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倫敦的幽靈中,不僅有“開膛手杰克”這樣的“新聞時代里第一位連環殺手”,還無論如何都無法缺席狄更斯筆下的涂炭生靈,福爾摩斯與華生于街角處驚鴻般的身影,甚至,追溯得更久遠些,還有莎士比亞:位于Shoreditch地區的The Theatre是倫敦最早的一家戲院,莎士比亞曾是這里的演員及劇作家。
哪怕在今天,似乎也僅僅只需要一場大霧,就可以復活這全部的幽靈,影視劇更便利了我們的想象:一口令人暈厥的東區口音的賣花女My Fair Lady奧黛麗·赫本,追捕開膛手杰克的毒癮偵探From The Hell約翰尼·德普……半封閉屋頂的倫敦碗中屆時的人頭攢動,與伊麗莎白王朝老戲院,在一場大霧之下,也不難消弭界限,透露其隱隱的相關處。
攜帶一場想象之霧,借奧運一探東區這些幽靈的究竟。
移民寫就的街區歷史
17世紀工業革命開啟了英國經濟轟鳴向前的引擎,倫敦成為希望之城,吸引著那些惟愿逃離困境、渴望創造財富、希望大隱于市或者依然天真地以為這里滿地黃金的浪漫主義者們。
而在倫敦城的東盡頭,一個由大量外來廉價勞動力和本地窮人聚集而成的新移民貧民窟迅速成長起來。“東倫敦”開始成為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特指名詞。隨著整個大倫敦人口的急劇增加,這個區域也變得異常擁擠,成為各種犯罪、黑社會故事及秘聞的溫床。
在19世紀之前,這個地區僅僅是一些圍繞著倫敦墻或者沿著泰晤士河而建的小村莊以及農場,主要服務于皇家海軍。直到工業革命開始后,這里開始大規模興建各種船塢和碼頭,對卸貨及運貨工人的需求開始大量吸引鄉村人口前來尋找工作。
從17世紀開始到19世紀末,很多新移民選擇在那里定居,因為那里離他們登上這片土地的碼頭最近,而且提供最便宜的住宿和零工機會。盡管東倫敦是個窮臟亂之源,但至少能夠給無家可歸者棲身之地。
最早來到這里的移民是法國胡格諾教的流亡者,他們在17世紀后半段因為受到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迫害而大規模外遷,而來到英國的這一支就圍繞著Spitalfields建立了一個小鎮定居了下來。他們其中很多都來自法國刺繡工業發達的地區,比如里昂,因此得以將真絲刺繡的工藝帶到了這里。
但18世紀的工業化進程給這些手工藝人的生存帶來了威脅,維持基本的溫飽已經成為一種挑戰。正如一個當時的評論家所記錄的那樣:“這些貧窮的刺繡工人和他們的家庭一起擠在污濁不堪的房間里,連最基本的舒適都談不上。”直到1830年,比較成功的胡格諾教教徒得以搬離東倫敦,其他的人則搬去了相鄰但更便宜的Bethnal Green。
不久后東倫敦迎來了另外一支數量巨大的新移民——愛爾蘭人。這些來自愛爾蘭支柱產業農業的富余勞動力們在18世紀里的每年夏天農忙季都到倫敦工作,收入也會比在家里高,而冬天就在河邊打些零工。1840年代,大量愛爾蘭人開始移民美國,一小部分則到英國利物浦和倫敦討生活。在1841至1851年間,運河、道路、鐵路和碼頭都非常需要體力勞動者,東倫敦的愛爾蘭人口因此大幅上升。
從17世紀中葉開始,倫敦有了猶太人的足跡,但他們形成真正的族群,還是1835年波蘭限制猶太人進行專業和貿易行業后,大量猶太人選擇另覓棲身之地。到1871年,東倫敦共有1000名左右的荷蘭和波蘭猶太人。1880年代,隨著俄羅斯1881年對俄羅斯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刺殺成功,針對猶太人的歧視和仇恨變得合法化,來自東歐的更多猶太人開始逃亡到英國,聚集在Spitalfields和White Chapel地區。
