑槍桿子比試誰是當地的主人。在政治上,沒有一個可以代表國家的具體機構,這些正在和外國學者打交道的中國學者事實上沒有具體的“國家”可捍衛的。相反,有時還得靠這些外國學者以及人家所代表的“國家”來保護自己。1933年3月,日本人占領了熱河,正向北京逼來,北京當局下令宵禁,局勢日趨緊張,當時,西北科學考察團第一次從內蒙、新疆收集回來的文物和標本存放在北京大學三院。3月16日,劉半農向斯文?赫定借了兩面瑞典國旗,掛在北大三院,證明這是外國人的財產,一方面害怕遭到日軍的轟炸,另一方面,害怕遭到中國亂兵的搶劫。5月11日和12日早晨,日本的偵察機出現在北京的上空,接著,城市各處又響起了機槍聲,沒多久,劉半農帶著黃文弼和貝格曼將文物送到斯文?赫定的住所“瑞典人之家”,他們認為把東西放在這里比放在北京大學三院要安全些。5月20日,有11架日本飛機在人們頭上盤旋,前些日潰退下來的士兵也涌回城中,有傳言說,日本軍隊離城只有15公里了,火車上擠滿了逃難的人群。5月23日,斯文·赫定又和劉半農他們一起把這些文物轉移到德國大使館,他們覺得大使館內會更安全些。過了幾天,《塘沽協定》簽定,戰爭的車輪暫時停止了,劉半農才又把這批文物從德國使館轉移回“瑞典人之家”。在整個過程中,劉半農等中國學者必須借用瑞典、德國這些國家的力量才能保證文物的安全,而斯文·赫定無疑是出過大力的。中國人是講情義、講面子的。所以,當庇護過他們的斯文·赫定提出要帶一些文物回國的要求時,礙于情面,這些曾經受惠于他的中國學者確實不好一口回絕,最后就出現了允許斯文·赫定先把文物“借”回國去的所謂“變通辦法”。
黃文弼也是親身經歷過這些事情,對斯文·赫定給他們的幫助是知道的,也是領情的,但依然堅持原則。在閱讀這段歷史時,我曾百思不解: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支持著黃文弼能不顧私誼與情面,去忠誠一個幾乎沒有具體的國家形式的祖國的?迄今為止,我未看到黃先生本人的解釋,但從他的著作中,我慢慢地清理出些頭緒。黃文弼在蒙、新一帶所發掘的文物,絕大部分都是印有漢家文物痕跡的東西,如漢簡、唐紙等,都是漢文的文獻資料,這些資料證明著,這一帶自古以來就是祖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穿行在浩瀚的大漠,徜徉于數千年的歷史,無論從自然地理空間,還是文字文物表達的歷史時間,黃文弼始終和祖國在一起,“中國”其實是個永恒的文化理念,與具體的政府或國旗之類的符號沒有什么關系,在這層意義上,黃文弼和中國這個國家的“絕對理念”取得了同一性,這就是促使他能堅持原則的力量。他的尊嚴、信心、力量,全部來自于這種延綿不絕、又實實在在的中國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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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說黃文弼先生的學問。
黃文弼現在是公認的考古學家,但是,我們知道,他從來沒有受過考古學的專業訓練。他在大學只學了三年哲學,學習的是中國古典文獻知識,而在考古方面的知識和技能,他完全是無師自通——自學的。
從他的日記中能看到,他至少掌握了三種考古學方面的知識和技能:測量繪圖、現場發掘、拓碑。不知他是跟誰學的測量學和繪圖的知識,反正他會使用測量工具,還能親自繪制古遺址的平面圖和剖面圖,圖雖然簡略,但也中規中矩,以致于現代學者在研究高昌故城和交河故城時,還常引用他當年繪的圖。現場發掘方面,他當然不惜力氣,親自揮鍬挖土,將繩子拴在自己腰上,從100多米高的懸崖上吊放下去,探看石窟。他獨創了一套古墓編號法,以墓碑主人的姓名作基本標志,然后再給這座墳墓中的器物編號,而不是按方位和順序給墳墓編號。從純粹考古學的角度來看,他在發掘方面存在著明顯的不足。比如,基本上沒有地層學的概念,在他的挖掘過程中沒有關注到古物分布的層位。對編號方法也重視不夠,他去過的有些洞窟未作編號處理。而且他的編號方法可擴展性不強,比如以墓主姓名作為一級編號,對于多個無主的墓怎么處理呢?我覺得傳統金石學和目錄學的研究方法對他影響非常深,金石學先確定一個碑是誰的,然后再研究這個碑的拓片版本流變,總之是以一個具體的人名為分類基礎的,沒有人名的碑價值就不大。所以,對那些沒有墓志的古墓黃文弼先生基本上不太重視,他的編號方法也是以墓志上的姓名為基礎的。但是,傳統金石學對他也有積極的影響,他本人會拓碑,而且技術還不錯,根據西北地區的氣候條件,還琢磨出了用墨和用紙的獨特方法。拓碑的技術想必也不是來自北大哲學系的課堂,可能是他在古物陳列室工作時,向民間拓工學的。從他的日記中看,他對這門手藝掌握得較為熟練,那是需要一定時間實踐經驗的。
