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用當代日語,說“告知”一般只會有一種內容:癌癥。如果有人說“我父親被醫生告知了”,老先生得的肯定是癌癥,而且很可能是末期的。
100年以前,日本人死因的第一名是肺炎,乃西班牙流感所引起的。1930年代,得結核去世的人最多。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由于抗生素的發明,結核成了可醫治的病。1960年代起,腦溢血、心臟病、癌癥則成了日本人的“三大死因”。1981年,癌癥死亡率第一次超過了腦溢血。過去30年,因癌癥而喪命的日本人最多。
越來越多人死于癌癥,一個原因是平均壽命的增長。人活得越長,患上癌癥的概率也就越高的。據統計,活到74歲,將近一半的人得癌癥,再說超過兩成的同代人因癌癥已不在世了??次抑車臓顩r,也確實是這樣子。近幾年過去的老齡親戚幾乎都有癌癥,過了80歲則并發別的病,例如老年癡呆癥。于是有些醫生說,因癌癥去世其實就是老死,從前所謂的“大往生”(壽終正寢)個案里,估計有相當多是癌癥最后致死的。
盡管癌癥去世如此普遍,多數日本人仍然覺得:告知癌癥等于宣判死刑,而且是冤枉判死刑似的。“告知”的語感跟“宣判”極其相似。所以,被醫生“告知”了,就很難不埋怨大夫的殘酷,雖然他只是例行公事,說出事實罷了。不過,究竟從什么時候起,醫生可以告訴病人事實了?保密向來是醫生職務之一。以前,這保密也包括出于憐憫,對病人不說真正的病名。
1989年,裕仁天皇去世之前,日本媒體都不敢報道他得的是胰腺癌。當時,不僅是天皇,連平民老人得了癌癥,家人也不會告訴病人事實的。在那年代的日本,直呼癌癥算是一種社會忌諱。醫生對病人家屬說明的時候,都用了“惡性腫瘤”等婉轉的說法,免得不必要地傷害對方的感情。當時的社會有共識:既然癌癥致死率頗高,直說病名會使病人絕望,搞不好導致尋短見,因此非得盡量回避不可。同一時期,我在加拿大生活,發現北美洲人對癌癥 “告知” 的態度跟日本人呈著鮮明的對比。他們認為病情屬于隱私,最有權利知道的應該是患者本人,倘若醫生先告訴別人,即使那是家屬,就等于侵犯了病人的隱私權。
20多年后的今天,日本許多醫院有明文規定;檢查出來的結果,應該直接“告知”病人,而不可以先告訴家屬,為的是尊重病人的知情權。可見,日本社會對人權的敏感度如今趕上了北美。同時,毫無疑問,醫院設定這類規則也為免被病人或家屬追究法律責任。畢竟,“告知”本來是個法律用語,從前只有律師、法官、保險公司等才用的?,F在,醫療工作者都用起法律用語來,自然是為法律利害起見的。
1993年9月6日,當年日本很著名的電視主播逸見政孝在記者招待會上告白:自己得的是胃癌。他當時48歲,在新聞節目、綜藝節目都非?;钴S,可以說是人人皆知的公眾人物。電視上的告白給廣大社會帶來了特別大的沖擊,因為直到那一天,直呼癌癥還是忌諱。在日本,名人公開承認患有癌癥以他為嚆矢。
那恰巧也是蘇聯解體,冷戰結束,美國式全球化迅速進展的年代。歷來“以和為貴”的大和民族都不能不受影響,各媒體紛紛預告著:美國式“官司社會”即將來臨日本了。1997年,日本國會通過了改正醫療法,明文規定“知情同意(informed consent)”,即公開資訊和取得患者同意,是醫療工作者的法律義務。也就是說,醫生保密,即使出于憐憫,從此都成了違法行為。
全球化的風潮竟然影響到日本皇室。2002年底,宮內廳發表:明仁天皇得了前列腺癌。他父親裕仁天皇曾被當作神,晚年得了癌癥,不僅媒體不敢報道,而且醫生都遲遲不敢在“玉體”上開刀的。兒子明仁的遭遇很不一樣。他從小被美國教師叫做吉米長大,只當過人。醫生根據當代法律與常識“告知”了他病名,也毫無猶豫地進行了摘除手術。后來關于他的健康狀況,日本媒體似乎沒有任何忌諱。最近明仁天皇也動了心臟冠狀動脈的繞道手術,電視新聞都用圖畫解釋得清清楚楚。倘若自己親人的病情在媒體上那么露骨地被公布出來,相信多數人會覺得心痛的。可見,廣大日本社會對天皇的敬畏已經不存在了。
2007年夏天,我父親得了癌癥,是他自己去醫院接受定期體檢時發現的。跟得了感冒一樣,醫生很機械性地“告知”了他本人。之前,我不知道“告知”其實分兩種的。第一種是“告知”病名,第二種則是“告知”病情。醫生告訴父親:他得的是胰腺癌,但是處于早期,還能動手術。積極樂觀的病情,患者聽了以后還會高興,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墒?,動完了手術,開始化療之際,醫生說明的病情前景就相當消極悲觀了。
直到2000年左右,日本社會上還偶然能聽到“你若得了癌癥,要不要被告知?”一類的討論。沒幾年工夫,已經沒得選擇了。我父親并沒有選擇要被“告知”,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告知”了?;煹母弊饔煤艽?,但是效果有限。癌細胞到處轉移,導致膽管堵塞的模樣,醫生都用鉛筆畫著細密畫詳細地給他本人講了。醫生畫的癌細胞看起來像花椰菜正盛開的樣子,殘酷地宣告著:沒辦法切除干凈。
表面上,父親的情緒很穩定,常有笑容,從不放棄希望。他去世的3個月以前,醫生相當清楚地說了:“再做化療也沒有用了。何不趕快出院回家享口福去?你不是很喜歡吃壽司的嗎?” 事后回想,父親要想吃壽司,那真是最后一次機會了。所以,我相信,醫生除了遵守法律以外,還是替病人著想的。但是,對父親來說,當時最大的希望不是吃壽司,而是根治癌癥。出院回家,在一般的情況下是好消息,然而對末期癌病人來說,卻不是。
父親回家過了兩個月,最后什么也不能吃,連起身都很困難了。2009年1月2日,我們扶著他送去住院。但是,醫生說:已經不可救藥了,而且醫院不能讓無法治的患者留下來住,何況在元旦假期。父親就是不愿意放棄希望,要醫生給他做點什么,不管有沒有用。我在旁邊看情況,似乎唯一的答案是讓父親轉到加收費的個人病房去,并請醫生給他弄經管營養。那樣子,父親再過了一個月。直到去世前一天,他意識特別清晰。那天看我兒子給他表演撲克牌魔術,父親做出了吃驚、贊揚的表情,還拍了手。直到瞑目的剎那,他都沒有承認自己即將離開人間了,也就是說,一貫不肯真正接受被醫生“告知”的病情。
每個社會,每個時代都有一套規矩。關于怎樣結束生命,怎樣度過人間最后的一段日子,個人能選擇的始終不是很多。連天皇都如此,何況平民。我父親1934年2月16日出生,2009年2月1日去世。享年75歲差半月,比日本男性的平均壽命短了5年。雖說是大家都要走的一條路,但我還是覺得,他走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