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卓從街上轉了一圈,又回家去換了一身衣服,她覺得剛才一身裝束,實在對不起這絕好的天氣,美好的季節,應該由鮮亮的衣服搭配。
侃卓再次出現在大街上時,成了風姿綽約的時尚女子,這是大街上人們的眼光傳遞給她的信息。心里美滋滋的她,想到,好天氣就是能提起一副好的心情。
忽然,馬路對面,出現了一張似曾相識的熟悉面孔,侃卓心里直犯嘀咕:更求桑(三寶),是他嗎?此時的感覺也很奇怪,心里凄惶、打顫,又驚又喜,腦子里一陣空白,神經發木,希望是他,是他又感到莫大的失望。
侃卓在艷陽下,又瞇了瞇眼,聚了聚光,再次辨認。盡管十幾年沒有謀面,可誰又會把刻骨銘心的戀人認錯呢?
他是蒼老了些,身體有點發福,沒錯,是他。
侃卓確認后,遲疑是否相認,該不該打個招呼。
他的冷酷和負心是她青春的傷痛,是她一生幸福的阻隔,是她感情的傷疤。
可是,嘴里情不自禁喊出聲:
“唯色,唯色。”右手靈活地舉過了頭頂。
喊完后,侃卓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很不理解。她看看落下來的手,對這手有了鄙視,不可思議的矛與盾,是她的舉止背叛了她內心曾一萬次的發誓——這輩子不理他的誓言。行為頃刻間讓意志喪失,從沒有想過要原諒他,深深地愛他,痛苦地恨他。可瞬間發生了什么,侃卓迷惑了。此刻,侃卓真真切切地理解了幾千年前,莊周是怎么夢蝶后迷失自己的。
唯色聽到喊聲,循聲看到侃卓,從容鎮定的應答一聲“唉”,穿過馬路徑直向侃卓走來。顯得自然,落落大方,看不出有什么局促不安的表情。
侃卓一下覺得世界又敞亮起來了,眼前的人又是十五年前那個愛說瘋話,愛吟誦詩,愛寫詩的少年嗎?
侃卓見面的第一句話是: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唯色綻放著花一樣的笑臉說:
“一個月了,是和專家們一起來搞課題調研的。”
侃卓睜大眼睛疑惑地問:
“巴掌大的地方怎么就沒有看見你?”
“我想你不想見我,心中無,自然眼中也無。”
“怎么?繁華大都市呆膩了,回到這窮鄉僻壤,有點新鮮感吧。”
“侃卓,這兒可是我的家鄉,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故鄉的山山水水,我再熟悉不過,況且父母都在這兒,我不回來能到哪去。我在外漂泊久了,已經感到身心疲憊,回來,重溫孩童時的快樂時光,重溫多愁善感不識愁滋味的少年時光。至于說新鮮感有,也沒有。說有嘛,家鄉的變化真大,特別是整齊的樓房林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現代生活的風潮涌入這座古老的高原城鎮。說沒有嘛,這熟悉的山山水水依舊,古老的習俗及傳統的生活還在繼續著。”
“不過,我說你出去是鍍金去了,說的文雅點,提升自己去了。曾經不凡的你再加上這幾年的歷練,而今的你,是一個如虎添翼的人物了。”
唯色眼里滿含柔情地說:
“高原的太陽火辣辣的,我們找個地方坐坐。”
侃卓已經從唯色滿含深情的眼里看到,以往的情還殘留在唯色的心里。她死去的情復燃了。多年的怨恨,竟然經不起對方眼里的一絲游動的柔情,受到了極大的誘惑。如果說剛才她是迷惑,這時的侃卓心里透亮,她想牽引出心里埋藏多年的悠悠情思。
乖乖地鬼使神差地接受了提議。
“那就到茶藝里坐坐吧。”
兩人找了一家茶藝,進去坐下開始寒暄起來。話匣子一下打開了,多年后的邂逅,舊夢重溫,有點“廊橋遺夢”的味道。剛好使侃卓埋藏心里多年的情感,有了宣泄的契機。他倆選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坐下。
侃卓打量了唯色一眼,發現這個曾經讓她心儀的人,眉宇間的青澀褪去,倒是平添了幾分儒雅氣質,還有眼光里閃爍著難以捕捉的城府和他與生具有的慧黠。
唯色張口說:
“我們班的同學中,特別是女同學中,你的變化最小,無論從言談舉止,外貌形體,都沒有多大的變化。”
“十幾年過去了,沒有變化的是人嗎?不是神那就是鬼。你說我沒有變化,那我不是仙女就是女魔了,可我什么也不是,是人,就有歲月留給的痕跡。”
說著,侃卓摩挲著額頭上的皺紋說:
“看看這溝溝壑壑,歲月給我刻上了痕跡,還說我沒變。”侃卓輕嘆一聲說:“歲月無情,無可奈何花落去。”
“信不信由你,不是我恭維你,你還是像十幾年前那樣冷艷凄美。一覽管窺幾十年,真羨慕你保持著以往的風采。”
“打住,我怎么聽著你說我好的同時,好像又把我往悲劇人物中定位,我有那么可憐嗎?這是悲情臺詞的濫觴吧?”
“侃卓,你別往歪里想,我只是把自己的真實看法告許你,你與一般的女人不一樣。”
侃卓的臉上浮起了慍色,乜一眼唯色說:
“有什么不一樣的,照樣討人嫌,遭人棄,受人騙,最后像舊時代的丫環把自己打發了,有什么不同的。”
唯色感到氣氛不對,侃卓的情緒好像觸動很大,話題有針對性,言辭含有針砭他的意味,忙岔開話題說:
“我們喝點什么?”
唯色要了幾瓶啤酒,侃卓點了一杯菊花茶。
侃卓盯著玻璃杯,只見菊花被浸泡后,慢慢舒展開花瓣,像千手觀音,層層疊疊在杯里悠悠地招手,仿佛侃卓萎頓了多年的情蔓延開了,恣肆膨脹,搖曳在侃卓的每根神經上。
僵局還是被老練的唯色打破了。
“你這些年來,過得好嗎?”
侃卓不依不饒,抓住每一個反譏的機會,生硬地回敬:
“找個男人,隨便把自己嫁出去,還能怎么樣,你想嫁的人他不想娶你,對于已經嫁給的人來說,那是侮辱;對于想嫁的那個人來說,那是可悲,信誓旦旦過后冷落你,逃避當初的承諾,一走了之,杳無音信。”
侃卓說到這兒,用眼角掃了一眼唯色的表情繼續說:
“這就是明擺著,我過得怎么樣的答案。”
侃卓說著為掩飾感傷過多的情緒積淀在眼里,怕淚水充溢出來,讓唯色難堪,忙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讓品茶的時段來平復情愫,淡化悲情。最后不著邊際地說了一句:
“還能有什么招。過平常人的平淡生活唄。”
侃卓說這話時表情凄然。唯色聽出來是說自己的,搪塞說:“我忘了當年說了些什么。”
侃卓鼻腔里發出“哼哼”的冷笑。
侃卓覺得他在逃避感情的債,抑或是開脫自己那份不忠實的承諾。事情已過多年,不想再深究。畢竟時過境遷,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就另找一個話題。
“唯色,聽說你出了幾本書,我想拜讀,行嗎?”
唯色故作輕松狀,也許對感情看得淡,也許處理這種感情的事,他已經是輕車熟路,駕馭嫻熟,處之泰然。他說:
“你是想讓我送給你,還是你自己掏錢買?”
“你送不反對,樂意接受,我掏錢買也行,現在的人喜歡體現價值,我還是掏錢吧,你的創作價值不就彰顯了。”
他們談到文學創作,談到人生,談到生死觀,以及探討到藏族的天葬在當前社會的環保,超前意識以及藏族人對生死輪回的達觀態度。
談到天葬,唯色滔滔不絕,頗健談,因為他正在寫一本關于藏族天葬的學術論著。
唯色給侃卓講起:
“藏族的喪葬文化從四個方面體現出來:一是祈求亡人早日轉世,轉世有個好結果,超越前世,不再受苦受難,有善惡果報,來世過得好。”
侃卓認為:“說到底,是活著的親友對死去的人的祈禱祝福,是一種多樣輻射的幸福觀。”
“二是對自身生命的認識。藏族對生命的認識很獨特,比如,它有形體、靈魂、氣魄三位一體的學說,在世界生命認識史上,有特殊的價值。藏族人在生命領域中最早發現了生命結構魂與魄的主導作用。辯證地認為人的身體是靈魂的載體,血肉可以消失,但靈魂是永恒的。正因為這種靈魂觀,使藏族人選擇了天葬,保持了坦然的心態環境,純凈的生態環境,超然的生死觀。”
侃卓說:“我看新聞報道,內地出現了死人向活人爭奪生存空間的嚴峻形勢,在我們高原,不存在這種擔憂。我還想起,曾看過一本調查記,是民國初年,一位學者到我們這兒來搞調查,他在調查報告中提到天葬,持嚴厲的批評態度,認為是極其殘忍和野蠻的行為。現在看來,是環保型的,節能型的,體現了對生命的悲憫關懷。”
唯色折中地分析說:“也難怪,那位學者他總是不能跳出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局限性,就像西方的哲學名言說的:人不能同時踏進兩條河流一樣。還有,他是一個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漢人,他只能從儒家思想的價值取向來判斷天葬。”
侃卓提醒說:“唯色,別跑題了,言歸正傳,還有兩方面呢?”