還有一種技藝也是現學現用的:騎駱駝、騎馬、騎驢,先生是南方人,自幼在書齋讀書,這些牲口以前都沒騎過,到了西北一上去,也就會了。
現在學術界提及黃文弼,公認他為新疆考古第一人,還公認他為著名的歷史地理專家,這兩項評價都沒有錯,他幾乎走遍了新疆的主要文化遺址,只要提及這些地方,就不能繞開他所做的工作,而且有些研究工作非常深入,如羅布泊的土垠遺址,現在的研究還只是在他的論斷上起步。他對于新疆河流的演變與古城興廢的關系所做的研究,其研究范圍遠遠超過斯文·赫定等外國探險家。如斯文·赫定只是證明了樓蘭古國湮沒與塔里木河改道有關系,可黃文弼幾乎談及了每一座古書上記載的西域古城的興廢條件,從這個角度上看,他確實發現了一個“國”,而斯文·赫定只是發現了一個“城”。
但是,我認為,黃文弼對于中國考古學最大的意義還不在于上述那些具體發現,而是在于他創造了另一種獨特的考古學風格,這種風格有獨特的科學價值,可是,還沒有得到充分的重視。
中國的考古學有兩個來源,一是李濟、夏鼐等在外國學習考古學的學者,李濟是留美的,夏鼐是留英的,他們學習的就是考古學,所以,回國后使用的方法也是國外考古學的專業方法。另一是黃文弼,也包括徐旭生等,他們不是學習西方考古學專業出身的,是學習哲學或歷史學出身的,他們在田野調查與挖掘方面的知識全是自學的,帶有很強的個人領悟的色彩。讀李濟先生和黃文弼先生的考古報告,發現兩者截然不同。李濟先生的考古報告就是現在所通行的考古報告模式,只是在某一個遺址上,做得層位清晰、器型明白。而黃文弼先生的考古報告則缺少些單純凝煉的東西,但是知識淵博,特別重視古典文獻與文物的對應關系以及地下文物所反映的古代文化社會生活,他幾乎在每個點上,都要將古代遺物與古文獻所反應的社會生活結合起來,并大膽地進行推測。如果簡單化地給李濟先生的考古學風格貼個標簽:考古記錄學;那么可以給黃文弼先生的考古學風格貼上個標簽:考古解釋學。“考古記錄學”的特點是如實記錄遺物的層位和樣式,以此形成斷代及用途的解釋線索;而“考古解釋學”的特點則是從那時的社會文化條件來解釋這些文物的出現或者說這些文物反映了哪些具體的社會文化生活內容。現代很多考古學家認為,考古學的最終目的在于理解古人的社會生活狀態,從這個角度而言,黃文弼的考古學更具現代意義。
黃文弼是那種“開疆拓土”型(黃紀蘇先生語)的學者,沒有恪守某種學科邊界的狹隘,他的書中,包含了各種學科的知識,如地質學的、生物學的、還有經濟學和社會學的,他記錄過一種“醉馬草”,親自觀察到驢吃了這種草后,醉臥不走,兩眼下垂的狀態,“驢戶以草燒煙熏之,立愈,然終無力”,他收集了這種草的標本,帶回了北平(筆者知識面窄,現在也不知道這種草的學名是什么)。這說明,他不僅在做考古學研究,還順便采集生物學標本,他甚至還為新疆地區的經濟發展和民族團結提出過建議。這種不拘泥于某一知識范圍內的研究方法,讓他的著作具有了多種學科的研究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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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文弼先生一生中去過四次新疆,分別是:
第一次:1927年5月-1930年9月,隨斯文·赫定、徐炳昶(旭生)為團長的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入內蒙古、新疆考察。
第二次:1933年9月-1934年11月,隨斯文·赫定帶領的汽車公路考察團入新疆,此次考察他發現了不少古渠和古道遺址,也就是這次考察中,他挫敗了斯文?赫定非法挖掘并想攜帶文物出境的企圖。
第三次:1943年6月-1944年,他當時是西北大學教授,受西北大學委托,參加國父實業計劃考察團到新疆考察。這次活動的重點是北疆地區,他一直走到了阿勒泰(當時叫承化)。
