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X : 任雪飛 (Xuefei Ren)
J : 馬克·薩默斯(Marc Sommers)
馬克·薩默斯,國際公認的青年專家、波士頓大學非洲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伍德羅·威爾遜國際學者中心(WWICS)研究員。他已經在20個受戰爭影響的國家展開了研究、評估和評價工作?!渡鐣В罕R旺達青年及為成人而抗爭》(Stuck: Rwandan Youth and the Struggle for Adulthood)是他的第七本書。他在2003年因《達累斯薩拉姆的恐懼:坦桑尼亞城市的布隆迪難民》(Fear in Bongoland: Burundi Refugees in Urban Tanzania)而獲得瑪格麗特·米德獎(Margaret Mead Award)。
越來越多的盧旺達男女青年無法獲得成人身份,其所產生的后果就是眾多負面的社會和經濟影響,這包括非婚生子女增多、賣淫猖獗、HIV/AIDS病毒大規模傳播、犯罪行為頻發、高城市增長率以及日趨上升的輟學率
盧旺達位于非洲中東部,是一個落后的農業國家。境內多山地和高原,有“千丘之國”之稱。全國人口1030萬,由胡圖族(85%)、圖西族(14%)和特瓦族(1%)3個部族組成。從1916年到1961年,盧旺達是比利時屬殖民地。1962年,盧旺達宣布獨立,但獨立后經常發生胡圖族與圖西族之間沖突。1994年4月,胡圖族人盧旺達總統的座機在首都基加利上空被導彈擊落,機上人員全部遇難。該事件在全國范圍內引發了胡圖族人針對圖西族人的血腥報復。在3個月里,先后約有80萬至100萬人被殺,其中絕大部分為圖西族人。1994年的內戰和種族屠殺給盧旺達帶來了巨大災難,使這個原本貧困的國家雪上加霜,大批勞動力喪失,國家經濟處于崩潰邊緣。大屠殺還使國家的人口結構產生了很大的變化。在2012年,全國15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口約占總人口的47%。首都基加利是一座新興城市,每年有大量農村打工青年,現人口103 萬,大部分住在郊區的棚戶區里。
X:你在非洲多個國家從事過青少年問題研究,并在今年剛剛出版的新書中就盧旺達青少年的絕望生活處境進行了描述。你能不能先談一談盧旺達年輕人在城市和鄉村的生活情況?
M:盧旺達歷史上是一個農業社會。直到今天,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口還都生活在鄉下。在內戰(1990年~1994年)和1994年的種族大屠殺之后,該國人口開始從鄉村地區慢慢向首都基加利和其他大型城市流動。目前,盧旺達是世界上城市化率第二高的國家,而基加利的人口也已經超過100萬。
城市化是盧旺達當前轉型的一個核心組成部分。在種族大屠殺之前,盧旺達國內的人口流動是受限的。今天,雖然政府依然不歡迎年輕人大規模涌入首都,而且有關當局侵擾城市年輕移民的消息也經常見報,但不管怎么說,城市化成為舒緩盧旺達鄉村密集人口巨大壓力的通道。
不論是在城市還是在鄉村,青少年的生活情況都很艱苦 。舉個例子,在盧旺達鄉村地區,對于大多數耕種他人田地的人來說,200盧旺達法郎(約合人民幣2.33元)就是他們一天的收入。很多人的計劃都依賴于這一微薄的收入,農村的青少年更是如此。對于男青年來說,這些收入是他們購買屋瓦建造住房的經濟來源。對于女青年來說,這些收入主要用來購買個人生活用品,或許她們也會存起來,為以后找男朋友結婚作準備。在基加利,200盧旺達法郎只能在簡易餐館吃一頓飯。對于很多城市青少年來說,他們最關注的日常問題是:想方設法掙錢,至少每天要吃上一頓熱飯。在首都,大多數人居住在簡陋的棚屋中,沒有烹飪設施。