“第三就是我的論著中的重要部分,綠色的生態觀。這里,我得特別大手筆寫上,生活在世界屋脊的原住民,自古以來的生態環保意識,使高原脆弱的生態環境一直處于良性循環中,保護了長江、黃河這兩條中華民族的母親河,是中華文明得以延續和傳承,使中原大地免遭沙化、旱澇災害,這都歸功于藏族的生態環保意識。”
“我能冒昧地問一下,這跟天葬有多大的關系?”
唯色笑了一聲說:
“你的悟性不差,我一點你就通。我問你,葬俗中體現的是不是眾生平等,生命鏈條相互依存的生態觀?”
“對啊。佛教眾生平等的觀念指導,使藏族人產生了保護生態的思想,并融入到了喪葬禮俗中。”
唯色親昵地刮了一下侃卓的鼻子說:“聰明!”
這點親密的接觸,誘使侃卓忘情地看到了唯色的眼睛里一顆孩童般的心,清純的孤獨。唯色注意到侃卓的失神,也把眼光盯緊了,侃卓有點不好意思,把目光移向了別處。
唯色接著說:
“最后一個問題,藏族的天葬反映了平民思想,他們企盼以身飼鷹帶來的功德,能在六道輪回中進入‘三善趣’”。
侃卓感慨地說:“跟你交談,才是名副其實的高談闊論,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唯色恭良謙讓:
“你言重了,你的談吐不俗,學識不淺。讓我青眼相待,像是契闊談宴。”
“我是鄉野村婦一個,孤陋而寡聞,你這是在拔高我,我心里清楚,添在相知之列,不好意思。”
不知不覺中,時間飛逝,他們談到同學,朋友,人事,人生。
唯色還特意問起梅朵的情況。
侃卓說:“同學中,梅朵與我走得最近,在我最難的時候,只有梅朵幫我,安慰我,開導我,她可是我的知交,沒有她,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態度是何等的頹廢、消極。”
侃卓強忍著淚水。唯色怕舊賬重提,岔開話題,又說起同學的事。
侃卓明白,被唯色刻意回避的問題,正是問題的所在,看樣子,他有點良心發現。
茶藝的服務生,睡眼蒙朧,來回頻頻出現在他們的身邊,侃卓摸出手機一看,已經是凌晨一點多,整整十個小時。兩人出來道別后各自回家了。
都知道何去何從。
侃卓回去后,敲了半天門,丈夫一臉的不高興,反鎖臥室門沒讓她進去,深更半夜的,侃卓懶得理論。她躺在兒子的床上,夜不成眠。思緒一下回到了十五年前。
七月,是草原的黃金季節,一年一度的賽馬節上,唯色向侃卓表白了心跡。那年剛剛流行起BB機,唯色傳呼侃卓,告訴說對面山上有一瀑布,唯色在瀑布洞口等她。
其實侃卓早對唯色心儀。那時,他們班的同學第一天,第一次坐在教室里,大家相互打量,看著陌生的環境,陌生的面孔,每個人都瞪著好奇的眼睛搜尋,特別是男同學的目光,頻頻掃視出眾的侃卓。侃卓瞥過一眼,傲慢地把視線投向別處,唯獨她碰到唯色的目光時,慌忙低下了頭。此刻,她的心里長上了毛毛,像楊花,輕悠悠地飄蕩,心久久不肯下落。
當侃卓接到唯色的傳呼后,向指令地點進發。
侃卓到唯色身邊,看到唯色抽著煙,左手還拿著一瓶白酒,身后是嘩嘩的瀑布,喧鬧聲響徹山谷。
唯色不顧一切地擁抱了侃卓,侃卓接受并予以了一個熱吻的回報。
唯色告訴侃卓:
“父母支持我繼續上學升造的想法,放棄工作,到夢寐以求的高等學府,錄取通知單快來了。”
“我知道,你放飛的心,志向遠大,考慮事情從長計議,小地方盛放不下你小小的腦袋,大大的心。當然要遠走高飛。”
“告訴你,臨走時我想把這幾年埋藏在心底的話說給你聽,其實,進校的那天,我對你就有了感覺。”
侃卓打斷唯色的表白說:
“算了吧,在班里的這四年里,你正眼看過我嗎?在那些活躍的女生面前,你表現得最活躍,這四年來我看你挺忙的。”
“是的,挺忙。聰明人就是這樣,我是學校舞蹈隊的臺柱,學校美術興趣小組的組長,班里的語文課代表,還是……”
“還是個情種。”
唯色臉上有了一絲不快。
“別這么說我!有時候,我喜歡搞點惡作劇,再說,女生喜歡圍著我轉,沒辦法,這不是我的過錯吧?”
侃卓鄭重地說:
“我發現,你有一顆不安分的心,對待感情、對待朋友、對待愛好興趣都一個樣,有些時候,這是優點;而有些時候,這是缺點。”
“聽我說,今天把你叫到這兒,只想告訴你,我去上學,你能等我五年嗎?我知道,像你這種漂亮女人,追求者很多。”侃卓聽了這話心里美滋滋的,她得了便宜還賣乖地問:
“誰說的,我怎么不知道有追求者。”
“那是因為你在學校顯得太高傲,整天把脖子挺得直直的,頭抬得高高的,仿佛整個世界都是你家的后花園——不屑一顧。冷若冰霜的面孔,不知道嚇退了多少個登徒子。”
“這么說,這面孔是我的護身符?”
“可以這么說吧。可你知道,同學們在背后說你是一只帶刺的玫瑰,只能遠遠地觀望,不可摘取。漂亮女人身后都有桃色的新聞,謠傳就像牽風箏的線,由它來導向風箏的高低去向,可你沒有這些緋聞,你把自己包在高傲這個套子里,他們把握不住風的方向,舌頭就擱淺在嘴里,對你說什么呢!你是個另一類型的套中人,我沒有把你同別里契科夫等同起來。你很會保護自己。”
“行了,什么話一旦到了你的嘴里,就要生根發芽,甚至是開花,一不留心就會結果。”
唯色的眼里透著凄迷的光,央求說:
“我真的有話對你說,你別再數落我了。”
“說吧。”
侃卓裝著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可她心里想聽到能給她帶來驚喜的話。她的心在急切地盼望唯色說出來。可唯色鋪墊了半天,還是沒有說出來。
侃卓不耐煩地說:
“你想說什么,快說吧!”
“侃卓,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你不說是什么事,我怎么答應。”
“我要去上學。”
“你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我下面該說的是:希望你能等我五年,一定,一定。”
“你不是說過了嗎?又重復,真啰嗦。”
侃卓沒有回答,說起別的事來。唯色感到傷到自尊心了,失望的說:
“你這人太傲慢!”
“不是我傲慢,你到了高等學府,什么樣的姑娘沒有,會碰到比我好的,現在你可以說我傲慢,以后真正傲慢的人是你,不是我負你情,你會后悔的。男人嘛,見異思遷,況且你又是個花心的人。”
“你就這樣說我嗎?其實你不懂我,感情這東西,應該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難道你就對我沒有一點感覺?”
“感覺是有,我怕是錯覺,反而誤了你的大好前程,我的感情一旦投入,很難自拔,你還記得《詩經》里有這樣的詩句,‘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我不想陷進去。”
“你想得太遠,太深、太復雜。侃卓,我是要走的人了,給我一個明確的回答,好嗎?”
侃卓看著唯色誠懇的樣子,心里涌起一團暖流,她暗暗地竊喜,唯色是愛她的。
有了此判斷,侃卓走近唯色的身邊,緩緩坐下,拔著草地上的小草,才慢慢說:
“我不負你的情,會等你,就看你能做到做不到。”
唯色的手輕輕地搭在侃卓的肩頭,頭滑向侃卓的懷里,最終,吻了侃卓的唇,侃卓也沒有拒絕這吻,但也沒有表現出強烈的反應。侃卓的矜持,使唯色設計好的情景沒有出現,只好作罷。他有一絲失望,對侃卓有了評價:
“侃卓,你真是一個冷艷的人,這時候還表現得如此冷靜,我看過于理智的人是無情的。”
“是啊,總比那些四處留情,傷害他人情感的人自認為好得多。”
唯色聽后,明白這是侃卓在諷刺他。他的嗜好就是見一個女孩追一個。
他冷笑一聲,算是對自己的解嘲抑或是刺傷了他的自尊心。侃卓看到唯色有此表情,有點懊悔剛才言重了,她為了給對方找個臺階下,找了一句柔和的話。
“唯色,我知道了,也答應你,只要你能挺得住外面精彩世界的誘惑,我這兒是一心一意的,風吹草動我不動,你可以放一百個心。可是,就怕你那兒不知風的方向,吹得你昏了頭。”
吃了一顆定心丸的唯色說:“放心吧!我會辨清楚的。”
忙把侃卓的手拉向他的懷里,放在胸腔上說:
“侃卓,我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了,謝謝你,冰冷的外表下,且有一顆火熱的心,冰冷的熱,熾熱的冷,知你者,是我也!”
