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年來,如果讓人們用具有主觀感受色彩的詞來形容社會現狀,恐怕很多人會說出“停滯”、“沉悶”、“僵局”之類的詞語,進而讓我們意識到帶有普遍性的“失望”的社會心態。這種感受來自于相比經濟高速增長,人們獲得的利益和改善的不足,也來自于“大國崛起”的聲勢下個人經濟社會地位提升幅度的反差。
社會各階層的普遍失望表現在各個方面:人們失望于改革帶來的經濟增長收益分配不公,造成富者愈富、貧者愈貧,而且強者恒強、弱者恒弱;人們失望于教育、就業、升遷機會的不平等,競爭成為“拼爹”游戲,以至向上流動愈發困難;人們失望于血與火的強拆不止,拆掉了房屋財產也拆毀了民心民意;人們失望于特供制度下食品安全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人們失望于精英大量移民海外,放棄對這塊國土的責任義務;人們失望于各類“美美”毀了慈善、公益事業,并導致社會信任體系崩解;人們失望于高壓維穩下合法的利益訴求無法正當表達;人們失望于紅歌高唱卻唱不來幸福感和凝聚力。失望、失落而又無從排解必然導致不滿甚至怨恨,整個社會焦躁暴戾之氣陡增,人人覺得不安全,個個感覺沒出路,社會生態與社會心態惡性互動、共同惡化。
“轉型陷阱”致使社會失去活力
當下社會的停滯與沉悶狀態與上世紀80年代的社會氛圍可謂對比鮮明。上世紀80年代是一個資源相對擴散、活動相對自由的階段—集中在國家手中的財富開始以市場的方式向個人和不同群體釋放、不同個人和利益群體各奔生路、社會富于生機的年代。在這一過程中,各階層、群體相對普遍地受益,而且對通過“努力奮斗”而“共同富裕”的未來充滿希望,整個社會亦充滿發展向上的活力,尤其是社會中下層者首先獲得了改革所帶來的機會與利益。
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社會逐步定型化為一種相對穩定的社會結構,結構固化的趨勢已經顯現。這就是社會學家孫立平所指出的中國社會進入“轉型陷阱”的問題,即“在改革和轉型過程中形成的既得利益格局阻止進一步變革的過程,要求維持現狀,希望將某些具有過渡性特征的體制因素定型化,形成最有利于其利益最大化的‘混合型體制’,并由此導致經濟社會發展的畸形化和經濟社會問題的不斷積累。” 這種特殊利益集團綁架國家與社會阻礙進一步改革的現象,孫立平比喻為“在一個爛尾的大樓中,修建大樓的人們將其簡單裝修一下,搭灶做飯,娶妻生子,也儼然成為一片天地”;進而,雖然“經濟在慣性推動下仍處于高速增長中,甚至不無大躍進的表象,但這種發展已經越來越畸形化,并開始顯露出明顯的疲態,步履越來越沉重;同時作為30多年發展動力源泉的體制變革基本止步不前,甚至出現某種回歸的跡象。” 對漸進式改革陷入“轉型陷阱”也好有一比:在改革初期,提出“摸著石頭過河”是一種現實的選擇。問題是,也存在一種可能性,摸石頭摸上癮了,卻連河也不想過了。
落入轉型陷阱并掙扎于其中,會使整個社會難以正常運行,社會的停滯、沉悶即由此而來:社會階層之間矛盾沖突擴大并加劇;僵硬維穩模式成為壓制正當利益表達的工具并激化社會矛盾;權力失控導致腐敗不可治理和社會的潰敗;社會信任結構瓦解與文明底線失守;社會活力和生機不斷喪失。
權力失控導致改革失去動力
就體制改革的推進而言,關鍵的問題不僅在于特殊利益集團的阻力,更在于改革中形成并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濫用了改革,同時敗壞了改革的聲譽,使得相當一部分民眾失去了對改革帶來改善和發展的希望,也失去了對改革的基本認同。在這種情況下,重新形成改革共識已經相當困難。
正如經濟學家吳敬璉先生所憂慮的“中國陷入最可怕的死胡同”:新世紀以來,我們社會有兩個愈演愈烈的趨勢值得特別警惕,一個是腐敗的趨勢;另一個是貧富懸殊的趨勢。更不好的勢頭是在兩個愈演愈烈出現之后,“一些人希望用擴大政府權力的辦法去解決矛盾。問題越多越強化政府權力,政府權力越強化問題越多。這樣的惡性循環就愈演愈烈,直到最后出現國進民退這套東西,路徑依賴就到了一個死胡同里面。”
近年來,學者秦暉一直在強調“為自由而限權,為福利而問責”的主張,針對的正是國家權力沒有限制同時推卸責任的狀況。人們可以發現,憲政民主國家的日子都不算好過,因為有來自左右兩方的力量,一方面通過問責而要福利,另一方面通過限權而爭自由。相形之下,中國社會的現狀卻是秦暉所批評的“權既不受限,責亦不可問”,前者導致民眾自由不足,后者導致福利不足或者甚至是“負福利”的狀態。
就此而言,我們不難理解體制因何缺少變革動力:權力、市場、社會三種結構力量失衡,權力整合并支配市場而形成新總體性社會。在這種失衡狀態下,權力不受限制和監督,也不承擔其應承擔的責任,造成權力無限大而責任無限小的權力格局,如此變革的動力從何而來?又為什么要改革?社會的停滯與僵局就由此造成。這對整個社會而言是困境,是“轉型陷阱”,而對特殊利益集團而言則是樂園,是“天上人間”。
如果說上世紀70年代末的改革開放主要是舊的計劃經濟體制瓦解的時期,需要沖破的是舊體制和傳統意識形態的藩籬;那么當下的社會轉型過程則需要體制的根本轉變和制度與規則的建立與實踐,需要通過社會建設來“制約權力,駕馭資本,遏止社會潰敗”。 這是更加需要勇氣、擔當和智慧,而且需要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互動配合的過程;然而由于上述原因,“頂層設計”缺少基本的動力,出路和希望何在?
