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末洋務運動和戊戌變法出現第一批新式學堂算起,中國產生現代大學已經有一個多世紀了。一個世紀以來,中國高等教育的事業規模基本上一直在擴張。從大學當初的幾所到現在已經超過2000所,在校生從最初的數以百計到超過2000萬,毛入學率超過1/4。大學從精英教育進入了大眾教育的新階段,但大學精神的變遷卻不是一條筆直的上升線,而是經歷了兩起兩落。
上升
從清朝末年到民國初年,是中國現代大學教育的草創期,也是中國大學精神的形成期。當時大學數量不多,規模不大,起點卻不低,一起步就形成了公立、私立、教會三足鼎立的發展格局。政權不能壟斷大學,民間的教育家可以創辦大學,最早的一代大學校長多是有理想的教育家,其中最杰出代表是蔡元培先生。
請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的,是黎元洪。他擔任北京大學校長時間不到3年,但一直影響到今天。他主張兼容并包,網羅百家,大學獨立,學術自由,教授治校,學生自治。他對大學的定位是:“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大學為純粹研究學問之機關,不可視為養成資格之所,亦不可視為販賣知識之所。學者當有研究學問之興趣,尤當養成學問家之人格。”他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他不但網羅了陳獨秀、胡適這樣的新文化運動領袖,也網羅了辜鴻銘這樣的文化保守主義的高人。梁漱溟沒有大學學歷,只有中學學歷,但他發表了一篇論文《究元決疑論》顯示了學術水平,蔡校長就請梁漱溟到北大教印度哲學。
蔡先生之所以能夠成為開中國大學精神風氣之先的人物,是因為他具備4個條件。第一,他是清末進士,是深通傳統文化的學者。第二,他是革命元勛,光復會創始人,同盟會上海分會負責人。第三,他是先當教育總長,后當北大校長。第四,他留學德國、法國。留學德國很重要,當時世界高等教育最先進的不是美國,而是德國。19世紀,德國不但產生洪堡這樣偉大的教育家,也出現了威廉三世這樣的君主。威廉三世提出了這樣的理念:“大學是科學工作者無所不包的廣闊天地,科學無禁區,科學無權威,科學自由。”帝政時代的德國給大學充分的財政經費,保證教授有很好的生活待遇,但絕不干預大學的自我管理和學術自由。直到希特勒上臺以前,德國的大學水平是最高的,諾貝爾獲獎者是最多的。
我國北洋時期是武夫當國。領導人像走馬燈一樣,你上我下,政局很不穩定,民生無保障,但主政者對教育、思想文化基本上不控制、不干預。蔡元培怎么辦學,不需要請示誰。1926年北京發生的“三一八”慘案,本來是國共兩黨發動的政治抗議活動,但政府衛隊打死了請愿的學生,段祺瑞還是趕到現場,面對死者長跪不起,之后又處罰了兇手,從此終生食素,表示懺悔。
1928年以后,進入國民黨統治時代。蔣介石比北洋軍閥強勢,他主張以黨治國,國民黨政府主張黨化教育,但是在國民黨統治時期,對大學的控制也有限。國民政府要求大學開設黨義課,講三民主義,大學并不認真對待,當時大學具有相當的獨立性。大學的校長、教授在政府面前,沒有失去尊嚴,放棄獨立。蔣介石派羅家倫當清華大學校長。羅家倫是“五四”運動的學生領袖,留學歸來,比較強勢,要在學校實行軍訓,遭到抵制,只好走人。后來的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是教育家,他對大學有一個著名的概括:大學者,有大師之謂也,非大樓之謂也。他尊重教授,他主政清華大學時間最長,成就最高。