“行了,唯色,你是鴨子嘴啊,我怕承諾葬在你心里。”
唯色忙用手堵侃卓的嘴:
“我怕承諾在你的嘴里變成讖語。”
侃卓隱隱覺得已經出口的話,不順耳,忙說:
“唯色,別說了,越說越離譜。”
“好,就此打住。”
侃卓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對唯色說:
“我得回去了,家里人在賽馬場等我,你臨走前告訴我一聲,我有話對你說,再見!”說完,侃卓轉身下山去了。
唯色看著侃卓的背影,心里估摸:這侃卓就是侃卓,干脆利落,不拖泥帶水,答應得干脆,可就是缺少點柔情。我想象的場面是纏綿悱惻的,不過這種結果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倆的性格應該掉個個兒。
留下孤獨,唯色的耳邊又充斥的是瀑布嘩嘩的喧囂聲,他喝著小瓶的白酒,吸著香煙,望著山下賽馬場攢動的人群,他的心釋然了,一下變得既輕松又超脫。
他欣賞著身邊的風景,頭頂是藍天白云,陽光在搖晃,腳下是綠草如茵,看一眼盡收眼底流動的風景。坡上石崖處是飛流的瀑布,以及山腳下涌動的人群和心頭剛剛收獲的一份誠摯的情感。他有一種飛升的感覺,心里說,今天是不錯的一天。
侃卓回憶到這兒,抬手拉開窗簾,望著皎潔的月亮,她又傷感地記起多少個這樣的月夜,多少個這樣不能成眠的夜晚,她所經歷的相思之苦,隨著歲月的流逝,付之東流,最終是一場空夢。
唯色臨走時,在一個黃昏走到了侃卓家的小巷里,是侃卓家的狗把侃卓招引出來的。
唯色拿著一本精致的硬皮日記本,交給侃卓說:
“有便車明天一早去省城,走得較緊,來不及說什么,到學校后給你寫信。”
侃卓接過唯色遞來的日記本,遺憾加失望,她確實有許多積壓在心頭的話,想告訴唯色,她心底里是多么愛著唯色。平時的冷漠態度只是個表象,她想讓唯色知道,對他的愛如冰山下的火山。希望唯色在臨行前,知道這一份情感。
可是,沒有時機說,侃卓只好作罷,她以為還有漫長的未來,可以訴說衷腸,只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分別了。
侃卓回到屋里,把日記本翻開,只見扉頁上寫著幾行字,沒有讀出有什么深意。侃卓的失望又加上了砝碼。
侃卓也許太了解唯色,所以她懸著的心總是放不下,她越是愛唯色,她心里越是無底,她的擔憂也就越重。
她天天等待唯色的來信,等不到來信,心里默默為唯色找理由開脫:唯色剛到新學校,沒有詳細地址。
再后來,還是沒有信。侃卓又想,一定是信在郵寄的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唯色不會不給我寫信。
她一直在逃避事實的殘酷,她不想讓真實割裂一份癡情。寧愿把真情架在空中樓閣欺罔自己,也不愿把腳踩在磁石般的事實中。
直到一年的結尾,侃卓渴盼的信在失望之際出現了。信上能說什么,有一句讓侃卓猜不透,云遮霧罩的句子,寫著“等待有人敲落你滿門的寂寞”這一具有詩意的話讓侃卓足足等了五年。玩味了五年,如同哥德巴赫猜想似的,猜想了五年。
侃卓想到,這句話可以理解為,“有人”指的是唯色他自己,她除了死等沒有往別的方面想。侃卓寫了回信,其結果又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她報著堅定的信念,一心只想著那句話:“等待有人敲落你滿門的寂寞”兩耳不聞窗外事,有關唯色的消息,她一概不問不聞,她怕打碎心中的象牙塔,她小心呵護,不受外界的干擾。
只是好友梅朵有了異議,勸導說:“江山易移,本性難改,唯色已經移情別戀你傻等什么呀?別再做夢了。”
侃卓的回答是:
“不管唯色怎么做,我要兌現我的諾言,我答應等他五年,這五年時間里,無論發生什么事,我堅守信諾,他怎么做,是他的事,忘記他,不如忘記我自己。我得對得起我的一份情。當熱切投入到一段愛情里的時候,要經得起考驗。”
梅朵一臉無奈地說:
“如果經營不下去你干嗎在一棵樹上吊死,你擁有美麗的容貌,很好的文化素養,優雅的氣質,要不是你那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的怪脾氣,追求者早排成長隊了。我們單位的好幾個人經常向我打聽你。侃卓,時不再來,機不可失,過了這村,就沒有那店了。別堅持了。”
侃卓反問:
“他不是讓我等待嗎?敲落我滿門的寂寞嗎?”
梅朵搖搖頭說:
“別人說:美麗的女人有一顆簡單的心,看樣子這話一點沒錯。我的大小姐,唯色這話是說,他已經退出。‘有人’是指由別人替代他,你那么聰明的人,腦子怎么就不開竅?至于唯色的事我聽到不少,本來不想搬弄是非,看你的癡心樣,不忍心說。告訴你,你日思夢想的人,不知已經換了幾個心上人,傷了幾個像你一樣的癡情姑娘。你就知道傻等。”
侃卓已經被梅朵說得淚光閃閃。
其實,侃卓心明如鏡,只是她不會隨便愛上一個人,既然愛上了,愛就愛的徹徹底底,真真切切。對自己的感情有一份交待。
對梅朵說:
“你可以說我懦弱,你可以瞧不起我的傻氣,你可以罵我無骨氣,唯獨你不能鄙視我的情感和我的人格。”
梅朵動情地摟著侃卓的肩頭說:
“我的朋友,你想哪去了。我只是不想讓你痛苦。背負負心漢的感情煎熬,你以為你能背負起不誠實的情嗎?我看,你只能挑起你的那份情。該醒悟了,當失去一段感情,你得感謝在痛失中失去的是一個不適合你的人,是一個背信棄義的人,我覺得你應該有自己新的生活追求了。”
“梅朵,別說了,這五年說什么我也要等。”
“我看,你什么都好,唯獨固執害了你。你不信,我們看結局如何?”
兩年后,侃卓有去省城出差的機會。
帶上一顆因相思之苦長滿老繭的心,到唯色就讀的學府去看望。
她在宿舍里見到了唯色,此時的唯色,深刻中透著冷漠,見到侃卓不處不驚,不悲不喜,不赧不羞,從容自在。侃卓猜不透唯色的態度,但感覺到唯色的冷漠態度,這些表現,讓侃卓大失所望,她心里隱隱作痛。
唯色向宿友們介紹侃卓,生硬地說:
“這是我的同學。”
他的宿友們,一個個瞪大了眼睛盯著侃卓。其中一個戴眼鏡的拿起碗筷邊走出宿舍邊看著唯色,一臉的狡黠,邊走邊唱道:“天上又掉下個林妹妹……”其他人心領神會,拿起碗筷都溜走了。
只剩下侃卓和唯色,唯色把侃卓讓進了他的蚊帳里,兩個人說起了比較私密的話,等那些人端著碗回來,他倆改用藏語交談,大家互不干擾。
侃卓離開時,這些異性,都抬起屁股殷切地把侃卓送到宿舍樓下。唯色把侃卓送到公交車上,倆人分手了。
公交車上,侃卓一直捉摸唯色的態度,情感變化,他的那種感情親疏把握得非常到位,親密冷淡的距離恰到好處,這種若即若離地對待,告訴侃卓一些信息,唯色既對她表現出冷淡,又有心虛惴惴不安的歉意。也證實了唯色移情別戀之說肯定無誤。
一星期之后,侃卓要回去了。
她想見唯色最后一面,又去了唯色的宿舍道別。
宿友中那個戴眼鏡的又招呼其他人上晚自習去,這次他看著侃卓的臉戲謔地說:
“唯色這家伙是艷福不淺,不過是見了妹妹,就忘了姐姐的賈寶玉式的情種。”
唯色臉上一副尷尬的表情,侃卓裝作沒聽見,也不去看唯色的臉,為了給唯色臺階下,也為了給唯色留一些自尊。侃卓只好把自己裝成聾子。
侃卓的道別要求是:
“唯色,給我多寫信,好嗎!”
