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

1960年2月2日，農歷正月初六，春節剛過，在縣委大院一座新落成的大樓里，中共平陸縣委擴大會議正在召開。31歲的張明亮作為縣委辦主任，也參加了這次會議。

張明亮說，會議開到晚上10點左右，縣委辦公室突然接到張村公社打來的緊急電話：60多個筑路民工中毒了。（圖1）

1957年，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開工，為了方便當地人民的生產生活，1959年10月，豐南公路開始修建，300多名當地農民被臨時抽調，組成張店公路營，負責修筑豐南公路張溝段。

為了加快工程進度，張店公路營和其它工程隊一樣，春節沒有休息。

張溝村，50年前張店公路營下屬三連的60多名工人就曾住在這里。一處農家小院就是當年60多人吃飯的地方。

1960年2月2日下午6點，張溝段豐南公路施工的工人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三排排長李中年回到駐地時，大多數人已吃完晚飯，鍋里的高粱面湯所剩無幾。李中年吃飯時，發現碗里有像石頭樣的東西，他非常納悶，趕緊走到灶房，看見灶臺上也放著和自己碗里一樣的紅色石頭，只是塊兒更大一點。

李中年問做飯的大師傅，你怎么把石頭弄到鍋里了？師傅說，沒有。

李中年正在仔細打量手里的石頭，突然看到吃完飯的人們一個個捂著肚子，紛紛嚷嚷胃里難受，李中年也一陣眩暈，猛然間他意識到是不是石頭有問題。（圖2）

大家很快意識到，紅色石頭是紅信。

紅信是當地人對砒霜的稱呼，通常用來毒老鼠。猛然間，大家意識到可能是砒霜中毒。此時吃過晚飯的60多人已相繼倒在地上，又吐又拉，痛苦地呻吟著。

砒霜怎么會到飯鍋里呢？意識到情況嚴重的村民，趕緊報案，并迅速聯系距離張店公路營不遠的張村公社醫院。醫院很快把60多人中毒的事情，匯報給平陸縣委，并立即向事發地趕去。

縣委領導對這件事非常重視。縣委負責人決定立即派平陸縣醫院的醫生趕赴現場，組織搶救。

半小時后，平陸縣醫院醫療隊火速趕往事發地。帶隊醫生是36歲的解克勤。（圖3）

解克勤帶領的醫療隊很快到達中毒民工所在的營地，此時先期到達的醫療人員正在對中毒人員進行各項檢查。

解克勤對50年前的那個夜晚記憶猶新。他說，檢查發現，鍋底還有一塊紅信沒溶解，確定是砒霜中毒。

有醫生提出患者服用甘草綠豆湯可以解毒。

中毒民工陸續喝下甘草綠豆湯，但效果并不明顯。中毒嚴重者甚至開始出現昏迷的跡象。

解克勤非常清楚，中毒情況嚴重，必須立刻找到治療砒霜中毒的特效藥。但是，在場的所有醫生此前都沒有治療砒霜中毒的經驗，不知道特效藥的名稱。

心急如焚的解克勤想到了同事，平陸縣醫院司藥員王文明。（圖4）

王文明說要用二巰基丙醇。正當解克勤松下一口氣時，卻很快接到王文明的電話，告知經過仔細查找，縣醫院沒有這種特效藥。

病人的情況進一步惡化，陷入昏迷的人在增加。解克勤不敢耽擱，立即指揮大家護送病人到距離最近的張村公社醫院。與此同時，他立即向平陸縣委反映，病人必須注射特效藥二巰基丙醇，否則后果將不堪設想。

到哪里找這種藥呢？醫生研究之后認為，60多人最少需要1000支。而且一定要在2月4日天亮前給病人注射上，否則中毒民工的生命將面臨危險。此時，張村公社醫院躺滿了中毒的民工，痛苦的呻吟聲和絕望的哭聲充斥著病房。

焦急的醫生們寸步不離地守在中毒病人的身邊，在沒有特效藥的情況下，只好對癥治療。吐就吃點止吐藥，肚子疼就吃止疼藥。但是中毒人員的狀況不僅沒有好轉，反倒不斷出現加重。

