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現代短篇經典《繡枕》與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鞋》書寫的都是閨閣題材。兩篇作品具有一定的可比性。第一,故事發展的進程和情節頗為相似,而作家的姿態有所差異。第二,人物設置基本一致,而文本的情感力量有所不一。第三,兩篇小說都選取了物作為女性完成夢想的道具,而深入的力度有所不同。
【關鍵詞】情節進程 人物設置 象征物
《繡枕》是凌叔華的代表作,亦是現代文學的經典,最初發表于1925年3月《現代評論》第1卷第15期。作品篇幅短小,不動聲色地展示了女性在男權社會的弱勢地位,以及仰望高處而不可得的悲劇性命運。
無獨有偶,1997年劉慶邦發表在《北京文學》第1期上(后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的短篇小說《鞋》展示了類似的主題。閨中少女對男性所寄予的期待在不同的時代里獲得了相近的書寫。
從主題學的角度來看,小說《鞋》是對現代短篇名篇的一次延伸性的書寫。兩部作品在很多地方存在著相似之處。但作為不同時代背景下有著不同的個人經歷的創作者,即使在創作相似題材的過程中,又表現了個體的獨到性和差異性。
總體而言,小說《繡枕》和《鞋》在以下諸方面具有可比性:
首先,故事框架結構、情節進程大致相似,都表現了女性現時性的弱勢狀態。
《繡枕》中的大小姐歷經半年精心繡好一對送給白公館的枕頭,以期能成為嫁入豪門的敲門磚。枕頭送出去了,卻在白公館淪落為下作的命運,最終被轉送到一個下人的手里,小姐愿望成空,依然在閨閣中延續著繡花的漫長生涯。整個故事經歷了由希望到失望的過程,在清醒的無奈中,女主人公的前路顯得多少有些黯淡。
《鞋》中的農村姑娘守明,十八歲就定了親。為了做好一雙送給未婚夫的布鞋,日夜兼程,用心備至。在守明的心目中,鞋代表了心靈的契約。守明給未婚夫送鞋的夜晚,未婚夫的表情顯然和守明精益求精的做鞋心態極不相稱,最后,未婚夫帶著鞋子離開了守明,去向了城市,守明對未來生活的憧憬由希望變成失望。
兩部作品都設計了戲劇化的由希望而失落的情節,女性通過具有標志性的事件獲得某種身份認同的方式、途徑從總體上說是相似的。在閨閣敘事中,女性的命運走向總是包含著太多的被動性。她們在歷史倫理的指引下力圖通過自己的努力將自身融匯進男性的歷史中,成為男性歷史的一部分,進而完成自我的生命歷程,并且從中獲得意義的升華。“從歷史起源看,閨閣本來就是一個儒家意味很濃的概念,是封閉的生活空間,是女性受支配遭壓制的場所,總之,說得夸張一點,它是儒家文化管制女性身心的一座‘監牢’。”
而作為歷史主動施予者的男性天然地占有著話語及權力的優勢,他們在不動聲色中擔任了女性命運的總導演。兩部作品都是以女性作為主要的敘述對象,男主人公的出場幾乎為零。歷史的薄情和荒誕就在這樣的人物戲份中被充分勾勒了出來。女性的生命看上去是鮮艷的、飽滿的,實際上在缺乏話語權的男女兩性體系中,鮮艷最后都不過化為頹敗和傷感。
由于兩篇小說敘述的故事發生在不同的年代,主體取向上還是存在著差異。《繡枕》直指了整個封建體系中男女兩性的不平等地位的絕對性,諷刺多于理解和體恤。《鞋》連接的顯然是中國社會轉型期中的一個段落。在這個轉型期中,整個社會的運行機制都在調整的過程中,城市對農村青年充滿了召喚力。正是在這種召喚力的鼓動下,守明的未婚夫一去就沒有再回頭。相比較而言,《鞋》的主題中體現的時代發展過程中某種不得已的必然,對女主人公有理解、體恤,亦有撫慰的成分存在,這一點與小說《繡枕》的純客觀的描摹顯然有所區別。
第二,人物設置基本一致。在大致相似的人物設計中,男作家倒比女作家多出了一份對小說人物的體貼和關心,小說《鞋》的文本情感力量表現更為強烈。
小說《繡枕》與《鞋》在主要人物的設計上頗為一致,主要人物的行為特征,人物與人物之間的行為關系也大致相似。
《繡枕》的主要出場人物為大小姐、下人張媽、張媽的女兒小妞兒。其他人物象老爺、白總長及其與之相關人等都是通過以上三位人物轉述的。這樣的處理方式有利于使得在短小的篇幅里主要人物可以盡情表演。因為小姐尚在閨閣之中,行動自由受到很大限制,所以主要的轉捩性情節都由小妞兒來講述。在張媽、小妞兒、大小姐三人的關系中,張媽是一味的維護者,她傾盡本能地捍衛著自己的服務對象,以此來獲得維持生存的必要收入,所以充其量也只是一個串線似的人物。小妞兒則給整個故事增添了一些戲劇性的阻隔因素,如特意跑來看繡枕而不得一事正從側面顯示了大小姐的小心翼翼。