唯色機械地回答:
“好的。”
給唯色留了幾百塊錢的侃卓,傷情地走了。
侃卓從省城回來,搬到了單位的職工宿舍里。
原因是家里人經常給她提起婚姻大事,特別是阿媽說:
“女人年齡大了,生孩子難。趁年輕結婚,有了孩子,我可以幫你帶,過幾年,我老了,哪有精力帶小孩。”
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常來提親。侃卓為了圖清靜,與那些關愛她的人拉開距離,為的是要好好地經營自己與唯色的情感。
于是她把自己裝扮成帶刺的人,孤僻的人,不屑一顧的人。人們只是遠觀她。無法接近她。她的生活顯得很神秘,神秘的原因是別人不了解她的獨立特行,越是不了解,傳訛的版本越多,她就越顯得怪異。與人們不交往。
侃卓對梅朵說:
“我現在過的日子是‘車前冷落鞍馬稀’。”
梅朵回敬道:
“那是你自找的修女式的生活方式,怪誰?”
人們有了種種猜想,
梅朵認為這次侃卓省城之行,會放棄那一份堅守。
“我告訴你,唯色在這兩年多時間里,聽說常劈腿,身后已有了幾個癡情怨女,放棄了吧!”
“怎么說放棄就放棄,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我要真心對待我的感情,首先我要維護經營好自己的感情世界,對方該怎么對待那是他的事。”
“我可恨可愛的侃卓,感情是雙行軌道,我斷言你的感情列車會傾覆的。”
“梅朵,閉上嘴巴,行行好,就算我是單戀,也要將這份感情進行到底。”
“我本來是牽紅線來的,看樣子敗下陣來。好了,我等于什么也沒說,你堅守陣地吧!我的美人兒,讓紅顏枯萎在屋里,沒辦法,你的選擇,雷打不動。我可不想像你一樣,做個苦行僧委屈自己,本人要去約會了。你就守住那份沒有希望的感情吧,我要尋找天天有生機的生活,有希望的感情。”
梅朵說完,挎著包像一只輕盈的蝴蝶翩躚而去。
侃卓怔怔望著梅朵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想自己的癡、死板,想梅朵的活潑、通脫,這兩個好朋友對待感情問題,方式方法態度截然不同。
一年過去了,梅朵經營的愛情有了結果,她在花叢中飛來飛去,終于名花有主,嫁給了尼瑪扎西。一個英俊瀟灑的康巴人。婚禮上,侃卓做梅朵的伴娘,伴郎是新郎的表弟,也是一個儀表堂堂的康巴小伙。
這是梅朵有意安排的,想把這個帥哥拉給侃卓。
在候賓室里,梅朵竊竊耳語:
“侃卓,伴郎怎么樣,她是尼瑪扎西的表弟,你有感覺了嗎?人家也是個本科生,西北民院法學系畢業的,只要你有意,剩下的事包在我身上。”
“梅朵,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煞費苦心有功夫說媒,我真服了你。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安心做你的新娘,別再瞎操心。”
梅朵又把嘴湊到侃卓的耳邊說:
“正因為是我的大喜日子,我更加關心你的幸福,我是得到了幸福,可你形影孤單,死守著沒有希望的愛情,別再作繭自縛折磨自己。”
侃卓抓住梅朵的手,悄聲說:
“我的朋友,高興的時候別再提那些傷心的事。好嗎?”
梅朵欲言又止,只是很不滿地嘆了口氣。
過了一會兒,梅朵還是忍不住,看著坐在夫君旁的伴郎,向侃卓擠眉弄眼,示意侃卓。可侃卓無動于衷,反而避諱地躲開了梅朵的眼神,把目光移向了別處。
婚禮場上,賓客們都有了共同的發現,不僅一對新人如此般配,就連伴郎和伴娘都太般配了。
于是,人們紛紛打聽,他倆是誰?本來獻給一對新人的哈達,頻頻套在了伴郎和伴娘脖子上,他倆有點不好意思,有意回避向后退,不敢與新人并駕齊驅。婚禮司儀一再要求他倆往前站,侃卓無可奈何向伴郎說了一句話:
“我倆是不是喧賓奪主,占足了風頭。”
伴郎回了侃卓一句:
“我也覺得,不好意思,月亮怎么能遮住太陽的光輝呢!”
晚上鬧洞房時,人們還饒有興趣地把伴郎和伴娘往一塊湊。讓他倆出節目,來個合唱,可被侃卓一副嚴肅的神態制止了。
事后,侃卓從梅朵的口里知道,原來,伴郎的名字叫達娃(月亮之意)。怪不得,他在婚禮上說那句話,他表哥的名字含有太陽之意。
侃卓對身邊經常出現的這樣的佳遇,沒有動搖過。她用對唯色承諾的感情,畫地為牢,不越雷池半步。
她一定要堅守五年。
五年到了。
不管門外風風雨雨,是是非非,侃卓蟄伏在她的小屋里。
高原的七月,流光溢彩,草長鶯飛。時光流逝,五年的時間,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
可就有這么一天,侃卓的辦公桌上平平整整地放著一張請柬。侃卓像往常一樣,隨手翻翻,這一翻,使侃卓遭到頭頂五雷轟,心一下從頭涼到腳,她感到頭暈目眩,連忙扶著桌子坐下。爾后,定下神,重新看了一遍請柬,沒錯,是唯色的結婚喜帖。
侃卓跌跌撞撞地走回宿舍。
一進宿舍門,侃卓用腳把門蹬上,踉踉蹌蹌地撲倒在床上,放聲大哭。這幾年壓抑在心頭的委屈,一下像奔騰的河水,渲泄出來了。哭了足足一個鐘頭,侃卓抓起床頭的電話,給梅朵打過去,聽筒里首先傳來的是梅朵女兒咿咿呀呀的聲音,接著是梅朵的聲音。
“你什么也別說,同學們都收到了他的請柬。我讓尼瑪扎西代我去,這就是你苦等的結果。有些事旁人一看就明白,這個結局都在大家的預料之中,唯獨你犯傻。好了,這個時候我不想再指責你,你一個人別待著,到我家里來吧!。”
“梅朵,你見請柬上女方的名字了嗎?還是個異族姑娘。”
梅朵略帶嘲諷地說:“那就叫好馬配好鞍。”
“梅朵,我傷心極了,別再拿我開涮。”
侃卓幾乎是帶著哭腔央求。
“不是開涮,唯色是這方面的高手,情感專家,再加上那個能開花的舌頭,什么樣的姑娘不受誘惑,聽說這個是最后一個上手的。當然,說話要中肯,唯色本身確實挺有才氣的,這是他的資本,也許正因為他的才華,使他產生了優越感。我想,你那么癡情,還不是當初看中的是他的才華,你是與眾不同,慧眼識才,要在一般姑娘心目中,他個兒是個三等殘廢,相貌丑陋,班里哪個姑娘看上他呢,只不過哪個姑娘有點姿色,他就喜歡獻殷情而已。你忘了,背后我們都叫他是那個極聰明又好色的阿克丹巴。”
梅朵越說越來勁,一發不可收拾,但她突然停止對唯色的鞭笞,想到應該把侃卓叫到家來。這時候侃卓最需要的是朋友的安慰,讓侃卓獨處不妥當。
“侃卓,你到我這兒來,我走不開,小孩纏身,你過來。千萬別一個人呆在屋里,聽我一句勸,過來。”
“梅朵,我哪兒也不想去,只想一個人靜靜。你別擔心,我不會做傻事的,我還沒有脆弱到你想象的地步。”
“有你這句話,我放心了。想開些,侃卓,晚上我過去。”
“謝謝你,已給了我許多安慰。”
說完,侃卓很干脆地把電話掛了。梅朵還想說點安慰的話,聽筒里傳來了忙音。
侃卓從床上爬起來,抹了一把臉,看了一眼既扎眼又讓人撕心裂肺的請柬出門了。
她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賽馬場對面的山上,去了當年唯色約她的那個有瀑布的坡上,仰面躺在山坡上,任淚水流淌。
瀑流飛瀉,侃卓的傷感思緒隨瀑布的喧囂在傾瀉。這種嘈雜聲,反而使侃卓內心平靜了下來,她開始慢慢捋順情緒,反思自己的情感態度,也有不妥的地方,一個巴掌是拍不響的。想到這,侃卓想開了。
凝望著藍天,放飛心靈。侃卓什么都想開了,凡是想過的事不覺得沉重。
兩個小時過去了,草原的天氣說變就變,頃刻間,烏云密布,山雨欲來。等侃卓跑下山,雨也追上了她。
回到家的侃卓變成了實實在在的落湯雞。她沒有向父母打招呼,徑直走到她和妹妹的房間里,換了濕衣服,鉆到被子里悶頭大睡。
半夜里,侃卓是被高燒燒醒的。
她是淋雨加精神打擊病倒的。
第二天,她拖著病體上班去了。當然,同事們看見侃卓生病,主任讓侃卓回去休息。
回到宿舍,侃卓看了一下電話的來電顯示都是梅朵的號碼。
她又情不自禁地翻開了唯色的請柬,一看,還有三天唯色就要舉行婚禮。
侃卓想,捱到那一天,是兩種反差極致的心情。一邊是洞房花燭夜,一邊是寒舍陪孤燈;一邊是熱熱鬧鬧歡天喜地,一邊是凄凄慘慘感懷傷情;一邊是心花怒放,一邊是寸腸肝斷;一邊是幸福開頭了,一邊是傷痛在延續。與其在這里讓心流血強裝歡顏,還不如一走了之。想來想去,三十六計,走為上。
侃卓到單位上請了一個月的事假,又到一個做生意的親戚家里借了幾千元錢,下午去買了一張班車票。晚上準備好行囊,給梅朵打了個電話。
“梅朵,明天我出趟遠門,只能向你承認,我是個感情的失敗者,我是個感情的白癡、傻子,我是個感情的弱智。所以,敗走麥城的應該是我,我堅守的陣地丟失了。我還在守望什么呢?希望變成了徹底的絕望。以前,不管怎么說,我的等待是有希望的。我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等待奇跡出現,該出現的人出現了,可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最后的稻草漂走了,我也走了,守望的愛情,沒有收獲。走出去一段時間,為自己療傷,別為我擔心。”
“也好,出去散散心,暫時離開傷心地。你打算去哪兒?”
