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叫卓瑪

1

我的眾多小說里面，女主人公一般都叫卓瑪。這篇也不例外。

當然，這個卓瑪不是靈光一現的虛構人物。因為她現在正活生生地坐在二龍面前。

這是二龍第一次和這個名叫卓瑪且穿著普通藏裝的女人見面。見面沒任何引人關注的噱頭，那一天二龍因心情不好到一個位于陰暗角落的拉薩小酒吧喝酒，在那里他遇到了她。原本二龍認為到這么一個偏僻的地方比較符合自己當時的心情，他根本沒想過要在這么一個地方和什么人遇見，但事情往往就是那么出乎意料，就在他剛給一個男性朋友打完電話，叫他來陪自己一醉解千愁的時候，卓瑪就猶如上天賜予他的禮物一樣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這個讓二龍完全沒有預料到會出現的女人，那時正安靜地坐在二龍的面前。她不停地旋轉著手中那個看起來有些暗淡無光卻倒滿了啤酒的杯子，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杯子里那些已經快要消失的泡沫，似乎二龍這個人根本就不在眼前。雖然二龍和她只隔著一張小桌子。普通酒吧那種小桌子。

桌子為兩人的相識創造了條件，所以，二龍也就不想浪費這條件。怎么交談上的這一具體環節現在已無證可考，反正二龍只記得最初和卓瑪說話時，卓瑪雖然不太主動，卻也沒拒絕。而一貫不擅長表達的二龍，那時卻像一個為了套問情報而喋喋不休的警察一樣，開始口若懸河起來。終于，卓瑪有點不耐煩了，她輕輕地用嘴吹了一下還沒怎么喝的啤酒表面，徑直問二龍：“四川人吧？”問話的同時放下了杯子。二龍看到杯子里面已經沒有泡泡了。女的問話時，眼睛還是沒看二龍。“是啊，”二龍沒來由地就有了點想拍馬屁的沖動，“你可真厲害，一猜就著。”

卓瑪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說話的口音，還不能夠證明？”二龍一下子陷入了尷尬之中。很多人都把西藏稱之為“小四川”，就是因為這里的四川人多。二龍也是這眾多四川人中的一員，說的也是四川話。四川話那鮮明的特征，再笨的中國人都能聽得出來。

“你叫卓瑪吧？”二龍連忙轉移話題，他也覺得再拍馬屁實在是有點不明智。

“你怎么知道？”卓瑪剛端起酒杯準備喝酒，聽了二龍的話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西藏不是好多女的都叫卓瑪嗎？”二龍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我也是蒙一下而已，沒料到蒙對了。”他老老實實地回答。

“誠實！”女的又端起酒杯，“有點我們西藏人的作風！”說完一飲而盡杯中酒。

“我也是西藏人啊。”二龍說。

“西藏人？”卓瑪睨著眼睛看他，“你確定？”

二龍笑笑，卻不說話，但這時他的腦海中卻浮現出了一個人的影像。這個人，叫老典，在西藏呆了好幾十年的老典。二龍那晚心情不好，有一個因素就是因為老典。當然，也和二龍老婆的電話有關。

2

妻子給二龍打電話，說她不愿意在南溪呆了。她要回拉薩。

此時的二龍，在和妻子兩地分居。

二龍有點生氣，徑直掛了電話。掛電話時，他明顯聽到了妻子在那邊的哭泣聲。

二龍把電話抱在懷里，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的一個角落，靜靜地發呆，地板上冰涼的寒氣直鉆他的大腿內側，一會兒就讓他全身直打戰，但二龍卻還是一動不動。

二龍想起了那個叫南溪的小城。

那是二龍從小長大的地方，在江南。就是在那個地方，二龍學會了走路，學會了說話，之后又在那里上學讀書，再然后到了西藏，在西藏工作，娶妻生子。

電話又響了起來。二龍看了看號碼，還是妻子從南溪打來的。本不想接，但想到剛才她的哭泣，還是拿起了話筒。

“你真的就這樣打算把我和點點放在這里？放在這個離拉薩有幾千里的地方？”妻子還是問著這個他已經聽了不下一千遍的問題。點點是他的女兒。“不這樣，那我在南溪買房干嘛？”二龍理直氣壯地反問。“我當然知道你買房的目的，”妻子果然這樣說，不過她又開始哽咽了，“可是只有三口人的一個家要分隔兩地，這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妻子越說越激動。

“那你想怎么樣？!”二龍徑直問，“你就想回拉薩吧？”