安徽大學校長劉文典,主張“大學不是衙門”,因保護學生,當面頂撞蔣介石,蔣介石把他關押起來,蔡元培、蔣夢麟、胡適都出面呼吁放人。面對巨大的輿論壓力,蔣介石只好放人。
抗日戰爭期間,教育部想用行政權力干預大學課程設置和考試方法,馮友蘭曾代表西南聯大校方給教育部長陳立夫寫信說:“夫大學為最高學府,包羅萬象,要當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豈可刻板文章,勒令從同。世界各著名大學之課程表,未有千篇一律者;即同一課程,各大學所授之內容亦未有一成不變者。唯其如此,所以能推陳出新,而學術乃可日臻進步也。”信雖然寫得比較委婉,但獨立精神躍然紙上。可見當時大學可以不向政府低頭。
從1928年到1949年,雖然中國處于戰爭狀態,大學有時甚至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教授的待遇也沒有保障,像聞一多這樣的名教授,為了養家糊口,還要刻圖章掙錢。但這一時期大學的學術水平成就卻不低,產生了一代學術宗師,不論是自然科學,還是人文社會科學,奠基人差不多都產生于民國時代。一些私立大學和教會大學與國立大學相比也不遜色。南開校長張伯苓、燕京校長司徒雷登,都是當之無愧的教育家。經過抗日戰爭,中國大學的追趕目標從德國轉向美國。庚子賠款本來是清朝統治者留下的民族屈辱,但美國將所獲賠款用于發展中國教育,給中國現代化進程以深刻影響。清華大學的前身,就是留美預備學校,一批又一批留美學生,如梅貽琦、胡適、蔣夢麟、張伯苓、竺可楨,學成歸來以后成為中國大學教育的領航者。他們都接受了美國的通才教育思想。先有哈佛,后有美國。美國大學的獨立地位和學術自由比德國更有過之。美國的大學格局以私立為主體。誰來辦,怎么辦,完全不受政府干預。經過“二戰”,美國超越德國,執世界科學之牛耳,為當時中國知識界所追慕。
重挫
50年代初,中國的大學在精神上遭遇了一次重挫,標志性的事件就是院系調整。這次調整,始于1951年底,高潮在1952年下半年,結束于1953年。從數字上看,把中國原有的211所高等學校,調整為182所,減少了綜合大學,增加了工業、農業、師范、醫藥等專科院校。私立大學一律改成公立,招生人數成倍增加,特別是工科招生幅度增加最大,其次是師范。當時是想通過院系調整,讓高等教育適應新中國工業建設和國防建設的需要,用有限的財力、盡快培養出國家需要的標準化的專門人才,但從深層次看,這次調整給中國大學造成了深遠的內傷。
當時,全球已經進入美國、蘇聯兩大陣營對峙的冷戰格局,毛澤東選擇了向蘇聯一邊倒。在朝鮮戰爭爆發的同時,中國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各領域實行全面蘇化,教育也納入了以蘇聯為師的軌道。美國的大學體制和教育思想,則被貼上帝國主義的標簽,成為批判對象。蘇聯的高等教育,是一種國家權力至上的高等教育。私立大學、教會大學完全失去生存空間,公立大學一統天下。在這種計劃體制下,大學一切資源配置完全由行政權力主導。大學校長完全由中共的組織機構來安排任命,民間的教育家獨立開辦高等院校的可能性完全喪失,當時是按照條條和塊塊來配置大學。條條就是國家部委,國務院主要部委都設立了本專業的高等院校,比如航空學院、地質學院、石油學院、郵電學院;塊塊就是各大行政區和各省市自治區。各省一般都設立工學院、農學院、醫學院、師范學院、財經學院,而文理兼備的綜合大學以及音樂、美術等專門學院則每個大區設立一所或一所以上。這樣,民國時期留下的大學,約3/4都被動了手術,打散重新配置。