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4月,在安徽大學一間不足15平米的宿舍里,一位74歲的女教師悄然辭世,守在她身邊的只有她的丈夫王振剛和4歲的小孫女。她就像千千萬萬默默無聞的普通教師一樣,默然離去,她的名字叫做張舜琴。
說起這個名字,今天仍然沒有多少人知道她是誰;但若說起另一個人,至少知識界的不少人知道,而在1957年反右派斗爭中,更是隨著鋪天蓋地的官方傳媒的宣傳,讓全國人民家喻戶曉,這個人就是羅隆基,著名的大右派,到今天也沒被平反,而張舜琴就是羅隆基的第一任妻子。當時他們結婚的消息,曾是民國報紙上的一大新聞。重新翻檢歷史才會發現,這是一位曾經迸發出耀眼生命光芒的女性,不但與羅隆基有著一段曾轟動一時的婚姻,也是西北聯大外語系的教授、主任。她還是一位出色的律師,本來已經去了香港,可解放后又回到了祖國。她的一生真應了泰戈爾的那句詩: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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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舜琴出生于1905年。她的父親張永福(1872-1957)字祝華,新加坡華僑,一度子承父業成為新加坡橡膠業的巨子;他為人忠厚、仗義,是辛亥革命時期同盟會的重要成員、孫中山在海外的得力助手;抗戰期間追隨他早年就敬重的汪精衛;1957年在香港去世。
1922年,張舜琴從新加坡美以美女校畢業后,到英國倫敦法律協會(Inns of the Court)深造。1927年的一天,張舜琴在英國的舞會上結識了五四運動中清華大學的學生領袖、當時正在攻讀政治學博士的羅隆基(字努生),兩人很快墜入愛河,不久就在新加坡舉行了隆重的婚禮。婚禮上,羅隆基穿一身白色西服,張舜琴著白色連衣裙,才子配佳人,風光無限。再加上張舜琴作為著名華僑領袖張永福長女的耀眼身份,她的婚禮受到當地媒體的高度關注,不僅有大量報道,還配發了好幾張結婚照。
婚后一個月,羅隆基回中國,張舜琴留在新加坡為考取本地律師資格證做準備。1928年,考取了新加坡執業律師資格證、成為新加坡第一位女律師的張舜琴赴上海與羅隆基團聚。當時,羅隆基任教于光華大學,張舜琴作為“中國第二位領得英國律師執照”的律師在上海執行律師事務。可惜,張舜琴多年留學英國練就了很好的英語,漢語卻幾乎不會講,只能接待外國人的訴訟,因此,她在上海的律師生意非常清淡。令她欣慰的是,在光華大學的兼職課堂上她的英語不僅派上了用場,而且游刃有余。她還用英文編寫了一部取名《楊貴妃》的著作,在商務印書館出版,作為自己的英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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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羅的婚姻并非琴瑟相和。羅隆基浪漫風流,張舜琴卻是一個素靜的基督徒,兩人性格如同水火。早在英國的時候,羅隆基的一些清華老同學就對他倆的結合“頗感驚異”:“清華同學何浩若等數人曾到他家拜訪,幾位清華老同學不禁顯露出少年時代那一派吵鬧不拘形跡的作風,惹得羅妻大為不滿。大家都預料他們的婚姻一定不能維持長久。”
的確,吵鬧幾乎是張、羅婚后的家常便飯。正如中國青年黨的領袖、早年也曾同羅隆基共過事的李璜的分析:張“對老羅的浪漫,大概管事太嚴,因此小兩口常常打架”。
與他們在上海毗鄰而居的梁實秋、程季淑夫婦見證了他們婚姻的不幸。據梁實秋多年后回憶:“努生一家最不安寧,夫妻勃豨,時常動武,午夜爆發,張舜琴屢次哭哭啼啼跑到我家訴苦,家務事外人無從置喙,結果是季淑送她回去,我們當時不懂,既成夫妻何以會反目,何以會爭吵,何以會仳離。季淑常天真的問我:‘他們為什么要離婚?’”
張、羅不睦甚至在學生中成為公開的秘密。羅隆基在光華大學的學生、后來成為歷史學家的沈云龍在回憶文章中這樣提到:“羅先生和他的夫人張舜琴似乎琴瑟并不調和,常常雙雙請假,過幾日便見羅先生面部帶著紗布繃帶來上課,同學們常背后竊笑”
1929年,張舜琴生下一個女兒,給這個家庭平添了一絲歡慶。羅隆基想請上海保姆來照看孩子,張舜琴不同意,說中國婦女沒有文化、不懂科學育兒法。她自以為是地照搬所謂外國的“科學育嬰法”:給初生的嬰兒洗冷水澡,光著身子曬日光浴……一個多月后,嬰兒就被折騰死了。
孩子的夭折更加劇了張、羅婚姻的危機。1931年5月5日,羅隆基在給胡適的信中訴苦說:“家事依然一塌糊涂,十分痛苦。志摩新從上海北上,知之甚詳也。不久總須求根本解決,知念,附告。”十多天后,張、羅分居,張舜琴回新加坡。1931年5月20日,羅隆基給胡適的信中這樣說:“舜琴已于昨日離滬返新加坡,彼此同意暫分六個月(最少六個月)。國家的個人自由沒有爭到,家庭的自由爭來六個月,未始非易事!前此情況,譯書都不得安寧,十天功夫盡費在吵架上面,真不值得。”同一天他在給徐志摩的信中也有同樣的訴說:“舜琴已于昨日離滬返新加坡,暫分六個月。短期的自由,爭來亦不容易。將來,讓將來照顧將來罷!”