“去拉薩。”
“路上注意安全,有事打電話。”
“勞煩你,等我走后,告訴我妹妹,我的去向。現在家里人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會百般阻攔的,絕對走不了。好了,我掛了。”
梅朵向老公抱怨說:“侃卓,總是這樣,一意孤行,真替她擔憂,她孤身一人要去拉薩。”
尼瑪扎西驚奇地打斷梅朵的抱怨:
“不會吧?是她一個人去嗎?肯定有伴兒。”
“哪來的伴兒,我還不了解侃卓嗎?有伴我還擔心什么。”
尼瑪扎西說:
“你這朋友也太有個性了,女人嘛,嫁個好男人過日子才是本分。當初,她嫁給我表弟達娃該多好,達娃對他現在的妻子多疼愛。受冷落的姨媽常說:‘達娃娶了媳婦,忘了娘。’”
梅朵聽到提起達娃,無不遺憾地說:
“如果侃卓當時選擇達娃,就不會有今天的痛苦。唉!沒有緣分的人,是走不到一塊的。”
“那她跟誰有緣分,跟唯色?”尼瑪扎西反問。
“瞎說,除了跟沒有緣分的人,剩下的就是有緣分的人。你看著,侃卓這一趟回來,會變一個樣,我了解她的處世方式。”
“但愿吧!”
尼瑪扎西簡單回了一句。把熱心放到女兒身上,抱起愛女,與女兒交流起來。
梅朵陷入了沉思。
侃卓第二天上路了。
在重復單調的馬達聲中,她一邊回想往事,一邊懷想在那屋子里,埋沒了五年的青春年華,錯過了不該錯失的人,失落感尤為深重,以至于平時坐車暈車的毛病,在這次旅行中被驅趕得無影無蹤。她忘了暈車的滋味,只有心痛的感覺。
坐了班車換乘火車,坐了火車又乘坐班車,一路顛簸,經過七天的長途跋涉到了拉薩。
她拈香拜佛,跪拜了拉薩的大大小小的寺廟,許了眾多的愿望。說來也怪,到了圣地拉薩,她個人的痛苦已經變得很輕薄,她的心變得恬淡,不再自怨自艾。她為家人為朋友祈禱,甚至她為唯色的幸福生活祈禱。她的心胸開闊了,情緒爽朗起來。只是到了傍晚,走在布達拉宮廣場,游蕩在八廓街時,侃卓感到孤單。每當有情侶從她身邊經過,她想起了唯色,幻化出他倆親昵的身影。侃卓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
十二天后,侃卓離開拉薩,坐上拉薩至成都的臥鋪車去了成都。
繁華的都市,沒有掩映住侃卓的憂傷,反而勾出了她的傷感。侃卓的口袋里盤纏所剩無幾,只好往回趕。
等她回到家,已是在外流浪了二十八天。
回到單位,侃卓一切恢復正常。跟以前不一樣的是她變得開朗了,與人喜歡交往了。
梅朵看到侃卓的變化,比自己有了變化還高興。她忙著給侃卓張羅對象之事,跑了這頭跑那頭,往往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來一頭涼。侃卓對情感麻木了,每當梅朵介紹對象,她都去會會,結果是沒有結果。
還有親朋好友介紹的,她都接納。馬路求愛的,她都過過眼。連梅朵都覺得侃卓,有點自暴自棄,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暗暗地詛咒唯色:該死的唯色。
侃卓做事是有原則的,對感情之事很嚴肅。她放情,是為彌補自己曾經古板的待人處事的怪異,是給自己搭建一個與外界交流的平臺。可她從不放縱自己。她有流言,但無法構成緋聞,流言不攻自破。人們對她偏見頗深,她以傲慢對峙,最終,抱有成見的人讓步妥協。
千帆側峰過后,侃卓踏踏實實地對待生活。
還有,她從拉薩回來后,與唯色絕緣了。
不打聽有關唯色的信息,同學或他人提起唯色,她如躲瘟疫一般走開,無意中聽到有關對唯色的談論,她充耳不聞。這就是侃卓,自控能力超群,聽說有幾次唯色從她眼前經過,她說沒有看見,不是看不見,而是不想看見,這叫視而不見。唯色的文章常出現在報刊雜志上,她一概不看。她心底的愿望就是把這個人徹底遺忘,不想有任何瓜葛。也不想再為他牽腸掛肚了。
第七年,侃卓宴請家人和親朋好友到飯館搓了一頓,就算是婚宴,把自己送進了婚姻生活的軌道。
那男的叫普措,他的最大優點是:沉默寡言,忠實可靠。
梅朵想為侃卓頭上插上一朵新娘花,被侃卓拒絕了,甩出一句:
“俗。”
梅朵好像記起什么事了,消失在熱鬧的人群中。
尼瑪扎西往喜車上貼喜字,侃卓說:
“求你,去掉吧!我可不想招搖過市,結婚本是兩個人的隱私,干嘛要弄得沸反盈天。我只要父母和親朋好友的祝賀足夠了。”
尼瑪扎西無趣地把喜字撕掉了,嘆口氣說:
“是,新娘子。我真佩服普措,能沉住氣,把他教化成像你一樣的人了。你是一個讓人摸不透的怪人,又是一個超世派。”
梅朵風風火火,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了,手里提著一個包袱,把侃卓拉進一間空客房,快速打開包袱,抖開一件華麗貴重的藏服,要給侃卓穿上。
“快把西服脫下來,今天你可不能隨隨便便,聽我一句勸,這一身衣服價值不菲,五六萬,腰帶和裝飾品都是純銀的,這是尼瑪扎西給我置辦的,我知道,你自己也有,可今天不能把自己弄得寒酸,你怎么不善待自己。”
梅朵邊說邊給侃卓張羅穿藏服。侃卓一再推脫說:
“算了吧,我覺得越簡單越好,不拘束。”
“什么話!穿上,快!”
侃卓慢慢騰騰地配合梅朵穿衣服,她只是為了梅朵的一片好心才穿的,不是為了今天特殊的日子。
不到幾分鐘時間,侃卓改頭換面,變成了一個雍容華貴的麗人。梅朵像欣賞服裝模特兒似的,嘴里嘖嘖說:
“哎,哎,馬靠鞍,人靠衣。本來漂亮的侃卓更是錦上添花,如果好色的唯色今天在場,我敢說,他這輩子后悔死了。”
侃卓一聽,眼圈紅了,已經是淚眼婆娑,強忍著淚水說:
“梅朵,別提他了,我今天夠傷心的。”
“千萬別為那個負心漢傷心,今天是你的吉祥日子,可要避諱再想他。”
可是侃卓傷心的緣由恰恰是由唯色引起的。她想嫁的人不是她的新郎,新郎不是她想嫁的人,她的內心能不傷感嗎?嘴上卻說:
“我早把他埋在心底里了,別挖出來。”
“好吧,今天不提他,瞧我這張烏鴉嘴。”
梅朵住嘴了。
梅朵把侃卓推出去,親朋好友們簇擁上來,給侃卓和普措獻上哈達。
侃卓接納了眾人的祝福。
同學們說:
“沒想到,侃卓穿上藏服,戴上頭飾,打扮起來,出落得如此標致,像仙女。”
侃卓的婚宴熱鬧不喧鬧,莊重不流俗,簡約而又透著特殊氣質。從此,侃卓過著普通人的家庭生活。
侃卓想到這兒,看著西斜的月亮,天快放亮了,她失眠了。讓她想不到的是,為什么今天在街上遇見唯色時,我首先張口喊他,難道事隔多年,不能忘懷的是他嗎?是不是我還愛著他。這一刻,侃卓也說不清其中的奧妙。
有些東西是時間無法帶走的,無法將它擊碎,在不經意的某一時刻,以另一種形式與你不期而遇。
侃卓發現,缺席的愛,讓愛意更濃。她感到惶恐,感到迷茫。
自那天后,侃卓的思緒里時不時擠進來了唯色的身影。她才發現對唯色的情,經過多少年的珍藏,還在發酵。即使不能在一起,也未曾改變心中的信念。想刻意忘卻的情,又平平整整地躺回了心里那塊該屬于它的位置。這股涌動的愛潮,讓侃卓始料未及。她不知該怎么對待。
一天,梅多給侃卓打來電話,告訴說:
“我們畢業已經十五年,同學們要聚會,班長這兩天忙著籌備此事,讓我通知你。”
“全班同學都能到嗎?”侃卓問。
其實,她問的目的是想打聽有沒有唯色。
“都十幾年了,除去世的兩個,還有遠處的不能來以外,估計二十個人差不多能來參加。對了,還有那個負心漢。”
侃卓裝做不在乎,又問起別的同學。
“梅朵,據你知道的還有哪些同學?”
