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

1928年2月的一天，上海碼頭像往常一樣喧鬧，一艘前往日本的輪船在黃浦江邊等候著一位特殊客人。

郭沫若，因出版詩集《女神》而享譽文壇。此時，他正面臨著生平最危險的時刻。一篇討伐蔣介石的檄文使他遭到南京國民政府的通緝，即將開始流亡生涯。

縱觀郭沫若的一生，他的熱情為激蕩的時代而燃燒。他是一位時代造就的詩人。

1919年，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五四運動”爆發(fā)了，這場由學生發(fā)起的運動使處于政治亂象之中、氣氛苦悶的中國感受到新生力量的萌動。

應(yīng)該說，那是一個催生了許多天才和杰作的偉大時代：舊思想和舊文學的束縛被掙脫，新思想和新文學正在被建立起來。

郭沫若正是這時初登文壇，這一年，在上海《時事新報》的《學燈》副刊上，人們看到了這樣一些詩作：《天狗》、《地球，我的母親》、《鳳凰涅槃》。

蘇叔陽（作家）：在一片沉悶的、陳舊的舊詩文中，突然出現(xiàn)這樣的詩作，你絕對得承認它是詩，你沒辦法說它不是詩，但你又從未接觸過，在中國詩的溫柔的傳統(tǒng)里沒有過這樣的詩。

此時的郭沫若正在日本九州帝國大學攻讀醫(yī)學學位。他原名為郭開貞，“沫若”這個名字來自他四川老家的沫水與若水。從1919年到1920年，是他新詩創(chuàng)作的爆發(fā)期。（圖1）

蔡震（郭沫若研究會會長）：他主張絕對的自由，他不要受任何束縛。他的詩是對古典詩歌傳統(tǒng)徹底的反叛，這跟他的性格有關(guān)系。

郭沫若曾自我調(diào)侃說：我出生時是腳先下地，這大約是我一生成為反叛者的第一步。

1892年，他出生在四川樂山一戶半農(nóng)半商的殷實人家。在成長過程中，他親眼目睹了中國這個古老的封建國家向現(xiàn)代社會轉(zhuǎn)型邁出的艱難步伐。（圖2）

他曾和同學懷著雀躍的心情迎來辛亥革命，然而想象中的整個社會徹底改變并沒有發(fā)生，從官場到學堂，依舊籠罩在陳腐的空氣中。

郭平英（郭沫若紀念館館長）：當時他的年輕同學中有很多出色青年，都對社會未發(fā)生實質(zhì)變革感到失望，他們迫切希望走出四川，到外面的世界去。

1914年，22歲的郭沫若飄洋過海，前往日本求學。

第一次踏上這片陌生國土時，他處處感到新奇，他恍惚中誤把滿街的木屐聲當作馬蹄聲。

此時的日本正處在明治維新后社會快速發(fā)展階段，滿眼所見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蔡震：明治維新后幾十年的時間，日本發(fā)生巨大變化，這種強烈的對比，更讓人感到當時中國保守落后的現(xiàn)實。

和那時大多數(shù)留洋青年一樣，郭沫若懷著科學救國的志向選擇了醫(yī)科。

然而，在日本文化開放的氛圍中，他對文學的熱愛被喚醒，一種從內(nèi)心爆發(fā)的力量驅(qū)使他拿起了筆。

郭沫若夢想成為歌德。歌德是18世紀的德國詩人、劇作家和思想家，他的作品以反映人內(nèi)心感情的沖突和奮進精神而著稱。

蔡震：日本大正年間文化主義思潮興起，思潮的核心是注重人的精神世界，郭沫若在留學時有更多的感受。

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巴黎和會上，在中國代表沒有出席的情況下，青島作為原德國的殖民地被判交給日本，這成為五四運動的導火索。

郭沫若此時和幾個同學組織了愛國社團，將日本各種報章雜志侵略中國的言論和資料搜集起來，譯成中文向國內(nèi)的學校、報館投寄。另一方面，他的創(chuàng)作欲望像暴風一樣鼓蕩起來。