以浙江大學為例,調整前擁有文、理、工、農、法、醫、師范7個學院,曾經被譽為“東方劍橋”。經過調整,理學院數學系、物理系、化學系、生物系并入復旦大學,藥學系并入上海第一醫學院,地理系分別并入華東師范大學和南京大學,文學院人類學系并入復旦大學,文學院、師范學院部分并入華東師范大學,部分與之江大學組建浙江師范學院,其余部分調入北京大學、廈門大學、南京大學,法學院停辦,醫學院并入浙江醫學院,農學院獨立為浙江農學院,畜牧獸醫學系并入南京農學院,森林系和東北農學院森林系合并為東北林學院,農化系并入南京工學院食品工業系,工學院航空系與中央大學、交通大學的航空系合并,組建為華東航空學院,土木系水利組并入華東水利學院,電機系電信組并入南京工黨院。新的浙江大學只保留工學院電機、化工、土木、機械4系。院系調整前,中國有多學科的綜合大學55所,調整后只剩14所。這14所綜合大學,包括北京大學,也只是文理學院而已,不能再設有工、農、醫等學科。清華大學、浙江大學,雖然保持大學之名,實際上已經改建為單一的工科學院。
文、理、工分家,使大學喪失了學科綜合的優勢和學科交叉的活力,創造力大為下降,大學精神的傳統被切斷。一些曾經達到國際前沿的研究型大學,逐漸落伍,輝煌不再。80歲的資中筠和70歲的楊繼繩是清華大學前后校友,但楊繼繩對資中筠說,你上的是清華大學,我上的是五道口工學院。因為資中筠正好在院系調整那年畢業,而楊繼繩1960年才入學。楊繼繩在清華讀書期間,根本沒聽說過陳寅恪的名字。由此可見,清華國學研究院的輝煌,到60年代已經未留下一點痕跡。經過調整,文科比重大幅下降,從原來的1/3下降到1/7,后來進一步下降到不足1/10。一些學科干脆被取消,如政治學、社會學,都被打成資產階級的偽科學。
大學的創傷不僅來自于院系調整。同時進行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使中國知識界自我閹割,喪失了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從最有名望的高級知識分子,到一般的教師學生,都要從頭學習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放棄原來的世界觀、方法論。毛澤東集政治領袖和思想文化領袖于一身,實現意識形態領域的全面專政。中國的現代社會人文科學,不論文、史、哲、經、政,都用毛澤東的觀點統帥。經過批判胡適、批判胡風,特別是“反右運動”,一批有獨立見解的教師、學生被打入另冊,成為賤民,更多的人不敢再有獨立的思想。治學的天地越來越窄,御用文人成為學者的成功之道。
毛澤東本人的學歷是中等師范,到北大當圖書館管理員受過氣。他對以往大學傳統有一種反抗情緒,他讀書很多,但瞧不起書本知識。在戰爭年代,許多科班出身的軍人,被他打敗了。他說,讀書越多越愚蠢。1950年代末期中蘇兩黨兩國發生分裂以后,中國大學不再學蘇聯,而成了毛澤東教育思想的實驗田。文革中,實驗進一步升級,毛澤東說:“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大學在文革初期停課鬧革命。1971年恢復招生,招收工農兵學員。當時的口號是“上管改”,工農兵上大學、管大學、改造大學。大學的領導層還有工宣隊、軍宣隊。學工、學農、學軍在課程中占很大比重。階級斗爭是大學的主課,參加政治運動壓倒一切。開始,招生時還想搞一點文化考試。“張鐵生事件”把有限的文化考試也沖掉了。大學招生全靠推薦,最初還選拔了一些工農兵模范人物,但很快成為拉關系走后門的重災區。