在小說《鞋》中,主線人物依然是三個,即媽媽、守明和妹妹。其他人物相對出場的機會更少一些。由于所處的時代背景不同,女性已經有了走出閨閣的權力,相對《繡枕》中的大小姐,守明有了更多直接參與公共事物的權力。在媽媽、守明和妹妹的三維關系中,媽媽是維護者的角色,而因為血緣關系及社會地位的變化,她的維護比之張媽不僅多了一份母女情誼,更擺正了一位歷經了生活的女性性格中寬容、大氣的一面。妹妹則在很多程度上因襲了小妞兒“破壞者”的角色。二者的區別是:小妞兒因為自我身份的卑微是欲破壞而不可得,妹妹則憑著一份好奇心動手給守明的鞋子納了幾針而引起了一場家庭沖突。沖突本身都是為了顯示人物的內心世界而存在。無論是大小姐還是守明,都堅決地信奉著她們所從事的“事業”的至高無上性。
而對于男一號的描述,《繡枕》只是一筆帶過,因為對于大小姐來說,一切都不過是一個想象,一種努力,沒有任何的承諾可以兌現。所以,白總長的兒子只在張媽的口中提到過一回。
而《鞋》中的“那個人”的幾次出場都別有生趣。因為內心的某種神圣性不容破壞,守明把她的未婚夫的名字視為不可觸碰的珍品,這一筆把純真少女心中天然純樸的情感巧妙地描繪了出來。守明對未婚夫的感情實際上充滿了崇拜的成分,在多次大隊演出中,“那個人”的表現都讓守明怦然心動,無形中,那個人成為守明的夢中情人。
所以,從對男性形象的塑造來看,《繡枕》是空白的,它顯然將所有的聚焦點推向了閨閣之中,主要的意旨在于展示女性在舊式生活中毫無出路的生存狀態。而對于出身尚佳的大小姐來說,命運尚且如此,其他的平民女子恐怕更加落寞。“大小姐”們“既沒有自我肯定的勇氣,更沒有自我選擇和行動的力量,幾乎絕大多數的人物只具有年輕美麗的外貌,而無豐厚的內心世界,她們處于一片混沌柔弱之中。”
《鞋》在這一點上顯示了某種超越。對男主人公的刻畫顯然是用了一些力氣,這成為守明愛情的源頭。也就是說,在作家劉慶邦看來,傳統生活中女性的被動狀態已經有所改觀,情感本身受到了更大的重視。
整體而言,兩篇小說在主要人物的設計上基本合拍。但《鞋》又更致力于從更廣泛的人類情感的角度去理解婚姻以及愛情,體現了某種超越性。無論如何,作家設置人物的基本出發點在于突出最核心的人物,即女主人公。而在突出女主人公的過程中,兩篇作品的相似之處在于突出“造化弄人”以及女性命運不可把握的現實處境。而小說《鞋》除此之外,充分地進入了女主人公的情感世界,因此塑造出來的女性形象也更為豐滿,有血有肉。
第三,故事選用了相似的象征物,物成為通道,成為完成女性生命夢想的道具。
《繡枕》中的靠枕,《鞋》中的布鞋作為女紅的產品已經承載了更多的心理和情感的寄托。在文學作品中,當物不再是物本身的時候,它便具有更為特殊的意義,也使得文學作品具備了更深沉的情感。兩篇小說中的象征物都連接著一個看不見的男人,《繡枕》顯然更為虛幻一些,它所連接的男性最多是一種揣測,一種類似于現代社會的中獎行為,躍躍欲試者可以付諸行動,對結局的期待卻不能太過用心。
《鞋》的不同在于,布鞋所連接的異性已經在媒妁之言的力量下獲得了某種可感的力量,至少在女主人公看來,一切是被當做一個儀式來進行的。兩位女性都無法主宰自己的生活和命運,都在以一種被命運推著往前走的姿勢身不由己地活動。在被命運推著往前走的時候,兩位女性的表演就自然而然地具有悲劇的意味。而這種悲劇性完全沒有選擇的余地,沒有退路,女性生存在夾縫中的狀態不言而喻。
在極力地將象征物的力量推向高潮的時候,兩位主人公對象征物施與的力量都可謂傾其心力。也正是這種繼承式的描寫,使得時隔七十余年的文本自然相遇,心靈會通。
《繡枕》中的大小姐門第不低,卻把全副心力放在刺繡上,尤其是她用半年時間繡出來的一對靠枕花費了她無數的心血,幾易其線,增刪數回,把鳳凰、翠鳥硬是繡得活靈活現。小姐的脾性全然被拋在了一邊,只有她的神物遭到她不曾想象中的“侵犯”的時候,小姐才復原了其霸道的本性,用盡全力去捍衛繡枕的純潔性。
守明的行為幾乎無二。布鞋幾乎成為某種神威的象征。為了讓布鞋的潔白、純粹不受污染,守明和自己的妹妹發生了強烈的沖突。
也就是說,兩位女性無論對繡枕還是布鞋都產生了莫名其妙地敏感,一種勢將生死置之度外地勇氣和力量使得她們的神經進入了繃緊的臨界狀態。而在這種力量背后起作用的,是對未來的一種期待。這種期待如果對守明來說還有一些類似于崇拜的隱秘的愛情,對于大小姐來說,就完全是對于豪門望族的仰望和追逐——愛情被置換成了務實地對門第的追求。
因此,兩篇小說的情節雖極其相似,用力點卻大有異同,表現出來的細節也有所不同。特別是作者對守明情感變化的幾個細節的描述,更傳神地表達了懷春少女的纖細美好的情致。
“她有些生妹妹的氣,生氣不是因為妹妹說的禮輕禮重的話,而是妹妹叫了那個人的名字。那名字在她心里藏著,她小心翼翼,自己從來舍不得叫。妹妹不知從哪里聽說的,沒大沒小,無尊無重,張口就叫出來了。”名字在此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懷春少女用心地珍視著生命中那個來客的點點滴滴。愛情已經在一個十八歲的農村姑娘心中溢滿了,并且在她的心靈空間中飛翔、翻騰,只是囿于少女的羞澀,此情只可獨享不可分享。
那么,這么真切的愛情到底是如何來到守明心中的呢?
