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夫高臥文殊臺,拄杖夜撞青天開。”王陽明參理星文,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行為,成為文殊臺上的傳奇之一,一同流傳下來的,還有種種猜測:那一晚王陽明獨立秋風,有何心意呢?
斗轉星移,時間過去了500年。
今天,文殊臺上良好的天象觀測條件,仍然吸引著眾多登臨廬山的游客至此。
自古以來,人類從未放棄過與天對話的嘗試,因為它承載著我們的愿望,影響我們的心緒。在世界各地,人類曾通過各種儀式尋求與天溝通,寄托對美好生活的愿望。
在科學發達的今天,人們對天的認
識已遠離蒙昧。廬山氣象站的工作人員是當代的問天者。他們每天收集著各種氣象數據,為廬山的居民和游客提供重要的出行資訊。
自然界的陰晴冷暖可以預測和防備,但人世多變的,又何止這些。
就在王陽明登上廬山的幾個月前,剛剛平定了危及大明江山的寧王之亂,贏得了“大明軍神”的美譽,但同時也落下了功高蓋主的結論,王陽明在重壓之下,只得將全部功勞歸于無能的皇帝明武宗。可以對話蒼穹,參悟天地的他也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
在廬山秀峰腳下,王陽明親自為平叛慶功撰寫的記功碑就樹立于此。記功碑上的通篇文字把本應該屬于自己的戰功,全部歸于皇帝的英勇英明。文殊臺上通大道,秀峰腳下鎖近憂,就在一山上下的兩處,這位心學大師卻留下了極其復雜矛盾的心理印記。生前戰功無數的王明陽,死后只落得“用詐任情,壞人心術”的評語。曾因際遇坎坷而發出“浮名于我跡何有” 感慨的王陽明也許沒有意識到,他的死對于自己可能是個解脫,但他所代表的儒家心學流派在他死后漸漸沒落,卻是中國思想界一場影響深遠的變化。(圖2)
心學的沒落成全了已經與之爭鋒幾百年的老對手——理學,從此,中國古代思想界的“雙雄爭鋒”變為“一枝獨秀”,理學確立了官方哲學的地位,統治中國達600年之久。非但直接左右了當時人文、經濟以及社會形態各個方面,及至今天,它對中國社會的影響力,也是千絲萬縷。然而理學的思想便發端于廬山。
一場雨水,讓廬山蓮花峰腳下的荷花顯得分外嬌艷。
“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這幾句話,出自北宋思想家周敦頤的名篇《愛蓮說》。自從有了這篇傳世佳作,后世文人的處世態度,就有了牡丹與菊花之外,另一種借喻。
一生篤愛蓮花的周敦頤,同樣對廬山情有獨鐘。他曾做詩“廬山我愛久,買田山中陰”,以抒發對廬山的熱愛之情。自從他第一次游覽廬山,便有一見鐘情之感,廬山清幽的環境,令平生戀慕自然的周敦頤念念不忘,以至在為官之時,就打算離開官職后,終老于廬山這青山綠水間。果不其然,周敦頤告老辭官后,并沒有還鄉湖南,而是留在廬山蓮花峰下。(圖3)
當時,依山林借靜讀書,擇勝地納徒講學,是很多儒者的夢想。周敦頤也不例外,他鑿池種荷,同時開講授徒,建立了供讀書講學之用的濂溪書院,因此周敦頤被后世稱為“濂溪先生”或周濂溪。周敦頤在廬山蓮花峰,完成了宋代理學的奠基之作《太極圖說》和《通書》,并培養出兩位理學鴻儒,程顥和程頤兄弟,日后更是得到朱熹等人的頂禮膜拜,被后世稱為理學的開山祖。
在廬山栗樹嶺,有個以周姓為主的村子,這里生活著周敦頤的后人。自明代弘治年間開始,周敦頤的子孫后裔,遵朝庭旨意,離開老家湖南道縣,在廬山為周敦頤護墳守墓,到今天,已500余年。這里也曾是濂溪書院舊址,曾幾何時,黃庭堅、蘇軾、程顥、程頤、朱熹、王陽明等大家無不來此拜謁先儒。而廬山,也因為周敦頤和濂溪書院,開啟了理學傳播與書院教育相結合的趨勢,為之后理學思想在廬山的蓬勃發展奠定了基礎。(圖4)
位于廬山身邊,掩映于參天大樹之下的白鹿洞書院,與衡陽石鼓書院、長沙岳麓書院、商丘應天書院并稱中國四大書院,曾被譽為“海內書院第一”,至今已有1000多年的歷史。(圖5)