公民表達的力量
在改革共識難以形成、“頂層設計”缺乏動力的情境下,來自于社會的力量就至關重要,這是社會自主的、自治的和能動的力量,也是對體制改革的倒逼力量。這一過程是從公民表達開始的,“沉默的大多數”一旦開始發出自己的聲音,沉悶、黯啞的社會就有了生機,成長為公民的過程與公民社會的建設就開始了。當然這里所指是廣義的“表達”概念,各種公開的具有公共性的行動也包含其中。
首先,公民以行動來表達訴求、爭取或維護合法權利,是最具積極意義的表達。各地反對非法強拆保衛生存權的抗爭、城市社區中保護合法財產權的業主維權、為保護生存環境與生態環境而進行的抗爭、網絡上與現實中的公民聲援活動等,均在公民行動之列。值得注意的是,這類抗爭行動雖然效果有限,但卻意義非凡,因為公民的行動有賴于公民意識的覺醒,或者應該說是行動與意識的相互建構過程。這些努力表明社會力量與公民行動有可能沖破僵硬的體制,在實現民眾利益的同時也維護了社會穩定,即“以利益表達制度化實現社會的長治久安”的努力。 2011年末,《時代》周刊將“示威民眾”(protester)推選為年度人物以昭示公民行動的普遍意義,是不無道理的。
參與,是公民表達的另一重要方式。公民參與主要體現為主動參與社會管理與社會建設,如農村中的村民自治、城市中的居民自治和社區自治等;業主委員會、業主代表大會等公民自治組織的建立也是重要的參與方式。對公益、慈善活動的參與和支持也是重要的公民參與內容。我們看到,在“郭美美事件”后,雖然民眾對官方背景的慈善機構的信任和信心可謂一落千丈,但對公益和慈善事業本身的熱情與信任卻并未泯滅,進而對體制色彩濃厚的官方權威的信任轉向對自身、自組織,即對社會的信任,這對民間公益組織的發育和社會信任的重建反倒成為一個契機。公民能夠積極參與公益事業和公共事務,就是社會的希望所在、生機所在。至于2011年出現于各地的獨立候選人參選人大代表的嘗試,更是公民政治參與的集中表達。雖然這一過程充滿坎坷、波折,亦未見成功的案例,但其社會意義更是不可小覷。以烏坎村為例,近日該村在眾多媒體和公眾的注視下,以獨立、公開、透明、經由村民認可的民主程序,逐步選舉產生村民選舉委員會、村民代表,最終選舉產生了村民委員會組織,這一選舉過程不僅與官方的開明讓步相配合緩解了嚴重的矛盾沖突,而且更有意義的在于基層民主法制的制度化建設和村民自治的努力探索。烏坎村選舉的成功,堪稱新世紀改革的創舉。
新媒體表達也許是公民表達中最具智慧和創造性的部分,這種表達在狹小的空間和強大的壓力之下尤為可貴。在微博、博客、論壇、討論組等網絡媒體上,網民們以話語、照片、視頻、漫畫等多種形式傳遞信息、探尋真相、針砭時弊、揭露腐敗、表達觀點;其犀利、智慧、幽默的高水平表達常常令人嘆為觀止。由公民表達形成的這樣一個自主、多元、“去中心化”的公共空間,具有“眾愚成智”之功效, 而在這一過程中公民的心智品質也得以鍛造生成。雖然,新媒體表達不可避免地存在信息海量、真偽難辨、語言暴力、人身攻擊等一系列問題,但這一虛擬社區影響甚至改變現實社會生活的積極作用卻是無可否認的。原因之一在于,網絡媒體在許多社會中或許只是一種表達途徑,而在中國社會中卻可能是普通公民唯一能夠有效使用的表達途徑,公民的主體性和創造性在逼仄的空間中超水平發揮。
此外,行為藝術形式的表達、公民閱讀和各類討論會、沙龍等形式也是重要的表達空間,并發展為真正意義上的公共領域。這些都讓人不由得感嘆:如果有正常的社會氛圍和表達空間,民眾的能力和智慧能夠充分釋放,這該是多么巨大的創造價值和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
簡而言之,打破沉悶、跳出陷阱的良方善策不僅在決策者的辦公室中,也不僅在研究者的書齋里,更是在千百萬公民的行動過程中。充滿勇氣、力量和智慧的公民的表達則是最具活力與創造性的一部分,是公民社會的先聲,也是中國社會走出困境的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