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偉棠,詩人,攝影師。家在香港,云游四海。著有詩集《野蠻夜歌》、散文集《衣錦夜行》等十余本。
曹疏影,詩人、作家,哈爾濱人,曾居北京、意大利,現居香港。著有詩集《金雪》、散文集《虛齒記》、童話小說集《和呼咪一起釣魚》等。
“雙游記”,詩人之筆與詩人之攝相遇,永結忘情游,相期此人間。
三只藏羚羊在遠處跳著圓舞——傳說中的高原反應沒有發生,我倒是出現了相反的“醉氧”現象,不是因為火車的氧氣供應太充足,而是窗子外面的高原世界太純凈,讓人恍惚有幻象之感。這些幻象一直伴隨著我在西藏的十天旅程,忽明忽暗,無法祛除。
果核迷宮
拉薩的夏天,常常是半夜里暴雨傾盆,直下到翌日上午。我頭痛欲裂,既是缺氧也是因為噩夢連連,起來打開窗戶大口呼吸才緩過勁來。天色漸漸清亮,索性坐在窗前寫詩《不度亡經》:“不要說了怒眼瞠滅,不要說了時輪曳雪……” 故意叫做《不度亡經》,實際上我多么希望有度亡經啊,由死者念給死者聽。
小昭寺就在住處咫尺,理所當然成為我第一個朝拜之地,這座小剎名氣不及它的姐妹寺大昭寺,規模和華麗也遠不及后者,但藏有尼泊爾尺尊公主帶來的釋迦牟尼八歲等身像,排隊朝拜者眾,我亦隨之禱之。繞帕廓街半圈,進得大昭寺,果然是號稱拉薩最美之名剎,輝煌之余壁畫建筑雕塑均極為精巧獨特,尤其是建筑,秀美如其屋頂的雙鹿,妖嬈如飛檐上的命命鳥。這里有另一尊文成公主帶來的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及佛、度母、大師像無數。而讓人感動的是喇嘛們任由小貓在釋迦牟尼像前玩鬧,送花的女子徑入喇嘛圈中。又見得唱號子打阿嘎的數十個男女藏族青年,以及在屋頂唱歌修墻的兩個民女,勞動者皆動人,在藍天下惹起迷幻陣陣。大昭寺后側之寂靜則如天堂,只有白貓一只在檐間跳躍。
下來轉到大門前,無數叩長頭的人和一只來歷不明的神奇山羊一起沐浴著拉薩長長的日光,我給了一個叩長頭的女子十塊錢,她不斷問我為什么,我不好意思說:這是攝影師的贖罪券。
連續兩個早晨我趕去布達拉宮西門冒雨排隊都購不到票,徒然看著它的金頂在下午的陽光中閃耀。布達拉宮前面被布置了巨大的舞臺和條幅,搖著轉經輪的老人們走過,面孔依舊溝壑縱橫,目光依然只朝向一個地方。
買不到票的第三天,詩人智美加措來電讓我速回布達拉宮,他以私人名義帶我們進宮。斜落左右的大階梯,潔白耀眼彷佛積雪。我們一路邊上邊談,布達拉宮一百多米的高度我竟然沒有氣喘。智美加措頗認識這里許多人,其中一個是來自青海的活佛,他厭倦了當活佛竟然就來布達拉宮當掃地工?;罘饚覀冞M了不對外開放的五世達賴喇嘛的寢宮,宮的最深處四周是十二幅一夜畫成的度母像,已經有數百年歷史。和這位活佛相似,有一位厭倦了當寺院主持的仁波切,在這里研究整理壁畫落款,我們席地而坐,談論起梵文、八思巴文與藏文的異同。
從寢宮出來,一個活佛管理員朋友帶我們上去宮頂禁地,此處藍光與金光交映,每個屋頂對應一位達賴喇嘛的靈塔,錯落如四周山脈,作勢起浪。人在其間走動像步履滄海。相對而言,在宮中就像在一個果核的立體迷宮里,或說一個巨大的壇城中,而這壇城里又有無數壇城,最大的在時輪之宮。數代達賴喇嘛的靈塔亦是這里的鎮魂塔吧,安慰更多無主孤魂。但回看無數金汁經文堆成的墻,這其實是一個沒有閱讀者的大圖書館。
雪上之雪
最喜歡還是宮外那白墻,像層層落下的又堆積起來的雪,據說每年一翻新,藏人義務出工幫忙刷白灰,以迎接神一年一度下凡間。我想起的下凡間的神則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他的數十首情詩和離奇身世使我沉醉,這些年來把他的詩背得刻骨銘心,其中有兩首就是寫及這布達拉宮和雪:
夜里去會情人,
破曉時落了大雪。
足跡已印在雪上,
保不保密都是一樣。
住在布達拉時,
圣名持明倉央嘉措;
住在“雪”的時候,
化為浪子宕桑旺波
寫的是他自己的艷情故事,話說倉央嘉措貴為六世達賴,卻常常夜里偷偷出宮到民間尋樂,并易名為宕桑旺波,直到有一晚大雪暴露了他的足跡行蹤?!把币彩遣歼_拉宮腳下居民區的名字,而當你站在布達拉宮頂上向下觀望,白茫茫的一片連一片的屋頂,的確如在大雪中。大雪中,梵唱或情歌,皆已沉寂久。
