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95年,牯嶺又一塊土地有了新的歸屬。
兩年之后,廬山長沖東谷標號86A的地塊上,有了一幢裝飾一新的石頭別墅。購買這座新別墅的人,是一位來自美國弗吉尼亞的傳教士,他叫阿伯洛姆·希登斯特里然,幾乎沒有人能從這個名字聯想到什么,而他的中文名字賽兆祥日后被人記住,多少與隨他同來的女兒有關。(圖1)
這位美國傳教士的女兒,和她的父母一樣,面對的是一座陌生的山地和新的石頭房子。然而,這個孩子她很快愛上了這里。這座供一家人避暑的別墅以及它所在的這座山,從此在她的生命中有了非凡的意義,并成為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之一。
“每年六月,當秧苗從旱地移插到水田的時候,也就是去牯嶺的時候了”。“距我家不遠處,有一眼山泉。泉水從山頂上流出,晶瑩透徹。這里的生水可以直接飲用,簡直成了我們的高級飲料。”
賽兆祥的女兒成年之后,學會了用動情的文字回顧她在中國的生活,而廬山牯嶺,幾乎充滿了她的童年記憶。她還為自己取了一個非常地道的中文名字:賽珍珠。(圖2)
賽珍珠18歲之前一直生活在中國,中國的美景連同中國人的世界,以及中國人的思維,無不對賽珍珠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在她日后的文字中,她坦誠地說,從不覺得那時的自己是個外國人。
廬山的青山綠水,豐富了孩提時代賽珍珠對中國的認識,并給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圖3)
對于20世紀初紛繁復雜的世界而言,廬山牯嶺仿佛是在高山上營造的天堂,那些曾經在此生活的外國人總會以清爽、自由、恬靜,又不乏生活樂趣來概括廬山留給他們的印象。
廬山的每一處山石,每一棵草木,甚至每一滴流水,對曾經在此生活的人們來說,都是與之結緣的生命的化身。賽珍珠在自己的回憶里寫到:“中國的避暑勝地,沒有一個堪與牯嶺媲美”。
廬山的牯嶺別墅區,并非只遵循著選景秀美這單一的要求,這里每一幢別墅,都位于被嚴格規劃好的地域,這是當年李德立邀請各國設計師,別有章法的設計。1922年,李德立授意牯嶺執事會出版了《廬山的歷史》一書,將牯嶺的舊貌新顏對比其中。從書中的圖片中,可以感受到當年廬山的變化。牯嶺別墅區規劃的更多價值也藏在這個變化當中。
18世紀起,英國發生的工業革命,徹底改變了人們的生活。隨著工業化進程,人們的生活空間日益惡化,人口擁擠、環境污染等問題,引發人們去思考,現實中適合人類居住的伊甸園,到底是什么模樣?1898年,英國空想社會主義學者霍華德出版了一部探討人類理想生活空間的著作《明日的田園城市》,他認為,人們的生活空間應該融入自然生態,結合城市和鄉村的生活要素。也許是歷史的巧合,在這部著作尚未發表的1895年,在廬山牯嶺,來自英國的李德立和他的規劃師們,已經依照類似的思想開始規劃牯嶺的格局。
今天的廬山長沖河東路一段,仍然可以一覽百余年前的精心布局。林賽公園是公共活動的天然花園,它位于整個別墅區的中心地帶。長沖河畔,有垂直于河道的石板路通往私家宅院,低低的墻垣保證了視野的開闊,自然的溪流與山坡上的別墅構成了和諧的景致。無論冬夏,大自然把這里裝點得氣質迥異并且惹人著迷。如果說霍華德還只是把自己的夢想停留在紙上,廬山的牯嶺已經成為夢想實現的地方,這里的山水人居甚至已經超越了一個理論家的夢想所及。
融入自然,遠離嘈雜,對于那個時代尋找夢境般生活的外國人來說,牯嶺雖不是一個城市,但這里環境舒適,生活便利已無可比擬。匯聚著世界諸多民族風格的別墅,在中國山水間舒展開來。牯嶺的中央別墅區被日益打造成一個環境舒適,生活便利的理想家園。