倫敦東區最近的一批加入者就是20世紀的孟加拉移民。他們中的大部分勞力都加入了制衣工業,由于基本上屬于沒有技術或者技術非常貧乏的勞力,這個地區的工資水平也就相當的低,從而導致了整個倫敦東區的生活水平惡化。
孤兒與殺手 維多利亞時代的東區圖景
大文豪查爾斯·狄更斯的作品詳細而耐心地記錄了倫敦東部和南部窮人的生活,他的名著《霧都孤兒》完全是以維多利亞時代,即19世紀30年代到19世紀末的東倫敦作為背景。
根據1881年人口普查的結果,那段時期東倫敦大概有100多萬人口,其中三分之一屬于貧困人口。對于東倫敦之外的人來說,這里就像個充滿貧困和犯罪的外星球一樣無法涉足。經常可以看到一整個大家庭,或者一大群陌生人會群居在一個小房間里,吃喝拉撒都在一起。窗戶是用破毯子封上的,飲用水是從街上共享的水管接入的,人均壽命僅有30歲,每十個孩子中就有兩個會夭折,活過5歲的僅有45%,肺結核、軟骨病和猩紅熱隨處可見。而流浪漢更是無所不在。這么說吧,一個東倫敦勞力活過19歲就算賺了。
但對很多家庭來說,這里又是給他們安全感的棲身之所,特別是從東歐逃難而來的大量猶太家庭,還有少部分愛爾蘭碼頭工人和亞洲甚至中國的海員們。小手工業是那些求安定的人們的謀生手段,比如裁縫和制靴者,縫地毯的,以及糊144個火柴盒可以掙2.5個便士的家庭婦女;有點力氣的便去街上找點體力活兒,諸如扛大包或者是屠宰場干活。
糟糕的居住和工作環境讓很多最最貧窮的居民開始向酒精靠攏。東倫敦的小酒館和小音樂坊非常流行,足以帶給可憐人們一點點溫暖和慰藉。酒很便宜,小酒館的營業時間特別長,醉漢們也算有了歸宿。聲名狼藉的白教堂謀殺案兇手“開膛手杰克”的所有受害者都是重度酒精中毒者。
作家蕭伯納曾經直白地說道:“一個開膛手杰克,足以比任何社會改革家更能曝光倫敦東區的可怕生存條件。” 因為這個惡性案件曝光的不僅僅是底層人民毫無保障的生存狀態,也曝光了在這個族群構成復雜的地區頗為緊張的社會關系。
1888年8月7日至11月9日,短短三個月間,倫敦東區的白教堂地區的五名妓女被殘忍殺害,受害者都是窮困潦倒的中青年婦女。尸體顯示這名連環殺手具有專業解剖技術,行事冷靜,謀殺絕不是突發的而是深思熟慮的。他習慣把受害者開膛破肚,因此被稱為“開膛手杰克”。據稱他還喜歡在犯罪現場留下種族歧視的挑釁文字,比如“猶太人遭人恨是有理由的”。為了不進一步刺激已經很緊張的族群關系,第一個到達現場的倫敦警察選擇立刻抹掉了這段文字。
犯案期間,“開膛手杰克”曾數次非常囂張地致信報紙公開挑釁刑偵手段落后的倫敦警方。而媒體對這系列惡性案件起勁的炒作反而幫了倒忙,這位白教堂的殺人狂魔成為全社會熱衷談論的話題。但人們對他的認識卻不得不一直都停留在想象中,因為他從未被抓獲過。
惡性連環謀殺案的發生,進一步印證了其他倫敦地區的人們對“可怕的東區”的印象,這里干脆成為了犯罪溫床和倫敦最黑暗地區的代名詞。而一戰前非常流行的偵探小說,包括埃德加·華萊士和柯南道爾塑造的夏洛克·福爾摩斯系列,都進一步刻畫了這個區域的特點。開膛手杰克更成為各種電影電視小說作品的素材,到倫敦旅行的人甚至可以找到專門經營“開膛手杰克路線步行導游”的服務。而以他為題材的電影更是“合理地想象”了他在東區迷霧籠罩的破爛胡同里引誘可憐的受害者的場景。
另一個杰克,來自美國的著名作家杰克·倫敦1892年走訪了東倫敦,并在這里待了三個星期,寫出了《深淵里的人們》一書并于1902年出版。諷刺的是,作為一個外國人,杰克·倫敦在抵達之初找到了英國本土最成功的旅行社湯瑪斯·庫克旅行社,希望他們能安排他在東倫敦的游覽,但這個可以設計無數花俏而奢侈的產品的旅行社,卻拒絕了為他在東倫敦的走訪提供幫助。
開膛手杰克的系列殺人案后,東區的生存條件得到了一定改善。花街、迪恩街和多塞特街被推倒重建成為居住示范地區,手藝人們可以從慈善機構那里租到真正的居所。以前的棚戶區開始逐漸消失,賣淫和犯罪率也開始下降。當然,這里依然是貧窮和擁擠的代言詞,直到1901年,多塞特街依然被描述為“倫敦最糟糕的街道”。