李中年說，感到肚子里很燒，我把肚子都摳爛了，正月初六天氣很冷，但我把衣服解開，還渾身出汗，熱得不行。

為了爭取時間，平陸縣委當即決定兵分三路尋找特效藥二巰基丙醇。一路赴侯馬、臨汾；一路上運城；再一路到黃河對岸的三門峽市。

2月3日凌晨2點，平陸縣委接到張村醫院的緊急電話，61個中毒者中有14位病情嚴重，生命危在旦夕。而此時，三路找藥的隊伍沒有任何消息，距離醫生規定的最后期限還有不到30個小時。

王文明說，天黑了，我和張寅虎拿上介紹信，步行到黃河邊，去三門峽買藥。

黃河岸邊，漆黑一片，河水的咆哮聲讓人不寒而栗。王文明找到住在岸邊的老艄公。夜晚黃河風大，水流湍急，由于能見度低，河水中的暗礁不易察覺，過河非常危險。因此，有“自古黃河不夜渡”的慣例。聽了王文明的解釋，老人同意帶他們過河。從小生活在黃河岸邊的王文明這是第一次領略黑夜的黃河水。

半小時后，船終于安全到達對岸。王文明立刻向三門峽市黃河醫院趕去。但醫院工作人員說這種藥用完了。

工作人員的回答，讓心存希望的王文明非常失望。但他從醫院得知，北京王府井大街八面槽的特種藥品門市部有這種藥。

顧不上歇息的王文明，迅速趕回縣委匯報情況。

此時，平陸縣委會議室外，徹夜未眠的張明亮正在焦急地等待著幾路找藥隊伍的消息，并已安排了運送藥品的車輛隨時待命，然而他聽到的卻是意想不到的消息。

張明亮說，周邊幾個縣，聯系了一晚上，只聯系到20支，離需要的1000支差很遠，我們感到問題嚴重。

已是2月3日中午，民工中毒已過去近30個小時。14位重度中毒民工有的已出現呼吸困難、瞳孔放大的情況。

張明亮說，大家都特別著急，縣委領導決定向衛生部、特藥商店求援，請求他們緊急支援1000支二巰基丙醇特效藥，4日以前送到。當時電話很不方便，通過幾個總機層層轉接，一個小時才接通北京。

北京王府井大街，熙來攘往的人們還沉浸在春節的氣氛中。下午4點，北京新特藥商店18歲的業務組長李玉僑正對貨架上的藥品進行下班前的核對，柜臺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圖5）

李玉僑說，那天正準備下班后參加一商局舉辦的春節聯歡晚會，電話中對方說話很急，直接問有沒有二巰基丙醇，告知有60多個工人中毒，急需這個藥。

突如其來的電話，剎時讓空氣緊張起來，李玉橋迅速查看了藥店的藥品，趕緊告訴平陸縣委，商店里二巰基丙醇不夠1000支，馬上派人到庫房取藥。

李玉僑說，一聽說有那么多人中毒都很震驚，如果延誤了搶救時間，生命就沒有了，我們要搶時間奪生命，這是我們的職責。

新特藥商店與庫房往返要一個小時時間，為了趕在庫房下班之前取到藥，藥店職工迅速向位于郊區的庫房趕去。

此時，國家衛生部也接到了平陸的求助電話。聽了平陸縣委的匯報后，衛生部開始著手聯系藥品的運輸問題。距最后期限4日黎明已不到12個小時，北京距平陸遠隔千里，怎樣才能把藥及時送到呢？

平陸縣位于山西省最南端，橫亙在平陸縣內的中條山脈是當地人出行的天然障礙，不僅如此，平陸縣內溝壑縱橫，自古就有平陸不平溝三千的說法，到達距離最近的運城也要翻山越嶺一天時間。

2月3日下午6點，平陸縣委接到衛生部電話，將派人搭乘民航班機將藥品運到太原，然后開車從太原送到平陸。但是，大家很快發現這個辦法行不通。

張明亮說，太原離平陸有1000多里，當時交通很不方便，一天都取不回來。

如果火車運送，也只能到達最近的運城，但從運城到平陸要翻山越嶺，仍然無法保證4日黎明前送達。

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守在電話機旁的張明亮不斷就運輸問題與衛生部溝通商量，房間內的氣氛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沉重。