別墅、花園、教堂、學校、運動場……今天在廬山保存完好的諸多建筑,足可說明當時牯嶺公共設施的完備。從當年外國兒童嬉戲的影像資料中,我們可以獲知,在廬山的盛夏和嚴冬,他們都有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圖4)
這些孩子,便畢業于羅根探訪的當年的美國學堂,羅根的曾外祖父曾是這里的校長。雖歷經滄桑,但學校的整體建筑仍保持著原有的風格。今天,這里已經成為牯嶺的一座賓館。在這里,羅根看到了當年的一塊界碑,并且從工作人員嘴中,更清晰地知道了一些新鮮的故事。(圖5)


羅根的曾外祖父羅依奧古德,是廬山人最該記住的一任校長,抗日戰爭時期,這位校長曾將教室騰空收留上山避難的中國難民。廬山植物園的眾多標本,就是在他父親的協助安排下,整體轉運到美國學堂里保管的。在面對共同敵人的時候,他的曾外祖父和中國人成了共患難的朋友。(圖6)
然而,在這之前的幾十年里,在牯嶺生活的外國人可能沒有意識到,他們的美妙生活,完全離不開中國人的勞動。那些不斷新建的別墅房屋,室內的家具和生活用品,甚至外國人,無不依賴中國人的手舉肩扛從山下運到山上。也許沒有人想過,營造一個山巔之上的歌舞升平,中國人付出了多大的艱辛。
廬山石工,是修筑別墅房屋的主要力量。規劃者為了保護別墅區優美自然的生態環境,修建別墅的石料要到距離別墅區很遠的地方去開采,再運到別墅區。修建一幢別墅需要多少石料,從來沒有人仔細統計過,因為廬山的別墅多種多樣,大小不一,但平均計算,建一座別墅至少需要800噸石料。如此浩大的工程,誰能想到,依靠的只是最原始的工具和石工們的肩膀。
如果說廬山牯嶺上,因為擁有了千姿百態、各具特色的別墅,而稱得上是萬國別墅博覽園,那么石工就是它的締造者。(圖7)
牯嶺別墅的圖紙都是戶主或者設計師提供,但將圖紙變為現實的卻是中國人。石工們在建造過程中,根據實際需求,摻入了許多中國建筑的元素。所以,許多別墅乍看是西式的,細看卻能發現中式的細節,這也使廬山別墅呈現出更豐富的風格樣式。
修建于1910年的美國圣公會大教堂,是牯嶺最富特點的石建筑之一。教堂所用外墻石料都是未經打磨的“毛石”,石面粗糙,氣勢蒼勁,粗獷之余又不乏質樸和自然,整體看上去,與附近的環境和諧相融,仿佛是從廬山的土地里自然生長而出。這幢用一千余噸石料建成的教堂,被稱為牯嶺別墅建筑的杰作。(圖8)
每當賽兆祥來廬山避暑時,就在這所教堂布道。賽兆祥是一個善良、虔誠的傳教士,他以“待人以誠,愛人如己,救人之急,解人之危”自勉,希望以自己的真誠和中國人拉近距離。
在中國頻受列強欺凌的歲月,中國人對外國人的感情融合了敵對、妥協、敬畏、憤恨和好奇等諸多因素。賽兆祥沒有意識到,當他站在中國人為他壘起的教堂里,傳達著所謂人人平等的福音時,教堂之外,一段段隔絕種族的石壁仍然在層層壘起。被隔絕在外的人們也許并不關心天國在哪里,在他們眼中,一家的溫飽才是他們生存的全部意義和價值。
“當我被問及中國人是什么樣的人時,我無法回答,因為中國人既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他們就是人而已,我談論他們的時候就像談論自己的親人,我和他們實在是太親近了”。這是賽珍珠1933年在她的一篇自傳隨筆中寫下的文字。相比于她的父親,賽珍珠顯然更能融入到這個國度的人民之中。
賽珍珠18歲離開中國回到美國讀大學,久受中國思想影響的她在自己的母國被同族人視為異類,大學畢業后,她又回到中國。并在1914年,陪伴多病的母親在廬山度過了整整一年。
冬雪季節,絕大多數外國人陸續下山了。酒會,舞會、沙龍和野餐等活動為牯嶺帶來的音樂、笑聲和歡鬧,隨著寒意的到來,靜悄悄地收場了。陪伴母親在廬山過冬的賽珍珠,此時看到了廬山生活的另一面。這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打得正兇,遠離戰火的牯嶺雖然寧靜清冷,卻帶給賽珍珠溫暖的感覺,照料母親和閱讀大量漢語典籍,構成了賽珍珠每天生活的主要內容,她學會了像普通的中國人那樣,照看自己和家人的生活。賽珍珠在此后多變的中國,經歷了饑荒、水災、北伐戰爭等一系列事件,她更為深刻地感受到了同她并肩躲避災難的中國人,為生存付出的艱辛。