在《社會之困》這本書中,最重要的發現就是盧旺達農村地區青少年想成為大人是難上加難,而在城市,青少年又大多過著絕望的生活。 想當大人和城市化是這本書的兩個主要主題。
X:你的這本書觸及了很多重要問題,比如說戰后重建、貧窮、青年和發展,以及你剛剛提到的城市化和成人身份。我們先談一下城市化。你在書中提到,盧旺達的青年在建房子這個問題上面臨著巨大困難,而蓋不上房子,他們就不能結婚,不能生孩子,也不能被視為成年人,也就是說,社會不會把他們視為大人。你能夠解釋一下嗎?世界上很多年輕人在買房或建房上都面臨困難,不管是在北京還是在紐約和巴黎,結果卻截然不同。在 盧旺達而言,蓋不起房子的結果好像很嚴重。
M:在盧旺達,要想取得為社會認可的成人身份,第一步就是建房子。這是正式的、合法婚姻的基石,然后才能夠生孩子,否則是尷尬的、非法的、不正式的婚約。一旦一個男人能夠自己蓋房子,能夠保護和撫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那么他就取得了成人身份。然而,成人身份的取得是極其困難的,很多男青年都被困在了第一步,也就是被困在了建房子這個問題上,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或許永遠都蓋不起房子。
盧旺達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但在人口密度和城市增長方面,它的排名卻非常靠前,而就整體人口而言,它也是世界上最年輕的國家之一。此外,盧旺達還有一種對年輕人極為苛刻的傳統文化。為了存錢建房子,男孩子會選擇輟學就業。然后,他們就會發現自己被困住了。這個住房危機的后續影響是非常嚴重的,而它所導致的一個共同結果就是男青年(以及女青年)紛紛逃避這種對成年人的要求,方式就是從鄉村移居城市,而首選地通常是基加利。在那里,他們所面臨的主要壓力并不是取得成人身份,而是如何生存下去,即更嚴峻的生存壓力。
這種情況對女青年的影響是非常大的。男青年受困后,女青年也會跟著受困,這是因為,如果沒有正式的、合法的婚姻,她們同樣不能取得成人身份,而且也不能生孩子。盧旺達1994年駭人聽聞的種族大屠殺以及不太為人所關注的內戰(1990年~1994年),使得女青年面臨的挑戰更加嚴峻,因為據估計,該國男女的比例為88∶100。盧旺達不允許一夫多妻制,而如果上述估計是準確的,那么將會有12%的女性無法結婚,因為她們要嫁的男性的人數根本就不夠。
X:這些統計數據的確很驚人。再回到房子的問題上,我還是不太明白為什么建房子會如此困難。在鄉村地區,農民可以在自己耕種的土地上建一個簡陋一點的房子,四堵墻,一個房頂,用便宜的建材,難道他們不能這樣做嗎?在城市,房子或許會很貴,也很難買得起,但很多第三世界國家的城市都面臨這種情況。從孟買到里約熱內盧,相當大比例的城市人口都住在貧民窟。
M:你說的對,同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一樣,盧旺達的農民也可以在他們的土地上建造住房。在幾年前,政府推出了一個“鄉居計劃”,要求所有新建的住房都必須建在特別指定的區域,除此之外,新建住房在面積上還有特定要求。比如說,你不能在你的土地上建單間住房。相反地,你的住房的面積必須要大,要有兩到三個臥室和一個起居室。想獲得建造房子的土地,你首先要同那些在集體住房區擁有土地的家庭協商,以便獲得所需土地。還有一個事實就是,大多數人仍愿意生活在他們自己的土地上,而不是新的集體鄉居區域。所以,基本上來說,政府的這一政策已經設置了足夠高的門檻,男青年通過儲蓄建房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對于盧旺達的大多數男青年來說,現在建房子太不現實了。