“有達娃,卓瑪……還有你最不想見的唯色。不過,侃卓,你一定要參加,不看佛面看僧面,畢竟是同學,你不必在乎他。”
“知道了。”
侃卓回了一句。把電話掛了,走在路上,她一個勁地想著什么,一種縹緲的、夢幻般的微笑蕩漾在她的嘴上,暗自高興。
梅朵擔心侃卓知道唯色也要來,怕不會參加聚會。這是梅朵的多余擔心。
侃卓暗喜有唯色,這是她參加的動力,說不清為什么,但想見到唯色的沖動,每時每刻都襲擊著她。
同學們開上車,拿上華帳,備好吃的食物,喝的飲料,打算在野外聚七天。
一路上,同學們歡歌笑語,唱著他們年輕時的流行歌曲,鄭智華的《水手》、葉倩文的《瀟灑走一回》等等。仿佛又回到意氣風發的青春時光,一首接一首,兩輛車一前一后行駛著,賽歌也同時進行著。班長感慨地說:
“感人的歌留給人的記憶是深刻的,我感覺回到了十五年前,回到了學校。”
坐在班長身邊的唯色說:
“我們骨子里仍然是青春無悔的酣暢,盡管隔了悠長的歲月,世事變遷,我們又聚到一起了,又遇見了該遇見的人。”
唯色說完后,掃了一眼侃卓,侃卓正定神聽唯色說話,他倆的眼神交織在一塊,侃卓這才慌亂地躲避唯色的目光,把視線移向車窗外。可侃卓覺得臉頰火辣辣地發燙,知道唯色的眼光始終鎖定她,游弋在她的身上。侃卓稍微把身子側向車窗,儼然她的注意力全在窗外的風景上。
大家瘋玩了三天后,有的同學特別是女同學,想家里的孩子,安排家人的生活,陸續回去了,侃卓也有走的想法,嘴上隨意嘮叨了幾句。唯色找到機會,對侃卓說:
“侃卓,出來放松,機會難得,玩,就要玩得盡心、玩得開心。別走,我想好好跟你聊聊。”
侃卓故意說:
“你我能談什么?能談到一塊嗎?沒有共同語言。”
唯色問:“此話怎么講?”
“你想,學識高的人與文盲能溝通?”
“你怎么變成了文盲?”
侃卓說:
“聯合國不是對文盲有了新的界定,不懂外語,不會電腦,不會開車,是功能性文盲,這三樣我都不會,你說,是不是文盲。”
唯色說:
“能這樣界定自己是文盲的人,是文盲嗎?”
侃卓不說什么,上了對面的緩坡,她想釋放這幾天心里存儲的郁悶,走過緩坡,朝更高更遠的山上爬去,翻過山下到一塊平夷的草地,坐在有矮小灌木叢和開滿山花的草地上,放眼遠眺。頓時,侃卓的心變得寬敞高遠,無拘無束,可以懷想一些純潔,高貴的事。
想到自己這些年來被情所累,被情所困,倍受煎熬,因為對情感的執著,交出了寶貴的青春,以至于求學、深造,都受到感情的干擾,高遠的志向像天邊的彩虹,盡管絢爛奪目,時隱時現,最終是虛無的。
又想到自己也并不消沉,業余時間在提高文學修養,寫點東西,付梓報社,這是這幾年來值得欣慰的。
至于感情方面,是個失敗者,可她還在尋找,她用沉默,用看不見的眼淚,把愛情提升到了一個令人正襟危坐卻又淚流滿面的高度。雖然她有家庭,可把感情看得神圣的侃卓,心里有一種缺憾,她在找那份久違了的感情。
侃卓紛飛的思緒,天馬行空,混亂突兀,早與高空、闊地、高山、谷壑融入一片,忘我癡醉時,有一只溫柔厚實的手從她的背后伸來,扶住肩頭跟她并排坐下來。正在感受這溫馨一刻的侃卓,沒有看是誰,她心里清楚,是唯色來了。她企盼的人如愿地來到了,這種驚喜無法用語言描述。
唯色什么都沒說,言語這個時候是多余的,蒼白無力的。兩個人對視,用眼神來道白彼此心里最想說的。侃卓的心中重新流轉著激蕩火熱的情,讓曾經沉睡多年的心,復蘇了。事隔十五年,再美好的渴望也顯得無奈冷清,透著凄涼。心里是百味雜陳,如蟲蟻嚙咬,眼神里混合著依戀、感慨、陌生、怨恨、悲痛、喜悅的復雜情緒,一片惘然,凄迷。
唯色的眼里含著內疚、無奈,更多的是眼里浮著柔波般的光,他心里的溫情充溢在那雙眼睛上,侃卓讀懂了。
唯色擁抱住侃卓,嘴對著侃卓的耳朵,呢喃道:
“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是善待自己,祝福生活,這個世界并不都如你想象的那樣,一切都能如愿,特別是感情的事,捉摸不定,又不能對等,感情的事是不能交換的,我知道你懂的。”
侃卓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唯色,凄苦地說:
“你知道嗎,我整整等你五年,這五年是個什么概念,作為女人,五年吞噬掉的是我最好的容顏,是殘酷的,漫長的,我大好的年華在空洞的屋子里荒廢了,連同相思埋沒在了冷清的屋子里,你的承諾,像一副枷鎖,讓我沉重地背負了每個夢境,明知無望,卻固守著僅存的希望,等候奇跡的出現。你最終沒有敲落我滿門的寂寞。值得讓我自豪的是,我卻把你的承諾守候成了一道美麗的風景,我恍如孤獨了百年。可是,我的思緒是殷實的,心不空洞,精神不空虛。因為愛,才孤獨。”
說到這兒,侃卓已經哽咽不能語。
唯色捧起侃卓的臉,用拇指揩拭侃卓的淚水,邊擦邊說:
“在你面前,我羞愧難當,你一路攀越,把感情推到了制高點,你的卓爾不群把我們的情感維護得如此高貴。不,應該說是匡扶得端端正正。我錯失你,徘徊在灰色地帶,淡忘了真誠,浮躁度日,倉央嘉措說過——佛說與圓滿的一半相遇,不是疏忽錯過,就是已經失去擁有的資格。”
侃卓貼著唯色的臉說:
“真愛過,會寂寞,我懂。那一次我找過你后,僅一次,我再也沒有理由纏著你。”
唯色問:“哪一次?”
“你這人真健忘,我只探望過你一次,可見你把我沒有放在心上,對那件事心不在焉,真悲哀。”
侃卓一臉的不悅。唯色忙說:
“那你為什么不給我多寫信,堅持你的感情表述,也許……”
侃卓打斷唯色的話,說:
“感情這事,是乞求不來的,當初死皮賴臉只顧及我的感情,遭拒絕的我,還會有今天的相聚嗎?多虧我守護神圣的愛,維護愛的尊嚴,選擇了靜靜地等待,悄悄地離開,從沒有干擾過你的感情生活。說到底,是你放棄的。”
“對,是我的錯。”
唯色說這話時,一臉的愧疚。
談話陷入了沉默。
沉默中醞釀著感情的暴風驟雨。
兩個人的情緒在鼓脹,情感的火焰從心底竄上萬丈高,激情燃燒了世俗的倫理籬笆。
愛已經無法禁錮,它像一只自由的鳥飛越高空,這是一個隨天而降,隨風飄來的愛情物語。
在大自然的懷抱將演繹心花綻放的過程。山花的妖艷,在夏風中招搖。歡愉的山雀,在高空中啁啾。飽經相思之苦的心,在尋找遺夢。
唯色跪起身來把侃卓的頭攬在懷里,手從頭撫摸到脖頸,再到胸,一直向下延伸,侃卓像棉花,軟綿綿的,又像迎風招展的旗幟,任由唯色這陣狂風擺弄,僵直、柔軟,起伏、偃息,這動作重復回環,這種酣暢淋漓的快感,從頭頂蔓延到腳尖,從心理騰升到意識。最終,心旌搖蕩。毫無疑問,這是一場兩個感情飽滿,醞釀多年的成人之間清醒、激烈、完美的交鋒,完成了生命最原始的禮贊。
侃卓赤條條地躺在唯色的懷里,發出隱忍的歡叫,越發激起唯色對懷里這個美麗女人的憐愛。兩人還在回味剛剛享受過的歡愉。
身下是綠草甸上綴滿山花的床,身上虛蓋的是——高蹈在藍天上的白云,中間回蕩的是清風,在輕輕觸摸他倆的肌膚,似在安撫這兩顆歷經磨難,走過艱難曲折才融合的心。
侃卓靜若處子,慵懶地閉著眼睛,伏在唯色溫暖的懷里。唯色動若脫兔,搓揉著侃卓光滑細膩的肌膚,嘴里不停地說:
“下輩子我們一定做夫妻,好嗎?”