但值得注意的是,這里同樣是激進政治家的誕生地,也是社會改革大實驗田:英國共產黨在這里發家,這里還是婦女投票權大運動的誕生地以及抵抗“法西斯主義黑襯衫”運動的主戰場。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東倫敦的船塢、碼頭和鐵路成為敵軍持續轟炸的重點,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對這個貧困區進行了“拆遷”。二戰后,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東倫敦開始被重建為一個“正常”的城市區域。而1980年,最后一個倫敦東區的船塢“倫敦港”的關閉,正式打開了東倫敦的發展之路。
糟污之地的文藝花朵
東倫敦人有個專有名詞,“Cockney”,可以翻譯為“東倫敦佬”或者“倫敦東區佬”,俗語說“在圣瑪利勒布教堂鐘聲所及的地方出生的人才是真正的東區倫敦人。”其中固然有對自己的一種自嘲,同時也是一種驕傲。這種驕傲,一方面因為東倫敦是最古老的倫敦,另一方面,伴隨著東倫敦的混亂與黑暗,硬幣的另一面卻是從未斷過的文藝傳統。
伴隨奧運而來的種種宣傳,讓人們知道了東區在今日已是各種先鋒藝術家、時尚和新銳設計師們趨之若鶩之地。然而很少有人知道的是,東區實際一直擁有生命力旺盛的文藝的傳統。
早在16世紀后半葉,這里便先后出現了兩家劇院——The Theatre和Curtain Theatre。兩家劇院都與莎士比亞有著緊密聯系,后者曾是莎士比亞劇團的駐場戲院,在環球劇院修建之前,《羅密歐與朱麗葉》、《亨利五世》等戲目常年在此上演。實際上,東區的Shoreditch地區,在當時是倫敦第一個也是最大的一個戲劇娛樂區,遍布賭場、酒館、妓院與戲院。風化不良,卻擁有巨大的藝術創造力,這某種程度上得益于當時倫敦市長禁止在老城區內演出戲劇的禁令,藝人們在老城墻之外,與引漿賣流者雜居,于糟污之地,興旺出最早的文藝之花。
在莎士比亞之后,兩三百年前的歷史中,各種各樣下里巴人的藝術形式從未中斷過:小劇場從不閑著,有演出的小酒館也人滿為患。在這個大量移民聚集的區域,生活固然貧困,但對精神文化生活的追求并未停歇,日常藝術生活也必然反映了多元化的移民品位。除了不定期有演出的小酒館之外,一些固定的文藝場所也受到大量歡迎。其中就包括著名的“涼亭劇院(Pavilion Theatre) ”。
1855年,該劇院上演的新戲——“里昂紡織工”,就是以從法國逃亡而來的胡格諾新教徒作為描寫對象。1860年7月28日,涼亭劇院還以愛爾蘭文化為背景,舉辦了一場愛爾蘭娛樂文化慶典,舞臺的落地大背景就是以愛爾蘭海濱城市基拉尼為對象而制作的巨畫,同時一部叫做“老國家”的愛爾蘭戲劇也在當地其它劇院和音樂廳輪番上演。
19世紀80年代,猶太人口愈發壯大。1881年12月26日,涼亭劇院的常駐作家和導演迪克·維廷頓上演了自己的劇目,成功塑造了Alderman Fitzwarren這個猶太織物商人、高利貸放貸者。
但對于猶太人本身來說,他們更喜歡的是東區音樂廳。為了拉攏這些挑剔的觀眾,涼亭劇院考慮到很多猶太人的母語都是意第緒語,而在20世紀早期專門安排了大量的意第緒語戲劇,而且內容都非常煽情,特別在新移民背井離鄉的復雜感情上表達得淋漓盡致,因此大受歡迎,而其中的某些演員也因此在波蘭和紐約揚名立萬。一位1913年移民到東倫敦的烏克蘭女孩依然記得那些在涼亭劇院度過的周六夜晚,她回憶道:“那些都是非常好的戲劇,很真實,絕不是敷衍了事。大部分時候好戲都安排在星期六,但如果周一晚上有特別好的劇目,比如莫里斯·馬斯克維奇或者雅克布·阿德勒出演的‘猶太人埃爾文’,那我很可能周一晚上也會去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