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學家普遍認為,一如人必須經歷生老病死4個階段,即使是最強大的國家、最強勢的文化和最優越的制度,也無法擺脫“從崛起到穩定,成熟之后衰落”的命運。
這套歷史觀的最大盲點,是忽略了制度和文化的自我更新,甚至自我創造的能力,以及人類的學習和轉危為安的能力。
以已經有超過200年歷史的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為例,自我更新和修復能力,就是它的最大優越性。經濟學家熊彼得(Joseph Schumpeter)認為,資本主義的成功,因為它不僅懂得立新也懂得破舊。在他的眼中,資本主義的發展史,根本就是一個新的生產技術取代舊的生產技術、新產品取代舊產品,以及成功企業取代失敗企業的過程。沒有了這種“創造性的破壞”,資本主義就會失去它傾向創新的動態趨勢與不斷進取求變的精神。
在今天全球的金融體系中,對沖基金的工作本來就是進行“創造性的破壞”— 把估值過高,甚至百病叢生的公司抽出來公諸于世,而自己則在這個過程中獲取巨大利潤。同樣在市場中扮演“破壞者角色”的還有分析員、傳媒、金融監管機構以及精明的投資者。
問題是,作為一種內置的自我修正機制,創造性的破壞工作能否順利、有效地進行,關鍵在于破壞者必須懂得怎么分優辨劣和準確評估價值。金融危機能夠席卷全球,反映了在今天的資本主義制度下,價值的概念已經被徹底模糊;而當投資和金融產品的價值無法估計或被無限推高,市場的失效便無可避免。
這可以追溯到1973年在《政治經濟期刊》(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發表的一篇題為《期權與公司債的定價》(The Pricing of Options and Corporate Liabilities)的文章。此篇文章現已被奉為經典文獻,它提出了一條依據有關潛在資產來計算各種復雜的金融衍生工具價值的方程式。從那以后,金融衍生工具的買賣開始大行其道。發展到今天,全球金融衍生工具的假設性價值,已遠遠超過全球經濟生產的總值。本來金融衍生工具的目的是讓企業和投資者轉移和分散風險,但人的貪得無厭,使它很快成了一種可以令人一朝致富或傾家蕩產的賭博工具。
企業與投資者對金融衍生工具的盲目投資,以及隨之而來巨大的、無法管理的風險和泡沫,構成了今天幾乎每一個人都身受其害的全球金融危機。這也是一次史無前例的資本主義“創造性的破壞”,新的金融產品帶來的不是“去蕪存菁”,而是“連根拔起”。
在這種意義上,資本主義可以說是進入了某種“后現代”。法國哲學家、后現代主義代言人德里達(Jacques Derrida)說過,作品或者文本的“意義”永遠無法被準確找出,因此只能被不斷“延伸”到其他的意義。在這樣的情況下,文本的意義變成了一條停不了咬食自己尾巴的響尾蛇。這個比喻,用來形容后現代的資本主義世界,雷曼兄弟等金融機構衍生工具的價值,可說是十分恰當的。金融衍生工具的價值就像德里達的文本的“意義”一樣無法捕捉、掌握和確定。金融衍生工具的設計者、銷售者、投資者和監管者,沒有一個說得清它的價值,這根本就是一個典型的后現代主義場景。
這慘烈的一役是否會動搖美國的超級大國地位,現在當然是言之過早。可以肯定的是,美式資本主義作為一種主導性和規范性的意識形態已經受到重創。“美式資本主義的全球危機”等字眼已開始出現在西方的媒體和學術期刊,強烈的反美情緒正在醞釀之中。美國將要面對的,不是來自不同文化和文明的沖突,而是幻想破滅的追隨者對欺騙他們領袖的秋后算賬。
反觀香港,上述分析也為理解香港今天的經濟困境和社會悶局提供了有用的視角。香港被譽為全球最自由的經濟體系,但自由資本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在這里卻沒有得到充分發揮。香港經濟長期以來嚴重向地產傾斜,行業的壟斷嚴重扭曲了市場的供求和物業的價格。地產發展商多年來從賣地和賣樓中取得天文數字的利潤,做著一盤穩賺不賠的生意,其余各行各業卻要擔起難以負荷的經營成本,都在為香港核心區鋪租和寫字樓貴得驚人的租金打工。香港經濟被地產綁架。
香港專注發展地產,對社會所產生的外部成本和異化效果并不比澳門專注發展賭業為低。地產商多年來賺到腦滿腸肥,他們把買得起樓的香港人變成樓奴,買不起樓的香港人變成怨聲載道的無殼蝸牛,又長期以一種鉆法律空子賺錢的合法欺騙方式營銷,這些都扭曲和腐蝕著香港的核心價值—自由、法治和社會和諧。
今日香港人面對的現狀,就是大多數香港人被少數的特權階級和既得利益者剝削、操縱和勞役。這種制度的最大功能,是對現狀進行永無休止的鞏固和復制,并且制造一種錯覺,叫人相信現狀是無法、也不應該一下子改變的。另一方面,沉默的大多數也接受或至少默許了這套論述,這也是人性使然:人天生有一種抗拒改變的惰性思維,變是需要理由的,不變是不需要理由的。這使得他們以任勞任怨和逆來順受去維護一個把他們剝削到極致的制度。
香港重歸正軌的前途在于一個敢于觸動既得利益階層,痛下決心真心求變的政治領袖,以及所有香港人對改變現狀的共識和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