對于分居,羅隆基是高興的,他認為至少為自己爭得了不吵架的清靜和擺脫婚姻枷鎖的自由。他很快又有了新歡,雖然與張舜琴沒有辦理離婚手續,但羅、張的婚姻卻實實在在是結束了。
1931年5月,張舜琴獨自一人離開上海回到新加坡后,以“新加坡第一位女律師”的身份在新加坡宋旺相律師樓執業,不時到監獄去訪問囚犯。與家人的團聚和對事業的牽掛,使張舜琴漸漸走出了第一次婚姻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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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加坡呆了不長一段時間后,張舜琴跟隨父母遷居中國,在多所大學任教。1938年前后,她到位于城固的西北聯合大學任教。西北聯合大學分立后,她任教于新成立的西北師范學院,并擔任外文系主任。
城固北倚秦嶺,南靠巴山,漢江從縣城南邊悠悠流過,是抗戰期間有“小北京”之稱的后方重鎮。在這個山青水秀、偏而不僻的小縣城,張舜琴的生活應該是安逸的。
不久,她認識了畢業于西北聯大中文系、小她12歲的王振剛,兩人結為夫妻。王振綱大學畢業后在成都當過一段時間的記者及編輯,后來一直從事教育工作。王振綱的姐姐王佩秋是李蒸的妻子。李蒸,國立西北聯合大學常委之一,國立西北師范學院組建后,擔任西北師范學院院長,他的敬業是西北師范學院師生有目共睹的。當時,王佩秋隨李蒸帶著孩子也住在城固。
在亂世之中的小縣城重新組建家庭,又與受人敬重的李蒸一家為親戚,料想有著長期英國文化熏陶的張舜琴,在女教授寥寥的大學校園里應該是頗為惹眼的。她的愜意生活在一些中共地下黨學生的眼里顯得多么奢侈,難怪他們把她說成是一位“花太太,享受非常好”。
1942年,張舜琴與王振剛的唯一一個孩子王智夫在城固出生。中年育子,估計張舜琴一定汲取了13年前在上海第一次生育后迷信西方“科學育兒法”的可笑經歷,對幼子百般呵護,使他順利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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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固期間,張舜琴的生活中有個值得一提的小插曲:一位退居城固的官員——劉鎮華曾有意于她。
劉鎮華(1883-1956),1918-1924年曾主政陜西,其間曾盛情邀請魯迅來陜講學;1933年任安徽省主席,1935年被國民政府任命為二級陸軍上將,1937年5月因身體原因離任,隨后到陜西城固定居,住在城固縣郊區的邸家村。西北大學當時設在城固,劉鎮華與西北大學國文系教授譚戒甫關系比較好,經常和譚一起討論教易經八卦等。與譚的交往使他結識了更多居于城固的知識分子,張舜琴是其中之一。
隨著接觸次數的增多,劉鎮華對張舜琴有了意思,開始追求她。據說,劉之追張,是他聽一個算命先生說,將來繼續蔣介石委員長事業的就是他。他想到委員長身邊有懂外文的宋美齡,他身邊也應該有一個滿口流利英語的女性。張舜琴喜歡騎馬,劉鎮華便投其所好,頻繁邀請張到他的住處騎馬,對張殷勤備至,搬凳子、倒茶、吃糖果等。
張舜琴開始不以為意,以為只是劉鎮華與她有共同的騎馬愛好而已,后來明白劉鎮華的真實用心之后,她就漸漸有意地與他疏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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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開始,西北師范學院陸續遷往甘肅蘭州,張舜琴沒有隨遷,她和王振綱帶著兒子遷到臺北,任教于臺灣大學外語系。
抗戰勝利后,全國人民沉浸在歡慶之中,國民政府開始對抗戰時期的親日分子們進行審判和處理。張舜琴的父親張永福因為曾追隨汪精衛政府,被國民黨政府扣押。張舜琴得知消息后,立馬奔赴南京,親自上法庭為父親辯護,再加上一些國民黨元老為張永福說情,最終張永福得以被輕判,被沒收的家產也得以發還。這是張舜琴作為律師執業者一生中為數不多的法庭辯護實踐。
1948年,張舜琴舉家去了香港,張舜琴在香港英華書院教英文,王振綱在嶺英中學教中文。1952年底,王振綱帶著11歲的兒子回到北京,投奔在北京的哥哥姐姐。張舜琴1953年夏天追隨王振剛及兒子也到了北京,最初被安排在僑務委員會工作,后調到河北邢臺教書。1958年,張舜琴被調到合肥,在合肥師范學院教外語,王振綱在合肥的一所中學教書,王智夫在合肥上學。
文化大革命中,張舜琴、王振綱毫無例外地受到了沖擊。張舜琴前后三次被關入牛棚,她保存的孫中山寫給張永福的約30封信等重要歷史資料也在文革中丟失,只留下母親及妹妹張茂迪的部分舊照片。
1978年4月,大陸改革開放剛剛邁步之時,張舜琴這位在20世紀中國的風風雨雨中漂泊整整半個世紀的女性,靜靜地給自己的人生劃上了句號。
2010年12月,張舜琴的骨灰由她的孫女王雷從安徽合肥帶回新家坡,安放在蔡厝滿港的基督教墓園內。張舜琴在新加坡出生100多年后,終于又回到了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