“是！”很奇怪，二龍的妻子這次倒什么都沒說，只是在話筒里吐出了這么一個字。二龍聽得出，那語氣很堅定。妻子很少有這樣堅定的時候。

二龍無聲地掛了電話。

3

卓瑪給我打電話，說有個問題想問我。我開始還沒想起是哪個卓瑪，后面她直接說，就是在酒吧里見到的那個，我才有了印象。我問她怎么會有我的電話號碼，她說那天晚上我們在酒吧時，我好像喝高了，硬要給她的，還說我當時還是在逼著她存了我的號碼之后才走的。我聽了她的話，發覺自己喝了酒竟然是這么一個德性，居然非要把自己的號碼給另外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當時看來還不太愿意要。雖然現在沒面對面坐在一起，甚至我已經對那晚逼著別人存號碼的情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的臉有點發燒。不過我還是記得那天晚上本來一個人在家，可是半夜的時候二龍打電話，讓我去酒吧喝酒，還說有美女。我這個人是比較喜歡美女的，雖然不會“褻玩焉”，卻喜歡欣賞。而且在我的印象中，一直覺得只有真正的男人才會懂得欣賞美女。果然，那晚我去了酒吧，見到二龍對面的那個女孩子時，的確讓我眼前一亮。當時他們兩人正在討論二龍究竟算不算真正的“西藏人”這一聽起來似乎是有點高深的問題。這個讓我眼前一亮的女人現在正在給我打電話，我當然求之不得，所以，馬上有禮貌地在電話里問卓瑪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問了后還不忘調侃一下，問她是不是想我了。

卓瑪也不含糊：“當然是想你了啊，不然給你打電話干嘛呢。”她在話筒里咯咯地笑了一會兒，然后才說到正題：“那晚和你在酒吧說話，知道你當過老師，所以，我想問你一下有關孩子的事情。”她一說我就記起來了，那晚我的確是在酒吧里說自己當過老師。

“你有孩子了？”我突然想起卓瑪看起來很年輕，不像結過婚的，怎么就有了孩子了呢。“不是我的。”卓瑪淡淡地在話筒里說，“是我哥哥的孩子，是個女兒，今年十二歲了，要上初中，我哥哥正在猶豫是送她到內地讀書呢還是在拉薩讀。”聽她說了是哥哥的孩子，我竟然有點如釋重負。“你認為呢？老師？你覺得孩子是到內地去讀好一點還是在拉薩讀？”卓瑪看來很急，在我剛有意無意地感覺內心有點輕松的時候，又重復了一遍。“那……”我猶豫了一下，“那我們還是在酒吧里見吧，到時再給你說。”

4

家里電話又響了，二龍還是不想接。但電話鈴聲一直持續不斷地響，二龍終于耐不住了，拿起了話筒。“我已經決定，點點這學期一結束，我就帶她回拉薩。”二龍還沒張嘴，話筒里的人已經直截了當地給他說了這句話，聽起來語氣堅決，沒有一點商量余地。“這……”二龍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說話了，只好說：“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還給我說什么？”“我給你說，是因為我尊重你，我要你知道，我做的什么決定，都是在想著你。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最重要的！”妻子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二龍知道，這些話平時她是說不出口的。妻子本是一個內斂的女人。話多一向不是內斂女人的風格。

“既然我這么重要，那你為什么不聽我的，不按我說的去做？”二龍反問，“我們家本來就一分錢都沒有，為了孩子，我去銀行千辛萬苦貸款，現在我一個月才三千多工資，可是銀行貸款就要還兩千！我們自己的生活都有問題，但還是買了房子！如果你要帶點點回來，那當初我們買房子干什么？難道就是要讓自己受罪？”

“你天天說買房子就是為了點點讀書，可是點點為什么一定要到內地讀書？”妻子一和二龍吵，就開始哭。

“因為內地的教育條件比拉薩好。”二龍回答。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但我還是要回拉薩！”那邊說話的語氣已經不容分辯。

“隨你便吧。”二龍茫然地掛了電話。掛電話時，二龍又想起了老典。老典那張臉從他的眼前飄過，就像一股風，可是他卻能從那陣風中，看清楚那臉的任何一處輪廓。

5

老典曾經是二龍單位收發室職工。當然，只是曾經。因為他現在已經不在了，去了另一個世界。

老典的離去，是一個突發事件，之前二龍根本不知道。

有一天早上，二龍拉著行禮，從單位門口經過。二龍那時正準備在單位門口坐公交車到拉薩火車站，然后回四川那個叫南溪的地方休兩個月的假。在二龍出門的時候，他看到老典正一個人站在單位門口的臺階上。那時是早上，太陽剛升起不久，老典身上披了一層金光，那些光線籠罩著老典那看起來略顯羸弱的身體，讓他似乎完全沐浴在了一層神圣的佛光中一樣，看起來感覺很好，不過略顯孤獨。二龍就在那層佛光的照耀下，輕輕喊了一聲老典。二龍想在走之前給他打一個招呼。

二龍和老典的交往，源自某次年終考核。那年單位要評一個先進，在領導叫大家發言時，誰都不說話，因為誰都知道，在那種場合不可能自己表揚自己，只能說別人的好，那自己的機會肯定就會少了。當時的現場很沉默，沉默得有點讓人窒息，因為都不想說別人比自己好。二龍也和大家一樣，低著頭，在桌子下玩著手指甲。

