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世紀90年代,法國社會黨在知識分子中間做了一次規模廣泛的調查,這個調查的最后報告以痛苦的方式證明了所有左翼的工作都是毫無用處的。這一點我深有體會,我自己和很多與我年紀相當的人都感到,從1989年以來,有那么一種東西在消失,這種消失不是簡單的左翼人士所追求的公正、幸福、和平的社會,而是以人的解放為代表的歷史中止了。
是的,我認為,當今在西方,以人的解放為代表的歷史,它停止了。歷史的意義被中止,而這個中止不是短暫一時的。我不是說某種歷史不會重新開始和不會找到另外的方式。作左翼人,就是說他的生活參與著歷史的進步,不管遭到什么樣的環境,這個歷史始終在朝著這樣的可能性發展:更大的社會公正、更加幸福、更加和平的社會。我很難理解:為什么那么多聰明、掌握信息、富有思考力和擁有政治經驗的人沒有能做得更好?與此同時,我愿意不加區別地原諒所有人:我對社會民主派、前共產黨,或者別的流派都不作任何指責。我們唯一確信的是左翼正在大量消失。同時,我們失去的是人道的脊梁—進步。 從啟蒙思想家巴斯卡爾開始,進步就已經有它的代表 。巴斯卡爾說:人類,是一代人站在另一代人肩上持續地向前方展望。而我們今天的現實與其說是失望,更應該說是教訓:人類沒有自己的形象,沒有自己的目標。
別以為“人類解放”這個話題和我們日常關注的問題距離遙遠,事實上,當下的危機與我們身前5個世紀“人類解放”中出現的失誤、錯誤、混亂、盲目都有某種關系,盡管同樣在這些世紀中人類實現了如此多的成就與創造。對中國的讀者,首先我想說,人的解放在西方和在中國(甚至對于大多數東方國家)不是一回事。對于西方,人的解放首先經歷了走向基督教主義。就是說西方社會從前是建立在“自由人”與“奴隸”的區別之上,后來才變成權利平等的社會。在那個時期,得到解放的人作為“上帝之子”,不再屬于他的主子。解放一詞本身就是指一個奴隸從他的主子那里解放出來。
西方的第二個時期是人道主義時期。所有的現代文化,人道主義的、民主的文化,都吸收了理性的進步(現代科學,現代政治,結束宗教對社會的控制)和社會與文化的進步,結束了宗教對社會的控制。這個進步導致了民主、人權和一整套日益增長的自由(社會、經濟、性、美學的自由等)。占據16到18世紀的偉大思想是讓人擺脫所有君主的、諸侯的、僧侶的統治,由此導致對獨立的個人占有主導地位—“沒有上帝”,“沒有主子!” 這是無政府主義的信條,更廣泛地說它意味著“沒有共同體,沒有等級,等等”,因為個人比這些更為重要。
西方的第三個階段是共產主義階段。因為人類與個人的解放并不徹底,財富的生產和與之相伴隨的科學技術的發展使人屈從于資本主義的要求。這個階段自身又導致人們發現另一個新的強大的屈從:對國家和對負責管理社會的政黨的屈從—這個管理本意是想實現真正的平等,實踐中它卻造成了新的統治和奪走了人的解放所獲得的權利與自由。今天很多中國人也在為擺脫強大的國家機器而爭取個人自由。今天的西方個人主義社會越來越明顯地成為一個殘酷的不平等社會,高收入和低工資之間的差距增加了25%(保守的估計)。技術的進步(計算機)、與之相關的勞動的變化和金融資本主義的變化,導致了歐洲今天所處在的金融危機及其所有現象。
今天我們處在一個“人的解放” 的假象中,科學延長了人類的生命,技術帶給人們更多閑暇,市場為人們創造了更多財富。但與此同時,已經獲得的自由日益變得空洞和表面化:表達的自由在媒體中注入了大量的、貧困的、沒有任何水準的思想,性自由經常導致性的墮落而不是性的更加美好,法律的自由不斷受到財富差別的壓制等。我們可以說:一方面,獲得解放的人的社會產生了其他的暴君和屈從,另一方面,真正得到的解放表現為沒有工作沒有意義的自由。
人類解放,字面上看是把人從上帝、宗教、暴政和沉重的勞動中解脫出來。問題在于解放的人類的意義是什么?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想象明天的世界:勞動者上午去打鐵,下午拉小提琴。這是說解放使人變得更博愛、更友善、更有能力去創造多種形式的生活與藝術。解放意味著人性的盛開綻放,而不是單純為了“更多的財富”,“更自由的時間”和“更長久的生命”,特別是用多數人犧牲了愛情、性、藝術、感性而為少數人創造的這些。
談論人的解放,并不需要像政治家那樣向民眾喋喋不休地灌輸一個歌一樣美好的明天,政治為了保持平衡和開放談判總是“為了明天”,但我們知道這種未來是過時的。今天與昨天一樣,面對現實存在的奴役、統治、控制和非正義,政治在所有層級上都是必要的。真正的關鍵在于為什么以及什么樣的“人”應該得到解放,以及人怎樣從自身解放自己。這個關鍵不是政治的,它是哲學和形而上學的。
所以,我們今天必須要問:什么是真正“得到解放”的人?一個形式上擁有權利的人并不同時擁有“存在的意義”。當然,我們不是要回到嚴厲的等級社會,更不是要回到奴隸社會,但是我們要問:“人的意義” 到底何在?這個問題不僅對于西方,對于整個世界都有意義,因為整個世界都在進入西方化。中國、印度等其他東方文化的國家對生活和人的意義有著自己獨特的思考和解釋,不應在西方化的進程中對西方社會所經歷的經驗草率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