第四次:1957年9月-1958年8月,他率領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一支考古隊進入新疆,共調查了南疆5個地區127處遺址(包含58座古城),并在焉耆、庫車做了發掘工作,采集了大量文物。
伴隨著考察過程,黃先生發表了大量的研究論文,從1930年起,幾乎每年他都有相關的論文發表。
1935年,他受聘為國民政府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委員,并被派駐西安任辦事處主任,負責修整西安碑林,這項工作一直持續到1938年3月才完成。他多方籌集經費,重建陳列室、游廊等建筑,聘請著名建筑學家梁思成為設計師,同時,還接收了于右任捐贈的一批北朝與隋朝墓志?,F在西安碑林的規模與建筑形制就是那時奠定的基礎。在此期間,他還擔任西北科學考察團專任研究員,利用夜晚時間,繼續整理他在新疆考古時收集的資料,完成了《羅布淖爾考古記》初稿。
1938年4月,西北聯大在漢中城固縣成立,已經完成了西安碑林整修工作的黃文弼被聘為教授,前往城固任教。1939年8月,西北聯大被分立為西北大學、西北工學院、西北師范學院等五所獨立的高校,黃文弼任西北大學教授。1942年起,擔任西北大學歷史系和邊政系兩個系的系主任,直到1947年被北平研究院聘回北平任研究員,黃文弼先生在陜西西安和城固工作了約十二年(1939年他被四川大學聘請為教授,曾前往四川做過一段時間的講學)。在城固工作期間,他撰寫了《兩漢通西域路線之變遷》(發表于《西北史地季刊》1卷1期)、《張騫出使西域路線考》(發表于《地理教學》)等論文。在陜西的工作經歷使他對新疆考古的研究實現了圓滿,因為西域之并入中國版圖是從漢代開始的,而漢代的政治中心在西安,完成西域鑿空之旅的第一位偉大的漢朝使節張騫就是漢中城固人。當黃文弼先生踏勘過西域遼闊的土地,滿載漢家文物回到當年的漢朝首都,甚至再入住張騫的故鄉時,他完整地沿著祖國西北地區形成的軌跡走了一趟,回到這個國家的心臟地區,靜靜地撫摸著旅途中的點滴收獲,追憶那些偉大先祖的英雄往事,那是只有經歷過同樣艱辛的跋涉與斗爭后才能有的血脈相通!讀黃先生這一時期的著作,看到的不再是枯燥難記的陌生地名,而是他仿佛挽著張騫的手臂、并排走在風塵滾滾的西行路上的輝煌背影。
1949年北平解放,從1950年起,黃文弼先生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任研究員,這期間他更深入系統地整理當年現場踏勘所獲得的資料,先后出版了《高昌磚集(增補本)》、《吐魯番考古記》、《塔里木盆地考古記》等大部頭的專著,對新疆考古問題有了更系統、深入的認識。
黃文弼是位學風十分嚴謹的學者,他自述自己有時深入思考一個問題,可能十來天寫不出來一個字兒,有些稿子曾經寫過七、八遍,自己還不滿意。我們在他的著作中,經常能讀到他修改更正自己此前看法的段落,說明他從不固執己見。他留下的學說體系實際上是一個開放的知識系統,您能清晰地看到他自己思路的探索變化過程,也很容易隨著他一起進入這種鮮活的思維狀態。當然,在他的著作中,您如果看到某些謬誤之處,一點兒不用驚奇,那或許是他囿于當時材料的一個誤判,或許是還沒有來得及自我更正的一個初次判斷,如果他尚健在,您當面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他一定會欣然接受、從善如流,和黃先生切磋學問一定是件極愉快,極享受的事情。
文化大革命爆發,黃文弼先生毫無例外地受到了沖擊。1966年12月18日,在抑郁憂懼中病逝,享年73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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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標題為《黃文弼的多重意義》,這個標題是隨著對黃文弼研究的深入逐步形成的,最初我們擬的標題是《西北考古第一人:黃文弼》,后來是《愛國者黃文弼》,最后才形成了現在的標題。所以,在文章的最后,有必要再羅嗦幾句,系統地談一談黃文弼在今天的多重意義。