當然,毛澤東時代沒有市場機制,沒有金錢對學術研究的腐蝕。所以人們的思想比較單純,不敢在學術研究上弄虛作假,在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領域,出了一些高水平的研究成果,如合成牛胰島素、發現青蒿素。當時,所有的大中專畢業生都由國家包分配,都是國家干部。學生也沒有就業的后顧之憂,學習態度比較認真。
有一些老派的共產黨人教育家,有機會擔任大學校長,還能保持傳統的風骨和操守。如中國人民大學校長吳玉章,看到教師謝韜因牽扯30萬言書,被打成“胡風反革命集團”成員,就向自己早年的學生公安部長羅瑞卿提出要求,把謝韜安排到自家院子住下來,算是幫助審查。后來實在撐不住,謝韜才被關進秦城監獄。當時,周恩來對吳玉章也很尊重。吳玉章和黨委書記胡錫奎合不來,周恩來一開始相中南京大學校長郭影秋接替習仲勛擔任國務院秘書長,最后把郭影秋調到人大擔任黨委書記接替胡錫奎。可見當時名牌大學校長的相對地位比現在高。
中興
毛澤東去世以后,他的教育實驗難以為繼。中國大學精神出現了一次中興。中興始于恢復高考。1977年7月下旬的中共十屆三中全會上,鄧小平官復原職。8月初,他就召開了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武漢大學副教授查全性在8月6日的會上放了一炮,要求當機立斷,廢除推薦,恢復高考。“今年能辦的就不要拖到明年去辦。”科學院李昌說:“招生問題,只要下大決心,今年是來得及的。”沈克琦說:“完全同意查全性同志的意見,如今年不解決,1981年學生的質量無法保證。”鄧小平說:“改嘛!既然今年還有時間改,就堅決改嘛!把太原招生會議的報告收回來,根據大家的意見修改!這涉及到幾百萬人的問題,要拿出一個辦法來,既可以把優秀人才拿上來,又不致引起波動。你們研究一下,這個方法應當找出來,要求質量。重點學校要統一招生。允許報3個志愿,到校后再分專業。今年開始就改,不要等了。招生十六字方針可以改一改嘛!”溫元凱說:“十六字可否改為‘自愿報考,單位同意,統一考試,擇優錄取’?”鄧小平說:“你的十六字比較好,但你的第二句話有點問題,比如他很好,要報考,隊里不同意,或者脾氣怪些,領導不同意怎么辦?我取你的四分之三,第二句不要。今年要下決心按要求招生,招的生要基本符合提高的要求。”
1977年秋恢復高考,有570萬人報考,只錄取了27萬。中央音樂學院教師李春光、楊峻、儲望華、崔靜媛、潘一飛、左因看到考生中有大批才俊,但招生名額太少,就聯名上書鄧小平。鄧小平在12月11日批示:“看了這封信反映的情況,很高興,建議予以支持。華主席,先念,登奎,烏蘭夫同志閱后交文化部黨組處理。”結果中央音樂學院成倍擴大招生。
1978年又有610萬人報考,原計劃招生29.3萬人,實際招收40.2萬人。擴招的動力不是來自教育部,而是來自社會和地方。當時擔任天津和北京市委第一書記的林乎加,起到了特殊的作用。林乎加1978年5月調任天津市委第一書記。上任后,很多人向他反映,高考中分數及格的考生很多,但天津市的招生名額太少,這些人進不了大學。林乎加就專門召開了一次教育口會議,把南開大學、天津大學的領導也請來,討論有沒有可能擴大招生,把考試合格的學生都錄取下來。與會者說,主要是校舍和宿舍容納不下。林乎加問,有沒有教師?他們說,有教師。林乎加說,可以招走讀生嘛!這樣就沒有宿舍問題了。教育部當時的領導不太贊成這個做法,怕不能保證教學質量。林乎加認為,這些學生是經過考試超過及格線的,與文革中推薦工農兵學員的情況完全不同。他還給鄧小平寫了一封信,說明大學閑置教員很多,不能人盡其才。市里有能力辦一些分校,讓更多的青年上大學,但教育部不太贊成。鄧小平很快批示:“這是好事情,國家財政又不拿錢,可以讓他們試試嘛!”得到批示后,天津就放手干起來了。依托已有的大學,天津自籌資金辦了10所分校,擴招了8000名學生。
