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儀仗隊

銅心銅肺的詩人在噴泉上托腮八十年，他寫過的女人都不知道他其實喜歡男人。

牛郎噴泉鎮就在格拉納達旁邊，卻像座落在一座大鏡子上，那鏡晶晶白白的，閃耀在安達盧西亞黃原的遙遠處。格拉納達，哥爾多巴，塞維拉，安達盧西亞都被它支開到俗世里，摩爾人和基督徒的紛爭，都和塔頂風信騎士手中劍矛的指向一樣，和時間彼此成就著，遠離牛郎噴泉。

去到多遠的地方，會是遠方？牛郎噴泉端坐在白銀質地的遠方上遙望你，不給你一個答案。詩人被雕塑成像，坐在銅柱頂端，也不給你一個答案。但她來了，從街角轉出，少女儀仗隊的領頭人。安達盧西亞無邊無際陽光下一段最小的白云，面向大地守住自己的一小段背陰處。

秋光小鎮，騎單車的黑少年，前輪抬得高高，一閃而過，把憂愁留給我。黑少女坐在塑料海馬前笑過來，海馬伸頸，帶動她一起旋轉，她旁邊剝落的是一顆星。

遠遠的，她們來了，在兩邊都是旋轉木馬的無際大道上。陽光將大道變得透明。但你知道其間激蕩的塵土，塵土也透明。一個變戲法的小鎮，現在變出它最深處的淅瀝黑雨滴來。她們身穿銀衣、水晶靴，頭戴黑金制成的小禮帽。手中翻舞著儀杖，過來了。所有的塑料怪獸都在大太陽下噤了聲，無聲處有巨大的花朵般的金藍激蕩的音樂，來自海底，來自太空。這晶亮的陽光只是摸黑宇宙中一處呈現的小舞臺。

你的銀靴雪緞，都是十四歲的心事，雪白也委屈；你的眼神太孤俏，燒痛一個遠方來客的心；你浸在橘子瓣里的皮膚浸得太久，此刻肉體就是詩句中撿不凈的玻璃。

此刻潑了彩墨的白墻不重要，馬路上淡藍色的巨大箭頭不重要，為了下一場嘉年華早早準備的巨型玩偶不重要——那青蛙總有三人高，蹲在一圈塑料小飛艇的中央向著晴空舉幼嫩的陽傘。

人們圍過來，剛剛關上詩人之家木欄門的女解說員也是。軍樂高得不見邊，你的舉手投足也是，堅毅得像黑禮帽、白緞帶，卻沉默，不給這悶熱午后中悶熱的一切一絲目光。姑娘呵，那詩人筆下、“水池上搖曳著”的美色離你多么遠，她為情人之死舞蹈，你卻燒透一千個騎士的銅盔。你有的，倒是倔硬的橄欖樹的美德，在燃燒的荒原間如墨綠的冰。

揉眼睛的小男孩有一副要把他撐開的骨骼，那個和街坊斗嘴的老男人把雙手分扣在雙乳之下。一百名少女巡游隊，戴墨鏡的女青年都在旁邊看，石榴般的她跨坐在媽媽的凸肚皮上。銅心銅肺的詩人在噴泉上托腮八十年，他寫過的女人都不知道他其實喜歡男人。

剛剛那個在故居里對游客慈祥又嚴厲的女解說員，也許知道，知道也不說，她背后的整架譯本有日語，但沒有中文。她只說那張嬰兒床，他的庭院。和他媽媽用過的鍋勺相比，我更喜歡二樓木質的小小博物館，淡藍的光，一些石頭，開了塑料鮮花的鐘表，一些詩句，他的每一年，他曾有過的瘋狂的漩渦。他說他說不出的那些，我看我看不到的……

這是安達盧西亞的遠方，一張不能不說陌生的面孔投在淡藍色的墻上，我想我只是熟悉文字，就如她的手掌，只是熟悉自己小麥色的胯骨——有晶晶白白的遠方的銀鏡，挑起那一點漣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