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黑暗都比不上你內心

一馬離了西涼界，

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

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

—京劇《汾河灣·武家坡》

說來話長，但如你所知，我就快死了，所以我只能簡單點說。

很多很多年前，我還是個年輕人，和你現在一樣年輕，肌肉發達，兩眼放光，對未來一無所知卻充滿斗志。可惜我是個鄉下人，上有父母，家有薄田，僅此而已。現在我必須承認自己是個好逸惡勞之人，因為我討厭下地干活。看著在田里如刨似拱的父母，我除了想到豬狗沒有更確切的比喻。當他們從田里回到家中，衣褲上風干的泥塊和草莖讓我內心憂傷。他們非常滿足，覺得生來如此，并認為這樣的滿足感勢必還會在我身上延續下去。確實如此，當時他們已經耗用積蓄替我挖了一孔新窯，并聘娶了一個姑娘，她叫王寶釧。

感謝蒼天，王寶釧是一個漂亮又溫柔的好妻子。比之村中同齡人，我已足夠幸運。當我們在所謂的洞房花燭夜滿嘴酒氣地揭起紅蓋頭的時候，無不在心中賭了一把，并且動作粗魯，帶有泄憤情緒。她們到底長什么樣？繼續感謝上天，她五官精巧、溫婉動人，在燭光和紅色帳幔的掩映下，是那么招人憐惜，讓人產生依戀之情，感到自己永遠不會離開她，就像我們永遠也離不開自己的故鄉。確實如此，她或者她們就是我們的故鄉。

當然，即便如此，我并沒有多大的改變，仍然疏于農事，耽于射獵。你很難想象我的故鄉，迄今我也無法理解那里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大雁。它們談不上遮天蔽日，但絕對是三五成群永遠漂浮在我們的頭頂，就如同命運一般。我搭弓射箭，它們應聲而落。羽毛紛飛，支離破碎，卻依然睜著無知的眼睛。這使它們的死亡看上去沒有悲痛，而是對我的集體贊頌。

就在新婚當年的下半年，我的父母雙雙離世。這沒有什么值得惋惜和遺憾的，歷來如此，身為父母，他們總是覺得完成了任務就可以死了。如果在這種情形下阻止他們自然死亡又是否是另一種不孝？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死得其時，考慮到之后發生的事，堪稱幸運。

喪事完畢，城墻上出現了皇帝的布告。邊關吃緊，需要招募義士前往，建功立業或者赴死。事實正是這樣，和我一起應征入伍者，凡是我認識的，早已死去，骨殖至今大概仍暴露在風沙之間簌簌作響。我屬于前者，建功立業，然后受到嘉獎擢升，并東征西討，威名遠揚，一去整整18載。

值得一提的是，王寶釧并沒有像剛剛死去的雙親那樣（意料之中的）阻止我，而是默默地幫我準備行裝。

她說，我只是希望你別死，行嗎？

我說，放心。

她說，我還希望你能夠回來。

我說，沒問題。

她并沒有哭，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讓我至今仍對她充滿敬意。送出門外，在上馬之前，她再次告訴我，她已有身孕。身孕可以理解為她希望我別死和回來的重要理由。現在我則將這一切理解為她對我的祝福。感謝我苦命的妻子，我沒有死，18年后我確實回到了家，并且順利地看到了我的妻兒。

關于我這18年來的征戰和榮譽，已經記錄在案眾所周知無需贅言。不過，有幾點問題我還是做一些必要的申明：

1、與其說我出于對皇帝的忠誠才有如此成就，不如說我是出于對王寶釧的承諾。“別死”和“回來”，做到這兩點是多么艱難，但我既已答應，別無他法。至于功勛，可以理解為它們屬于完成這兩點許諾的衍生物。在最危急的時刻，驅使我殺出重圍的正是妻兒在家的念頭。所以我還說過，這也算她給予我的祝福。當然，對于皇帝，我也并無二心。幸運在于，對皇帝的忠與對妻兒的承諾能夠合二為一，毫無沖突，真正做到了家國一致。人生在世，能夠如此，實為罕見。