郭平英：他講在寫《鳳凰涅槃》時，幾乎全身在戰(zhàn)抖，如果不把這些詩句寫下去，內(nèi)心的這種熱情就要爆炸。

毀滅和創(chuàng)造是郭沫若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基本主題，這充分體現(xiàn)于他的長詩《鳳凰涅槃》。在詩中，現(xiàn)實的世界已經(jīng)變得陳舊腐朽，四周“冰冷如鐵”、“黑暗如漆”、“腥穢如血”，成了“膿血污穢著的屠場”、“悲哀充塞著的囚牢”、“群鬼叫號著的墳?zāi)埂薄ⅰ叭耗褐牡鬲z”，連鳳凰也失去了年輕時的美好，它集香木而自焚，最后，在烈火中獲得新生。（圖3）

蘇叔陽：可以想象這種渴望祖國發(fā)生天翻地覆變化的強烈愿望，這種喊聲像要撕破胸膛一樣。

他渴望一個古老的中國重新煥發(fā)活力，也渴望新一代的中國青年獲得個性解放，塑造自己的靈魂。

張恩和（文學評論家）：封建專制社會里沒有個人價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都在這樣一種關(guān)系里，沒有個性的東西。

蔡震：郭沫若在一篇文章里寫道：要有優(yōu)美純潔的個人，才有優(yōu)美純潔的社會。要改變?nèi)说木衩婷玻拍苷嬲淖兩鐣?/p>

在郭沫若的許多詩歌中，我們能鮮明地感受到一個具有旺盛生命力的自我形象，他不甘心做社會和他人的奴隸，他再也沒有舊青年那樣萎靡的氣息，這樣的自我和太陽、大海、山川乃至整個宇宙融為了一體。

蔡震：他很多詩都是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世界，但他絕不是一個象牙塔里的詩人，只局限在自己那個小的情感天地里，他寫的那個我是一個要開辟洪荒的大我，是天狗那樣抒情形象的自我。

蘇叔陽：“我是一條天狗呀，我把日來吞了，我把月來吞了，我把一切星球來吞了，我把全宇宙來吞了，我就是我了。”非常豪邁，這種氣魄超越前人。

1921年，郭沫若和幾位志同道合的好友郁達夫、張資平、成仿吾、田漢等人在東京成立了創(chuàng)造社。（圖4）

在后來出版的《創(chuàng)造月刊》的發(fā)刊詞中，郭沫若這樣寫道：我們是不甘于這樣缺陷充滿的人生，我們是重新創(chuàng)造我們的自我。（圖5）

以創(chuàng)造社的名義，郭沫若的詩集《女神》出版，聞一多曾經(jīng)評價說：若講新詩，郭沫若君的新才配稱新呢，不獨藝術(shù)上他的作品與舊詩詞相去最遠，最要緊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時代的精神——二十世紀的時代的精神。（圖6）

孫玉石（文學評論家）：當時從評論上、從課堂上，青年人非常喜歡這本詩集，大家都在背誦、傳誦，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出現(xiàn)一股女神熱。

就在郭沫若創(chuàng)作這些詩歌并引起國內(nèi)的強烈反響時，田漢從東京趕到福岡來拜會他，這位激揚文字的詩人所過的生活卻大大出乎客人的意料。

“他來的時候正逢我的第二個兒子博孫誕生后才滿三天，我因為沒錢請用人，一切家中的雜務(wù)是自己在動手，他看見了我那個情形似乎感受著很大的失望。”

事實上，在異國求學的幾年，郭沫若一直處于經(jīng)濟上的困頓之中，他曾把自己的詩稱為“在痛苦的人生的負擔之下所榨出來的一種幻想”。“由葡萄中榨出葡萄酒，有人謳歌它是忘憂之劑，有人又會詛咒它是腐性之媒，但只有葡萄自己才曉得那是它自己的慘淡的血液。”

1923年，郭沫若取得醫(yī)學學位，帶著妻子和孩子回到中國。隨后，他在江蘇、浙江一帶做社會實踐調(diào)查，了解到處于軍閥混戰(zhàn)之中的中國離亂景象。

蔡震：因為看到了中國社會現(xiàn)實，他說在大多數(shù)人還沒有得到個性解放，沒有得到自由的時候，少數(shù)人主張個性、主張自由，那是一種健忘。他說，下面的路，我要為大眾人請命了。