不料，在沉默了好一會兒后，有人竟然開口了。這開口的人，就是老典。本來老典這人平時就不怎么喜歡說話，性格也倔，不知人情世故，為一報一紙的小事，都可與人吵，所以四面樹敵。老典一個人在西藏，也沒什么親戚，不管誰對他有多不好，都沒有人幫他說話，但他好像也不以為然，很少管別人的事，大會小會上幾乎不可能見到他發言。所以，一聽老典說話了，大家都很驚訝，抬起頭，看著他。而更令大家意想不到的事情是，老典竟然是在為二龍說話！

雖然那次最終二龍沒評上優秀，但二龍自此對老典這個人的印象大為改觀。這改觀當然不是因為老典幫二龍說了好話，而是因為老典說了實話。二龍平時也是一個寡言少語的人，極不擅長推銷自己，所以，雖然活干得多，知道的人卻沒幾個。那次會上，二龍也不知道老典是怎么知道自己干了那些活的，但老典卻實實在在舉了好幾個證明二龍是干了事情的活生生的例子。這些例子雖然因為只是一個人在說，只是一個在作證，所以也沒起多大作用，但二龍已經非常感動了。自此以后，他和老典成了朋友。

所以二龍覺得在離開拉薩回內地休假之前，應該給老典打個招呼。但二龍沒想到，在他輕聲地叫了一聲老典后，老典竟然理都沒理他，還是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那個臺階上紋絲不動。老典本來就是背對二龍的，二龍怕他沒聽清楚，就又稍微大聲叫了一聲，沒想到，老典竟然還是沒有理二龍。

二龍只有苦笑了。他搖了搖頭，想老典一定是在想什么心事，看來是已入佳境了，自己還是不打擾他為好，所以，就悄悄地拉著包走了。奇怪的是，二龍拉著行禮時，行禮包兩個轱轆與地面摩擦發出的不算太小的“咕咕”聲，也沒把老典從沉思中拉出來。

6

我來到上次見到卓瑪的那個酒吧。一進去，昏暗的空間里面依然是燈光搖曳，觥籌交錯之間彌漫著各種各樣令人沉迷的氣息。我看到卓瑪已經到了，她正坐在一個角落微笑著沖我舉杯招呼。我走近，她指了指對面的一個空位，我坐下，發現這次卓瑪身邊又多了一個黑臉，但看起來很健壯的年輕人。

“這是次洛。”她指了指那個年輕人。我連忙站起來，伸出手和那叫次洛的握手。但次洛卻很冷漠，只是禮節性地碰了碰我的手，站都沒站起來，碰了我的手后，就又坐回原來的位置，扭頭看酒吧一個角落里兩個搖滾歌手聲嘶力竭的表演，之后就沒再理我。我只好尷尬地坐下，看著卓瑪。

“他就是這德性，見誰都這樣，你別見怪。”卓瑪歉意地說。

“沒事。”我說著沒事的同時面部部分肌肉不受控制地顫動了一下。卓瑪察覺到了我那裝出來的不在意，馬上轉移話題，說：“很高興你能來為我出出主意。”

我搖了搖頭，說：“出主意談不上，但我們可以聊聊。”隨后我問卓瑪，孩子是在拉薩讀的小學嗎？她回答是。我問她成績如何？她說還可以。我又問，小家伙獨立性強不強？比如平時是不是很依賴父母？是不是什么事情都要父母照顧著做？卓瑪搖了搖頭，說是啊，雖然她們家是少數民族，允許生兩個孩子，但哥哥嫂嫂卻只想要一個，正因為這樣，所以孩子從小就被當成了家里的寶貝，什么都依著她，什么都慣著她，因此獨立性很差，現在十二歲了，連自己的襪子都還不會洗。

我聽了，舉起杯子，說：“那你覺得，孩子到內地，就能鍛煉獨立性了嗎？”“我們都是這樣想的吧？”卓瑪也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說，“所以我們才想是不是要送她到內地去讀書。”我說：“可是你們又舍不得，害怕孩子到內地去受苦。”卓瑪把杯子放在桌上，沉默了一會兒，說：“是啊，所以我才向你請教嘛。”我笑著搖了搖頭，給她已經空了的杯子里面加滿了酒。本來想和那叫次洛的小伙子喝一杯，但見他似乎完全沒心思理我，也就只好作罷。

“你倒是給一個明確的建議啊。”卓瑪有點急了。“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我說，“一個聽起來可能有點虛構的故事。”“故事？”卓瑪似乎有點蒙了，怔怔地看著我。

我點點頭，然后問她：“你最近和二龍聯系沒有？”“二龍？”卓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和他有什么關系？我只是知道他是把孩子送到內地去讀書了，還讓他老婆不工作了，專門回去照顧女兒。”

“那我們就從他把女兒送到內地說起吧。”我邊說，邊從包里摸出一包煙，拿出兩支，遞了一支給次洛。這次他倒是伸手接過，掏出打火機，主動為我點燃。我就在煙頭燃起的那點光亮中，給卓瑪說起了二龍。