2、對于榮譽本身，本人自然并不懷疑。可以說受之無愧，正中我心。我對農事的厭惡或許正是我在軍事上的勤勉有著因果關系。換言之，我是天生的軍人，而非天生的農民。作為個人，我的價值得到了最大體現而非可悲的遮蔽。這仍然是幸運的。

3、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敗。那就是我和公主的婚事。這是我從軍10年后的事了。沒有向皇帝嚴詞拒絕欽點的婚姻，確實是一個錯誤，但絕非失德和欺君。我并沒有隱瞞家中已有妻兒的真相，他們告訴我，兵荒馬亂，年深日久，妻兒是否健在是否已背井離鄉完全是沒有把握的。另外，規則如此，皇帝需要與手握兵權的我聯姻，此其一。其二，一個男人擁有數個女人本來就是日常行為，我沒有理由反對這個。而且從欲望本身來說，我也不會拒絕，我需要女人。公主天生麗質，高貴優雅，駕馭這樣的女人是所有農民的夢想。其三，還可以做一個不恰當的比喻：她對于我這樣的赫赫戰將來說，在風譎云詭的權力斗爭中，可能才是皇帝能夠頒發的最大最具有價值最有可信度的勛章。拒絕本身就是危險的。事實上，不僅如此，因為沒有生育能力，公主還為我物色了若干滕妾。不過，恰恰是這個原因，我和公主的關系開始惡化，所有的滕妾也沒有生兒育女，這只能說明我是一個患有絕育癥的男人。無論是滕妾還是公主自己的，她都需要一個嬰兒讓她的母性得以發揮，尤為關鍵的是，子嗣的重要性遠遠大于現世榮華，這是不難理解的。公主在宮苑中的哀嘆和抱怨及其回聲讓我羞憤不已。所以，最終促成我返鄉的，不僅是王寶釧18年前的囑托，亦為我和公主婚姻問題的唯一解藥。我需要找到我的兒子，如果他真的存在，他既是王寶釧的兒子，亦是公主的兒子。他在承襲我的榮耀的同時，也將延續公主的高貴血統。至于發妻王寶釧，公主并不介意，在她的想象中，那只是一介農婦，身份卑微，是否改嫁暫且不說，18年來的艱辛以及人到中年，她不可能具有女人的競爭力。至此，一切正常，一點兒問題都沒有。可以說我仍然是幸運的。

然后我就回到了我的故鄉。

18年來，那里并沒有什么本質的變化。除了因為戰亂人煙更加稀少之外，風物如故。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與稀少的人煙相比，漂浮在頭頂的大雁更多了。這倒讓人親切，讓人神清氣爽，精神煥發。

我不禁叫隨從取出弓箭。當我搭箭的瞬間，一股奇妙的感覺油然而生，它簡直讓我覺得自己從未離開，以至于催出兩泡熱淚。或許激動和傷感是原因之一，我居然沒有射中頭頂飛過的大雁。箭簇在那群大雁的腹部以下疲憊之極，繼而掉頭墜落。那些大雁也并未因為弓弦之音而驚恐萬狀，一如既往地飛翔，無非扭過腦袋看了看下落的箭簇，繼而看我一眼，然后消失在一座山脊頂端。

哈哈，老了。我向隨從感慨，但心有不甘。再次取出一支箭向第二批路過的大雁射去。幾乎是同時，我還聽到河邊的蘆葦叢中傳來弓弦之音。也就是說，向那群大雁射去的有兩只箭。然后高空傳來一聲哀鳴，一只大雁折翅而下，但卻落入了水中。我的隨從可以作證，即便是蘆葦叢中射中的，但我們并沒有發現我那只箭的下落。