最終，衛生部和民航、空軍聯系后，一致認為只有空軍派飛機向平陸空投藥物，才能確保病人在4日凌晨前拿到藥。消息很快傳到平陸。

2月3日晚7點，北京西郊機場一片繁忙。停機坪上，機長周連珊正在和機組人員對一架伊爾十四飛機做起飛前的最后檢查。半個小時前，他接到了給平陸送藥的緊急任務。（圖6）

平陸這個名字對于所有機組人員來說完全陌生。周連珊說，緊急送藥的任務比較特殊，而且是夜間，那個地方沒有機場，夜間空投對我們來說是破天荒第一次。

如何準確飛達平陸上空，是擺在機組人員面前的第一個難題。一個縣城在共和國幅員遼闊的地圖上僅僅是一個小點。夜間，在地面沒有任何導航設備的情況下找到平陸，對機組人員來講并不容易。

時間緊迫，留給周連珊與機組人員的準備時間不多。藥品一送來，他們就要立即起飛。

機組人員立即開始研究平陸所處的地理環境，掌握空投現場的具體情況。然而，在飛行地圖上終于找到平陸時，大家不禁有些忐忑。

周連珊說，平陸地形環境不是很好，北邊的山，西邊的山，南邊的山都很高，它在黃河邊，空降場就是黃河邊的一個峽谷。

復雜的空投條件，沒有正規的機場，更沒有地面指揮，氣象條件如何更是未知數，所有這些對空投非常不利。

周連珊說，正好是正月初七，夜空能見度不好，更增加了困難。

另一個難題是飛機到達平陸上空后，如何盡快準確地進入空投現場。按照以往經驗，飛機到達指定空投地點后，在看不到周圍高山的情況下，敢不敢下降高度，關鍵取決于機組能否知道自己的精確位置，如果能保證飛機的精確位置處在丘陵盆地的中央，在一定的范圍內飛機不會撞山，才能逐漸下降高度。想到這些，周廉珊趕緊撥通了平陸縣委的電話。

周連珊說，要選一個比較平坦的地方做空降場，在一個400米見方的空場點4堆火。

溝壑縱橫，緊鄰黃河的平陸縣，能夠作為空投場的地方并不是很多，很快平陸縣委決定，把空投場確定在平陸縣東南的圣人澗。

雖然很快確定了空投場，但機組人員意識到，藥品被投出飛機后，在降落傘的帶動下，或許會飄到很遠的地方，地面人員在夜晚很難找到。

周連珊說，我們提出把藥箱加上燈光，空投后，地面的人能看到空投物，即便飄遠一點，也可以追尋燈光找到藥箱。

機組人員再次聯系北京特藥商店，請他們具體落實。

李玉僑找到五洲電料行。很快，電料行的員工在藥箱的4角裝上燈泡，用16節電池使藥箱空投時可以發光。

晚上9點，特藥商店的員工護送著裝好燈泡的藥箱趕到了機場。

周連珊說，藥箱不到10公斤 降落傘就好幾十公斤重，怕飄得太遠，所以又加上配重。

為保險起見，飛機上又帶上備用的藥品，萬一空投失敗，藥品將會由專人帶到鄭州乘火車送達。此時，所有的夜航導航設備、遠距、近距電臺全部打開了。經過短短一個小時的準備，機組人員登上了飛機。（圖7）

得知飛機即將從北京起飛向平陸空投藥品的消息，平陸縣城一片緊張，人們紛紛抱著各種燃料，向圣人澗空投現場走去。

張明亮說，北京告訴我們，9點半飛機從北京起飛，到平陸大概11點半左右。

北京西郊機場，周連珊機組駕駛著飛機騰空而起，去平陸500多公里，計劃飛行兩個小時，茫茫夜空之中，是否可以安全完成空投任務，誰的心里都沒有底。

周連珊說，那天是中高云，前一段基本都在云中飛行。

飛機以每小時350公里的速度在濃濃的云層中顛簸穿行。夜間飛行已經給空投帶來很大困難，如果天空多云，能見度不高，空投將無法實施。

周連珊說，過了太原以后，基本都是高云，能見到地面了。

機艙內的氣氛，因為見到了地面燈光輕松了一些。此時，太原和臨汾的導航臺也相繼發來了信號，領航員可以通過無線電接收導航臺的信號，判斷飛機的方位。但是，機組人員非常清楚，之后的飛行再不會收到地面的信號，領航員只能根據飛行速度與時間進行計算，判斷飛機所處的位置。