幾年前在盧旺達的時候,我曾經去過一個村莊的新集體住房區。這個地點選的不好—是在一個山頂上。當大風吹過時,很多新房子的屋頂都被吹走了。此外,政府關于在指定區域集中建房的政策,以及讓人們居住在同一區域的政策與當地的文化是相悖的。在此之前,盧旺達鄉村地區的農民一直住在他們的自建住房中,而住房用地也是他們自己的土地。
這一新住房政策背后的原因是土地的稀缺性。政府希望重新規劃土地的用途,而將人們集中在同一個聚居區,可以讓農田得到更有效的利用。政府推出了一個名為“愿景2020”(Vision 2020)的宏大發展計劃,旨在將盧旺達轉變成為一個類似于“東亞四小龍”式的現代國家?,F在盧旺達的狀況遠遠不及上世紀70年代的東亞。它的國民大都處于貧困狀態,而且受教育程度也都很低。這個國家本身就是一個資源匱乏的國家。按照政府規定,已建的住房是可以保留的,但所有的新建住房—而且每一個男青年都必須建造—都必須建在一個名為“伊米杜古杜”(Imidugudu)的公共住房區。否則,他們的住房就是非法的,而且隨時都有可能被摧毀。所以,從根本上講,政府出臺的旨在推進國家現代化進程和發展現代化農業的規定和政策,使得擁有住房成為盧旺達大多數年輕人遙不可及的夢想。在盧旺達,普通人很難實現政府的社會工程目標,因而只能默默地抗拒。
X:政府的力量似乎很強大,這與該國最近的內戰和種族大屠殺有關嗎?一個強大的國家部門和一個孱弱的公民社會對年輕人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
M:不論是在城市還是在鄉村,政府的權威都是至高無上的。近期的分權改革就表明了這一點。最大的變化之一就是,隨著低級別政府官員權力的加強,各種規章制度的數量開始增加。很多地方官員利用這一機會在其轄區內頒布各種新的命令,比如說,你赤腳去市場,罰款;你不讓你的孩子或某個孩子上小學,罰款;你沒有按規定堆放垃圾,罰款。高層政府也會下發其他命令。基于地方政府部(MLG)所“暗示”的改革清單,“伊米杜古杜”級—最低級別的政府機關,即村一級—的負責人需要完成30個目標,其中包括“讓人們熱愛自己的祖國”和“防止并清除滲透”等。該名單表明,所有的公民都應當知道誰進入和離開了他們的社區,都應當成為“國眼”(Eye of the Nation)的一分子。
這個清單表明,盡管政府一再宣布這個國家已進入安全狀態,但實則不然,它仍有一種不安全感。在某種程度上,這也表明盧旺達仍處于戰備狀態,對殘余的聯攻派民兵—曾幫助實施種族大屠殺,且仍在剛果東部地區靠近盧旺達邊境一帶活動的一支戰斗力量—仍保持著高度警惕。
至于對年輕人的影響,正如我在前面所提到的,這種強國家監管的直接后果就是,有能力結婚的人越來越少,因為他們沒有能力建造自己的住房。此外,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是:在男青年不遺余力建造住房并為自己的社會成人身份擔憂時,女青年必須盡快將自己嫁出去,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社會也會認為她們的人生是失敗的。一旦到了28歲,甚至剛到二十四五歲,未婚女性就會被貼上“老女人”或“妓女”的標簽,而長期下去,她們就會被排斥到社會的邊緣。由于盧旺達的法定結婚年齡是21歲,所以對女青年來說,她們只有4年的時間來找未來丈夫。男青年比女青年有更多的時間,但到30歲出頭,如果一名男子仍沒有建起自己的房屋,仍沒有結婚,那他將會面臨一種非常尷尬的境地。
X:在中國,對于女性來講,結婚的空窗期也不是很長。接受過高等教育的職業女性如果到了快30歲或30歲出頭,那么她們很難找到合適的伴侶。盡管如此,在中國很多大城市,很多單身女性都過著優裕的生活,她們不再依賴男人獲得生活中想要的東西,如房子和汽車等等?;谛碌募彝リP系、事業選擇和城市化,男人和女人的意義被重新定義。在盧旺達,男人和女人的定義似乎依然很窄,還是離不開房子、合法婚姻和生養孩子。