是我射中的！從蘆葦叢中跳出一個青年。衣衫破舊卻俊朗活潑。

大膽！我的一個隨從訓斥他道。

難道不是？小伙子不屑地瞟了隨從一眼，然后看著我，像在征求我的意見似的。

我沒有看過年輕的自己，我不知道他是否跟我相像，但這份驕傲與18年前的我確實并無二致。

如果我的兒子真的存在，應該就是他這個年紀。或者，他就是我的兒子？我確實這么想了想。

咳咳，小伙子，我問道，你就是這個地方的人嗎？

是啊，怎么？

敢問尊姓大名？

你管得著嗎，他避而不答，咄咄逼人道，別岔開話題，剛才那雁，你覺得是你射中的嗎？

唔，這個，難說了。

之前那箭你沒有射中，你承認嗎？

還沒等我回答，隨從已上前將青年拿住，并厲聲喝道：好大的膽子，你知道馬上這位大爺是誰嗎？

哈哈，青年毫無懼色，說道，無非一個虛有其表的平庸之輩而已。

我得承認我不愛聽這樣的話，事實非常清楚，18年前我之所以拋妻別子，正是不希望自己老死田畝，不希望平庸地活一遭。也就是說，這話使我相當不快。出乎意料的是，他兩肩一抖，雙手一掄，左右二隨從當即趴下。

好身手！

然而未及我贊嘆，一支利箭迎面飛來。見無可躲，我兩眼一閉，心中暗想，我命休矣。

虛驚一場，但頭巾已隨他的箭簇而去，立即散發披肩。蒼天，我真的無法記起自己當時的感受，或許是出于戰場訓練出來的自衛習慣？或者是我看到了流淌在胸前的白發？總之，我還擊了他一箭，正中咽喉，他應聲倒下。

隨從爬起身摸了摸他，然后告訴我，他死了。

老實說，按律，他冒犯本將軍，其罪至死。但這事并不光彩，讓我心情大壞，不知如何是好，就仿佛18年前某月陰雨連綿使我多日無法射獵一樣沮喪。多年隨從固知我心，他們徑直將死尸拋入河中。我很清楚，河水湍急，汛期將至，他已然成為我自幼在這條河中看到的眾多浮尸之一。

后面的事幾乎是可以預料的了。

我來到家門前，炊煙依舊，只是門庭破落。不是我隱隱希望的那樣，早已崩塌，枯草相纏。叩門而入，灶前正站著一位皺紋堆壘滿頭華發的老婦人。造訪者讓她驚訝不已，手中的葫蘆瓢舉而不落。現在她的身上找不到18年前那個漂亮的年輕女人的絲毫蹤跡，但我心如刀割，因為我一眼就認出了她，確實是她，那個希望我別死和回來的王寶釧。她也一樣，只是一眼就認出了我。我只能說，任何外在的變化不會改變一些本質的東西，在對本質的共識上，我們的一切變化都不會蒙蔽對方的雙眼。換言之，千萬不要高估所謂的變化。

然后就是我們相對垂淚。關于這18年來的艱辛，完全無需盤問，眼下這破敗陰冷的寒窯就說明了一切。也許我這么說你不信，但這是千真萬確的，就在環顧寒窯的瞬間，我已經確認了一切，確認了我剛剛射死了自己的兒子。于是我大汗淋漓，渾身顫抖。惟恐她說出“我們的兒子”這句話，但是她還是說出了這句讓我徹底崩潰的話，她說：

像你當初一樣，兒子射大雁去了。

如你所知，我不愿意承認這是真的。我完全不愿意相信她。因為我不能告訴她我殺了我們的兒子，讓她度過18年的苦海所看到的河岸是一座面目猙獰的地獄。

我咆哮道：閉嘴！

她像從18年前那么遠的距離無知地看著我。

該死的，我終于從炕下踢出了那雙鞋，那雙男人的鞋子，那雙剛剛死掉的正漂浮在河里的青年的鞋子。賤人，你已經改嫁了是吧你已經有了男人是吧你偷了漢子你不守貞潔你居然敢謊稱我們有個兒子還打雁去了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騙得過我嗎你完全是個不要臉的騙子婊子你背叛了我你毀了我的一生你應該感到羞恥應該去死……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完我的咆哮，當我停止咆哮，她已經死了。一把尖刀插在她的胸膛，一只手握著那把尖刀的把手。

這只手當然是我的。就是這樣。

如你所知，我就要死了。告訴你們真相是我惟一能做的事了。此外就是我的遺愿，這大概永遠也做不到了，但我仍然希望知道，那就是如果你們有可能，請幫我到河里找著那只大雁—雖然它很可能已經和箭簇一樣朽爛—看看它身上那支箭是我的還是我兒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