1978年10月,林乎加調到北京市委擔任第一書記。北京達到及格線而未能錄取的考生更多,社會反映更強烈。于是,林乎加以北京市委名義在人民大會堂召開首都所有大學校長參加的會議。林乎加說,有那么多考試合格的青年不能進學校讀書,這對他們不公平,可能他們一生再也不會有機會上大學了。北京市委與各高校協商的結果是,由各校派教師和教學管理人員到分校主管教學,利用本校的教學設備來解決學生的實驗和實習問題,辦學經費和校舍由北京市解決。市政府決定,每個城區至少騰出兩所中學給大學辦分校,有條件的局、辦和大企業也要盡量提供校舍。教學經費需要好幾千萬元,北京市壓縮行政費用,還擠占了基本建設經費。短短3個月,北京就建起了36所分校。1978年高考5門試卷的滿分是500分,凡是達到300分的北京考生都可以錄取。16800多名青年走進了大學課堂。這次擴招的效果完全是正面的,分校畢業生與本校畢業生相比并不遜色,涌現出一批杰出人才。這里的關鍵是,主張擴招的地方政府不但沒有逐利動機,還要壓縮行政開支。學生當時上學不收費,80%的學生還能享受助學金。可惜,教育部對此并不欣賞。他們傾向于限制考生年齡,讓高校以招收應屆高中畢業生為主,有社會經驗的大齡考生則分流到廣播電視大學等成人教育機構。這樣做雖然減輕了高考的競爭壓力,但不利于吸收被耽誤了考試機會的大齡考生,也不利于營建學生之間互相學習的氛圍,從而使校園生態比較單調。
就當時情況來看,否定文革,中國大學面臨兩種選擇,一是回到“十七年”,回到文革以前;二是和世界接軌,也可以說是回到民國。教育部想回“十七年”,但也有一些有追求的教育家,想和國際接軌,最突出的是武漢大學校長劉道玉、深圳大學校長羅征啟等教育家。那個時候校長的自主權比較大,比如劉道玉在武漢大學實行學分制、主輔修制、雙學位制、導師制、學術假制、自由轉學制、取消政治輔導員等措施,并沒有請示任何領導部門,只有插班生制經過國家計委批準。上世紀80年代,有理想、有追求的教育家出任大學校長的還有中國政法大學校長江平、華中師范大學校長章開源、華中科技大學校長朱九思等一批人。
在當時,一些保持了民國時代遺風的老教授,也留下了許多動人的佳話。比如南京大學陳白塵教授,李龍云考上他的研究生,但李的單位不同意,不讓他帶工資。陳白塵說,你的工資我來發。陳白塵就用自己的工資給李龍云發生活費。再比如蘭州大學趙儷生招研究生,秦暉成績很好,但體檢不合格,視力不行。趙儷生說,不讓招秦暉,我就不招生了。秦暉眼睛不好,陳寅恪眼睛也不好,誰敢說他將來不是陳寅恪?結果就錄取了秦暉。
當時的學生,追求真理,崇尚創新,關注現實,勇于批判,學校的社團特別活躍。學生關心國家的命運,人類的前途,一批學生在校期間就發表了一流的學術成果和藝術作品。整個上世紀80年代,中國的學術努力向世界前沿接軌。老的學科出現了新的觀點,被取消的學科迅速恢復,涌現了新的學派。大學站在了社會進步的前沿。
誤區
從1990年代以后,中國大學精神再度進入誤區。
