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元前651 年,晉獻公薨,先后繼位的兩個寶貝小兒子,被里克一刀一個殺了。
然后提刀問曰:
木有?有木有?
獻公兒子成群,留在晉國國內的當然還有,但哥兒幾個看看里克的刀,齊聲喊:木有木有!
這就叫權力真空。國君的寶座空著,都落了土了,必須有人坐上去。里克自己是不敢坐的,春秋早期,固然是君不君、臣不臣,但并非沒有底線。一個人可以弒國君如殺小雞,但他還得再找一只雞,他想都不敢想自己做雞。
重耳和他弟弟夷吾的機會來了,他們是獻公僅存的嫡子,都受過迫害,流亡在外,在國內仍有相當的聲望和人脈。機會屬于有準備的人,而這兩位已經流亡4年,時刻準備著,等的就是這一天。
問題是,誰跑得更快、誰能搶先到達終點?
這樣的比賽春秋時經常舉行。比如齊國內亂,空虛無主,有資格繼位的兄弟倆一個流亡于魯,一個流亡于衛,魯是哥,衛是弟,齊國官民掐著秒表、望著遠方,等待著,等待著,就看這哥兒倆誰先撞線。
看看地圖你就知道,魯就在山東,衛卻在河南,哥已經占了便宜,而且這種比賽也不必講什么公平,當哥的竟然派人在半路上設了埋伏,一箭就把他弟射下馬來!
比賽到此結束。哥得了消息,不知哭了沒有不知笑了沒有,反正現在沒人跟他搶了,消消停停,游山玩水,從曲阜到臨淄,他居然走了6天。到了城門口,迎面碰上一群拿刀拿槍的裁判:來晚了,比輸了,你弟早都進城了!
卻原來,那一箭,正射中他弟的皮帶扣,那小子當場跌下馬,蹬腿翻白眼。死是假死,跑得飛快卻是真的。
悔青了腸子啊。哥掉了腦袋。弟登上王位,是為齊桓公。
所以,還等什么?比賽開始啦!
這回又是弟弟跑得快。夷吾二話不說,派人快馬加鞭跑到秦國,一張地圖攤到秦公面前:
從這兒到這兒,黃河以西,只要幫我家公子得了王位,全歸您了!
“人實有國,我何愛焉?”
—這話是夷吾說的,托使者轉達。翻譯一下:這國反正現在也不是我的,有啥舍不得呢?
賣國,見過。但賣得如此坦蕩,倒真是古今罕見。憑心而論,夷吾肯這么說,確實是因為這國現在還不是他的,開的是空頭支票,后來真當了國王,秦國要求履行合同,他還是舍不得了,臉紅了一紅,死不認賬。
不認賬,很好。問題是,當初是否應該欠這筆賬?
如果在網絡上提出這個問題,我相信,90%的人會回答不,但在生活中,我相信,90%的人根本不會把它當成一個問題。兩手空空的賭徒需要賭本,需要他的第一桶金,特別是如果這位賭徒有著比夷吾更為遠大的理想和抱負,他可能毫無心理障礙,相對于那個宏偉的目標,此時的茍且又算得了啥呢?
這樣的人肯定會跑得更快。重耳和夷吾之間勝負已分。在他的弟弟可以茍且的地方,重耳,這個同樣窮途末路,同樣兩手空空的人,他竟絕不茍且。
幾年后,重耳流落到了楚國。這時,夷吾正端坐在王位上,而重耳似乎連參賽資格都已失去。楚王請這個失敗者吃飯時,忽發奇想,問道:
若是我幫著你回了晉國,你怎么報答我呀?
我猜想,楚王也不過是閑聊解悶罷了,他未必真的打算干涉鄰國內政,顛覆合法政權,把眼前這個倒霉蛋送回晉國;或許,他也只是懷著嘲諷,等著重耳掏出地圖。
重耳注視著楚王,重耳沒有掏出地圖,終于,重耳笑了:
晉國,除了地下有煤,地上有人,別的什么都沒有;地下的煤,兩千多年后才能挖著賣,地上的人,楚國多得是,還真想不出來怎么報答您。
聽了這話,楚王不得不認真了:
要是一定要你報答呢?
重耳曰:
“若以君之靈,得返晉國。晉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獲命,其左鞭、弭,右屬櫜、鞬,以與君周旋。”
翻譯趕緊把山西話翻成湖北話:您若真幫著我回了晉國,日后兩國交戰,我先退兵九十里,還這個人情;退了九十里,您還不罷休,那就只好拼個你死我活!
—這哪是求人啊。楚國的大臣當場就嚷嚷著殺了這廝,楚王卻不生氣,他只是深深地看著重耳。這位楚王,死后謚號為“成”,亦一代雄主也。他當然知道,晉國將是楚國逐鹿中原的大敵,他也知道,現在只需一把刀就能修改歷史;但是,他竟只是注視著眼前這個人,或許,他是看到了若干年后的戰場:戰鼓、旌旗、馬蹄、奔騰的血……
由于驕傲和自尊,他無法殺掉一個在窮途末路中依然如此驕傲和自尊的人。他竟放過了重耳。
重耳,他是否真的看到了未來?此時誰又能夠斷定,這個人是英雄還是癡狂?
在公元前651年,重耳肯定很像個傻子,他遲鈍而固執,聽任他靈巧的弟弟用一張空頭支票換取了秦國的支持,那是血氣方剛的秦國,有如電的馬和如風的劍,夷吾遙遙領先,飛一般地回到了晉國。
比賽似乎結束了。
然后,夷吾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殺掉里克。
夷吾說:
“沒有您,就沒有我的今天。但是啊但是,您是個專殺老板的,殺了一個又一個,您想想,當您的老板該有多難?”
里克不僅會殺老板,說出話來也是千載流傳:
“欲加之罪,其無辭乎?臣聞命矣?!?/p>
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里克遂伏劍而死。
—孔夫子最恨這種人,他老人家據說是編過春秋的,不知想過沒有,如果真的沒有里克這樣的“壞人”,世界將會怎樣?會更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