1926年，郭沫若參加了北伐軍。短短幾個月他屢獲升遷，成為國民革命軍政治部副主任，受到蔣介石的重用。但是不久后發(fā)生的事情使他感到震驚。（圖7）

郭平英：1927年3月下旬，郭沫若在安慶親眼目睹了一場屠殺，就是國民黨右翼控制的軍事力量借助地方上的反動勢力來屠殺工農(nóng)。

很快，郭沫若寫出了揭示蔣介石反動面目的檄文《試看今日之蔣介石》，于是國民政府對他發(fā)出了通緝令。（圖8）

政治恐嚇并沒有使他改變信念，他參加了八一南昌起義，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最終不得不在1928年再次東渡日本。

1937年，郭沫若此時在日本已經(jīng)流亡了十年。

創(chuàng)造社早已被國民黨封殺，為了維持生計，他主要從事譯稿、學術(shù)研究等，他一家人的住所與東京一江之隔。

郭志鴻（郭沫若之子）：河堤的櫻花爛漫，非常美麗，東京的人都來看櫻花。我家是農(nóng)家似的屋，小小的，前面就是稻田，像是世外桃源。

這段時間，他遠離革命的喧囂，潛心研究中國古代歷史和甲骨文，并成了知名的學者。

蔡震：他安貧樂道，跟國內(nèi)的聯(lián)系少了些，文學方面的活動也較少，曾有朋友擔心他會石化了。

然而作為一個曾在中國叱咤風云的詩人和革命者，他的生活也一直處于日本憲兵的監(jiān)視之中。

郭平英：那些憲兵完全無視最起碼的禮節(jié)，穿著皮靴在他屋子里跺來跺去，隨便翻他的書、文稿。他外出也有憲兵尾隨其后，后來郭沫若索性，既然甩不掉，替我拿書包好了。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炮火震驚中外，郭沫若在家中苦苦思慮十幾日，他在文章中寫道：“國族臨到了垂危的時候了，誰還能安閑地專顧自己一身一家的安全？”

蔡震：在郭沫若的精神世界里有一種很強烈的理想主義精神、英雄主義精神，這是他精神個性里很突出的特點。

7月25日清晨，寫好給妻子和孩子的留言，郭沫若悄然離家。這天傍晚，他登上開往上海的輪船。

“我自己現(xiàn)在所走的路，我相信正是唯一的生路。”沉寂已久的詩人選擇回到戰(zhàn)火紛飛的故土，和手足同胞站在一起為抗戰(zhàn)奔走、吶喊。

蔡震：可用“毀家紓難”這四個字形容他做出的選擇，他內(nèi)心所經(jīng)受的煎熬，所產(chǎn)生的創(chuàng)痛，局外人恐怕很難完全理解，他也不為外人道。

1937年7月27日，郭沫若在上海碼頭登陸，他的歸國引起轟動。（圖9）

在周恩來勸說下，郭沫若出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為抗戰(zhàn)做宣傳工作，在他的周圍聚集了很多知名文化人士。三廳及其分派各地的演劇隊等抗日文藝團體最盛時有兩千多人，聚集的名流不下百人，“名流內(nèi)閣”的雅號由此而來。

張恩和：有的人就在底下當個科長，甚至當個科員。大家不講什么身份，我就是來抗戰(zhàn)的，我愿意在郭沫若手下干。（圖10）

重慶，戰(zhàn)時的陪都。1938年，郭沫若輾轉(zhuǎn)來到這里。為了躲避日軍飛機的轟炸，他每年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居住在歌樂山腳下一處鄉(xiāng)間大院。

1941年，郭沫若迎來50歲的生日，重慶、延安、桂林、香港等地舉行了慶祝郭沫若50壽辰和創(chuàng)作25周年的活動。

周恩來在報上發(fā)表文章說：魯迅是新文化運動的導師，郭沫若便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魯迅如果是將沒有的路開辟出來的先鋒，郭沫若便是帶著大家一道前進的向?qū)А＃▓D11）