此時，平陸縣圣人澗空投現場已是人山人海，按照約定，這里將點燃4堆大火，作為飛機空投的目標。

夜已很深，千里之外，負責提供藥品的北京新特藥商店內，李玉僑和同事們一晚上都在焦急地等待著空投的消息。

飛機繼續按照既定的方位在夜空中飛行，突然機艙里傳來領航員的聲音，前面有燈光，經過測算來自三門峽市。

按照計劃，再過1 0分鐘，飛機將到達平陸上空。機長周連珊果斷地下達了準備空投的指令。機械員迅速把降落傘裝在藥箱上，并再次檢查藥箱上的燈泡是否正常，一切就緒，只等著空投指令。

如果執行正常的飛行任務，飛行員所需要的一切降落條件，都會從地面指揮員那里得到，下降、落地等飛行動作都會有條不紊地逐步完成。然而，由于平陸地面沒有任何通訊指揮設備，下降和空投只能由機組人員通過飛機上的儀表判斷。

空投進入倒計時。周連珊說，我們開始下降高度，從2700米下降到2100米。為了地面能看見我們，我們打開了飛機鼻子上的滑行燈。

地面人員發現飛機，會很快點火，機組人員要能及時發現火光，方可以確定自己的準確位置。離預計的空投時間越來越近。圣人澗空投現場，鴉雀無聲，上千雙眼睛緊緊盯著漆黑的天空。

這時，有人喊，飛機來啦……

人群一下子沸騰起來，大家紛紛向著飛機的方向歡呼，希望能夠引起機組人員的注意。4堆大火迅速在場邊點燃了。

此時，機組人員也正在緊張地搜索著地面目標，突然他們驚喜地發現了地面上的火光信號。

以火光為基準，下降高度，減慢速度。周連珊下達了進入空投程序的第一道命令。周連珊說，飛機逐漸下降，2100、1800，接近火堆空降場的時候，下降到了1500米。

為保證空投準確，周連珊下達了繼續下降高度的指令，此時飛機已低于平陸周圍山脈的高度，為了保證安全，周連珊緊盯著儀表盤，以確保飛機和周圍高山之間的距離，保證空投結束后，飛機能夠迅速加大油門，上升高度，轉彎離開。

周廉珊命令把機艙門打開，藥品放到門口，空投員帶上保險繩，繼續下降，高度800米。

地面人員緊緊盯著逐漸下降的飛機。周連珊看著前下方的4堆火，繼續緩慢下降。空投高度越低，準確性越高。飛機已下降到600米。

周連珊說，最緊張的那一段，就是通過空降場，它決定這個事情的成敗。

此時，飛機已下降到500米。周連珊看著高度表，果斷地下達了空投的指令。

亮著信號燈的藥箱順著飛機艙門送入夜空。周連珊趕緊命令加大油門，迅速上升，離開現在的位置。

藥箱終于在大家的期盼和歡呼聲中緩緩落下，經歷了30個小時的尋找，特效藥終于到達平陸，被火速送到張村醫院。早已等在那里的醫生護士們迅速把來之不易的特效藥注射到中毒民工的體內。

李中年說，4個小時、8個小時后有的人就清醒了。

4日凌晨，周連珊機組駕駛的飛機安全降落到鄭州機場，飛機停穩后，機組人員立刻趕到機場調度室。

周連珊說，從電話中得知，藥已經給病人注射上了，都挺好，我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機組人員激動地擁抱在一起，一個晚上的緊張飛行終于獲得了最好的結果。