7

二龍和老婆女兒先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再乘了一天的汽車，終于回到了那個生他養他的家。到了家，二龍的母親當然很高興，在見到他們時，就已經掉下了淚。二龍和老婆一樣，也是一個內斂的人，不怎么擅長表達情感，但在母親的眼淚面前，卻也忍不住鼻子有點發酸。二龍的父親幾年前去世了，現在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

剛好二龍大哥的女兒小雨也回來了。大哥和大嫂已離婚十多年，小雨一直由爺爺婆婆帶大。后來高中畢業，到廣東打工。現已打工兩年。在打工時，小雨認識了一個陜西農村男孩子。那男孩子長得很不錯，二龍在網上見過照片，可據說就是家里太窮，連房子都沒有。二龍的大嫂雖然和大哥離婚了，作為母親，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窮小子。但小雨卻不知怎么的，就認定了那小伙子。聽小雨的小姨說，兩人已經愛得死去活來。陜西小伙子在小雨小姨開的廠里打工。為了把兩人分開，小雨的小姨甚至想了一個餿主意，故意找茬開除了他。即使這樣，小雨還是拼死要和那小伙子在一起。在已經沒辦法的情況下，二龍的大嫂只得讓小雨回四川。那時恰逢二龍的母親六十大壽。按四川農村的風俗，六十歲生日是大事，必須大張旗鼓操辦才行，因此家里人必須都回去。二龍這次回家，除了送女兒回來讀書，也為了給母親做壽。但二龍的大嫂還有一點心思，就是想讓二龍這個讀書人勸勸自己的侄女，讓她不要再和陜西那窮小子來往。

其實二龍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勸侄女。但現在母親一見到自己一家人回來時那種激動，讓二龍心里突然有了想法。

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吃飯時，二龍剛端起飯碗就走到了母親面前。大家都很奇怪，不知道二龍想干什么。二龍不顧大家的注視，只是走近母親，然后把她扶到上座，再一下子跪了下去！二龍下跪得很有力度。他雖然人不高，但下跪時瘦小的身體也因突然下沉，導致膝蓋與地板相碰時發出了砰的一聲響。大家都不知所措地看著二龍。本來在這樣一個一家人團聚的日子，應該是很高興的。但二龍這一跪，卻讓大家心里不知二龍到底在干什么。四川人很少有當著人下跪這樣的過激行為。一旦下跪，說明肯定會有重要事情發生。

二龍卻什么都沒說，只是在母親坐好后，馬上給她磕了三個響頭！

這幾個響頭，震撼了母親，也震撼了在場所有的人。

二龍的老婆在他磕完頭后，呆呆地問二龍：“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嗎？”

二龍不語，只是默默地把發愣的老人家扶在原位坐好，才開始說話。二龍這一番話說完后，在場的人馬上陷入了一片沉默。

二龍說，自古有句話，叫“父母在，不遠游。”可是自己學校一畢業，就去了遙遠的西藏，因為工作，一年都難得回來一次。幾十年了，自己竟然只有兩個春節回家。這雖然不是因為自己的原因，不是自己不想回。說到這里，二龍的語音有點顫抖，手也有點不聽使喚，二龍的老婆連忙上前，靠住自己的丈夫，生怕他因為激動，而發生什么意外。二龍卻輕輕推開老婆的手，繼續說，之所以這樣，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西藏太遠了，遠得我們要回來一次，都要幾天幾夜！而且，如果是一家人回來，更是麻煩，麻煩得就像出了一趟國！在場的人聽了，頓時唏噓聲一片。二龍母親更是不停地挽起袖子擦著眼角。二龍的語調雖然都有點失常了，但還是堅持繼續說。他說，如果上天給我再來一次選擇的機會，我一定會留在母親的身邊，一直照顧老人家到老，而不會跑到那么遙遠的西藏去！

全家人因二龍這番話，那頓飯都沒吃好。而二龍看到侄女小雨當時也低下了頭，坐在桌子的一個角落，不聲不響地撥弄著碗里的飯。二龍知道，侄女聽進去了。侄女是爺爺奶奶從小辛辛苦苦養大的，當然不希望自己以后離奶奶那么遠，從而沒辦法照顧老人家。

當晚二龍和妻子上床時，兩人卻吵了一架。

妻子說，你是不是一直在預謀要我辭了工作回來照顧婆婆？二龍說，我說那話的意思，只是為了勸說小雨不要嫁那么遠啊，和你有什么關系？即使你是為了勸說小雨，也是為了給我一個暗示吧？二龍的老婆窮追不舍。讓女兒回來讀書，我們不是在拉薩就商量好了的嗎？二龍說。什么商量好了？既然你都知道不讓小雨嫁那么遠，可你為什么卻要讓我和點點離你這么遠？！妻子很委屈，繼續說，照顧婆婆我沒有意見，可是你沒必要說得那么冠冕堂皇，說只是為了點點！