表現之一是以官治學,行政擴張,權力本位。在大學面前,教育行政主管部門越來越強勢。從人事任免權、經費分配權、招生權、學位授予權、學術經費分配權、學術榮譽和獎勵支配權,到學術職稱評審權,無不由行政部門牢牢掌握。校長的任命越來越不透明,不征求民意,教授沒有發言權,完全是上級幕后勾兌。有人說,現在中國辦不出世界一流大學,主要是教育經費不足。我不同意這種觀點。經費也是雙刃劍。毛澤東時代是以殺威棒馴服知識分子,現在是權力通過金錢的中介來馴化學術。權力掌控了學術經費、學術職務、學術頭銜、學術榮譽、學術傳播渠道,最終目的還是讓學術服從、依附于政治權力。政府支配的錢袋子越來越鼓,大批知識人在經濟利益的誘導下,逐步放棄獨立性,已經形成學界主流寵物化、獨立學者邊緣化的格局。財政經費多了,錢變成了項目,變成了支配教師圍著行政力量團團轉的“抓手”。什么“211工程”,“985工程”,國家級科研項目,一級學科,文科基地,長江學者,名堂越來越多,來頭越來越大。這些“抓手”攥在官方手里,教師學生就必須跟著指揮棒轉,弄得大學的普通教師越來越郁悶,失去了教學和科研的樂趣。在這種體制下,教育行政部門手里掌握的錢越多,學風越壞;大樓越蓋越豪華,但大師的背影離大學越來越遠;圖書館越建越現代,但藏書里文化精品的比例越來越小,文化垃圾越來越多。巨額經費掌握在官僚機構手里,不受納稅人的監督,蛋糕想怎么切就怎么切,想切給誰就切給誰。在這種體制下,蛋糕越大,后果越壞。
行政力量控制學術的表現之一叫量化管理。不論是民國時代,還是上世紀80年代,學術評價基本上是同行評價。水平高低,同行心里有桿秤。評價過程不煩瑣,結果大體公正。一些高水平的學者和成果,可以破格提拔,脫穎而出。現在是數字化管理,把著作和論文按出版單位分為不同級別打分。高水平有創見的成果未必得高分,大量生產平庸的東西照樣拿高分。更荒謬的是,誰能拿到政府的社科基金項目,誰得高分。
表現之二是盲目擴張,學歷貶值。新千年擴招的動力是拉動內需。引入收費機制,學費先是每年收幾百元,迅速上升到幾千元,有的二級學院收費超萬元。辦學只想從家長腰包里掏錢。窮人孩子考上大學,不是脫貧,而是返貧。特別是研究生擴招,現在每年碩士生招40幾萬,博士生招6萬多,但是中國的人才并沒有增加,學生的創新能力甚至下降。這實際上是做了一個局,把中國的學生和家長都裝進去了,讓他們的大量時間和金錢白白地搭進去了。社會公認的看法是,現在的博士,整體水平不如上世紀80年代的碩士;現在的碩士,整體水平不如80年代的本科生;現在的本科生,整體水平不如80年代的專科生。本科生普遍對學術不感興趣,碩士生對本學科的學術動向不了解,博士生跟學術前沿不沾邊。博士的學術水準和發達國家差距越來越大。1980年代初,一些研究生和本科生,畢業時已經達到學術領先地位,已經是創新人才。現在的制度拉長了學生受教育的年限。過去,本科畢業,22歲左右,就可以進入專業工作崗位;現在,大批年輕人混到碩士,25歲才能工作;混到博士,將近30歲了,也未必能進入專業崗位,把青年人自立謀生的時間推遲了,不少青年人成了啃老族。考不上研究生很郁悶,考上研究生也很郁悶。郁悶又不能不讀研究生,因為要是不混到碩士學位,很多用人機構不接收。政府機關、事業單位,用人的學歷門檻越抬越高。研究生制度完全被透支了,搞濫了。學歷膨脹的結果是:富了教育界,坑了老百姓。
大學強烈的學歷擴張沖動都源于利益驅動。教育部把學位授予權當作教育產業鏈的中心環節,學科評議組、大學、教授和考生之間形成一個設租尋租的利益鏈條。博士碩士的數量以幾何級數增長,學術水平以同樣的速度急遽下滑。官員和老板兩個階層在職攻讀高學位,起了特別惡劣的作用。一些黨政要員,公務繁忙,但做官求學兩不誤。大學不獨立,不論人權財權都受政府掌控,本來就要在省長、市長、部長、局長的權力下討生活。高官稍微動用權力,就可以讓大學得到實惠。有些高官雖然不是大學的頂頭上司,但也是大學的巴結對象。學校的官員相信,只要接近權力,現在用不上,將來可能用得上。上個世紀,博士學位在中國很吃香,高官讀博士成為時髦。既然喜歡博士帽,為什么不離職讀書?其實,對他們來說,更重要的是官帽。如果不當官,大學也不會巴結他們了。高官讀博士,自然不同于年輕學子讀博士,對年輕學子的考試要求、課程要求,對高官都成為可有可無、可松可緊的條件。高官攻讀博士甚至可以不上課,而是提供機票讓教授前去面授。一部分高官的畢業論文,也是秘書代筆,或槍手代筆。