很快，一直守在電話機旁的北京特藥商店的李玉僑們，也終于等到了來自平陸的消息。

兩天之后，61名中毒人員全部病愈出院，為了紀念這個獲得新生的日子，他們站在豐南公路的施工現場，拍攝了一張照片。（圖8）

1960年 2月28日，《中國青年報》在顯要位置刊登了長篇通訊《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并配發了社論《又一曲共產主義凱歌》。隨之，61個民工中毒事件引起了全國的關注。（圖9）

據不完全統計，這一時期，對于這起中毒事件，發表在各級各類報刊上的通訊報道、評論、讀后感達1000多篇，有的還繪成連環畫、漫畫刊出。來自全國各地，熱情洋溢的慰問信不斷寄到平陸。全國各地的慰問團趕到平陸，看望中毒的六十一個階級弟兄。很快，由謝晉導演的電影《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在平陸縣拍攝，61人中毒事件就這樣傳播開來。

但是，在事后所有相關的報道中，都只寫到了搶救病人的過程，對中毒事件背后的真相卻只字未提，使得這一事件撲朔迷離，令人生疑：相關報道中對中毒事件的原因諱莫如深，難道有什么隱情？

曾擔任平陸縣作協主席的李敬澤，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用了6年時間，先后走訪了所有健在的中毒事件有關當事人，并查閱了保留下來的案卷，獲得了大量第一手資料。1996年，他以李敬齋的筆名撰寫了記錄這起中毒事件的報告文學《穿越時空的真情》，使我們得以更詳盡地了解這起轟動一時的中毒事件。（圖10）

1960年2月2日，中毒事件發生之后，平陸縣委在部署搶救工作的同時，敏感地意識到，這可能是一起蓄意制造的投毒事件。

李敬澤說，當天晚上公安人員便趕到現場，封存了院子里的大鍋和房子里的所有東西，包括灶臺旁邊放著的一塊重達3兩尚未溶化的砒霜。既然砒霜是從鍋里發現的，那么當天到過灶臺的人就成了偵查人員重點懷疑的對象。

經過排查，當天下午到過大鍋前的一個是炊事員雷蘭英；一個是擔水的張代勝；一個是司務長張光厚。除了這3個人以外，到過鍋前的還有張德才。

張德才也是修筑豐南公路的筑路工人，當天因身體不舒服在營地休息，到灶臺旁是為了打洗臉水。

投毒者就在他們4個人當中，還是另有其人呢？

為了找到更多線索，偵查人員開始走訪當地村民。

在《穿越時空的真情》中，李敬澤通過走訪當年參與案件的公安人員，詳細記錄了案件的偵破過程。

村民們回憶，通常張德才的飯別人是絕對吃不上的，但是中毒當天的情況卻有些反常。他把飯讓這個吃，讓那個吃，別人問他，你怎么不吃？他說嘴里長口瘡吃不下，他把一碗飯給了別人，剩的一碗他也一口沒吃。

接下來了解的情況，更加深了偵查人員對張德才的懷疑。

李敬澤說，別人吃了以后都在吐，他也在吐。但是，他吐不出任何東西。

負責治療中毒民工的醫生，也反映了一個可疑的現象。張村公社醫院醫生和縣醫院醫生來了以后，中毒人員都爭先恐后找醫生看。他不去，最后還是一個醫生把他叫過來問他，他說，他也吃了，也惡心，醫生讓他吐，他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公安人員把目光集中到了張德才身上。

1960年2月2日晚上 11點，縣公安局連夜召開張溝村村民和輕度中毒人員大會，縣公安局長張大勇坐在村民中間，進一步了解案件情況，著重講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政策，并說已發現了有些人的情況，勸誡有關人員主動自首。講話中間，張德才突然站起來，問他干什么，他說頭暈，又坐下了，后來他又站起來，什么都沒說又坐下了，反復站起來3次。

綜合分析張德才的種種反常表現，公安人員安排專人密切注意他的舉動。當天晚上，會議還沒有結束，心事重重的張德才就悄悄回到宿舍。他并沒有睡覺，而是坐在床邊抽起了旱煙，并緊張地向窗外張望著，徹夜未眠。

