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大概就是無憂無慮的兒時光景了。
依稀想起初中時代有一首熟悉的歌是這么唱的:“春去秋來,歲月如流,游子傷漂泊,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這是民初時期弘一大師李叔同譜寫的名歌《憶兒時》,原曲旋律取材自十九世紀美國民謠作曲家威廉·海斯(William Shakespeare Hays)的《我那陽光燦爛的老家》(My Dear Old Sunny Home),后來李叔同以其深厚的古典文學素養填上中文歌詞,從此歷經數十年傳唱經久不衰。
此處由歌聲喚起的童年情結顯然關聯著一個人的歸根意識,尤其當你愈是回溯到早期的年代,你會發現兒童與成人世界之間的聯系愈是遠較今天更為緊密,根據美國當代人類學家Gary Cross撰述《小玩意:玩具與美國人童年世界的變遷》(Kids'''' Stuff: Toys and the Changing World of American Childhood)一書指出:“不同時代和地域的玩具都是針對成人世界的模仿,但又免除了真實的成人世界的危險與負擔。”甚至許多我們今天視為童玩游戲之物,其源頭大抵都和宗教祭祀崇拜、廟會集市以及民俗慶典活動有所關聯。
好比說西方萬圣節在傳統上被認為是鬼魂世界最接近人間的時刻,節日當天,不論大人小孩都會戴上各種鬼臉面具、裝神弄鬼上街嬉鬧同樂。這般習俗其實和東方人農歷七月十五的“盂蘭盆節”(俗稱“鬼節”)或“中元節”頗為相近,都有類似穿戴面具扮鬼魅魍魎的巡游活動,而老一輩臺灣人所指稱的面具鬼臉,閩南話就叫做“小鬼仔殼”!
回顧臺灣過去,某些古早玩具同時也是許多成年人記憶中永恒的經典:包括像是尪仔標、踩高蹺、竹筷槍、竹蜻蜓、陀螺、踢毽子、扯鈴、紙風車等,我們可還記得那些沒有染上多少商業色彩的童年歲月?在昔日物質環境普遍貧困的年代,諸如此類利用天然資源就地取材制作的簡易玩具不僅曾經帶給人們歡樂,更因此串起了以往好幾代臺灣囝仔游走于街坊巷弄自由玩耍的共同記憶。
追溯島內的童玩歷史,早自日治時代起,日本人開始將東京街頭流行的“尪仔標”傳入臺灣。最初是以黏土做成長條形、上面印有中國傳統三俠五義人物圖案,日人稱它為Manko,后來才逐漸演變成鐵制,乃至今日所見的圓形紙牌樣式,圖樣也開始融入臺灣本土元素。
當時,正是日本學界發起民間美術工藝復興運動、積極推動鄉土民族志暨人類學研究熱潮的年代,而所謂“童玩文化”即是其中重要一環。大正十年(1921),日本民俗學者澀澤敬三開始組織研究團隊,并從收集、保存鄉土民間玩具為起點,陸續舉辦一系列走訪庶民文化田野調查活動,調查內容普及全日本民眾的生活用具、生產用具等。
約莫同一時期在臺灣,則有版畫家立花壽(曾經替文學家西川滿制作藏書票)與中井淳共同創設了“臺北小玩偶協會”,通過地方人士自覺性地選擇和搜集來自臺灣各地不同材質、不同造型的鄉土玩具,恰能反映出一個民族在其特殊歷史背景下最樸實、最本源的文化面貌。
作為日本近代推展鄉土玩具研究的先驅者,立花壽接著又在東京“白と黒社”編纂了一套以日本版畫家描繪(紀錄)全國民間童玩的木刻雜志,名曰《版藝術》。該雜志于昭和七年四月創刊,每月初固定出版一期,每期限量四百部,至昭和十一年十二月停刊為止,共發行五十七期。值得注意的是,這套《版藝術》雜志最后一期(終刊號)乃以臺灣地方童玩為主題,并延請版畫家暨民俗學者料治朝鳴(1899~1982)創作二十幅木刻圖繪輯錄成冊,此即《版藝術——臺灣土俗玩具集》。
就在料治朝鳴的巧藝刀筆下,無論是演弄掌中悲喜表情惟妙惟肖的布袋戲與魁儡戲尪仔,有著一身美麗斑紋姿態威武(象征驅邪保平安)的虎仔布偶,色彩絢麗工法精致的傳統元宵燈和紙風箏,還是那采切一截截竹管套接成長串、搖擺靈動栩栩如生的竹節蛇,憨態可掬的土尪仔泥塑動物,以及面貌猙獰扭曲詭異的吐舌鬼與小鬼仔殼等,皆無不攝入一種形神氣韻,屢屢于樸拙中透出厚重與篤實。看在料治朝鳴這位藝術家眼里,這些土俗童玩最可貴之處毋寧全在于它的自然與土氣。
除此之外,小時候令人印象深刻的“打陀螺”毫無疑問也被收錄在這部《臺灣土俗玩具集》當中,而編纂者立花壽則是用閩南話稱它為“干樂”。對此參照早年臺籍研究者黃連發在《民俗臺灣》雜志發表的《臺灣の童戲》一文所述,坊間盛行“釘干樂”或“打干樂”的游戲,最先始自日治初期,主要有“相釘”(將別人的陀螺打倒)和“運大天”(比賽運轉時間)兩種玩法,同時在制作材料的選擇上亦有流傳所謂“一蒲姜,二苦楝,番石榴樹最堅硬”的童歌念謠,但是到了大正、昭和年間,卻因為被認為勝負(賭注)的玩法有礙教育原則,故而常在學校被禁玩。
于此,《臺灣土俗玩具集》不僅詳細刻繪出一般在圓錐形木塊頂端鑲入鐵釘、用繩子纏繞后一拋一抽便能在地上旋轉的普通陀螺樣貌,甚至還讓我們同時見識到另一種以空心竹筒制成(上面留有一條垂直裂縫),當它急速旋轉時便會灌入空氣共鳴發出嗡嗡聲響的“有聲陀螺”。后來有人認為它著實像極了一只在地上打滾低吟的牛只,誠如臺灣俗諺形容“單腳會走、無嘴會吼”,因此又管它稱作“地牛”,其形制則有“單筒”、“雙筒”之分,另名“空竹”,也就是今日我們常見的“扯鈴”。
沒想到外觀構造形式各異的“陀螺”和“扯鈴”,兩者竟是童玩歷史系譜上的血緣近親!所幸早在八十多年前,版畫家料治朝鳴與立花壽即已透過《臺灣土俗玩具集》木刻作品明白揭示出它們彼此之間的淵源關系,也讓人仿佛在通往時光消逝的對象媒介當中看見了祈禱和祝愿的歷史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