“浪子宕桑旺波忘不了的,是雪上之雪”,那夜我寫道。
辯者轟轟
沒有布達拉宮之前,拉薩的中心是哲蚌寺,我在烏云壓頂的一天來到哲蚌寺,烏云恰恰在接近寺旁烏孜山山頂停住,留出一片陽光照亮烏孜山上的佛像。哲蚌寺佛殿和僧侶的白房子層層疊疊彷佛一個地中海小鎮,但藏人把它想象為白米——哲蚌就是米堆之意。我先上烏孜山拍攝山石上的佛像,再下來一個個佛殿參拜。中庭梵音陣陣,與無數翻卷的白窗幡諧和。我在密宗殿拍攝了可怕的馬臉大威德金剛,在錯欽大殿拍攝了喇嘛試麥克風。下面的幾個殿都在維修,又見許多青年男女在唱著號子打阿嘎,陽光重現,穿透每一滴汗水。我聽著歌聲,穿過層層白房子和小路下山,不會迷失,總有小貓小狗引路。
初訪另一格魯派大寺色拉寺,色拉是野玫瑰之意。沒有著名的喇嘛辯經,倒是有很多小孩來讓喇嘛點額,我在樹蔭下后在陽光石階上迷迷糊糊睡著了。星期二再去色拉寺,就為了看喇嘛辯經,果然如愿。三四十個喇嘛或坐或立在辯經院里開始他們的功課,立者至為激動,舉手投足,擊掌猛烈,如舞如斗,而坐者往往淡定,甚至愛理不理。旁觀者愛瞎評論,猜測誰贏誰輸,其實我覺得喇嘛們樂在其中,無所謂贏輸,眾僧喧喧之際,聲音和動作無意竟形成一種和諧,在陽光透過樹影灑落的庭石上,有迷幻之眩。
最美是那些翹指捻指的手勢,如果他們不是喇嘛,那就是絕佳的舞者?;蛘哌@一刻他們如莊周夢蝶,不知自己是舞者還是喇嘛亦可。
回到下榻的格?;ㄏ懵灭^,剛進門就下起了冰雹雨!冰雹打在周圍的屋頂上也像辯經者轟轟隆隆。
曲身如醉
來到拉薩的第一天和離開前的最后一夜,我都在帕廓街游蕩,跟著轉經的人轉了一圈又一圈。當我把最后拍攝的一卷菲林沖洗出來,放到微博上的時候,我命名它為“最后的帕廓街”,旋即惹來不少誤會,看客紛紛疑問:“為什么是最后的?”也有人說:“的確是最后的,帕廓街已經淪陷。”他說得沒錯,帕廓街早就擠滿了商戶和游客,但他又錯了,在帕廓街轉經和叩長頭的藏人一點都沒變,他們用無形的足跡繪畫的壇城留在塵埃中,因為無形,所以無法被傷害。
帕廓街外圍還是很多老店和維持本地生計的店,內圍則完全現代化了,喧囂不堪。我轉而深入八廓街東南和東北面拍攝,有一天一直走到了木如寺。木如寺也許是拉薩市內最安靜的寺院了,而且嚴格執行禁攝令,不像別的大寺那樣花錢買個攝影贖罪券就能攝影。最寶貴是這里的吉祥天母面具,每年會巡游一次,一直游行到拉薩河邊,與她一年只能見一次的情人赤仆宗贊見面。
一醉喇嘛請我喝酒,我說我不喝酒,他說我知道你最喜歡喝酒了!所謂喇嘛眼毒也。木如寺同時是印經院,估計住在這大雜院里很多是印經工人家眷,幾個藏族小女孩假裝賣酒小娘,和我玩了很久。
純凈的水晶山上的雪水,
蕩鈴子上面的露珠,
甘露做曲的美酒,
智慧天女當壚。
和著圣潔的誓約飲下,
可以不墮惡途。
這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飲酒詩,就如他其它詩一樣既有感官世界的閃爍,又有向上的明凈快樂。帕廓街亦如此,尤其是在入夜,夏雨又開始淅淅瀝瀝灑下之時,五體投地的朝圣者依舊五體投地,匆匆趕路的商旅依舊匆匆趕路……只是另一個幻象的世界混雜著微弱的燈火在石板路的倒影中成形,那里人各有其道,生者接過死者的喜悅與悲哀,曲身如醉,巡行不休直到一切的最后,唯不墮惡途。
在拉薩,有時反而只懷念在進藏火車上的三日兩夜,紛紜亂麻的現實還沒有在眼前展開,只有不動群山和肆流縱橫的通天河?;疖囘^了沱沱河,星宿海,沿著時而渾濁時而清澈的通天河往西南走?!斑^了五道梁,想我爹和娘”,大河縱橫著大山,只有那些蒙面的養路工知我所想。雪峰在望,渾人渾飄蕩?;疖囓堉鴺蚨眨褚股竦妮p松腳印,不為眾生夢囈麻麻纏繞。
雪山不說他的苦,天光也不說他的悲,我耳機里聽著的朝崎郁惠,一個沖繩的老奶奶卻仿佛全知道。所有的老奶奶都是善解宇宙之意的,無論是千潯的太平洋,還是海拔五千的昆侖山脈。在車窗前一閃而過的帶著三個孫兒朝圣的拉姆也知道,她在桑煙后圍上了海浪般裙子,雖然她一輩子都沒見過太平洋,朝崎郁惠也一輩子不知道倉央嘉措。
我為這些老人感謝山神。這些前胸披雪好像帝企鵝默立的山神們。我是漩渦中的一滴,四百個輪子運送著。柴油車頭吹來的黑煙,我曾道是雨云縷縷,在我的心窩上劃著我看不懂的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