二龍當晚沒再說話。妻子在一旁默默流淚，但老典的故事卻又開始在二龍的頭腦中再次縈繞。

二龍在內心自己給自己講有關老典的故事。

8

老典是標準的“藏二代”。老典的父親是當初西藏和平解放后的第一批進藏人士。因老典是在西藏出生，所以理所當然地成了“藏二代”。老典的父親在西藏扎了根，一扎就是幾十年。他先是結了婚，后來又生了老典。但在老典十五歲的時候，母親卻因為一場意外去世。后來老典的父親沒有再娶，而是一直獨自帶著老典生活。老典因此一直在西藏讀書，之后參加工作。沒想到，在老典參加工作十年后，父親卻被查出有了心臟病，而且是很嚴重的那種。有心臟病的人是不適宜繼續在高原呆的，無奈，老典的父親只有退休回到內地，從此再也回不了高原。

老典的父親還在西藏的時候，老典就已經結婚，并有了一個女兒。后來，就像宿命一樣，老典的妻子也早早地過世了。剛開始，父親還在西藏，可以幫著老典照看孩子，可后來父親回了內地，老典就忙不過來了。實在沒辦法的情況下，只有把女兒送回內地，讓有心臟病的父親幫著照看。雖然女兒回到爺爺身邊時已近十歲，但一個身體虛弱的老人，除了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外，也實在沒有更多的精力來照看孩子。如此，孩子幾乎就處于一種“放羊”的狀態。

這些事情，是二龍在和老典熟了之后，有一次老典給二龍說的。那天晚上，老典一個人無聊，就請二龍到他家喝酒，在喝酒的過程中，老典給二龍說了這些事。

“你知道后來我有多么難受嗎？”老典當時邊喝酒，邊和二龍說。老典的情緒已經被酒精完全調動起來了，很激動。“當時，我一個人在西藏工作，讓一個有心臟病的老父親，照看自己才剛剛十來歲的女兒。”

“可是你為什么不申請調回內地去，和他們在一起呢？”二龍問。

“調？”老典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那天晚上兩人喝的是白酒，二龍發現老典喝多了，想阻止，可老典已經又把一杯酒灌到肚子里：“你知道當時因為身體不適宜留在高原工作的人有多少嗎？每個單位都不知道有多少因為在高原呆久了，導致身體越來越差，出了這樣那樣毛病的人在等著調回內地呢！雖然我因為母親去世得早，后來成績不好，只讀了一個初中就憑當時的政策參加工作了，但我的身體卻一直都很不錯。你說，我這樣一個身體健康，那時又那么年輕的人，怎么好意思去與那些真正有病的人搶調回內地的機會？”老典的喉嚨“咕嘟”響了一聲，他又往自己的杯子中倒酒。二龍連忙按住。老典掰開二龍的手，笑笑：“放心，我不會多喝的。”在倒酒的時候，二龍說：“可是你家里有兩個人需要你照顧啊。”“是啊，他們是需要我照顧，可是說實話，我內心也很想回去，但當時，無論是身體原因，還是工齡什么的，我都沒內調的資格啊！”說到這里，老典用手擤了一下鼻子，問二龍：“你知道我最傷心的事是什么嗎？”老典沒再說內調的事情，一下子轉移了話題，可是二龍卻看到他在轉移話題的同時，已經是一把鼻涕一把淚了。二龍鼻子一酸，不忍心打擾老典，只是聽他說：“是在父親因心臟病去世的時候，我竟然沒在他的身邊！”老典的情緒已經越來越沸騰，“你知道嗎？那時西藏的交通比現在更不便，連電話都很少，所以，父親最后一次心臟病發作進院的時候，我竟然不知道！直到父親病危，醫院發來加急電報，我才知道的！我趕緊請假回去，可是路上走了整整五天！等我到醫院，父親早已去世了！”老典說到這里，情緒已經完全燃燒了起來，整個面部表情就像一根被用強力扭曲了的麻花，根本看不出原有五官了。

當時，二龍只有靜靜地坐在老典的對面。他知道，現在只有靜默，才是陪老典最好的方式。

老典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失態，他抬起頭，擦了擦眼睛，又端起了酒杯。這次二龍沒有勸他少喝。他甚至也端起杯子，和老典一樣一干而盡。

等老典的情緒終于恢復了一些，二龍忍不住問：“那你的女兒后來誰照顧呢？”

“女兒？”老典的嘴角上揚，臉上浮現出了一種人命不由天的感慨表情，“自從她爺爺去世后，她就再也不理我了。說我平時就沒照顧過她們爺倆，而爺爺過世時我沒在身邊，連老人家最后的時光都沒能陪著度過，她對我更是有怨言。唉……不過幸好那時她已經讀初中，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