1922年,當賽珍珠再次來到廬山時,她父母和自己在中國的種種經歷,以及對被她視為兄弟姐妹的中國人的豐富感情,令她內心沖動不已,激發了她創作的欲望。在牯嶺別墅的書房里,賽珍珠開始了寫作生涯。中國人、中國事一直是賽珍珠創作的主要題材。1931年,賽珍珠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大地》問世。
應該說小說《大地》的出版,具有劃時代意義。它在西方人認識中國、了解中國的歷史進程中,既是一個轉折點,又是一個新起點。從這一點開始,西方人看到了真實的中國人的形象,了解到了真實的中國人和中國文化。
中國人用堅韌承受著那個時代國家的波折和動蕩,也支撐著對美好明天的向往。當石工的勞動號子響徹山林的時候,震撼了一位在廬山小居的中國詩人,他就是徐志摩,他激動地說,這聲音是發自內心的呼喊,是整個中華民族的心聲,是中國人永不頹廢精神的體現。徐志摩為此創作了一首與自己婉約風格完全不同的詩——《廬山石工歌》:
“我們早起,看東方曉,鄱陽湖低,廬山高。我們早起,看白云飛,天氣好,上山去。閃電飛,大雨暴,天昏地黑,天雷倒。上山去,上山去,鄱陽湖低,五老峰高。”(圖9)
與此同時,在山上創作的賽珍珠同樣被激昂的聲音吸引了,她同樣在這樣的聲音里聽到了被自己視為同族的中國人精神的力量,這不是單一的勤勞和堅韌,而是團結的力量。她對中國人更新的理解越來越多地融入到她的作品當中。
就在《大地》出版的1931年,賽珍珠的父親賽兆祥在廬山病故。幾年后,賽珍珠將牯嶺上自家別墅出售他人,在中國生活了40年的賽珍珠,于1934年離開中國。然而賽珍珠與中國的情緣卻沒有結束。在其后半生,她仍然用文字和行動向世界傳達著對中國的熱愛,展現了一個離鄉游子才有的無限眷戀。
1938年,賽珍珠因創作小說《大地》及父母的傳記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她在致答謝辭時,向世界再次抒發了自己對中國的情感——“如果我不為中國人說話,那我就是不忠實于自己,因為中國人的生活也就是我的生活,我的祖國和我的第二祖國中國,在心靈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首先是對自由、美滿和幸福的強烈愿望和美好追求。”(圖10)
此后,因為種種原因,賽珍珠再也沒有回到讓她魂牽夢繞的中國大地。 1973年,賽珍珠辭世時,身穿中式絲綢旗袍,在她的墓碑上沒有任何多余的文字,只有她親筆撰寫的賽珍珠3個字。
廬山牯嶺上那座賽珍珠一家生活過的別墅,今天已經變成賽珍珠紀念館。來此參觀的各地游客,通過她的作品和展示,了解那個將中國視為祖國的美國女作家,了解那些歷經風雨的老別墅和它們周圍發生過的往事。(圖11)
羅根的假期快要結束了,他說家人在等待他回去講述這次廬山之行的見聞。也許羅根并不知道為何家人會那么看重他的廬山之行,也許像他這樣的一代年輕人,還不能完全了解中國文化中的鄉土之情到底是怎樣的感受。但他知道,并非只有他一個人在廬山尋根。
在美國,很多人始終無法忘懷中國的廬山帶給他們家族的記憶,他們有著特殊的聚會傳統,人們相聚的原因,是這些人的祖父母或者外祖父母,都曾經是廬山的一員。他們之間的共同話題,是世代相傳的有關廬山的鄉土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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