很快，公安機關傳喚張德才。

李敬澤說，公安人員問他，你說你吃了藥，為什么你吐不出東西？張德才一下子語無倫次，亂成一團。他急忙辯解說，自己也吃了晚飯，并中了毒，只是不嚴重。為了擊潰張德才的心理防線，公安人員找來縣醫院醫生解克勤。公安人員告訴張德才，通過抽血可以化驗出是否吃過飯，是否真的中了毒。此時，張德才的精神防線徹底崩潰了。沉默很長時間之后，他向公安人員交待了投毒過程。

1960年2月2日一早，張德才請假說去張村醫院看病，實際上卻躺在宿舍未動，待炊事員生火做飯時，他以打開水洗臉為名來到灶前，在掀起鍋蓋舀水的一瞬間，把放在袖筒內的砒霜丟進開水鍋里。吃飯時，他也盛了飯，但沒有真吃。

張德才被拘留。偵破非常迅速，從開始勘察到最終破案，僅用了8小時。

張德才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為什么投毒呢？曾經被解釋為報復社會主義事業的投毒事件，背后的真實原因究竟是什么呢？這起投毒事件還有沒有其他人牽扯其中呢？

在平陸縣檔案館里，至今還保留著一張張德才的照片。（圖11）

平陸縣位于山西省南端，地處晉豫秦三省三角地帶，歷來為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解放前，日本侵略軍和國民黨的部隊都曾在平陸設置據點，張德才當年參加過日偽的保安團及隸屬于國民黨閻錫山的愛鄉團。這段歷史讓張德才很長時間抬不起頭來。

1959年，豐南公路開建。這條全長120公里的公路，是正在建設中的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的配套工程之一，張德才也加入到浩浩蕩蕩的筑路大軍之中。因為工作積極，張德才很快被安排為一排排長。

1 2月的一天，雨雪交加，由于任務緊張，修路工作并沒有停止。午飯后，張德才倒下就睡，沒聽見下午開工的哨子，一直睡到天黑。這一次酣睡成了張德才命運的轉折點。

李敬澤說，當天晚上就為張德才召開大會，民工們又揭發他，多吃了6個饅頭，多占了人家兩元錢便宜。

會議上，張德才排長的職務被當場免掉。隨后，聲稱自己生病的張德才沒打招呼便離開了工地。村干部通知他，如果不馬上回到工地，食堂將停供伙食。第二天，忐忑不安的張德才回到張溝。晚飯后，又一場批判會開始。

在這次批判會上，張德才的所作所為，已不是簡單的怠工偷懶，多拿多占，而是“對社會主義制度不滿，企圖破壞，蓄謀已久。” 據他后來交待，正是這次大會后他產生了報復想法。

氣憤的張德才悄悄對民工回申娃說，一點小問題就這么批評我，我非要報復他們。回申娃說，你要報復這么多人？他說，反正我就這樣了，豁出來了，我要干出個驚天動地的事。22歲的回申娃并沒有意識到，不知不覺中他已陷入了無可挽回的人生悲劇。（圖12）

1960年春節過后，張德才從回申娃那里要來砒霜，并告訴了他自己的計劃。也許，并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回申娃不僅沒有制止張德才，反而選擇了沉默。中毒事件就這樣發生了。

1960年3月2日，公安機關正式批捕張德才、回申娃。一個月后，張德才，回申娃被判處死刑并立即執行。

6 1名中毒的工人，在用過特效藥二巰基丙醇后很快恢復了健康，隨著媒體報道，他們一度成為“明星人物”，很多人上了報紙，甚至到北京參觀，登上天安門城樓，這一切對于他們來說是非常大的榮譽。（圖13）

今天，6 1名“階級弟兄”還有11人健在，82歲的李中年是他們中年紀最大的一位。直到今天，他仍感慨50年前的往事。

2 0多年前，李中年曾來到北京，希望見到那些曾幫助過他們的人。但人海茫茫，李中年沒能實現自己的愿望。1996年，在平陸縣委縣政府的組織下，李中年和9位當年的階級弟兄終于來到北京，見到了曾經參加生命大營救的衛生部、特藥商店、空軍等部門的老朋友們。大家相擁而泣，為這次盼望已久的相逢，也為那段銘記心中的無私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