“哦，那她現在在哪里呢？”二龍問。

“現在？她后來讀書倒蠻用功的，不像我，讀書的時候成績稀爛，”老典自嘲地說，“她經過個人努力，后來上了大學，不過畢業分配之后，就再也沒見過我的面。我叫她到西藏來，她說不想和我呆在一起，還說反正我小時候就沒管過她，大了更沒必要再管了。她已經完全把我當成了殺死她爺爺的兇手。”

二龍親眼看到老典那晚是怎么喝得爛醉如泥的。二龍把老典扶到床上時，他口中還在喃喃自語，似乎一直在說：“我是兇手……我是兇手……”

9

“我是來問你有關我侄女上學的問題的，你怎么給我扯這些呢？”卓瑪看著我，似乎有點哭笑不得，“不過，”她話峰一轉，“故事倒是挺吸引人的。也好，不管有沒有關，你也算給我講了一個好聽的故事。呵呵，繼續講。”她邊說，邊給我倒酒，而我因酒精的刺激，也更口若懸河。我相信我已經把這個故事講得是我能力范圍內最好的版本了。

“繼續講，就講到二龍的母親那里了。”我將一口酒在口中呼嚕轉了一下，大概整理了一下思路，把酒吞下，又開始說話。

“二龍的母親？”卓瑪有點驚訝了，“這故事和那老人家有什么關系？”

“關系可大著呢，”我說，“你知道為什么二龍一定要把孩子送回內地嗎？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二龍的母親得了癌癥。”

“癌癥？”卓瑪顯然嚇了一跳，“你不是說二龍回家，一是為了送女兒回內地讀書，一是為了給他母親過六十大壽嗎？這怎么就得了癌癥了？”

“送女兒和過壽，都是原因，”我說，“但其實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二龍的母親在一年前得了子宮癌，不過這事情，全家人都知道，就是二龍的母親不知道！”

卓瑪就像二龍聽老典講他自己的故事一樣，也在靜靜地聽著我講二龍的故事。

二龍的母親的確是在他送點點回家讀書的前一年，得了癌癥。當時，二龍的姐是哭著打電話給他的，說媽媽得癌癥了，這怎么得了？當時二龍頭轟地一下就大了，完全不知所措。在二龍怔了可能有五六分鐘后，二龍的辦公室里所有人就突然聽到二龍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那哭聲，完全可以用“撕心裂肺”這個詞來形容。

二龍第二天坐飛機回到了四川，之后，馬上將母親送進了醫院。不過有一點比較好的是，在剛知道母親得癌癥時，二龍的大哥就已經給全家人封了口：絕對不準當著老人家的面說她得了癌癥。這個禁令起了很好的效果。后來，再次確診是癌癥之后，全家人也都只是給老人家說她的腹部長了一個良性腫瘤，還說只要做了手術，就沒事了。

二龍的母親畢竟一直在農村生活，沒見過什么世面，就是后來做了那么大的一個手術：切除子宮，但老人家竟然也絲毫沒有懷疑什么，認為只不過就是一個腫瘤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后來醫生說，如果要讓老人家活得久一些，必須做化療。在這時，二龍和他的哥哥姐姐陷入了深深的內心掙扎之中。

因為他們知道，一旦化療，老人家必然得知道自己得了癌癥。這個基本常識，連在農村生活了多年的老人，都會明白的。可她如果知道了真相，心里肯定會害怕。二龍親眼看到很多癌癥病人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癥時還會多活一些時日，可一旦知道了，就會馬上離開人世。因為他們大部分都是被嚇死的。但如果不化療，三兄妹真不知道老人家能堅持多少時間。

就在一家人不知如何決策的時候，二龍卻必須回單位上班了。沒辦法，在老母親是否化療這么重大的問題還沒決定下來的時候，他就不得不走了。一回西藏，二龍就被老典叫去喝酒，給他說了自己的那些事情。

10

二龍因為母親，老典因為女兒，兩人在母親和女兒的問題上有差不多的感受，所以兩人在之后的日子里越來越有了共同語言。二龍后來還問了老典，到底該不該給老人家做化療？老典看了看二龍，問了一個問題，你覺得癌癥病人有治好的嗎？二龍搖了搖頭。那你知道化療是怎么一回事不？老典繼續問。看電視上，是非常痛苦的。二龍回答。是啊，反正都治不好了，反正化療也要受那么大的痛苦，你何必不讓老人家就好好地度過她的余生呢？老典剛說到這里，二龍的大哥就打電話來，說他和二龍的姐已經決定就繼續瞞著二龍的母親，讓她好好在家靜養，不做化療了。

當時的二龍，真是不知道該怎么辦。聽大哥說，母親因為不知道自己的真實病情，只認為割除了一個肚子中的大腫瘤，所以出院回家后竟然心情大好，還說幸虧發現得早，否則，那大東西就會害了她了！因此，老人家竟然慢慢地恢復了生病之前的狀態，甚至身體還長好了！二龍聽了，除了驚訝，就是為母親感到高興。但他自己知道真實情況，所以，還是想回內地多照看母親。不過自己因為工作沒辦法，二龍就想，看是否能讓孩子回內地讀書，不讓妻子工作了，就讓她一邊照顧孩子，一邊照顧母親。