而此時的郭沫若也迎來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另一個高峰。

郭平英：郭沫若的社會活動相當多，朋友聚會、文化活動、政治活動，白天沒有時間寫作，只能利用晚上。七天就把一部歷史劇完成，寫作時把鋼筆尖都寫斷了。

這部使郭沫若激情再次噴發(fā)的作品便是話劇《屈原》。（圖12）

1941年皖南事變爆發(fā)，新四軍遭到國民黨部隊的伏擊，抗戰(zhàn)剛開始時不分階級、不分陣營一致對外的形勢發(fā)生改變。用郭沫若自己的話說，他是“把時代的憤怒復活到屈原的時代里去了”。

1942年1月1日夜，郭沫若為《屈原》劇本畫上了最后一個句號，他說：“自己的腦子就像水池開了閘一樣，只是不斷地涌出，涌到了平靜為止。”

張恩和：他說，自己小的可以萃于一身，放開來就可以泛濫乎宇宙，這是他講自己的詩的，他的歷史劇也是這樣，是一種自我的呼聲，也是一種整個宇宙、整個時代的呼聲。

這部劇作于1942年4月上演，主角、配角均由當時第一流的名演員擔任。

全劇的高潮是一段長達兩千多字的獨白《雷電頌》。

屈原因被陷害，囚禁在東皇太一廟，這時狂風咆哮，電閃雷鳴，面對這黑暗的世界，他想到祖國就要淪亡，憤怒的心情燃燒到了極點：風！你咆哮吧！咆哮吧！……在這暗無天日的時候，一切都睡著了，都沉在夢里，都死了的時候，正是應(yīng)該你咆哮的時候了 ……

在排演中，郭沫若曾親自為演員金山朗誦這段《雷電頌》。

蘇叔陽：郭沫若讀到那兒時是聲淚俱下，所以金山才學了郭老那時有些嘶啞的壓抑的感覺，眼淚和感情都壓抑在內(nèi)心里，在內(nèi)心轉(zhuǎn)幾個彎再出來，然后再爆發(fā)，大概是絕唱了，沒有人能夠趕上他們。（圖13）

據(jù)說一次演出中，當金山在舞臺上朗頌《雷電頌》時，劇場外突然雷電交加，下起大雨。此時，劇場內(nèi)外雷聲電閃連在一起，金山的表演更加激昂，觀眾呼聲一片。《屈原》創(chuàng)造了話劇史上一次罕見的演出盛況，可謂觀者如潮、萬人空巷。

郭平英：那時一部戲演完，要三四個小時。如果是從嘉陵江對岸過來看戲的人，七點多鐘開始看戲，四個小時下來就沒船回家了，所以他們帶著鋪蓋卷兒進城來看，看完戲就在街頭留宿。

一些興奮的觀眾索性在劇院坐到天亮，和演員們交流觀后感，討論劇情。

一時間，重慶的街頭巷尾到處響徹了《雷電頌》里“燒毀了吧!”“爆炸了吧!”的聲音。

蘇叔陽：藏在你內(nèi)心無法說出來，很壓抑、很沉悶。他的詩一捅，借機會釋放，它起到了這樣的作用。

蔡震：因為它表達的是反對專制獨裁，反對投降分裂，有很強的現(xiàn)實性。

抗戰(zhàn)時期，郭沫若的多部歷史劇相繼問世，帶來巨大反響。

毛澤東曾書信郭沫若：你做了許多十分有益的革命的文化工作，我向你表示慶祝。

張恩和：郭沫若始終是一個詩人，一個浪漫主義詩人，一個情感迸發(fā)的詩人。有人說他是一個青春型詩人，就是到老他也始終有那種青春的東西。

新中國成立后，郭沫若出任過全國文聯(lián)主席、中國科學院院長等學術(shù)職務(wù)。1978年，他逝世于北京，享年86歲。（圖14）

作為一位孜孜不倦的作家，他的一生寫過詩、戲劇、小說、雜文和政論等，并翻譯了大量西方經(jīng)典著作。他那些激蕩著青春情懷的詩篇和抗戰(zhàn)背景下所創(chuàng)作的歷史劇最為人所難忘，它們不僅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的開創(chuàng)意義，更將永遠傳遞著那個時代的精神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