M:是的,對于大多數盧旺達人來說,事實就是這樣。雖然少數精英成員會有超越傳統預期的選擇,但大多數盧旺達人不會娶一個快30歲或30歲出頭的女性。如果一個女性到了30多歲還沒有嫁出去,那么她就再也嫁不出去了。在城市中,未婚的單身男性可以定期去找妓女,而只要他們愿意支付額外的價錢,那么可以不使用安全套。
越來越多的盧旺達男女青年無法獲得成人身份,其所產生的后果就是眾多負面的社會和經濟影響,這包括非婚生子女增多、賣淫猖獗、HIV/AIDS病毒大規模傳播、犯罪行為頻發、高城市增長率以及日趨上升的輟學率。
對于青年問題,盧旺達政府同一些大型國際捐助組織已經展開合作,主要的努力方向就是讓更多的年輕人接受中等教育和職業教育。然而,這同年輕人優先考慮的事情是完全脫節的。盡管政府和捐助機構加大了中等教育的力度,但能夠接受這一教育的盧旺達年輕人仍是屈指可數,很多年輕人在小學時就已經輟學,然后開始工作,以實現成人身份作為奮斗目標。至于接受職業教育的年輕人,那就更少了。與此同時,政府在建造住房上的限制,以及對非正規經濟收入的限制,使得年輕人更難以取得成人身份,也更難以獲得穩定收入來源。盧旺達國內機構和國際機構將援助的重點放在它們所認為的年輕人應該做的事情上,而不是年輕人自己所優先考慮的事情上。
X:中國媒體對盧旺達的評價是相當肯定的,對新政府也不乏贊譽之辭。但實際情況,至少從你書中的描述來看,年輕人的生活前景似乎非常黯淡。
M:從國際上來看,盧旺達是兩個極端:要么被視為一個極其成功的故事,擁有強有力的政府和美好的前景;要么被視為一個不平等的社會,面臨著嚴重的壓力和黯淡的前景。如果你所描述的盧旺達的生活與一個快速發展的國家和公民社會相背離,那么政府就會不悅。政府的這種敏感性對研究是有相當影響的。雖然我的研究中包含了正反兩方面的內容,但盧旺達大多數年輕人所面臨的嚴峻形勢卻是無可否認的,也是相當嚴重的。盧旺達政府所取得的重大成就與普通年輕人所面臨的黯淡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通過研究,本書描述了年輕人所面臨的處境,而在很多方面,都是觸目驚心的。比如說,基加利的很多年輕人已經發展成為極端的宿命論者。盧旺達年輕人的未來前景讓人感到可怖。世界銀行邀請我和另一名同事對盧旺達和布隆迪的年輕人進行研究,我們發現這里的情況與盧旺達的情況形成了鮮明對比。這兩個貧窮和資源匱乏的內陸國家都有過一段悲劇歷史:不斷發生的極端種族沖突所涉及的是兩個同樣的族群—胡圖族和圖西族。然而,這兩個有著相似經歷的國家的青年對各自的未來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在有些方面,研究的結果與我們的期望是完全相反的。鑒于盧旺達經濟不斷發展和國際聲譽不斷提高的事實,我們原以為盧旺達的青年會比布隆迪的青年更有活力,但真實的情況卻恰好相反。基于盧旺達教育部門的快速發展,我們原以為大多數盧旺達年輕人會將教育作為其未來計劃的一部分,而剛剛從內戰中走出來的布隆迪青年則不會重視教育問題。真實的情況同樣是相反的。在政府、社會和文化方面,這兩個中非國家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相似。融融紅光的盧旺達與國內大多數年輕人所面臨的冰冷現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早在幾年前,我曾經這樣寫道,關于非洲青年,最具諷刺意味的是,他們在人口數量上占絕大多數,但他們卻將自己視為被社會邊緣的弱勢群體。自那時起,在非洲和非洲之外,基于對戰爭和戰后背景下鄉村和城市年輕人的田野調查,我不斷修正自己的這一觀點。在我看來,這一反諷現在適用于世界各地大多數發展中國家的青年。