但二龍卻沒把讓妻子回內地也是為了照顧母親這一目的說給她聽，所以，二龍的妻子雖然有所懷疑，但也不好說出口。畢竟，哪個兒媳都不會在自己的老公面前說自己不想照顧公婆。況且二龍的妻子也不是不愿意照顧老人家，只是不愿意和二龍分開。所以，當二龍從銀行貸款在老家買了房子，再決定把孩子送回老家時，二龍的妻子都沒表示激烈的反對。

“那在這種情況下，二龍怎么還會想到回去做壽呢？”卓瑪問我。

“四川有個習慣，一旦家里經常發生什么不順的事，就會以做壽的名義來沖喜，認為這樣會帶來好運。”我說：“而且，經過一年，二龍的母親身體竟然沒有出現任何病癥，已經不像一個癌癥病人了。這事真是出乎大家的意料。為了慶祝這一意想不到的事情，二龍全家一致決定，給老母親做壽，以求喜上加喜。這樣，二龍就帶著老婆孩子在第二年回到了那個叫南溪的小城。”“哦，壽禮還辦得熱鬧吧？”卓瑪問。“那是當然。”我說。“那后來呢？”卓瑪追問。那個叫次洛的小伙子似乎也被我講的故事給感染了，主動湊了過來，還掏出自己包中的煙，一支支地給我點燃。后來，我和他把口袋中的煙全都吸完了，他還主動到外面去買了兩包。

“后來？后來二龍把老婆孩子送回四川再回西藏時，老典就已經去世了。”

“老典去世了？”卓瑪和次洛都吃了一驚。

11

二龍怎么也沒想到，他那次和老典打招呼老典沒理，竟然就是他和老典的永別之時！二龍現在一想起這個事情就后悔，可以說是“腸子都悔青了”。不過二龍回來后，倒聽說了一件事，就是老典的女兒在老典突然去世之后，還是回到了西藏。但老典的女兒看到的，也只是老典冰冷的遺體。

老典的去世，單位上誰都感到突然。本來，老典的身體誰看著都覺得很好，雖然像二龍一樣瘦小，但精神勁肯定不差二龍。但一天早上，工作幾十年從來沒遲到過的老典，竟然一直沒去上班。當時單位里有的人還幸災樂禍地調侃，說一個一輩子都那么認真負責的人，怎么也學會了不守紀律了？因平時老典得罪單位里面的人比較多，所以，大家和他來往得也比較少，可以說除了二龍，就沒有人和他有過什么接觸。又因為老典在收發室上班，這也不是一個特別重要的部門，那里有人無人大家也不會特別在意。可過了一天，老典還是沒來上班，有人就覺得奇怪了。到第三天時，有個領導問，他的特快專遞都從北京寄了一個星期了，怎么還沒到，要求問一下老典是怎么回事。這下才有人突然想起，說他已經有好幾天不見人影了。因為是領導交待的事情，單位里的人就特別重視，大家一起找老典。可是，打老典的電話，不管是手機還是家里，都沒有人接。去敲他家的門，也沒有人開。大家這下慌了，都說老典怎么就失蹤了呢？這時有人提議，干脆把老典家的門砸了，看能不能找到線索。開始時還有人遲疑，但畢竟還是領導的特快專遞要緊，所以大家也就不管不顧地砸開了老典的門。一開門，竟然沒發現老典。一干人在屋內轉了一圈，有人還在開玩笑，說這老頭是不是和哪個美女私奔了，于是大家都開始笑，可就在此時，一個女的突然一聲尖叫，把大家都嚇了一跳！隨即大家看到，在那個尖叫的女的腳邊，也就是在老典的床底下，露著兩個光光的腳板！

老典被從床底下拖出來時，已經全身僵硬。他表情痛苦，五官完全扭曲，四肢更是縮成一團，完全不成人樣了。

此事馬上驚動了整個單位。但奇怪的是，二龍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聽單位的人說過老典的死訊。即使二龍偶爾在休假時因有事打電話回單位，也沒有人向他提起過。這樣，直到把老婆和女兒都安置在了那個江南小鎮南溪，再把母親也接到城里和老婆一起居住，再把所有的假都休完回到拉薩，才知道老典已經不在人世了！

二龍聽說，老典的女兒回西藏后，居然沒有掉一滴眼淚。她只是默默地把父親的后事處理完，然后就又一聲不響地回了內地。聽人說，老典的女兒什么時候回內地的，都沒有人知道。

12

“這女兒也太沒人情味了吧？”卓瑪不禁有點氣憤，甚至還覺得很不可思議，“那去世的人，畢竟是她的親生父親啊，她怎么能這樣呢。”