“白鹿洞” 3個字,傳聞因為唐朝文人李渤豢養白鹿于此陪伴讀書而得名。南唐時期,這里被稱為“廬山國學”或“白鹿國學”,興盛一時。北宋時期這里更名為白鹿洞書院,但因那時執政的宋真宗規定“不入官學不能應舉”,因此書院日漸凋落,風光不再。
公元1179年秋天,荒廢了125年的白鹿洞書院,終于等來了一位有緣之人。然而此時的白鹿洞書院,殘垣斷壁,雜草叢生,洞門猶在卻已盛名不負,一切景物讓這位來客心生感慨。
這個人就是朱熹,后世把他尊為“朱子”,稱其為“六百年理學集大成者”。(圖6)
原本是慕名而來,結果卻是悵然若失,白鹿洞書院的景象令朱熹輾轉難寐。他上書朝廷:廬山佛堂數百,廢壞者無不有人修復,而儒生讀書之地,只白鹿洞書院一處,卻破敗百年無人過問,實在可惜。他懇請重修白鹿洞。
就在這一年,中國的北方,歷史上最偉大的可汗掀起了統一草原、開疆拓土的征戰。而南方,廣州等地的農民暴動時有發生,令偏安一隅的南宋政權一籌莫展。朱熹雖兩次上書朝廷,得到的卻是帝王的冷淡和同僚的譏諷。

所幸的是,朱熹并未因此而停止自己興復書院的理想。他決心憑一己之力重修白鹿洞。從置田筑屋到籌措資金,從延請老師到發榜招生,朱熹事無巨細,親歷親為,只為春天到來時,白鹿洞書院能夠重新啟用。這一年,朱熹49歲……
800多年前,在一個充滿希望的春天里,白鹿洞書院開學了。
開學當天,第一個登上講臺的老師,便是朱熹。這堂課所講的是《中庸首章》。從這一刻開始,白鹿洞書院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在當時科舉為重的社會里,朱熹推行的諸多教育理念,為后世的人才培養塑造了重要的模式。
朱子認為,道德習慣如不在兒童階段培養,不僅貽誤個人,還有害于社會。
朱熹把一個人的教育分為小學和大學兩個既有區別,又密切關聯的階段。兒童教育在于培養“圣賢坯璞”,即雕琢璞玉,在朱熹看來,此時若不能正確教育,長大后就有可能做出違背倫理的事情來。朱熹提出,小學教育在于“教事”,小到穿衣戴帽的規矩,大到孝悌忠信的綱常,都是小學教育的重要學習內容。學子15歲以后,即要接受大學教育,重點在于教理,即探求事物之所以然。
白鹿洞書院新的時代,不僅僅在于教學的恢復,朱熹還有效地把推廣理學和書院教育結合起來,親自為學院制訂了學規,即今天在白鹿洞書院仍可見的《白鹿洞書院教條》,又稱《白鹿洞學規》。這項學規是中國教育史上第一個集教育目的、教育形式、教育法則于一身的教育方針。(圖7)
《白鹿洞書院教條》充分體現了朱熹堅持以儒家經典為基礎的教育思想。他針對當時的官學體系腐敗,教育目的庸俗的混亂局面,有針對性地提出了書院的辦學和教學模式。要求學生們先明義理,爾后正其心、以修其身,然后行之于事,再推己及人,進而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一個理學家的理想人生。
白鹿洞學規出臺后,得到同時期其它書院的仿效和推崇,乃至官辦學校,也都參照此學規推廣或運用。可以說,白鹿洞學規,成為影響中國教育幾百年的最高法則和唯一準繩。
朱熹教育思想中樹立遠大理想,遵行道德規范等內容,對于今天的教育仍有可借鑒意義,但他推崇的收斂心性,“存天理、滅人欲”的主張,顯然與當代教育提倡的解放個性,鼓勵發揮創造力的內容有所出入。
其實,天理與人性的矛盾,自古至今都是學者們爭論不休卻又無法回避的問題。朱熹堅持:天理即是倫理道德,存于人的內心之外,是個人必修的道德規范。而與此同時,另一個人卻說,宇宙大道存于心,諸多道德都是人的內心固有的,人的內心本性才是道德的根本。這個人就是心學的代表人物陸九淵。(圖8)
朱熹與陸九淵關于“心性應該約束還是應該釋放” 的爭辯也就是理學和心學兩大思想體系長達數百年學術爭鋒的焦點。
事實上,早在1175年,也就是朱熹重修白鹿洞的前4年,他與陸九淵在上饒鵝湖寺就有過一次意義深遠的對話。在治學方面有著極大分歧的朱熹與陸九淵和陸九齡兄弟,進行了長達3天的激烈辯論,最終不歡而散。史稱“鵝湖之會”。
今天,參觀白鹿洞的游客不難發現,在碑廊中有一塊格外醒目的石碑,題為“白鹿洞書堂講義”,作者竟是陸九淵。陸九淵的講義怎么會出現在白鹿洞?朱熹又為什么要替這個學術宿敵的言論樹碑立傳呢?