學風敗壞的突出表現就是弄虛作假。教授沒有學術沖動,只有利益趨動;學生沒有學術興趣,只有文憑興趣;學術論文垃圾化。絕大部分學報、學刊,成為學術垃圾場。絕大多數論文,不再是表達新思想、新觀點、新發現的載體,而是學位、職稱的敲門磚。辦刊方以出賣版面謀求經濟利益,投稿方出錢買版面,是為了換取學位、職稱,再獲得經濟利益,就是那些符合學術論著外表規范的研究成果,也出現了普遍平庸化的趨勢。不是為了社會的進步和學術的創新直面真問題,而是繞開真問題無病呻吟,故弄玄虛做概念游戲。
一些校長、院長、名牌教授,陷入抄襲剽竊的丑聞。韓國黃禹錫事件表明,韓國對自己的學術明星沒有包庇,學術環境保持著底線。我們一些部門公然包庇一些明顯抄襲剽竊的官員,反而壓制揭露者,處分揭露真相的報紙編輯、記者,把真與假,是與非,善與惡,美與丑都給顛倒了。這種學術環境,對青年一代的腐蝕極其嚴重。現在的大學生、研究生,對學術失去了內心的向往,對科學的殿堂、真理的殿堂不存敬畏。求學、做論文,都是一種當下的利益交易。互聯網為抄襲和復制提供了方便。大量的導師本來就不具備應有的學術指導水平和學術責任感。學術腐敗的源頭不在學界,只是吏治腐敗和司法腐敗的派生物,搞腐敗都是一些官產學通吃的人物。大學本來可以充當社會的凈化器,民國時期,官場腐敗,教師醫生還是清流,現在已經匯入滾滾濁流。
展望
最近幾年,反思高等教育,批評大學現狀的呼聲越來越強烈。大學獨立、學術自由、通才教育等理念已經為輿論所接受。政府也提出要辦世界一流大學,但大學品質惡化的趨勢尚無改觀的跡象。
我認為,堅持目前體制,“國興科教”將是緣木求魚,“科教興國”更是海市蜃樓。比較切實的途徑是放權松綁,政府把辦學的權力歸還社會。在經濟領域,中國民營經濟已經超過了半邊天,活力最強的不是國營企業,而是民營企業。在高等教育領域,公立大學處于絕對強勢,民辦大學處于絕對弱勢。行政部門強行規定,民辦大學只能做高等職業教育,不能辦研究型大學。在招生考試、發放文憑上都有一整套歧視性規定,讓民辦大學苦苦掙扎,半死不活。在美國,排在前10名的大學,都是私立大學。私立大學辦研究型大學比公立大學水平還高。最近,前復旦大學校長楊福家當面向溫家寶建言,希望在我們國家建立一所一流的民辦大學。這所大學以學生為中心,建住宿學院,有一批德高望重的教師與學生住在一起,擔任導師;以小班教學為主、討論為主,教師與學生在課堂上有同樣的發言權;重視第二課堂,建立豐富多彩的學生社團,廣泛參加社會實踐,培養學生廣闊的視野。溫家寶說,將來興辦的高起點民辦大學不只是一所,可能會有若干所。民辦大學要依法準入,其享受的政策應該同公立大學一樣。這一承諾能否兌現,不妨拭目以待。況且,政府和公立大學的關系,也不應像現在這樣如同父子關系、婆媳關系。大學不獨立,就是蔡元培再世也無從施展。朱清時辦南方科技大學遇到的掣肘就說明了這一點。
中國的高等教育,經過這一輪擴招,已經快到一個坎了。過去中國高等教育是高度供不應求,現在已經趨近供求平衡,這意味著,中國大學泡沫破滅的時間不遠了。持續30年的一胎化政策,已經讓生源迅速遞減。大學供需關系一旦過了拐點,就要發生危機,如果危機爆發再重新洗牌,中國的大學還會經歷更大的陣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