“也許她內心也很難受，只是因為從小沒有親人照顧，所以養成了那種不擅表達內心情感的性格吧？”次洛竟然也開始幫著我們分析起來了。

“但也不至于這么絕情啊。”卓瑪反駁。

“也不一定就叫絕情，我一個朋友好像也有過這種經歷，她說她父親去世時，她就一滴淚都沒流。”次洛興致越來越濃。

“你朋友？哪個？”卓瑪問次洛。

“還有哪個，不就是卓瑪嘛。和你一樣名字的那個女孩。”次洛回答。

“你女朋友啊？”卓瑪好奇地問，“我知道你女朋友早沒有了父母親，但沒聽你說過她有過這樣的經歷啊。”

“怎么，你女朋友也沒有了父母親？”我也好奇了。

“是啊，她很可憐的，不過她從來不在我面前說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說她這么多年的生活到底是怎么過過來的。我只知道她很優秀，從小就全憑著她一個人，在內地長大。”

“哦，這么能干？”我問。

“是啊，她還是一個漢族，而且有漢族名字呢。”卓瑪在旁邊說。

“漢族名字？”不知怎么的，我也成了像卓瑪一樣的好問者。

“是啊，她的漢族名字叫黃卓。”卓瑪和次洛幾乎同時喊出了“黃卓”這個名字。

13

二龍的母親后來還是去世了。在母親沒去世之前，二龍的老婆因聽了二龍講的有關老典的故事，也就沒再說什么，只是安安心心地呆在那個小城里伺候著婆婆，照顧女兒。但母親一去世沒多久，老婆就要求立刻帶著女兒回拉薩。但二龍覺得內地的教學條件的確比拉薩要好，他想反正兩母女都習慣那里了，所以想讓老婆一直呆在小城帶著女兒讀書。但老婆后來的態度卻越來越堅定，非要回拉薩不可。之后二龍和她吵了幾次，態度也就漸漸軟了下來，不過還是一直沒有松口。

后來一天晚上，我、二龍和卓瑪，三人又一起聚在了某個酒吧。

我問卓瑪，她侄女的事情怎么樣了？是決定在拉薩讀書還是到內地去讀？卓瑪回答，在拉薩。我問為什么決定在拉薩呢？她笑笑，說，還不是因為你講的故事啊。二龍問我講了什么。我不回答，指著卓瑪對他說，你知不知道，除了她之外，我又認識了一個叫卓瑪的女孩？

“又認識了一個叫卓瑪的女孩？”二龍似乎一點都不意外，“拉薩叫卓瑪的女孩可多得數都數不過來啊，多認識一個同名的人，有什么奇怪呢？”

“可是，那個叫卓瑪的女孩，還有一個漢族名字。”我也像卓瑪和次洛開始給我講的時候那樣，有點賣關子。

“漢族名字？”果然，二龍也有點好奇了。

“是啊。她還叫黃卓。”我說。

“黃卓！”二龍果然驚訝了。

我當然知道他驚訝的原因。因為只有他知道，老典女兒的名字就叫“黃卓”。我知道這事，也是聽二龍給我說的。

“你竟然在拉薩見到她了？”二龍明顯有些不適應，“她父親在世時，她都從來不回西藏看她父親，她父親去世了，她也沒掉一滴眼淚。可她現在竟然在拉薩，回到了她父親在世時她都一直不愿意回來的拉薩？”

“是啊，不僅在拉薩，還是卓瑪弟弟次洛的女朋友呢。而且，他們正準備結婚。”我說。

二龍聽了我說的話，有點懷疑。我知道他現在應該表現出這種懷疑的表情才對。在他懷疑的同時，我示意他問問卓瑪。果然，在卓瑪肯定的眼神里面，二龍相信了。

“她為什么放棄內地那么好的工作，到拉薩來呢？”二龍問。

我聽二龍說過，黃卓在內地大學畢業后，進了沿海一家待遇非常好、前途也一片光明的外資企業。

“她對我弟弟說，她再不想和家人分開了。她說，既然已經決定要和次洛結婚，那她什么都可以放棄，不管內地有多好的工作，也不管這里的海拔有多高，氧氣有多稀薄，只要能在一起，就行了。”似乎為了證明她說的是黃卓的原話，卓瑪說話的語速很緩，好像在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地回憶，再一個字一個字原封不動地說給二龍聽，“所以，不管怎么樣，只要孩子能和我們在一起，我們一家也就滿足了。”她轉過頭對我說。

二龍聽了，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小口杯子里面的酒，好久都沒再說一句話，只是反復地把弄著他手里的酒杯。直到我們和他碰杯，他才像是從夢中驚醒一樣，和我們一起舉起了杯子。

14

之后我和卓瑪一起回了內地。我們偶爾也會回到拉薩，來看看這里的人。見得最多的，還是穿著藏裝、已然說著一口流利藏語的二龍一家人。二龍女兒點點臉上的高原紅，與從小就在拉薩長大的卓瑪已經差不多了。

而最讓我意外的，是聽說點點后來也有了一個藏族名字。當然，也叫卓瑪。

（作者單位：西藏自治區人大）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