侃卓還是閉著眼不言語。唯色一遍又一遍地問,只見侃卓沒有睜開的眼睛里流出一行淚,在艷陽下泛著點點星星。唯色停止了手的動作,閉上了嘴,靜靜地看著侃卓。
侃卓還是閉著眼,開口問:
“真的有來世嗎?來世我再不投胎做人。下輩子我做身邊的山花,讓疲憊的靈魂在這里得以釋懷,寂靜地開放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拋卻做人的煩惱。”
“侃卓,你是不是后悔了,怨我欺負你?”
“說什么呢?八竿子打不著一鞭,我是成年人,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也引倉央嘉措曾說過——佛說和有情人作快樂的事,別問是劫是緣。你我的愛有跡可尋,嘗盡甘苦之后,才能坦然自如。在幽閉的房間里固執地等待,是多么艱辛,可今天把缺憾和歡愉同時送來相互映襯,命運因此獲得新的提示,現在的一切需要擔當,并且感恩美麗邂逅的機緣和釋懷。”
唯色聽侃卓說完,把懷里這個大智若愚的可人兒摟得更緊。他心里暗暗罵自己:真糊涂,被風沙迷住了眼睛,色迷心竅,丟棄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在繁華的都市,與精英人物相處,與各種靚麗優雅風情萬種的女人調制過感情雞尾酒,吃過生理饑渴的快餐,品嘗過逢場作戲的麻辣燙,這些女人像過眼煙云一般飄過,他找到女人中的佼佼者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最終,他與妻子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感情遭遇了瓶頸。
每當夜深人靜時,他噴吐著煙圈,望著窗簾后的幽幽天幕上繁星閃爍,想起了丟落在開滿山花和喧囂瀑布聲中的愛情誓言。此時,他后悔難當。
侃卓絮絮說:
“我在大學里,最推崇的是波伏娃和薩特對待感情的態度,他們沒有婚姻形式,反而使愛情生活圓滿,他們愛得那么深,互相之間卻又保持著完全的獨立性,他們沒有山盟海誓,卻又終生相隨。各有各的寓所,相距不遠,兩個人天天互相走動,誰想誰了,就散步過去約會。那是多么浪漫而又超凡脫俗的愛情。”
唯色接著說:
“這世界上就出現了這么一對稀世珍品,別說望塵莫及,你我望洋興嘆吧!”
“不過這是我向往的愛情。”
唯色調侃地問侃卓:“你實現了嗎?”
“理想和現實相差很遠,我把他們高山仰止般供奉起來,作為我感情的圭臬,頂禮膜拜不成?”。
唯色刮了一下侃卓的鼻子說:
“你挺像個精神貴族。”
遠處風起云涌,遠雷滾動,涼風徐徐。唯色抓過侃卓的衣服,蓋在侃卓的裸身上,趁勢在侃卓的光屁股上捏了一把,依戀地說:“侃卓你真美,現在是你最有風韻的時候。”
“你又拿我開涮。”
“向佛發誓,說的是心里話,你怎么忽視自己的美呢?像野花一樣盲目對待美貌,你又像牧姑一樣純真,沒有沾染上太多的世俗氣息,你深刻而又簡單。你是怎么保持住的?”
侃卓說:“告訴你秘方,常與高山、藍天、白云對話,常去探望殊景、小草、河流,與自然交流,就能做到。”
唯色爬起來先幫侃卓穿衣服。
“快穿,別著涼了,要下雨了。”
侃卓敏感的心,捕捉來自唯色言行上的細微關切和溫存,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
“侃卓,多年前我就想過,有一天能與你在山的臂彎,花的海洋,綠的世界,風的翅膀上,藍天白云下野合是多么美妙的事,沒想到,夢想成真。這個太陽下的午后和午后的這段時間里,將得到我整個生命的確認,我很高興有機會把我們早年的宿情化為一種永恒的東西。”
“你又在作詩啊。”
“你不知道,今天完成了一樁心愿。我一直想得到你的諒解,我們都處在尷尬的婚姻中,婚姻意味著承諾、義務和責任。可你對我保留住了真誠,這是對生命最好的回報。”
“干嘛冠以高帽,說的冠冕堂皇。”
侃卓準備先離開,她多情地望著唯色,走向前,擁抱住唯色的腰,深情地對唯色說:
“我想說,我愛你,今生今世愛你,你相信嗎?”
唯色輕輕地吻著侃卓的眼睛說:
“我相信!”
“我還想說,我覺得此刻最幸福。”
唯色說:
“我與你有同感,因為我們都活在了眼前這一刻里。”
“瞬間的幸福,是長久的回味。我今世足矣!眼前這一刻是最重要的,姻緣集成在某一地,某一時刻,可以說千載難逢,告訴你唯色,我有多幸福,別人是猜想不出的。”
唯色親了侃卓的唇說:
“別人猜不出,可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
“就憑剛才你的投入和隱忍的歡叫。”
侃卓的臉一下變得緋紅,低下了頭,不正視唯色,只是問:
“你什么時候回省城?”
“過兩天,我要回去了,我們下來調研的課題已接近尾聲,專家們已經回去了。我在父母身邊多呆幾天,陪陪他們,好好彌補這些年不在他們身邊的缺憾,我這人注定一生要漂泊,不能盡孝。”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把精力放在真正有價值的事情上,最終會得到巨大的回報,實現夢想,總比我強。人可以走遍各地,走不出去的是自己的心,像我,囿于狹小的天地,與井底之蛙沒什么區別。”
“侃卓,不許你這樣菲薄自己,其實你很不簡單,你很獨特,也很深刻,這兩天每次想起你,都感慨殊異,讓我痛快地懊悔,才感悟到你冰冷的外表和尖刻的言語下,有一顆滾燙的心,無言的深情,這是我此行最大的發現,你才是我這次的發現之旅。”
侃卓心里一陣暗喜,唯色能賞識她,比什么人的贊許都好。她的臉上也有了一絲的笑意,在尊嚴中笑出一點輕悠,在自信中笑出一點無法抑制的高興,嘴上卻說:
“你別再恭維了,我這人淺薄,給我一點陽光,我就燦爛,把握不住自己。”
唯色又張開雙臂,把侃卓抱在懷里,內心是晦澀加懊悔,讓他沒想到的是侃卓的智慧,以及獨特的處事態度,練達簡約的性格,讓他有了新的認識。這種認識越深入,他的失落感越深重。
于是,他感慨萬分地說:
“急景流年的生命中,各種缺憾不少,放棄你,是我的一大遺憾。”
侃卓接上說:“我的人生中沒有你,是我一世的傷痛。”
“侃卓,下輩子我們一定做夫妻。好嗎?”
侃卓點點頭說:
“說定了,來世你不許再失諾。不許再用失諾來勾兌我的眼淚。”
她把頭往唯色的懷里深埋。
“唯色,此刻是我感到最幸福的時候,幸福稍縱即逝,我抓住了,攥在手里了。”
“你對幸福都有通脫的感受。讓我汗顏。我不曾料到,歲月將你的執著做了伏筆,只待時機,殺了一個回馬槍,讓我自行慚愧。想起了臺灣作家林清玄說過,人生要做到幸福,要有一顆平常心,平常不平凡,單純不簡單,在紅塵中有獨處的心,在獨處時有紅塵的懷抱。你恰到好處地詮釋了他的高論。”
侃卓抬起頭,望著唯色說:
“臨走前我倆還是在上次見面的那個茶藝去坐坐。我為你餞行。”
“好!”
“你不能溜之大吉。”
“放心吧,不能給你再留下遺憾。”
侃卓動情地吻了吻唯色的左臉頰,毅然地轉身離去。
唯色看著侃卓的背影,令他唏噓,惆悵,茫然。直看著侃卓消失在山坳中,他才走回宿營地。
回到同學們中間,歡快和喧鬧把唯色沉重的思緒沖淡了。
梅朵對侃卓說:
“我怎么覺得你好像不恨唯色,你是不是寬恕他了?也好,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我真佩服你的大度,寬容。”
“梅朵,我實話告訴你,至今,我還是深深地愛著他,他也后悔了。”
“你們接觸過了?”
“嗯。”
“你數落他了嗎?”