首先,他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者,在風雨飄搖、戰亂頻仍、國近不國的狀態下,鐵面無情地捍衛祖國的利益。他對自己的所做所為是充滿自覺的,自清末外國探險家進入新疆后,提出了一個基本的學術觀點:就是西域地區原來存在著一個獨立的、非常優秀的文化,并沒有受到東方(其實就是中國)文化的影響。很多中國學者不明就里,也未做過獨立的實地調查研究,就盲目地隨聲附和。黃文弼先生宣告,經過他的親自考察研究證明,西域一帶自古以來就是東西方文化交糅混雜之地,而在諸種文化中,漢文化是最優秀的,整個西域地區的文明進步是在中國文化的推動下完成的。只有自覺肩負起這種文化使命的人物,才有足夠的力量和信心去與外國學者一較雄長。黃文弼幾乎無時無地不與外國人在“較勁”。1943年第三次在新疆考察時,他對同行的年青學者說:我們現在使用的50萬比1的新疆地圖還是英國人斯坦因繪制的,這是我們的恥辱,新疆應有中國人自己繪制的現代地圖。祖國,是一種始終盤郁于他胸中的力量,隨時隨地都會流淌成為有形質的東西。在近代中國,學有所成、開宗立派的學者并不少(如陳宗器先生,也算是一派宗師),但是,像黃文弼懷有這樣強烈、堅定的愛國信念的學者并不多,這是他留給我們的最重要的意義。
在學術方面,他留給我們的第一重意義是創造精神。他沒受過考古學方面的專門訓練。但是,卻無師自通、自學成才,證明中國人有自我創造出現代新科學的能力,而且,任何所謂新學科也許并沒有那么高深的門檻,用不著做庸腐漫長的教條化知識灌輸,掌握新的科學方法用不了太多的時間,重要的是在實踐中的反復使用與提高。
他留給我們的第二重學術意義是君子不器,不必拘泥于學科專業藩籬。他的著作中,除了考古學和歷史地理的內容之外,還有其它學科的豐富內容。比如,他還進行了較為系統的民俗學調查,對新疆少數民族的生活習俗留下了寶貴的歷史資料,他的學術著作值得現代各學科的專家學者深入挖掘。而且,做學問也就應該像他那樣:視野開闊,思維活躍。在學術上,他和斯文?赫定很相似,都是那種海闊天空的風格,同為一代大家。相比之下,今天那些死守某一學科藩籬,顧盼自雄,自以某學科方伯的學者,器小矣,難入學術大道。
他留給我們的第三重學術意義,是我們前面提到的考古學方法論上的,我覺得他的“考古解釋學”的方法,無論在中國學術發展史上,還是對今天中國的考古工作者來說,都有重大的意義。
從學術史的角度看,中國古代傳統的學者所擅長的是文獻整理工作(少數大學者如酈道元、顧炎武、徐霞客等除外),無非是以此書的記錄證明或證偽彼書的記錄,皓首窮經,樂此不疲。王國維針對當時地下文物發掘的情況,首倡,“二重證據說”,既以地下文物輔證地上之文獻,此說被學界視為開新局面的空谷之音,然而王先生自己并不從事田野調查和現場挖掘,往往只是在文物販子造偽的假文物上斷章取義,關于甲骨文的研究就是如此。黃文弼先生所受的所謂專業訓練其實是舊學教育,就是閱讀整理古代文獻,所以,他才有在目錄學上的造詣。但他是具有深厚的舊學功底又自覺走向新學的學者,他親自挖掘文物,知道這件文物是怎么來的?;诖?,他提出了“三重證據法”,即歷史文獻、現場勘查挖掘、文物分析三重證據互相映證的方法,至此,完成了舊學向新學的轉變,并將舊學的合理性內容成功地納入新的科學體系,在這方面,他的貢獻不比王國維、陳寅恪小。歷史學家不能只依靠不知其發掘過程信息的文物來佐證文獻,也不能自己不做親自的挖掘實踐,就貿然相信只從事田野調查的考古學家的現成結論,黃文弼的“三重證據法”對歷史學的意義正在于此。
中國現在的考古學界中,能有黃文弼這么扎實的古文獻基礎的學者可謂鳳毛鱗角,絕大多數的學者順著“考古記錄學”的路子走進了一個狹窄的學術胡同,撰寫的科研成果幾乎就是單純的發掘過程報告,而對這一遺址的文獻基礎和社會文化解釋,則依賴專門從事文獻研究的歷史學家來解釋。黃文弼則不然,他熟讀中國古典文獻,基本上是按文獻提供的線索去尋找遺跡,再按發掘出的實物,映證文獻上關于當時社會生活的記載,所以,他的學術著作內容十分豐富,既有發掘過程報告、器型的深入分析,也有對古文獻的校正,還有對人種、語言、風俗等其它問題的擴展研究。這種研究風格是目前中國考古學所迫切需要的。
其實,我們這樣以統計學的方法,一、二、三地列舉黃文弼的意義,本身就是有局限的,因為容易引導人們再進入那種他有幾條貢獻的形式化窠臼,他的意義是多重的,并不是像我們這樣簡單地羅列個一、二、三就能說明白的,要真正理解他的多重意義,只能親自去讀他的學術著作,像他一樣親自去做那些艱苦的田野調查。只有那樣,才能體會到他生命的氣息,才有如晤故人的親切,才能在如坐春風般的和暢中不知不覺地進入他的學術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