公元1181年,白鹿洞書院恢復辦學已一年有余,書院的一切事務在朱熹的安排下有序地運行。朱熹自命白鹿洞洞主,主持學院教學。那時,理學初立,影響力尚小,但朱熹并不因為推廣理學,而排斥其它學派。他不斷邀請多方學者來白鹿洞講學,以增添學子們的見識。在眾多邀請中,一個人的如約而至令他驚喜萬分,此人就是心學掌門陸九淵。
后世之人,常把長達幾百年的理學、心學爭辯視為水火不容,其實,在學術上嚴謹治學的朱熹與陸九淵,具有寬闊胸懷和視野的宗師氣度已超越了世俗間孰是孰非的狹隘爭執。
陸九淵在白鹿洞的講演,名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講到高潮時,朱熹與旁聽者無不感動得為之流淚。朱熹令人記下陸九淵的講義,刻于石上。這就是今天這塊石碑的來歷。(圖9)
正因為有白鹿洞書院的學規和朱熹對待不同思想觀點爭端持有的開闊胸襟和姿態,白鹿洞書院才有了比其它書院更開闊的視野和更深邃的內涵。這里不僅日漸成為當時全國的學術中心,而且在很多年后,人們仍然認為它是“天下書院之首”。
就在朱熹邀請陸九淵到白鹿洞講學的同一年,朱熹因解職回鄉,離開了白鹿洞書院。此后,他仍以傳播理學和推廣書院教學為重要使命,親自修訂了日后科舉考試的教科書——四書,而建立名揚天下的武夷精舍、漳州道院和岳麓書院等理學傳播場所,更有著朱熹的心血。白鹿洞書院的興復和揚名,成為朱熹推廣理學思想的重要標志,白鹿洞書院的命運也和朱熹的命運緊緊結合在一起,隨著朱熹名聲的揚抑,它在歷史中也幾經沉浮。
朱熹的學說,在他生前實際上是被打壓的,公元1198年,朱熹的學說被朝廷稱為偽學。兩年后,朱熹去世,當時只有辛棄疾一個人去送葬,非常凄涼。朱熹死時,一定不會想到,他修訂的四書日后會成為科舉考試的正式教科書。此后9年,南宋政府給他恢復了名譽。
今天的白鹿洞書院,保存著一塊“學達性天”的匾額,這是推崇理學、崇敬朱熹的清朝皇帝康熙親筆所書,許多書院都曾懸掛此匾,以傳達王朝天子對眾多書院傳承理學、培養人才所做貢獻的肯定。
周敦頤、朱熹、陸九淵、王陽明這些大家研修的哲學思想,在清朝終被官家熱捧,稱之為宋明理學,那些留跡于此的歷史故事也豐富了廬山文化的底蘊。
白鹿洞書院,不僅成為理學思想匯聚廬山的代表,更成了中國思想界的一座豐碑。近代學者胡適曾這樣總結白鹿洞書院的價值:白鹿洞,代表著中國近世700年的宋學大趨勢。
今天的白鹿洞書院旁邊,一座江西進士榜、狀元柱引人注目。在這些因為個人努力獲得功名的名字里,不乏一些在歷史上彪炳千秋的名人,他們都曾訪學或求學于此。他們讓后人感嘆白鹿洞書院的人才輩出以及白鹿洞書院在中國教育史上做出的卓越貢獻。
朱熹時代的小屋,已然不見。但在書院自然環境里,卻處處可見朱熹留下的痕跡。石頭上、溪流下、橋壁中,他遒勁有力的字跡,讓人們回味無窮。
更重要的是,因朱熹而復興的白鹿洞書院,在近千年的歷史更替中呈現出來的起伏興衰,為我們民族文化的綿延和深化提供了真實的記憶。
依山林,尋僻靜的書院讀書方式,因時代的變遷一去不復返了。今天,因白鹿洞開辦的文化講座,仍然豐富著人們的視聽,這些延續白鹿洞書院興學傳統的活動,使現代人在獲得新知的同時,將不自覺地沉浸在白鹿洞曾經的傳說之中——書聲瑯瑯之余,有呦呦鹿鳴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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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圣山》(五)誥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