侃卓看著梅朵不說話,梅朵瞅了一眼侃卓說:
“你又心軟了吧,女人的悲哀,原諒歸原諒,不能輕易地放過他。”
侃卓還是不吭氣,梅朵解嘲:
“立場不堅定,一笑泯恩仇。難怪,唯色早就抓住了你的弱點,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沒脾氣。”
侃卓說:“感情的事,沒法說清楚。”
梅朵又說:“唉!芳草有情多戀馬,我何必憤憤不平呢?你都不計較了,好吧。但愿他能善待你。”
一天,侃卓收到唯色發來的信息:明天回去,下午兩點在茶藝等你。
侃卓請好假,直奔目的地。
服務生把侃卓引導到一間包廂,唯色早等在那兒。吸著香煙,品著香茗,透著一副都市有閑階層閑情逸致的情調。
侃卓從心底升起溫婉的臆想,假如能與唯色今世并肩過著這種優雅的生活,與我企望達到的感情生活多么匹配。這念頭不過一閃而過,她帶著柔和的笑容,站到了唯色的面前。
唯色往煙灰缸里彈落煙灰,把右手的煙換到左手,用右手向侃卓示意。
“請坐!”
侃卓微微點頭,坐在了唯色的對面。唯色從侃卓的舉手投足之間,領略到了侃卓溫婉如水的氣質,像是漢地南國的淑女,但堅毅果敢率真的性格又不失高原人的本色。
這就是侃卓的魅力所在,許多優點集于一身。唯色盯著侃卓陷入了沉思,心里百味雜陳。
侃卓被唯色盯得不好意思,開口就說:
“我看你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唯色回過神來回答:
“已經在家鄉呆了兩個多月,這是十幾年來最長的一次,我看,在這里可以舒心度日,時間的腳步走得很緩慢,我想再過幾年,回歸草原,回歸無序化的生活,回歸自然,逃離城市的喧囂,做一個自然人。”
“簡樸的生活其實是一種自由,你向往過這種悠然自得的牧歌式的生活,使我想起了梭羅在《瓦爾登湖》所描述的生活,物質享受簡單,簡陋的生活用具,卻支撐了他高貴富足的靈魂。梭羅追求的人生境界是安靜、純潔、歡樂、簡樸,這是他對生活的態度。”
“侃卓,你說的沒錯,選擇在大城市生活,就意味著背離,是加高了各種成本的生活,背離天人合一,背離輕閑的生活節奏,唯一沒有背離的是欲望本身。五十歲以后,我要回來。”
唯色深吸幾口煙,把煙蒂摁在煙灰缸里,對侃卓說:
“你不介意我今天喝幾杯烈酒吧?”
侃卓輕聲地說:“喝吧,不介意。”
于是,幾瓶威士忌擺上了茶幾。
唯色順手抓過侃卓的手說:“能陪我喝幾杯嗎?”侃卓捋捋衣袖說:
“舍命陪君子。”
“你沒有被生活磨蝕掉,還是原來的性格,冷峭而又單純,自由傲然,率直純真,干脆利落,說一不二。”
“行了吧,這次,你每見到我一次,都對我說些溢美之辭,我有點暈乎乎飄飄然了,不知東南西北。”
侃卓還在津津有味地說著,看到唯色眼神定住了,對她說的話沒反應。侃卓的聲音戛然而止,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唯色站起身,繞過茶幾,把侃卓一把摟在懷里,深深地長吻侃卓。
侃卓積極地響應,瘋狂地對吻,一陣耳鬢廝磨后,兩個人恢復了理智。
唯色再一次把吻印在了侃卓的額頭上。坐回沙發。
開瓶斟上酒,把一盞酒遞給侃卓,自己也端起一杯酒說:
“這次不虛此行,重新認識了愛,得好好反省自己,謝謝你深沉的愛,也痛恨這輩子錯失了你,還是那句話,來世我們一定作夫妻。說好了。”
唯色說完后,象征性地碰了侃卓手里的酒杯一下,嘴里說:“干。”然后一飲而盡。
侃卓也一口悶上了。
唯色一杯又一杯,連喝了四杯。
侃卓抓過酒瓶,對唯色說:
“慢慢喝,喝猛了,容易醉。”
“我今天就想醉,醉倒在你的懷里,想睡死在你的懷里,不再醒來。”
“我記得張愛玲說過:酒喝在肚子里,事裝在心里,中間隔著那么一層,酒怎么喝也淹不到心。別借酒澆愁,我們慢慢喝,圖個高興,明天你要上路,少喝點。”
“侃卓,就讓我醉吧!讓酒燒了我這顆悔恨的心吧!我會好受些。”
說著,唯色流下了淚,這是懊悔的淚,這是失望的淚,這是懺悔的淚,這是留戀的淚,總之這是苦澀的淚。
侃卓受到感染,也是淚如泉涌。
兩個人靜靜地掉淚。這時,侃卓的手機響了,鈴聲是《泰坦尼克號》的主題曲——《我心永恒》,打破了沉默。
唯色說:“接啊。”
侃卓搖搖頭說:“今天有天大的事,一概不接。”
然后關機了。
唯色也掏出手機,關了。
他們談談,喝喝,都有了醉意。
侃卓說:“我不能再喝了,就怕醉。”
唯色也用雙手抹了一把臉,晃晃頭,振作了一下精神,把酒瓶移向一邊說:
“適可而止吧,剩下的時間該是我們好好談談。”
唯色又抓起侃卓的雙手,攥在他的手心里,兩人默默無語,溫情地對視片刻。
唯色打破靜默說:“執子之手,免不了放手,放手是淚干心枯之后的絕望。而今,雙手一放,縱有萬種風情,紅塵之愛,又怎奈何天隔一方,戴上世俗倫理道德的鐐銬,放手之頃,即成傷痛。”
侃卓想抽回手,唯色抓得更牢。
侃卓說:“你的一首詩又出籠了吧。”
她順勢抽回手。
唯色又抓住侃卓抽回半道的手說:
“別再往我的傷口上撒鹽,好嗎!”
“唯色,動乎情,止乎禮,放手吧,別再往舊傷疤上添新傷。難道我好受嗎?‘相見時難別亦難’,世上最痛苦的事是離別,讓人黯然神傷。”
唯色用兩手托住下巴,像是聽童話的小孩一樣專注,聽侃卓的傾訴。
“你走了,我還有記憶,記憶是有色彩的。甜蜜的記憶我讓它開花,愉悅情感;痛苦的記憶我讓它成雨,凈化心靈。”
唯色說:“你就是與一般的女性不同——通徹的悟性。”
“行了吧,唯色,從另一面說,或潛臺詞就是小氣量,小心眼,敏感的女人。”
唯色咂了一下嘴說:
“侃卓,你吃虧在嘴上,不會說話。”
“干嘛讓語言穿上偽裝服,歪曲地表達意義。我說話就是這個套路,不管什么時候,真話都比技巧高尚。”
“話不能這樣說,說話要講求方式方法,別傷到人與人的和氣……”
關于這個話題兩人探討了一番,唯色是長篇鴻論,侃卓是簡短細談。直談到侃卓總結說:
“說話的最高境界就是洗凈鉛華見真淳,言簡意賅。”
侃卓看到時間已經到子夜,對唯色說:
“休息吧,明天你要趕路了。”
唯色說:
“還有一件事,我有特別的告別提議,你等等。”
他起身走到吧臺,向服務生交待了幾句,于是,一支旋律優美,略帶傷感的旋律響起,是水木年華的《再見吧,最愛的人》。侃卓聽著歌,定神地望著唯色的眼睛。當第一遍唱完時,侃卓的眼里充盈的淚在漫溢。第二遍旋律響起時,唯色奮筆疾書,音樂聲停止時,他在侃卓面前平展地放了一頁紙,上面寫著:
驀然回首
碎影滄桑
霓虹燈下
卻見伊人紅淚妝面
錯!錯!
有愛當愛直須愛
悔!悔!
花開堪折直須折
苦!苦!
等到此情可待成追憶
萬事空蹉跎
侃卓看完,對唯色說:“送給我吧?”
“為你寫的,留作紀念吧!”
侃卓折起來裝在包里。背起包,擁抱了唯色,并投入地與唯色吻別了。
侃卓臨別時說:“再見了,我一生中最愛的人。短暫的相見,又要分別了,你記住,愛的路途多遙遠,我的思念也從此延伸,帶著我的祝福上路吧!”
說完,侃卓義無反顧轉身離去。
唯色好像還未從離別中醒悟過來,等他回過神來,只看到侃卓的單薄背影翩然而逝。
唯色怔證地站在屋中央。水木年華的《再見吧,最愛的人》的旋律還在耳畔回蕩。
各自心中最愛的人又一次分離了。
第二天早上,唯色剛坐進車,就收到侃卓發來的信息:白云一片去悠悠,百鳥飛盡天不遠,頭頂的天空依舊湛藍。
唯色連忙回發信息:人的一生,最可怕的是可以擁有時卻錯過了。接下來是一連串感嘆號。
一路上,他讓司機重復放著《再見吧!最愛的人》,這首歌伴著他們向路的盡頭走去。
(作者單位:青海大學玉樹藏文大專部)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