“要是舞臺上有好幾個人在演,守明不看別人,專挑那一個人看。她心里覺得和那個人已經有點熟了,她光看人家,不知人家看不看她。她擔心那個人看她時沒注意到,就不錯眼珠地看著那個人的一舉一動。她這個年齡正是心里亂想的年齡,難免七想八想,想著想著,就把自己和那個人聯系到一塊兒去了。她不知道那個人有沒有對象,要是沒對象的話,不知那個人喜歡什么樣的……她突然感到很自卑,有一次戲沒看完就退場了,在回家的路上她罵了自己,罵完了她又有點可憐自己,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守明的愛情來自于對文明的向往。在舞臺上,那個人給了守明無限的想象和憧憬,心靈深處的崇拜使得少女產生了朦朧的愛情和某種層面的自卑感。一愛一怨在無形中難免就使得守明心中愛的萌芽更加穩固起來。因此,當媒人來提親時,守明心中的歡喜恐怕抵達了她自己也難以自持的頂點。
一系列被充分做足的鋪墊使得守明做鞋的場景充滿了神圣感。在神圣的背后,少女的一顆心跳得異常狂熱。“拿到鞋樣子,終于知道了那個人的腳大小。她把鞋底的樣子放在床上,張開指頭拃了拃,心中不免吃驚,天哪,那個人人不算大,腳怎么這樣大。俗話說腳大走四方,不知這個人能不能走四方。她想讓他走四方,又不想讓他走四方。要是他四處亂走,剩下她一個人在家可怎么辦?她想有了,應該在鞋上做些文章,把鞋做得比原鞋樣兒稍小些,給他一雙小鞋穿,讓他的腳疼,走不成四方。想到這里,她仿佛已看見那人穿上了她做的新鞋,那個人由于用力提鞋,臉都憋得紅了。”守明的情感呈現完全投入的架勢,訂婚作為一種有效的制約方式已經讓守明完全陷進想象中的二人世界,她和“那個人”的童話成為她心中的饕餮盛宴。
也許應了物極必反的說法,一切絢爛必將歸之于平淡,一切想象必將歸之于現實。“那個人”在舞臺上的表演實際上是作者有意做好的一個埋伏,這個埋伏與整個社會的追求是同步的,他的出走無疑是千千萬萬農村青年走進城市的一個縮影。雖然存在所謂的婚約,但就情感的濃烈程度而言,守明畢竟是單方面的舞者,所以最后兩人的分手對于“那個人”只不過是淡淡的一筆。由此,對農村少女婚戀心態的摹寫使得整個文本真切而感人,跌宕而不失韻致。
而在小說《繡枕》中,有關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的秘密觸及不多,讀者從作品中得到的更多的是一個外在的世界,一個無限的感慨。
陳染曾說:“長久以來,我們始終在男人們想當然的規則中,以一種慣性被動地接受和適應,我們從來沒有我們女人自己的準則,我們的形象是由男性文學藝術家硬朗的筆劃雕刻出來的簡單化的女人形象,我們的心靈歷程與精神史是由男性的‘女性問題’專家所建構。”在此,女性內在被忽視的歷史顯然是一個文化的問題,而不應該簡單地把責任推給男作家。
劉慶邦曾經說過:“我寫了差不多兩百個短篇了,比較滿意的也就是《梅妞放羊》《鞋》《黃花秀》等幾個。”對于幾近相似的題材,劉慶邦完全以不同的方法進行了處理,使得一個古老的話題煥發出了盎然的生命之感,《鞋》被稱為其最滿意的作品之一也確實實至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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